劉 予,賈 敏
(南京農業(yè)大學 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5)
20世紀末,影子教育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流行于東南亞各國及地區(qū),并憑借其強大的資本增殖、績效輸出而迅速席卷全球,引起國內外學者的廣泛關注。Stevenson&Baker通過對日本高中生補習情況調查,首次提出“影子教育”概念,認為其是發(fā)生在正規(guī)學校教育之外,旨在提升學生學業(yè)成績的教育活動。[1]Mark Bray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概念補充,認為影子教育是一種伴隨主流教育系統(tǒng)的存在而存在,其規(guī)模和模式隨主流教育系統(tǒng)變化而變化的教育現(xiàn)象。[2]雖然是對正規(guī)學校教育的模仿,但從性質來看,影子教育主要體現(xiàn)的是私有性、補充性,并以家教或補習班的組織形式面向基礎教育階段的中小學生。
影子教育在東南亞儒家文化圈國家有著悠久的歷史和龐大的規(guī)模,儒家文化中對“勤奮”“努力”等自致性因素的強調配合嚴苛的教育選拔傳統(tǒng),成為了影子教育得以滋生、繁茂的營養(yǎng)土壤。[3]自21世紀全球化加速以來,各項發(fā)展指標、能力成就評估加劇了國際教育競爭,也悄然改寫了學校教育發(fā)展的正常邏輯。尤其是在人力資本理念和消費文化的雙重影響下,教育作為一種經濟投資的屬性愈發(fā)凸顯。影子教育作為能夠有效提高教育回報率的工具,走向了全球擴張的步伐,各國參與程度介于10%-80%不等。[4-5]而作為影子教育“大本營”的東亞,現(xiàn)如今幾乎每個城鎮(zhèn)家庭都陷入了這場教育消費革命的席卷。據相關調查顯示,中、日、韓三國的中小學生參與過影子教育的比例分別為64.3%、50%、71.3%。[5]如此高比例的參與率使得影子教育正在逐漸脫離其本質定位與屬性,演化成一種普遍乃至畸形失控的文化現(xiàn)象。
影子教育在中國的雛形最早能溯源至古代的書院、私塾。建國以后,隨著教育國有,這類教育形態(tài)一度銷聲匿跡。近代意義上的影子教育發(fā)跡于20世紀80年代的市場化改革,彼時國家為解決教育供給不足問題,建立了與市場經濟接軌的多元辦學體制。影子教育由此獲得了國家層面的合法性認可,開始扎根在教育需求充盈的沿海城市,國內學界對影子教育的關注和相關研究也是起步于那時。①
教育公平是人類社會的共同追求,是社會公平的重要基礎。基礎教育作為教育體系的初始環(huán)節(jié),其公平性更是深遠影響到個體的代際流動與社會地位獲得。教育公平一般包含三層平等意涵,分別是權利平等、機會平等、結果平等。[6](P351)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基礎教育創(chuàng)造了“跨越式”的矚目成就,不僅從立法上保障了適齡兒童接受教育的權利平等,還通過一系列教育擴張政策基本實現(xiàn)了機會平等。但是,機會平等之中還應有“數量”與“質量”兩層之意,教育擴張雖然在低水平教育中實現(xiàn)了大范圍入學平等,卻難以降低同階和進階教育中圍繞“質量”所形成的不平等競爭。尤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教育市場化進程很大程度上強化了以“城鄉(xiāng)分野、區(qū)域分化、代際差異”為特征的分層結構,進而影響教育結果的最終呈現(xiàn)。[7-9]影子教育作為這輪市場化進程的產物,通過與當前有關的制度安排、政策實施相“迎合”,不斷融入乃至改寫基礎教育階段不同階層個體的成長軌跡。必須警惕的是,影子教育正在成為家庭社會資本影響學生獲取更高階段優(yōu)質教育機會的“新中介”,成為有別于傳統(tǒng)家庭、學校,進行資本代際傳遞與階層再生產的“新場域”。[10-11]
在中國,優(yōu)質學校教育的稀缺和以考分為導向的選拔系統(tǒng)助燃了家庭對于補習需求的狂熱。影子教育的功能是通過提供有償的課業(yè)輔導來對學生的學業(yè)成績施加影響,以此增加他們在升學過程中的競爭優(yōu)勢?!俺煽儭弊鳛橐环N教育結果,能夠直觀體現(xiàn)影子教育所塑造的不平等程度,也是學界早期研究的焦點所在。針對影子教育的成績效應,國內已經積累了數量頗多的實證研究。部分研究借助現(xiàn)有大型統(tǒng)計數據,諸如CFPS、CEPS、PISA等歷年調查,通過相關變量篩選和計量模型建立,分析出基礎教育階段,學生參與影子教育對于學業(yè)成績提升是顯著有效的。[12-15]也有研究使用了地方性的小樣本調查數據,其結果分析雖然在個別學科、年級上呈混合不明乃至消極態(tài)勢,但從總體上看,影子教育確能有效影響學業(yè)成績,“參與與否”顯著影響到了升學過程。[16-18]此外,綜合目前研究成果,即便是只聚焦參與影子教育的學生群體,其在不同層面也開始呈現(xiàn)出分化傾向。無論是宏觀視角的城鄉(xiāng)、區(qū)域、階層,還是中觀視角的重點/非重點、公辦/民辦,甚至是微觀視角處于同班卻不同成績區(qū)間的學生等,其有關影子教育的參與形式、參與頻率以及最重要的功能效應都是存在差異的。并且,這些差異大部分都指向一個關鍵變量——家庭階層所處的場域位置及其對應的社會資本存量。
與推崇公共理性的學校教育不同,影子教育作為市場化產物,自有其運作的資本邏輯。這套邏輯創(chuàng)造的符號支配加上中國式特有的“起跑焦慮”所匯成的消費實踐,正促使影子教育異化為帶有區(qū)隔色彩的高昂商品。[19]家庭“社會資本”成為個體能否獲得影子教育、獲得何種質量層次的影子教育以及理解上文所述種種差異的核心概念,它更是一柄能夠仔細窺視不平等生產路徑的“放大鏡”。
當代法國思想大師Bourdieu最早在社會學領域提出并界定了“社會資本”,其所構建的基于“場域—資本—慣習”運作的實踐理論體系超越了傳統(tǒng)“結構與行動”的二元對立,更是精妙解構了“學校教育作為一種符號暴力是如何完美偽飾其背后精英階層主導的世代傳承秩序”。[20](P685)此外,Bourdieu在對法國中產階級與工人階級家庭教養(yǎng)行為的觀察中,進一步揭示了社會資本尤其是文化資本與階層分化、階層再生產之間的關系。Bourdieu終其一生致力于鎖定那些隱而不顯的暴力運作形式,祛魅那些所謂的神話敘事,進而對抗支配底層苦難的符號暴力。[21](P226)他所堅守的左翼理想和所留的豐富著述對于后世影響之深遠不言而喻,尤其是以其為代表的再生產理論,更是成為理解與反思當下中國教育不平等現(xiàn)象的最重要的西方社會思潮之一。[22]
社會資本在不同的空間中投射出不同的生產路徑。在傳統(tǒng)教育分層研究中,家庭和學校作為個體早期社會化進程的必經階段,也始終都是觀察資本代際傳遞和再生產的重要場域。家庭是個體最先接觸資本傳遞的場域。家庭社會化過程包含著家人通過言傳身教、環(huán)境熏陶、經濟投資等方式為子代積累具身化和客體化狀態(tài)的文化資本,子代的學習能力也是自此開始分化;學校作為家庭和社會的過渡,承擔著文憑認證的功能。原本意在促進階層流動,實現(xiàn)個體全面發(fā)展而存在的學校,如今在權力與資本共謀的運作邏輯中逐漸演替為階層分流、維護階層再生產的場所。這是因為不同階層家庭所含有的社會資本在由家庭傳遞到學校的過程中,其作用在子代身上所發(fā)揮的效應也是具有階層偏向的。具體來說,優(yōu)勢階層既可以通過經濟資本直接改變機會配置結構為子代攫取優(yōu)勢教育資源,也可以通過文化資本的傳遞增強子代的學習能力進而使其在學業(yè)和升學中保持優(yōu)勢。
有別于西方的教育制度及其所形成的環(huán)境,中國的教育發(fā)展是在一個變遷的社會和制度結構中進行的,其所形成的具體環(huán)境與西方社會相比差異性很大。[23]那么Bourdieu的論述放置本土語境下是否契合?國內大量研究結果表明再生產假設不僅是適用的,而且還有助于發(fā)現(xiàn)某些歷史時期,因制度變遷、政策扭曲實施等宏觀因素所產生的不平等效應疊加。大部分學者是通過對社會資本進行本土操作化,分析各類資本對于學校教育獲得的影響,也有學者建立了“家庭—學校”雙重再生產模型分析文化資本的作用路徑與階層效應差異。[24]總的來看,文化資本作為不易受結構性因素影響的內生性資本,始終都能保持穩(wěn)固的再生產路徑;經濟資本作為易受結構因素影響的外依性資本,其釋放的不平等效應隨著教育市場化進程和“學區(qū)”制的成型而得以強化。
教育機構是隨著世紀之初“教輔熱”的出現(xiàn)而進入研究視野的,早年學界對其關注集中于成因、性質、對學業(yè)成績的影響、與學校教育的關系、國際比較等方面。隨著教育消費市場的進一步擴張,以及減負政策扭曲實施所釋放的“公瘦私肥”負效應,學界開始聚焦于影子教育和家庭社會資本之間的關系。從獲得機會上看,影子教育作為市場定價物,在經濟資本上就對弱勢階層的可獲得性形成了排斥。從生產效應上看,子代在影子教育中所能收獲的效益受到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雙重影響,并會隨著家庭階層背景的上升而累加。總體而言,由于影子教育之于學業(yè)成績上確有成效,因此其能在家庭社會資本和優(yōu)質的進階學校教育獲得中發(fā)揮關鍵的中介作用?,F(xiàn)如今,不同階層家庭圍繞影子教育展開的激烈競爭正蔓延至超越基礎教育的各個人生階段(如:學前教育、考研培訓等),補習支出在城鎮(zhèn)家庭教育消費中的比重不斷攀升,教育機構開始成為每個城鎮(zhèn)孩童童年必經的“暑期噩夢”。因此,教育分層的研究場域已不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家庭與學校,學界也開始呈現(xiàn)聚焦于社會資本在這個全新場域是如何流動與再生產的質性研究旨趣轉向。有學者建立了“機構—學?!钡穆窂椒治隹蚣?,[25]也有學者搭建了更完整的“家庭—學校—機構”三重再生產分析框架,展現(xiàn)社會資本在各個組織中傳遞與再生產圖景。[11]
經濟資本與文化資本作為Bourdieu“社會資本理論”中兩個最重要的資本形態(tài),正是基于二者之間能夠互生互化才形成了完整的再生產鏈。從已有文獻梳理看,過多集中對文化資本的探析,沒能形成經濟資本于其中的完美穿插?;谀芰εc條件的限制,本文無意構建更為宏大的嵌入于制度變遷、結構變遷的分析框架,而是更聚焦于影子教育這個場域,試圖進行相應補充。
首先,影子教育作為市場產物,其定價機制使家庭經濟資本成為了第一道最為粗暴的準入門檻。據2017年《中國家庭教育消費白皮書》的調查顯示,補習支出在整體教育消費中占比幾乎最大,近三成的中小學生在輔導班(純學業(yè)型)上年花費在1萬元以上,而當年全國人均可支配收入為2.5萬元。[26]除了傳統(tǒng)形式學業(yè)輔導班外,還有其作為外延的興趣班、游學等動輒上萬起步的昂貴項目沒有計算入內。從2019年剛結束的暑期來看,影子教育更是頻頻以“碎鈔機”“半年工資供不起孩子一個暑假”等負面形象登上各大熱搜。為了避免子代“夏季失落”(Summer Loss),②每個城鎮(zhèn)家庭都在四處彌漫的集體焦慮中步步陷入這個由市場編織的一場非理性且無止境的博弈困局,最后異化成“家庭的失落,市場的收割”。
家庭經濟資本能夠限制弱勢階層對于影子教育的購買能力、需求期望、態(tài)度認知,進而直接排斥掉部分底層群體。雖然也有研究顯示,在中國社會,基于特殊的“自覺共情”效應,不同階層家庭在影子教育獲取機會上的差異實際上微乎其微。弱勢階層家庭會竭盡一切可能,最大限度地為子代提供支持,幫助其順利跨過經濟資本設置的第一道門檻。[27]但是大量實證研究揭示,即便是在參與影子教育的群體內,家庭資本依然在強力影響不同階層子代從中收獲的效益。當下中國,影子教育業(yè)已成為帶有區(qū)隔色彩的消費品,“區(qū)隔”會分別從物質關系和符號關系兩個層面展開,③對不同階層內的不同主體施加影響。[19]正如Bourdieu所作的生動比喻:自帶“區(qū)隔”的消費者對商店的組織形式很熟悉,他們根據分類與風格在店里徘徊,“巡航”于社會空間之內,而為其保駕護航的,就是對“游戲規(guī)則”的知曉。[21](P133)
優(yōu)勢階層特別是精英階層,其中大部分作為現(xiàn)有教育體系中的既得利益者,在長期的生活經歷中已經熟稔體系內的運作規(guī)則,并將其內化為自身的文化資本進行代際傳遞。因此,在經濟資本充裕的情況下,他們往往能結合子代興趣和未來考試所需,為子代靈活搭配形式多樣、內容不一的補習產品。比如:優(yōu)勢階層家庭能在短期內有目的性的篩選、整合繁冗的市場資源,為子代搭配“線上+線下”的補習形式,并且往往購買的都是“一對一”高質量教輔;從內容來看,既有作為“影子教育”內涵的語數英等傳統(tǒng)學業(yè)類教輔,也有作為外延的旨在提升體能與修養(yǎng)的體育類、藝術類等興趣類教輔。而作為參照的弱勢階層家庭,限于資本限制,能為子代提供的教輔產品比較單一,一般從眾式選擇就近的“大班教學”式甚至只負責托管的教育機構,在內容上主要都是傳統(tǒng)學業(yè)類教輔。此外,不同階層家庭父母在信息渠道、培育認知、協(xié)作參與等方面也有很大差異。比如:優(yōu)勢階層家庭在工作生活之余發(fā)展了豐富的弱連帶關系,這些連帶往往指向更高階層的社會網絡。家庭不僅能在這個網絡中掌握到大范圍的市場信息以期優(yōu)質匹配,還能通過交流、共享與模仿的方式,不斷強化對正確培養(yǎng)的認知,進而積極介入到影子教育場域,時刻把關子代的學習進程;而弱勢階層所形成的高同質性的強連帶關系網不僅削弱了信息獲取能力,而且也阻礙了認知上的階層跨越。家庭所關注的往往只是“是否參與”這個行為,卻不太費心思于后期整個行動過程,在介入上呈現(xiàn)消極被動。
最后,機構場域中的“區(qū)隔式”再生產過程雖是經由家庭的選擇、參與等環(huán)節(jié)所強化的,但真正的內因還是不同階層子代于其中的行為表現(xiàn),這種差異的形塑推手即為家庭文化資本。從參與的動機和態(tài)度來看,優(yōu)勢階層子代能夠帶有目的性地參與到補習過程中,他們大都明晰自身缺乏什么,參與補習是為了從中獲取什么。有的子代甚至是主動要求家庭為其提供影子教育;而弱勢階層子代對于影子教育往往帶有較強的拒斥性,他們的參與更多是家庭強迫或是盲目從眾。動機與態(tài)度會嚴重影響到知識獲取的效率,加之機構場域中帶有的語言話述具有階層文化上的迎合性,優(yōu)勢階層子代能從中感知到和背景性經歷中相吻合的熟悉感,從而更得心應手的融入進機構場域。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機會獲取還是教育結果來看,影子教育都表現(xiàn)出強烈的階層復制性。更悲觀的看法是,在教育競爭最為激烈的東部沿海,影子教育所傳遞與再生產的階層優(yōu)勢效應已更甚于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凹彝ァ獙W?!獧C構”其間盤錯交匯的關系共構了完整的再生產圖景,缺少任何一部分,都會降低再生產理論對于中國教育不平等現(xiàn)象的解釋力。有關家庭、學校方面的研究,無論是基于數據呈現(xiàn)或是機理解析,國內學界都已做出大量努力。影子教育作為上世紀末涌現(xiàn)的產物,有關其研究也是近十年來才逐漸增多。筆者認為,目前,在這方面研究尚屬不足之處:其一,關于影子教育的興起,現(xiàn)有研究多是從“需求—消費”視角加以解讀。正所謂歷史的慣性不是歸咎于個體的非理性,恰是個體在面對歷史所賦予的社會環(huán)境中作出“理性”選擇共塑了當下的“病態(tài)”。當前,影子教育濫觴的“病態(tài)”或能從我國的教育選拔體制沿革和不斷加碼的減負政策實施中尋找到“病根”,進而構建更加宏大的嵌入于制度變遷、結構變遷的分析框架,對教育不平等進行全面性解構;其二,研究家庭社會資本在機構場域內的流動、再生產以及階層效應差異的研究為數不多,亟需更多的實證研究對其進行佐證、補充,挖掘到更為隱秘的細節(jié)線索。這個相比前者應該更值得學界重視,因為徹底修復由宏觀制度所造成的病態(tài)環(huán)境需要長期的試點改革,采取補償性措施緩釋影子教育的不平等效應才是當下最需要的。
注釋:
①“影子教育”作為外來概念,直到2008年才首度被我國學界加以引介。在此之前,國內更傾向使用“教育機構”“課外輔導”“補習教育”“培訓班”等稱謂。下文中部分語境更適合這些本土化稱謂,因此不作區(qū)分。
②“夏季失落”現(xiàn)象早年由歐美學者于研究中發(fā)現(xiàn)并加以界定。該現(xiàn)象認為:在暑期期間,高社會經濟地位家庭與低社會經濟地位家庭的子女在學業(yè)表現(xiàn)上的差距會拉大。到了正式上課期間,這種差距又會緩和。但是到了下一個假期,這種差距又會拉大。
③物質關系即客觀化的地位,它會限制個體的能力與行動;符號關系即內化于個人的觀念和鑒賞力,形成于個體對生活世界的體驗和積極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