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南南,王業(yè)昭
(合肥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230000)
珍妮特·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是英國當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被《獨立報》評為“英國當代文壇最好,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她的第一部半自傳體小說《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摘得英國“惠特布萊德最佳處女獎”,并被英國廣播公司(BBC)拍攝成電視劇,廣受好評。她筆耕不輟,目前已經(jīng)出版12本小說,連連獲獎。憑借卓越的文學成就,溫特森2006年被授予大英帝國勛章(OBE),2016年入選“BBC100位杰出女性”名單。在這些作品中,溫特森2011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我要快樂,不必正?!酚葹橥怀觥P≌f主要圍繞著溫特森為堅持自己的同性取向與外部世界產(chǎn)生的矛盾,以及同性取向給她精神和心理上所帶來的痛苦而展開。因其突出的藝術(shù)和社會價值,《我要快樂,不必正常》榮獲“蘭姆達文學獎”,受到西方文藝批評界的廣泛關(guān)注。
國內(nèi)學界對溫特森的研究起步較晚,而對《我要快樂,不必正常》的研究更較為闕如,現(xiàn)有成果分別從翻譯美學、敘事策略和生命哲思方面對作品進行了一定剖析①。榮格認為原型是人類祖先以遺傳的方式沉淀下來的一種先驗性的認知傾向。它是沒有內(nèi)容的形式,只有在特定的情境中才能顯現(xiàn)出不同的具有意義的原型。榮格重點討論的原型包括“阿尼 瑪”“阿 尼 姆斯”“人格 面 具”“陰 影”“自性”。運用榮格的原型理論,解析小說主人公溫特森性別取向形成的先天因素和后天環(huán)境,即溫特森同性戀取向產(chǎn)生的內(nèi)在、外在矛盾,以及她是如何認識自我,接受自己的性取向。讓讀者能從心理學層面更多了解、認識女同性戀者,更加客觀地看待同性戀這一當今社會的敏感話題。
“阿尼瑪”和“阿尼姆斯”被榮格稱為精神的“內(nèi)部形象”,“阿尼瑪”原型是男人心理中女性的一面;“阿尼姆斯”原型則是女人心理中男性的一面。根據(jù)榮格的原型理論,“阿尼瑪”和“阿尼姆斯”原型在個人身上的起源與觸發(fā)主要分為三個層面:集體無意識中的先天傾向、個人無意識中的情結(jié)以及個人意識中的經(jīng)驗積累。[1]
首先,集體無意識中的先天傾向主要包括兩點,一是女人通過遺傳獲得以及自己身上潛在的男性本源,二是女人在與男人的交往中積累的對男性的認識。[2]關(guān)于第一點,從生物學角度看,男女兩性都同時分泌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從心理學角度看,人的情感和心態(tài)也兼有兩性傾向。溫特森男性氣質(zhì)的融聚同樣也緣于她心理的內(nèi)在先驗因素。她從小就對男性生殖器反感。小時候,養(yǎng)母給溫特森讀《申命記》,“每當我們讀到‘私生子、閹割’這類字眼時,我母親就把那一頁翻過去……但等她走了,我就會翻回去偷偷瞄一眼。我很慶幸自己沒有睪丸?!盵3]同時,她先天對女性有強烈欲望。15歲時,一個年長的女孩子親吻了她,在那一瞬間她感受到了認可與欲望。她自己也曾設想過如果她喜歡的是男孩子會怎樣,但是她說:“我不想。我喜歡他們之中的某些人,但我不想要其中的任何一個。當時沒有。至今仍未有?!盵3]141除此之外,溫特森身上還有一些先天的男性氣質(zhì)。她遺傳親生父親的身體健壯,可以輕易抱起自己的女友。她遺傳親生母親的獨立、樂觀,不依賴男人,電工、組裝架子都可以自己來。這些自發(fā)的情感和與生俱來的男性氣質(zhì),可以被視為個體在進化過程中無意識獲取并繼承的。這是溫特森“阿尼姆斯”原型的內(nèi)在心理基礎(chǔ),也為她的同性戀取向埋下了最初的種子。第二點體現(xiàn)在女人與男人交往中積累對男性的認識后,女性的“阿尼姆斯”原型通常會被投射到一個喜歡的男性身上。父親通常是“阿尼姆斯”的最初形象,溫特森則不同,她將“阿尼姆斯”投射到一位虛構(gòu)的人物身上。養(yǎng)父生性沉默,不善表達,習慣順從養(yǎng)母。他非但從未阻止過養(yǎng)母虐待溫特森,還充當她懲罰溫特森的工具。所以溫特森無疑不會欣賞養(yǎng)父的男性特質(zhì)。同時,溫特森的生活環(huán)境封閉,只能跟同性相處。養(yǎng)母將生活牢牢地限制在去教堂與傳教布道上。此外,她拒絕與外人打交道。于是溫特森轉(zhuǎn)向了書籍,《亞瑟王之死》中虛構(gòu)的中世紀英雄完美地契合溫特森心中向往的男性形象,成為溫特森一生“阿尼姆斯”原型的投射。溫特森在書中寫到:“亞瑟王、蘭斯洛特、桂乃芬、梅林……像化合物中缺失的分子,停泊進我心里,我窮盡一生繼續(xù)研究這圣杯的故事?!盵3]43騎士們忠誠、勇敢、冒險的精神與故事深深地感染著溫特森,在她日后的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其中,溫特森最欣賞的是泊士浮,因為他失去圣杯后,不畏艱險,經(jīng)過20多年的不懈找尋后,再次找到圣杯。溫特森對此產(chǎn)生共鳴,她想要如泊士浮一樣,找尋失去的生母,溫特森曾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將自己的經(jīng)歷與泊士浮中找尋圣杯的經(jīng)歷并行敘述,她在欣賞泊士浮的同時也將自己視為泊士浮。溫特森將美好的男性形象投射到泊士浮身上,以其塑造著自我,逐漸也具有了自己喜歡的男性形象。這種形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男性可以取代,因此溫特森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不到能吸引她的男性,而她自己的男性氣質(zhì)卻愈發(fā)突出。此時,溫特森同性戀取向的種子隨著溫特森男性氣質(zhì)的增長而發(fā)芽、成長。
其次,溫特森的“戀母情結(jié)”在她“阿尼姆斯”原型的構(gòu)成中同樣舉足輕重。弗洛伊德認為情結(jié)起源于童年時期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例如,子女如果被迫與自己的親生母親分離,或者被遺棄,這可能會導致子女持久的戀母情結(jié)。榮格將“情結(jié)”深入探究到了“集體無意識”,認為“戀母情結(jié)”來源于“母親原型”。“母親原型”有兩個面向,其中一個是積極面向,榮格將這兩方面特征總結(jié)為“既可愛又可怕的母親”。[4]作為被遺棄的孩子,溫特森是如此渴望被愛,她寫過關(guān)于渴望與歸屬的故事,皆是對母愛的渴望,“母親是我們最初的愛戀。她的手臂、她的眼睛、她的乳房、她的身體”。[3]186而養(yǎng)母是一個可怕遠遠多于可愛的母親,她從未讓溫特森感受到愛。她情感麻木,整天《圣經(jīng)》不離手,表面上十分虔誠,整日傳福音、唱贊歌、為傷患祈福,實際上卻不屑與任何人打交道。在家中,她對家人漠不關(guān)心,麻木且不通情理。養(yǎng)父對她言聽計從,卻從未得到溫情。養(yǎng)母對溫特森更是淡漠且不信任,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把她整夜鎖在寒冷的門外或者關(guān)在黑暗的煤房。養(yǎng)父母出門度假,卻不讓溫特森住在家中,她提前打點好舅舅拉狗來驅(qū)趕翻墻回家的溫特森離開,溫特森質(zhì)問她,她說:“你不是我女兒?!盵3]128養(yǎng)母的言行讓溫特森一次次感受到絕望,而缺愛的溫特森卻想學著去愛,這是她一生的追求。在與女性的交往中,她似乎感受到了母愛的另一種呈現(xiàn)方式,于是她將對母愛的渴望轉(zhuǎn)變成對女性之愛的渴望,這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溫特森感情的空虛,也逐步影響著溫特森的性別取向。養(yǎng)母除了不給予溫特森母愛,也在性別取向上做出了錯誤的示范。榮格認為“孩子的精神問題與父母的精神狀態(tài)密切相關(guān)。”[1]87當生母安問道:“溫特森太太是不是潛在的同性戀”[3]251時,溫特森為之一震。但是各種跡象都表明養(yǎng)母可能是個同性戀。溫特森被領(lǐng)養(yǎng)之前,養(yǎng)母就拒絕與養(yǎng)父同床和發(fā)生一切性關(guān)系;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端詳著相冊中戀愛對象專欄時,養(yǎng)母聲稱唯一一次認為自己愛上了一位男性是因為生病產(chǎn)生的錯覺。最令人納悶的是,這個專欄里竟然有一張女性的照片,當溫特森再翻回去看時,照片就消失了。養(yǎng)母不熱愛生活,并一直有抑郁的癥狀,這可能是由于她壓抑同性傾向所致。她一直認為同性戀是“不正常的激情”,她害怕快樂,“她認為快樂意味著壞、錯誤、罪惡。”[3]110“可以正常的話,你為什么要快樂呢”[3]131,養(yǎng)母認為“快樂”與“正?!毕嚆?,于是她選擇了“正?!?,一生郁郁寡歡。在缺少母愛與養(yǎng)母同性取向潛移默化的共同影響下,溫特森的性別取向朝著同性方向不斷發(fā)展。
最后,獨特的后天環(huán)境也參與了溫特森“阿尼姆斯”構(gòu)建,父母的家庭教育方式則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精神分析學家指出當父母想要兒子卻生了女兒,那么這個女兒便會被父母培養(yǎng)成“男性化”的個性特征。[5]而溫特森恰恰符合這種情況。溫特森太太原本領(lǐng)養(yǎng)的是一個名叫“保羅”的男孩子,保羅是她要培養(yǎng)的傳道者。她將按照圣母“瑪利亞”的方式,不需要男性,就可以養(yǎng)育“圣子”。她為保羅準備了衣服,也規(guī)劃了他的人生軌道。但是不知為何錯領(lǐng)成溫特森。養(yǎng)母將其描繪成“魔鬼領(lǐng)我們找錯了嬰兒床?!盵3]234當溫特森知名后知道這一切時,無奈地自嘲道:“我以為我的人生都是關(guān)于性取向和女性主義……結(jié)果我的起點是個男孩子?!盵3]235養(yǎng)母并沒有改變自己領(lǐng)養(yǎng)男孩子的初衷,只是把溫特森當作男孩子養(yǎng),于是溫特森穿上了保羅的衣服,走上了為保羅制定的人生。養(yǎng)母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如果是保羅的話,就會……,他不會……”[3]13于是,溫特森渾然不覺地按照一個男孩子的方式成長。提到小時候,她說:“我穿著最愛的一身衣服:一套牛仔服和一頂流蘇帽。我小小的身體配著玩具左輪手槍左搖右晃?!盵3]14溫特森父母將溫特森當作男孩子養(yǎng)這一行為,使溫特森不僅在衣著打扮方面受影響,在性格方面也更趨于男性化。這進一步激發(fā)了溫特森“阿尼姆斯”原型的男性特質(zhì)。這種對自己男性特質(zhì)的認同也是溫特森同性戀取向形成的重要原因。
原型們在集體無意識中可以彼此分離,也可以以某種方式結(jié)合起來。它們之間相互作用、相互制約的同時也影響著人的行為選擇和心理活動。榮格認為眾多原型中尤為重要的是“人格面具”“陰影”“阿尼姆斯”“阿尼瑪”和“自性”。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對溫特森的性取向乃至重大人生選擇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在榮格心理學中,“人格面具”指的是個人向公眾展示的那一面,它不一定是個人真實的一面。其目的是通過展示良好的形象,得到社會的認可。為了生存,人與生俱來就有“人格面具”這種適應機制。法律、習俗、宗教施加給人的規(guī)范、標準則會產(chǎn)生集體“人格面具”。[1]45-46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同性戀解放運動如火如荼地展開,但是卻絲毫沒有影響到溫特森生活的偏遠鄉(xiāng)鎮(zhèn)——宗教氛圍濃郁的阿克靈頓。在溫特森16歲之前,她都在“人格面具”的籠罩下生活。她表面上順從養(yǎng)母的一切想法,按照養(yǎng)母的意愿,立志成為一位傳教士,每天在教堂忙碌。而實際上,養(yǎng)母的虛偽、傲慢、自私自利的行為讓溫特森懷疑養(yǎng)母對耶穌的虔誠。面對養(yǎng)母的種種虐待行為,溫特森不得不忍受;整夜被關(guān)在門外,被鞭打,她敢怒不敢言;養(yǎng)母燒毀她所有的藏書,她只能忍氣吞聲。她努力扮演一位優(yōu)秀的教會布道者和乖巧聽話的女兒。但當溫特森的同性戀身份被養(yǎng)母發(fā)現(xiàn)并在教會公開后,溫特森不得不抉擇是否摘下自己的“人格面具”。同性戀在宗教上、社會中不被認可:宗教上,基督教認為性行為的本質(zhì)是為了繁衍后代,同性戀則是違背了上帝的意志,褻瀆了上帝的權(quán)威,因此同性戀者被視為應該受到譴責、懲罰的異教徒。在社會中,由于英國歷史發(fā)展與基督教密不可分,基督教義已經(jīng)成為英國社會的道德倫理準繩,并深深地滲透進集體無意識中。人們希望女孩子成為符合文化傳統(tǒng)的女人,性格溫柔、靦腆、順從,如夏娃一般,為男性繁衍子嗣。在某種意義上,宗教禁錮了整個社會思想。
與此同時,養(yǎng)母不遺余力地充當宗教的幫兇,她無時無刻不在責罵、貶斥溫特森的性傾向,后來甚至上升為人格侮辱與身體傷害,她力求教會對溫特森進行殘忍的“驅(qū)魔”儀式。
在教會和養(yǎng)母的雙重打壓之下,溫特森表面上接受擺布,實際上“內(nèi)心里,我會建立另一個自我——他們看不見的自我,就像那次焚書之后”。[3]93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渴望并不是魔鬼。在最后一次與養(yǎng)母爭論是要“快樂”——追求同性的愛戀,還是要“正?!薄獕阂謱ν缘挠麜r,溫特森說出了她的選擇:追求“快樂”。這次對話意味著溫特森與宗教、養(yǎng)母徹底決裂,她徹底放棄了養(yǎng)母期望的“人格面具”,擺脫了宗教對人性的禁錮,得以自由地追尋愛情,而摘掉“人格面具”付出的代價則是脫離信仰了十幾年的宗教,離開家庭,獨自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溫特森的做法是超前的,也是符合人性的。社會中,人們總是希望女孩子成為符合文化傳統(tǒng)的女人,但“人格面具”與“阿尼姆斯”是沖突的,總有一方占據(jù)上風。一旦“阿尼姆斯”原型過度發(fā)展,就會損傷到社會文化對性別的規(guī)定,從而出現(xiàn)女性之間的相互吸引,產(chǎn)生女同性戀。[2]15溫特森身邊不是沒有女同性戀,她們只是隱藏在集體“人格面具”背后茍且偷生,這些隱藏或半隱藏的女同性戀,戴著社會認同的“人格面具”,卻沒人過得稱心如意。糖果店鋪的兩位女老板終日受到人們的指指點點,被人群孤立;裘波莉小姐壓抑欲望、佯裝合群,卻始終孤身一人。從她們身上,溫特森似乎看到了日后的自己。但是溫特森又是不同的,她是被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沒有人愛她,戀人是她唯一的情感寄托,是她的快樂源泉。她無法放棄對感情的追求,這無疑會讓她生不如死。溫特森的“阿尼姆斯”原型又是極度膨脹的,出于對戀人的責任、對自己內(nèi)心的忠誠、對自由的渴望,她決然脫離教會,與宗教對抗;逃離母親,與世俗對抗。溫特森評價自己“這個人十六歲離家,炸穿擋在她路上的所有壁壘,無所畏懼,義無反顧。”[3]195溫特森撕下了虛偽的“人格面具”,自此向外界展現(xiàn)自己的同性取向,尋找屬于自己的感情。
“陰影”這種原型容納著人最基本的動物性,它是來自內(nèi)心的呼喚,是一個人“善”與“惡”的發(fā)源地,絕不容易屈服于壓抑。[1]48渴望得到愛與保護是人的自然需求。但是這種需求如果得不到正確的引導或釋放,則會成為人“惡行”的根源。溫特森渴望得到愛,她極盡所能去愛養(yǎng)父母并希望得到愛,可是這對冷漠自私的養(yǎng)父母不懂得接受愛與付出愛,這使得作為養(yǎng)女的溫特森感受不到“歸屬感”,并逐漸否認自己愛與被愛的可能,她開始壓抑自己的渴望。“人會把自己受到排斥和壓抑的‘陰影’沖動投射和強加到別人身上,尤其是同性身上。”[1]51對愛的極度渴望讓溫特森逐漸變得畸形,她試圖把自己不幸的、孤獨的感受施加到別人身上。小學的時候,“如果有人喜歡我,我就等她卸下防備,再告訴她我不想再當她的朋友了,我旁觀對方的困惑與難過?!瓰橐磺斜M在掌握而洋洋自得?!盵3]9乃至成年之后,在與自己喜歡的女子戀愛期間,她會對女友實施暴力?!拔覡幊?,毆打,隔天又設法重歸于好。我片字不留地離開,毫不在意。”[3]88溫特森的“陰影”肆無忌憚地傷害別人,她看似毫不在意別人的愛,也不會受到傷害,實際上是對渴望得到愛的掩飾,這讓她受盡折磨。
認識自己的“陰影”是一件艱巨的事,因為它會挑戰(zhàn)道德倫理,但是壓抑“陰影”會將人拖入精神困境。承認自己的“陰影”,并想辦法控制它是使“陰影”與自我和諧相處的關(guān)鍵。[6]溫特森承認自己的“陰影”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溫特森承認自己喜歡女性的事實,不再抑制對同性的愛。當“人格面具”籠罩溫特森的時候,她的同性戀被視為魔鬼作祟,但這是她初次意識到愛并感知愛的存在,雖然面對著重重阻撓,她仍然無法忽視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當養(yǎng)母問溫特森為什么堅持喜歡女性時,溫特森回答:“可我不知道什么為什么……我是什么樣的人……我想要什么,為什么想要。但有一件事我知道:“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快樂。就是快樂?!盵3]131溫特森的“陰影”促使她無所顧忌地堅持自己的性別取向。她喜歡女性,在與女性的交往中,她感受到愛與歸屬,這給她的生命帶了無限生機與色彩。因此無論遭受多少來自外界的質(zhì)疑與打擊,她內(nèi)心始終是篤定的。為了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她選擇逃離家庭,這一舉動被溫特森稱為“那是改變此后人生的重大選擇之一……我發(fā)現(xiàn),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決定時才有效?!盵3]72而此舉正是她的“陰影”促使她做的“不理智行為”。雖然這一階段的溫特森毫不避諱地承認自己的同性戀取向,但是她依舊被禁錮在兩性二元對立的牢籠里。[7]她沒能找到自己的性別角色。第二階段,溫特森正視自己的“陰影”——渴望愛與被愛。溫特森雖用50多年的時光追尋愛情,但她卻常用冷暴力的方式對待戀人、結(jié)束感情,以此證明自己對感情不在乎。這種對真實情感的壓抑和否定,使溫特森陷入追求愛、否定并摧毀愛與信任、重新尋找愛與信任的惡性循環(huán),直到溫特森認識“自性”、超越兩性對立,她才真正地做到認識自己的“陰影”。
榮格認為“自性”“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追求統(tǒng)一或完整的先天傾向性”。[8]“自性”化分為兩個階段:一是充分地分化,成為獨特、獨立的個體。二是超越與整合,重建心理的完整和統(tǒng)一。[9]但是在第一階段人格的充分分化中,往往會出現(xiàn)原型的不平衡發(fā)展。因為在人格中,對抗和沖突是無處不在的,它存在于“人格面具”、“阿尼瑪”(“阿尼姆斯”)、“陰影”之間,存在于個人的女性性質(zhì)和男性性質(zhì)之間。如果原型發(fā)展過度失衡,沖突加劇,將會導致人格崩潰,陷入精神分裂。此時,心理整合尤為重要,因為“自性”的發(fā)展能夠促進個人意識、個人概念、理解力和生命向度的發(fā)展。[1]54
溫特森內(nèi)心深處有兩個最主要的沖突:一是否定自我——否定自己愛與被愛的可能,“陰影”因此受到壓抑。二是沒能成功地整合自我“阿尼姆斯”原型的男性氣質(zhì)和自己的女性氣質(zhì)。她拒絕接受另一半的自己,因此她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在中年時,她又一次與女性戀人分手,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次打擊讓原本就精神狀況不好的溫特森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她常幻聽,感覺身體里住著另一個人,它時而是個嬰兒,時而是個小孩,它迷失、暴怒、兇狠。溫特森的內(nèi)心沖突源于缺乏對“自性”的認識。首先,她自我否定的事物是無意識中最需要被意識到并需要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事物,以此實現(xiàn)與自己的天性保持和諧。其次,她對自己雙性氣質(zhì)的否認是對完整人格的破壞,“和諧的人格需要允許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方面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在個人的意識和行為中得到展現(xiàn)。”[8]而對“自性”的認識則會促使個人兩性的融合,超越兩性對立,實現(xiàn)“雙性同體”。
認識“自性”的過程是艱巨的,它需要與自我的合作。溫特森說:“我認知自己為一個本該是男孩子的女孩子,而這個男孩子是女孩子?!盵3]196這個孩子是一個“鋸成兩半的怪物”,一半是男,一半是女。它此時不受控制,憤怒地摧毀一切。[3]202她試圖通過變得極端遲鈍、狂暴來逃避對感情的感知,極端情緒的放縱逐漸淹沒自我理智,她最終陷入精神分裂。對情感的逃避是溫特森對自己“陰影”的進一步否定、排斥,加劇她的精神分裂,也促使她選擇自殺。此時的溫特森處于自我分化的不平衡階段,人格簡單單一,她認為兩性之間二元對立,只能選擇一種方式表達自己。但是自殺未果后,她頓悟到此時選擇活著,則是二度降生。她開始收拾自己破碎的心,正視和接納不被接納的自己,她開始同另一個自己對話,逐漸理解并感知另一半自己的傷痛與渴望,她創(chuàng)作一部童書,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另一個自己,這些行為使病情得到一定控制。在接受心理治療之余,溫特森開始在心理學書籍中尋覓認識自己的方法,她讀弗洛伊德、榮格、賽明頓的心理學著作,最終找到一個認識自己的框架,思考自己身上的事情,另一個自己逐步被控制和接納。在一次散步中,“我說了小時候沒人摟抱我們的事。我說的是‘我們’,而非‘你’。她牽起我的手。她從前從未這么做過……我們倆坐下,哭了。我說:‘我們將學會如何去愛?!盵3]206在痛苦的自我分裂中,溫特森堅定地踏上了自我拯救的旅程,痛苦與接納并行,死亡與蛻變對弈,在這場戰(zhàn)役中,溫特森遍體鱗傷,但得以與自己握手言和,學著愛自己。
“自性”化的實現(xiàn)需要人際互動。在人際互動中,個人能夠發(fā)現(xiàn)自身存在的矛盾,從而為“自性”化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9]與戀人蘇茜和生母安的交往,正是溫特森認識、實現(xiàn)“自性”的良好條件。溫特森在經(jīng)受生母遺棄、養(yǎng)母虐待、戀人傷害后,逐步認定自己的不幸是因為自己不會愛人,也不會被愛?!拔医虝约邯毩?,但我無法教會自己如何去愛?!盵3]216“我從不感覺有人需要我,我躺在錯誤的嬰兒床里?!盵3]215蘇茜是英國一位著名的心理分析學家,在愛上溫特森后,她深刻地洞悉到溫特森內(nèi)心深處的問題,“我覺得你知道如何去愛,但你不知道如何被愛?!盵3]231為了讓溫特森感受到自己是被愛著的,她給予溫特森無盡的愛與理解?!八M腋杏X自己身在一個安全之所,有人會給我支持和幫助,樸素地說,隨時都可以?!盵3]208尋母的過程帶給溫特森巨大的精神折磨,在收到一封含糊的法院信函時,溫特森甚至痛苦地小便失禁。但是蘇茜一直給予溫特森富有安全感的愛,“她對我微笑,不發(fā)一言,卻在內(nèi)心擁抱我?!盵3]214溫特森與法院人員爭執(zhí)時精神失常,蘇茜寬慰她,替她解決所有難處。蘇茜的努力讓溫特森不再拒絕愛?!八龕畚摇N蚁胍邮?。我想要好好去愛?!盵3]216與生母安的暢談,讓溫特森打開了一生的心結(jié),走出了自我否定的泥潭。生母安告訴了溫特森:“我一直是要你的?!盵3]240在與生母的溝通中,養(yǎng)母說過的話一一被否認。生母并不是養(yǎng)母口中不三不四的女性;溫特森出生時是被愛著的,并非出生就是錯誤;溫特森被遺棄,是因為生母孤苦無依,希望溫特森有個好歸宿。除了得知自己出生就被愛著,現(xiàn)在的溫特森也得到了生母的認可。生母思想開明,坦率和善,她毫不在意溫特森的同性戀傾向,并為溫特森取得的成就感到無比驕傲。安說“珍妮特·溫特森是我的女兒,我覺得很驕傲?!盵3]261生母推翻的不僅僅是養(yǎng)母的侮辱與誹謗,也是幾十年來溫特森對自己的否定與輕視。
無論是溫特森的自我探索與接納,還是與蘇茜、安的交際互動,都對溫特森“自性”的超越、整合產(chǎn)生了推動作用。溫特森自我探索、接納后,精神趨于穩(wěn)定,為后來與蘇茜、安的交流溝通創(chuàng)造條件。而與二人的交際互動又幫助了溫特森修正自我概念,完善自我認識,使溫特森進一步客觀評價自己。在統(tǒng)一了內(nèi)外因素后,溫特森的人格從簡單化向復雜化轉(zhuǎn)變,“陰影”不再被壓抑,而是成為意識到的東西,溫特森嘗試與自己的天性保持和諧。“我試圖避免可悲的二元論……我想要尊重自己的復雜性?!盵3]266兩性之間不再是二元對立,她可以遵從天性,形成自己獨特的性別角色?!拔覠o法擊碎將我與自己隔離的冰層,只能將她融化,這意味著失去一切堅固的立足點,一切腳踏實地的感覺。這意味著與近乎全然瘋狂毫無章法地合而為一。”[3]259性取向不再是她的羈絆,她也不再是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女人,通過整合和超越,溫特森實現(xiàn)了心理上的“自性”化,她終于能按照自己獨特的性別角色正常生活?!拔以谶@里。不再離開、到家了。”[3]262
溫特森因為她的同性取向波折一生,也因她的同性取向收獲了不一樣的成就。在書的扉頁,溫特森特意寫了一段話:獻給我的三個母親——康斯坦絲·溫特森、露絲·倫德爾、安·S.。這三個人分別是她的養(yǎng)母、摯友與生母。這部小說不但是獻給影響她人生的三位“母親”的,同時也是獻給擁有這段人生的“自己”。她的這本自傳不但展示了一位同性取向者與外部社會的種種沖突,也生動具體地描繪出同性取向者獨特的內(nèi)心矛盾與心理糾葛。
運用榮格的原型理論,剖析“阿尼姆斯”“人格面具”“陰影”等原型在溫特森同性性取向形成過程中的作用,意在展示溫特森對人類生存的思考,對建立多種性別形式和諧共存的社會的渴望,從而幫助人們更多了解同性戀者的精神世界,以更包容的態(tài)度對待不同性別取向,推動社會文明的多元化發(fā)展。
注釋:
①從這三個角度研究的分別是:陳洋鈺《珍妮特·溫特森小說〈正常就好,何必快樂〉中的敘事策略與女性主體性研究》,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2016年;趙婷《溫特森小說〈為什么不正常點,偏要尋開心?〉中譯語言、文化和藝術(shù)三個層面的美學考慮》,北京外國語大學,2013年;楊楠、顧梅瓏《〈我要快樂,不必正?!抵械淖晕页砷L與生命哲思》,《名作欣賞》,2019年第3期,第69-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