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軍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5）

通常刑事審判是在法官主持，控訴人與被告人共同出席法庭情形下展開的，此為對席審判。若處于當事人地位的控訴人或被告人一方不出席法庭，所進行的審判為缺席審判。缺席審判作為對席審判的例外，是世界多數(shù)國家普遍確立的訴訟制度。①世界范圍內(nèi)烏克蘭、墨西哥、新西蘭等少數(shù)國家未確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我國最早在民事訴訟和行政訴訟領域設立缺席審判制度，關于刑事缺席審判一直存有爭議。2018 年我國第三次修訂《刑事訴訟法》，刑事缺席審判作為法律制度正式確立。一個國家是否設立以及如何規(guī)制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該國訴訟價值的選擇與權衡問題。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并非建立在單一理論基礎之上，而是多種理論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建立在多重理論基礎之上的刑事缺席審判制度體現(xiàn)出各異的價值取向，實現(xiàn)著不同的制度功能。對基礎理論以及價值功能側(cè)重和選擇不同，決定了各個國家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內(nèi)容和程序特點。

一、刑事缺席審判之容許性理論

（一）訴訟效率

司法作為治理國家的一種手段需要耗費必要的社會資源（包括人力、物力和財力），在某一歷史時期，一國能夠投入到司法的社會資源有限，因而訴訟效率始終是影響司法制度設置和有效運作的重要因素。刑事訴訟高效率是指投入到刑事訴訟領域一定社會資源范圍內(nèi)能夠解決盡可能多的刑事案件，具體表現(xiàn)為刑事訴訟程序快速并順暢運轉(zhuǎn)，訴訟成本降低，案件積壓率維持在低水平，訴訟拖延盡量被避免。

庭審的意旨在于“定紛止爭”，庭審的具體功能包括事實查驗功能、法理釋明功能、沖突處置及其正當化功能。[1]在訴訟各要素齊全的訴訟過程中，刑事訴訟功能更易于實現(xiàn)，這一過程便是有效率的。訴訟要素缺失，訴訟進程阻斷，刑事訴訟功能難以實現(xiàn)，訴訟效率必然有所降低。刑事被追訴人因潛逃、死亡或其他原因無法出席法庭參與審判的，則涉嫌犯罪行為性質(zhì)無法得到確認，被犯罪破壞的社會秩序無法得到恢復，法律糾紛所帶來的社會沖突未得到解決，庭審的諸項功能難以實現(xiàn)。缺席審判制度的設立可排除訴訟要素缺失帶來的訴訟阻礙，滿足對訴訟效率價值的追求。從經(jīng)濟效益價值看，按照對席審判程序處理案件，遇有刑事被告人不在案或不出席法庭情形，則審判程序中止，訴訟周期延長且延長期限不能確定，案件無法及時終結(jié)，訴訟成本相應增加。設立缺席審判制度，刑事被告人即使不出庭，對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案件仍可進行審理和判決，從而及時解決法律糾紛，提高案件辦理效率，節(jié)約司法資源。從社會效益價值看，在被告人缺席法庭情形下，對其所犯罪行仍及時追訴，一方面，讓案件當事人感受到法律的不可避免性和嚴明性，另一方面提升公民對司法機關的信任度和維護司法機關權威，強化公民對法律之信仰，進而擴大司法的社會效益。訴訟效率為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提供了經(jīng)濟學理論基礎。

（二）實體公正

公平和正義是人類社會歷來所追求的理想目標，是推動社會發(fā)展進步的強大動力?！罢x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正像真理是思想體系的首要價值一樣?！盵2]刑事訴訟實體公正價值目標為通過懲治犯罪實現(xiàn)社會正義，實體公正著眼于結(jié)果公正，即案件實體處理結(jié)局所體現(xiàn)的公正。

刑事訴訟活動是一項認識活動，主要目標是通過證據(jù)尋得案件真相，即追求實質(zhì)上的公正。“法官的目標首先是找出真實情況，然后再根據(jù)法律進行公正審判?！盵3]事實真相的準確發(fā)現(xiàn)和定罪量刑的正確（法律適用）兩個方面構(gòu)成實體公正的兩大基石。[4]被告人缺席，導致刑事審判程序中斷，犯罪人刑事責任追究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這種不確定狀態(tài)一方面使得犯罪人并未因?qū)嵤┓缸镄袨槎艿叫塘P處罰，未做到有罪必罰，罰當其罪，缺席甚至成為犯罪人故意逃避刑事責任追究的手段。刑事案件實體處理結(jié)果往往是人們首先關注的對象，因被告人缺席導致實體公正難以達成，容易使社會公眾對法律效力產(chǎn)生懷疑，最終損害法律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另外，實體公正的實現(xiàn)得益于司法機關的調(diào)查取證，通過調(diào)查，掌握確實、充分的證據(jù)，準確查明案件事實。刑事訴訟過程就是控方和辯方圍繞證據(jù)進行博弈的過程，案件的事實真相就是在以證據(jù)為中心的控方和辯方交鋒對抗中逐漸顯現(xiàn)的。若被告人長期缺席法庭，導致案件訴訟過程拖延，隨著時間推移，證人證言等言詞證據(jù)可能因證人記憶減退而發(fā)生變化，物證、書證等實物證據(jù)也可能因保管不善或自然變化等原因毀損、滅失，最終案件事實可能因證據(jù)不足難以查清，從而導致實體公正無法實現(xiàn)。被告人出席法庭有助于查明案件事實，并以此為基礎由法院準確作出刑事裁決。但被告人不出庭，不意味著案件事實就無法查清。建立缺席審判制度，對于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的案件及時進行審理，可以使有罪的人受到應有的法律責任的追究，無罪的人及時得以洗脫罪責，回歸正常生活，進而有效維護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

（三）刑罰功能

犯罪與刑罰是刑法學兩個最基礎的概念，犯罪與刑罰的關系構(gòu)成刑法的核心內(nèi)容。犯罪與刑罰之間表現(xiàn)為一種前展后顧的辯證關系。犯罪與刑罰之間是決定與被決定的后顧關系，表現(xiàn)為刑自罪生和刑當其罪，即犯罪是原因，刑罰是結(jié)果，無犯罪即無刑罰，犯罪重的刑罰亦重，犯罪輕的刑罰亦輕，罪與刑相適應。[5]刑罰因為犯罪而產(chǎn)生，并為了制止再次發(fā)生犯罪而存在和發(fā)展。傳統(tǒng)刑罰功能理論包括了報應刑理論和目的刑理論。報應刑理論強調(diào)對犯罪行為人加處痛苦的刑罰以實現(xiàn)矯正正義；目的刑理論強調(diào)刑罰的預防犯罪功能，對犯罪人犯罪行為的懲罰并不是目的，刑罰最終要實現(xiàn)犯罪的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功能。

刑罰功能的實現(xiàn)以啟動刑事訴訟程序?qū)Ψ缸镄袨檫M行有效追訴和裁判為前提，現(xiàn)代法治社會刑事審判是對被告人適用刑罰的唯一途徑。對犯罪人而言，因其逃匿或因其他原因缺席，則刑事訴訟程序無法啟動或無法順利進行，刑罰功能自然無法實現(xiàn)，通過刑罰實現(xiàn)消除犯罪人人身危險性和向國民宣示規(guī)范效力的預防機能的愿景亦落空。犯罪應受懲罰，說明懲罰犯罪具有必然性。對被告人缺席審判，在查明證據(jù)和事實基礎上適用法律，對其行為進行法律上的否定性評價，甚至以有罪判決為基礎，日后將犯罪人緝拿歸案并實施刑罰，這樣一來，國家刑罰權得以實現(xiàn)，法律權威得到維護。對社會而言，即使犯罪人逃匿，司法機關依舊可以依照缺席判決制度對其作出裁判，以此震懾潛在的危險分子，產(chǎn)生輻射效應。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對于全方位實現(xiàn)刑罰功能具有積極建構(gòu)意義。

（四）起訴法定與有訴必審

刑事訴訟歷史發(fā)展經(jīng)歷了訴審同一到訴審分離的過程?，F(xiàn)代社會，控訴職能與審判職能相分離，不同職能分別由不同機關行使。早期在案件追訴方面奉行起訴法定主義，即只要刑事案件符合法律規(guī)定條件，公訴機關就必須向?qū)徟袡C關提起公訴。后來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就是否起訴問題賦予公訴機關一定的裁量權，對部分雖有足夠證據(jù)證明確有犯罪事實，且犯罪嫌疑人符合起訴條件的案件，但公訴機關認為不需要追究行為人刑事責任時，可裁量決定不起訴，這又被稱為起訴便宜主義。當今世界上多數(shù)國家在刑事訴訟領域仍以起訴法定主義為主。

起訴法定原則的內(nèi)容，包括訴追強制及起訴強制。前者指檢察官依法律規(guī)定，有必要對犯罪事實及犯罪嫌疑人展開偵查；后者指檢察官在獲得一定蓋然性確信后，就必然要起訴。采起訴法定原則，最主要的理由是，維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確保構(gòu)成要件的明確性及刑罰的可預測性。[6]起訴法定原則在刑事訴訟中具體表現(xiàn)為起訴階段的“有罪必訴”，即只要有足夠證據(jù)證明有犯罪事實，被告人行為構(gòu)成犯罪，且需要追究刑事責任，案件符合起訴法定條件，公訴機關應向?qū)徟袡C關提起公訴?？貙彿蛛x原則在刑事審判階段具體表現(xiàn)為“有訴必審”和“訴審同一”?！坝性V必審”是指檢察機關只要對被告人提起公訴，法院就必須對其進行審判，不得作其他非審判處理?！霸V審同一”是指法院審判的對象必須與檢察機關起訴指控的對象保持同一，檢察機關未指控的被告人及其罪行，法院無權進行審判。[7]國家對刑事犯罪擁有的追訴權和審判權為國家公權力，公權力屬性決定了追訴權和審判權具有強制性。根據(jù)起訴法定與有訴必審理論，決定刑事審判程序是否啟動的因素是案件是否滿足指控犯罪的案件事實和證據(jù)標準，案件是否符合起訴的程序條件以及公訴機關是否正式向?qū)徟袡C關提起訴訟，而不是被告人是否能出席法庭接受審判。為了保證檢察機關公訴權及審判機關審判權的有效行使，在被告人因各種理由不能出席法庭參與審判時，審判機關仍然有義務啟動審判程序并對案件作出裁決。刑事訴訟遵循的起訴法定和有訴必審原則得益于刑事訴訟具有解決社會沖突和矛盾功能，法院審判是法律糾紛解決的最終階段。通過缺席審判，刑事訴訟得以正常進行，犯罪得到有效追訴，相關當事人合法權益得到保護，法律價值得以實現(xiàn)。

（五）相對合理主義

相對主義與絕對主義相對，相對主義理論認為，構(gòu)成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的一切存在都是相對于其他事物而存在的，是在與其他事物的條件聯(lián)系中才存在的，事物總是在一定的條件中獲得其真實意義，也總是必須在與他物的相對關系中才能得到確切解釋和說明。[8]相對主義產(chǎn)生于人們對事物本身具有相對性的認識。法學領域的“相對合理主義”是龍宗智教授針對我國法治建設面臨“拿來主義”與“本土資源”的矛盾，實際也是法理合理性與實踐合理性之間的矛盾，所提出來的理論觀點。相對合理主義承認理論的合理性，同時認為理論適用范圍具有有限性及自身可能存在缺陷性。在特定環(huán)境和條件限制下，無論程序操作還是制度改革，都只能追求相對合理，不能企求盡善盡美。即“只求較好，不求最好”[9]。相對合理主義實質(zhì)上是實用主義哲學的一種體現(xiàn)。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我國立法和司法實踐都在踐行著該理論及原則。

被告人缺席法庭審判，強行啟動訴訟程序，面臨著程序公正受損風險；一律程序中止，排除程序適用，則面臨被犯罪破壞的社會秩序難以得到修復，矯正正義無法實現(xiàn)風險。被告人缺席法庭情形下，面臨著理論與現(xiàn)實、立法與司法的矛盾。確立缺席審判制度，對特定類型的案件遵循特別程序規(guī)則，追究部分被告人刑事責任，兼顧矛盾的兩個方面，求得較好的程序和實體結(jié)果，正是相對合理主義精神的體現(xiàn)。盡管哲學的相對主義及法律領域的相對合理主義都有其局限性，例如哲學上的懷疑主義、不可知主義，法律中“合理”的標準和分寸難以把握，條件論可能導致“寬容適度違法”，甚至成為阻礙制度進步的因素，但不可否認的是按照“理性原則—現(xiàn)實條件—解決辦法”這樣的三部曲分析思路，[10]為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提供了一套技術化的解決方案，是我國推進司法改革的重要措施和合理策略。

二、刑事缺席審判之限制性理論

（一）程序公正

程序正義理論起源于古羅馬時期的自然正義理念，程序公正理論已成為現(xiàn)代法律訴訟的基石。“如果說實體公正指向的是分配的公正，關注于分配結(jié)果的實質(zhì)性公正，程序公正則指向的是行為過程的公正，關注于分配的過程符合公正要求?！盵11]程序的價值在于保證實體價值的實現(xiàn)，同時訴訟程序本身還具有獨立價值，即程序公正本身直接體現(xiàn)出來的民主、法治、人權和文明的精神，這些都不依賴于實體公正而存在，其本身就是社會正義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程序公正理論由一系列訴訟程序原則構(gòu)成，當事人參與訴訟是其中一項重要原則。刑事訴訟中程序正義的基本要求是：與訴訟結(jié)果有利害關系或有可能因該結(jié)果蒙受不利影響的人，都有機會參與到訴訟中，并得到可能提出有利于自己主張和證據(jù)以及反駁對方提出的主張和證據(jù)的機會。[12]參與原則意味著刑事被告人出席法庭不僅僅是一種程序性要求，更為重要的是它是被告人享有的一項基本訴訟權利。

按照參與原則要求，刑事訴訟對席審判方式能夠保證最大限度達致程序公正，從而實現(xiàn)司法公正的目的。刑事訴訟對席審判貫徹直接言詞原則，被告人在了解控方意見基礎上，充分表達己方意見，幫助法官在兼聽控辯雙方意見的基礎上就案件作出裁決，被告人通過參與審判對法官最終裁決結(jié)果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對席審判中，被告人參與原則表現(xiàn)最為充分。缺席審判不強調(diào)被告人本人的參與性，即使被告人不出庭，審判仍然能夠開啟并持續(xù)進行。缺席審判意味著法官可以在未聽取被告人庭審意見情況下，就涉及其生命、人身自由、財產(chǎn)等重大法益作出裁決。缺席審判并不遵循當事人參與原則，進而審判中直接言詞原則貫徹受到影響，被告人的知情權、辯論權、表達意見權等訴訟權利要么缺失，要么弱化，直接導致違反程序正義理論的基本精神?！叭毕瘜徖砗鸵辉鞂徖恚o被告或其他當事人）則背離了這一原則，因而不能隨意采用。此原則的根據(jù)是參與價值，即參與作出嚴重影響自己生活的判決。人們至少有理由期望，在作出關系他們的判決之前，法院聽取其意見，即他們擁有發(fā)言權?！盵13]對于程序公正的研究，至少存在兩種進路：一種是以倫理原則（善）、普世價值（自然正義）或憲法原則（正當程序）為出發(fā)點，從中演繹推理出若干基本要素或特征，作為衡量某個具體程序是否公正的指標，可以稱為是對“客觀程序公正”的研究。另一種是以訴訟參與人或其他公民的主觀感受出發(fā)，運用社會心理學實證研究方法，研究人們在主觀上對各種程序的公正判斷和程序公正對公民態(tài)度、行為的影響及其心理機制，可以稱為是“程序公正感受”的研究。[14]無論是從“客觀程序公正”研究的角度，還是從“程序公正感受”研究的角度，以具體的程序參與權為表征，缺席審判既不符合客觀程序公正標準，也難以達致高質(zhì)量的程序公正感受。正是基于這一原因，刑事缺席審判遲于民事缺席審判產(chǎn)生，直到近代才作為法律制度得到確立。人們對于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顧慮在于被告人作為重要的一方當事人缺席，不符合訴訟參與原則，進而動搖了訴訟程序公正的基礎。

（二）被追訴人人權保障

“訴訟從來就是一個國家政治狀況的反光鏡，政治領域的觀念變革和制度變遷必然映射于訴訟程序之上?！盵15]封建專制時代，國家權力集中于君主及官僚機構(gòu)手中，國民個體則是被管理對象，所享有的權利有限。刑事訴訟中，國家通過追訴犯罪維護統(tǒng)治秩序，訴訟構(gòu)造通常采糾問式模式，被告人在訴訟中被視為被追訴對象，是刑事訴訟客體而非主體。隨著資產(chǎn)階級革命勝利，用于推翻封建專制政權的主權在民等思想理論反映在國家法律制度之中。主權在民理論在刑事訴訟領域的具體體現(xiàn)便是確立被追訴人于訴訟中的客觀地位，其不再是單純被追究刑事責任的客體，而是享有充分訴訟權利的訴訟主體。作為訴訟主體，被追訴人通過參與法庭審判，行使訴訟權利，實質(zhì)性地影響法院作出嚴重影響自己生活的裁決。訴訟參與權是政治參與權在刑事訴訟中的具體表現(xiàn)，被告人充分參與訴訟是實現(xiàn)其人權保障的基本條件。

刑事審判程序設計為對席審判，要求在被告人出庭的條件下進行審判，是因為整個刑事訴訟程序圍繞被告人刑事責任而展開，被告人是刑事審判的中心，法庭對被告人行為性質(zhì)認定及刑罰裁量均直接關涉其基本權利。若被告人不出庭，不僅會影響法庭審理活動正常進行，更重要的是可能導致對其裁判不公。在被告人未出庭情況下進行審判，不僅侵害了其訴訟權利，例如被告人對所涉嫌犯罪的知情權、庭審在場權、辯論權等，也可能侵害其實體性權利，例如人身自由權、財產(chǎn)權等。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存在侵害被追訴人人格尊嚴之嫌，不符合刑事訴訟人權保障基本價值理念。

（三）刑事訴訟構(gòu)造

刑事訴訟是控訴、辯護、審判三方組合關系，刑事實體法和刑事程序法兩個層面的內(nèi)容在三方相互磨合、整合運動中得以實施?，F(xiàn)代刑事訴訟結(jié)構(gòu)中一些關鍵性因素在程序發(fā)展中有了一定共通性，其中突出的兩個方面：一是追訴權與裁判權的嚴格分離；二是被追訴者的憲法性基本權利在立法上充分確立起來。[16]刑事訴訟作為國家追訴犯罪的過程，訴訟程序具有天然不平等性。作為控方的國家機關憑借國家公權力行使處于優(yōu)勢地位，而作為被追訴者的被告方個人處于劣勢地位。隨著近代“以被告人為中心”司法觀念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圍繞提升被告人訴訟地位，尊重被告人訴訟權利的刑事法律體系得以建立，形成控訴、辯護、審判三方并立的訴訟結(jié)構(gòu)。刑事法庭審理過程中，控訴方和辯護方平等對抗，審判方居中裁判，以此保證控方和辯方充分行使訴訟權利，法官在兼聽雙方意見基礎上對案件作出裁決?？剞q平等原則的內(nèi)容包括平等武裝和平等保護兩個方面。平等武裝主要是從立法的角度落實控辯平等原則，價值取向在于實質(zhì)性平等。平等保護主要是從司法角度兌現(xiàn)控辯平等原則，側(cè)重于形式上的平等。[17]

完整而合理的訴訟結(jié)構(gòu)是在遵循裁判中立、控審分離、控辯平等與有效辯護等原則基礎上建構(gòu)起的三方主體構(gòu)造關系，控訴、辯護與裁判三方各自獨立行使其訴訟職能以形成相互制約的關系?？卦V、辯護和審判三方訴訟構(gòu)造的意義，一是實現(xiàn)憲法性訴訟原則，體現(xiàn)程序平等和被追訴人訴訟主體地位，實現(xiàn)程序公正；二是保證法官全面審視案件證據(jù)和事實，聽取各方意見，對案件作出準確的實體性裁決。對席審判制度是該種訴訟構(gòu)造的具體實現(xiàn)。缺席審判是對對席審判的挑戰(zhàn)。缺席審判中，被告人缺席，控訴、辯護和審判三方并立的訴訟構(gòu)造在形式上被打破，而成為一種有“天然缺陷”的制度。[18]被告人缺席法庭會對刑事訴訟的相關原則造成沖擊。一是以被告人辯護權為核心的訴訟權利難以實現(xiàn)。面對控方強大的公權力，缺席審判使得本就處于弱勢地位的被追訴方訴訟地位更加弱化，通過辯護權等一系列防護性訴訟權利行使所體現(xiàn)的刑事訴訟程序自身程序公正、人權保障等價值受損。二是缺席審判可能直接影響案件實體裁決的準確性。被告人的缺席，使得法官缺少了一個審查案件事實的角度，進而影響事實認定的全面性與準確性。刑事訴訟中被告人往往是重要的證據(jù)來源，被告人的缺席可能導致無法查清案件事實或者錯誤認定案件事實。

三、刑事缺席審判制度不同訴訟價值的平衡

（一）動態(tài)平衡訴訟觀下的刑事缺席審判

價值通常代表一定利益?！胺ㄖ蔚膬r值是社會價值，它不以個體為對象卻又能使每一個人分享?！盵19]刑事訴訟作為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過程，其中充斥著各種利益的沖突與妥協(xié)。這種利益總體可以劃分為國家與社會公共利益；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以及被害人等當事人的利益；司法人員的利益；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利益。[20]不同的利益?zhèn)戎伢w現(xiàn)了不同的訴訟價值觀念。是否設置以及如何設置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涉及到刑事訴訟基本價值理念的遵守與貫徹問題。關于缺席審判制度的價值基礎，既有肯定和展示該制度合理性的理論，也有否定和突出其限定性的理論。一個國家在確立一種法律制度時，通常會綜合考量某一制度的正向與負向法律價值功能，以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訴訟觀指導刑事訴訟立法和刑事司法實踐。所謂動態(tài)平衡訴訟觀是指刑事訴訟中各種訴訟價值的互動與平衡，例如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公正與效率的平衡，以及刑事訴訟構(gòu)造上不同訴訟要素的平衡。[21]應當說訴訟價值的多元化及不同價值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已在世界范圍內(nèi)達成共識，近些年來許多國家推進的司法改革正是這種訴訟價值觀的體現(xiàn)。

對席審判是刑事訴訟常態(tài)性、普遍性審判方式，對席審判最能體現(xiàn)刑事訴訟多重價值，但是即便如此，面對發(fā)生在千變?nèi)f化的社會生活中的具體個案，對席審判也不總是能全面、準確實現(xiàn)各方面的價值，因而需要其他制度提供補充和保障。正是在動態(tài)平衡訴訟觀下，多元訴訟價值追求推動多元審判方式改革，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應運而生?？梢哉f，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是多元訴訟價值平衡后的理性選擇。刑事司法改革所應秉承的價值觀在于平衡和協(xié)調(diào)，世界各國刑事司法生態(tài)化發(fā)展趨勢深刻體現(xiàn)了刑事司法蘊含的生態(tài)平衡規(guī)律。[22]一個國家隨時代變化，考慮社會發(fā)展形勢、社會發(fā)展所處階段等因素適時調(diào)整法律制度，在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打擊犯罪與保障人權以及訴訟公正與訴訟效率等價值目標之間尋求平衡，是刑事訴訟缺席審判制度確立的理論基礎，也是探討缺席審判具體程序運作的理論前提。

（二）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具體價值平衡

現(xiàn)代社會，司法公正與訴訟效率成為各國司法追求的基本價值目標。在司法公正與訴訟效率二者關系中，司法公正是訴訟的生命、靈魂，效率在公正得以實現(xiàn)的基礎上才有意義。效率是公正的保障，如果訴訟過于拖延，案件事實難以查清，則司法公正難以實現(xiàn)。對席審判制度蘊含的當事人參與原則，通過當事人在場、言詞辯論，保證追訴犯罪的司法過程公正。從抽象意義講，對席審判制度能最大限度維護司法公正。但任何價值均有其適用的場域，一味強調(diào)司法公正價值，可能導致個別案件久拖不決，耗費司法資源，不符訴訟效率價值。特別是在當今世界范圍內(nèi)，許多國家面臨犯罪高發(fā)、司法資源耗費提高態(tài)勢，因而訴訟效率日益受到人們的關注。訴訟效率本身也是司法公正含義的一部分，訴訟的拖延不僅有違訴訟效率價值，同樣可能阻礙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有助于快速終結(jié)訴訟，提高訴訟效益，凸顯訴訟效率價值內(nèi)涵。在維持對席審判基本審判制度前提下，允許部分案件缺席審判，兼顧了司法公正與訴訟效率價值。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是司法公正價值與效率價值平衡的結(jié)果，是對不同訴訟價值準確認知和作出理性選擇的結(jié)果，符合當代法治發(fā)展的基本趨勢。

司法公正價值包含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兩方面內(nèi)容，實體公正表明對案件處理結(jié)果的價值追求，程序公正則表明對訴訟過程本身的價值追求。公正價值實現(xiàn)的理想狀態(tài)是通過公正的程序獲得公正的案件處理結(jié)果。實體公正價值和程序公正價值，一般情況下是可以統(tǒng)一的，這也是人們認可通過法律訴訟方式解決糾紛的根本原因，但二者有時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矛盾。缺席審判是在被告人缺席前提下就其刑事責任問題展開調(diào)查和裁決，在形式上不符合程序公正的基本要求。該制度的合理性在于：第一，缺席審判制度側(cè)重于實體公正價值的實現(xiàn)。采用缺席審判可以根據(jù)掌握的現(xiàn)有證據(jù)，及時查明案件事實并在此基礎上對案件作出裁決，避免隨案件進程延長發(fā)生證據(jù)遺失或變化，最終導致案件事實難以查清；第二，缺席審判制度不具有普遍性，不會對程序公正價值造成根本性沖擊。世界各國缺席審判制度通常是作為對席審判的例外，適用于特定種類案件并設定嚴格條件；第三，刑事缺席審判制度遵循程序公正的基本原則。盡管缺席審判中，作為訴訟中心的刑事被告人不參與審判，但仍遵循控訴、辯護、審判三方訴訟模式和采用開庭審判方式，由辯護人代理刑事被告人進行證據(jù)質(zhì)證、辯論，發(fā)表辯護意見。刑事缺席審判制度并未突破程序公正的底線性要求，而是根據(jù)案件具體情況在實體公正價值和程序公正價值之間進行的微調(diào)。

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是刑事訴訟需要遵循的典型法律價值理念，構(gòu)成刑事訴訟根本目的的兩個方面?！懊恳环N訴訟模式都有相對封閉的特性，且在相應的系統(tǒng)內(nèi)需要確定權力/權利的配置；由于每一個系統(tǒng)內(nèi)的資源是一定的，權力和權利呈現(xiàn)為此消彼長的關系?！盵23]追訴犯罪是國家權力機關動用國家公器對付個人犯罪的過程，是國家公權力對公民個人權利進行必要干預的過程，國家公權力行使的特點決定了犯罪追訴權需保持一定限度，在程序的邊界內(nèi)運行，因而公民權利保障納入到犯罪追訴考慮范圍。當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價值目標發(fā)生沖突時，一般依據(jù)利益衡量原則做出選擇，具體表現(xiàn)為在立法上規(guī)定處理價值目標沖突時的一般性原則和例外情形。通常情況下，刑事訴訟采對席審判，因?qū)ο瘜徟羞^程最為完整，可以最大限度實現(xiàn)對被告人訴訟權利的保障，但付出的代價是被告人缺席時犯罪不能得到有效追訴，國家刑罰權無法實現(xiàn)。缺席審判中即使被告人缺席，仍開啟審判程序并就被告人刑事責任作出裁決。法官在被告人未有效參與法庭審判，其享有訴訟權利受到限制的情況下，對其人身、財產(chǎn)等利益進行強制處分，刑事訴訟過程人權保障價值顯得不足。缺席審判制度的優(yōu)勢在于，可以及時就被告人刑事責任作出裁決，實現(xiàn)及時懲罰犯罪，震懾犯罪的目的。缺席審判制度無疑是針對特定案件在維護社會公共安全和訴訟便利方面所做的價值選擇。

結(jié)語

刑事訴訟價值目標經(jīng)歷了價值單一論到價值多元論、多元價值并重論到價值沖突平衡論的發(fā)展，反映了刑事訴訟目的理論研究的深入以及司法實踐根據(jù)社會發(fā)展所進行的調(diào)整。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和發(fā)展說明，刑事訴訟制度的發(fā)展演化始終圍繞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價值目標之間的平衡而展開?；谔岣咴V訟效率、實現(xiàn)實體公正、懲罰犯罪的需要，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的確立具有必要性，但考慮保證程序公正、保障人權等價值目標，則刑事缺席審判制度缺少合理性。從某一方面孤立考察缺席審判制度，制度缺陷明顯，若以動態(tài)的訴訟價值平衡觀考量，則該制度有其合理性。刑事缺席審判制度正是多重價值選擇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