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嘉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情理在傳統司法裁判中的作用,實際上就是在司法過程中落實儒家道德原則以增加法律適用的合理性,從而強化判決說理的意義。隨著古代社會制度的充分儒家化,儒家價值觀以彌散方式滲入接受儒家教育的官員階層,以天理人情等情感話語為內容的儒家道德原則由此成為古代官員解釋法律的重要資源。唐律為我國古代立法史上“禮法合一”的典范,被評價為“一準乎禮、得古今之平”。唐代的官吏銓選特別重視候選官員的判詞書寫能力,專門將其列為選拔標準之一?!锻ǖ洹みx舉典》記載:“其擇人有四事,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詞論辯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yōu)長)。”[1]360
除了官吏銓選,唐代吏部舉行的“關試”、制科中的“書判拔萃科”與“平判科”中也均有試判科目。為應對這些考試,大量作為練習和試題庫而存在的“擬判”應運而生。這些判詞充滿了道德話語,雖為擬判,但因其主要為即將入仕的預備官員所作,故實際上反映了唐代官員的法律思維以及當時人們對于法律的態(tài)度[2]。唐代判詞修辭華麗、文采斐然,不僅與當今制式的判決書風格迥異,即使與其他朝代相比,其駢體文的書寫形式也頗具文體上的特色。(1)關于唐代判詞文體特點的研究參見吳承學:《唐代判文文體及其源流研究》,《文學遺產》1999年第6期;苗懷明:《唐代選官制度與中國古代判詞文體的成熟》,《河南社會科學》2002年第1期;楊育棠:《中國古代判詞語體風格變遷——從唐代的駢判到宋代的散判》,《語言與法律首屆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2年6月。然而,明代徐師曾認為唐判“堆垛故事,不切于蔽罪,拈弄詞華,不歸于律格”[3],唐代判詞因過度修飾而影響了法律論證的明確性。也有現代學者認為唐代判詞過分注重句式、用典、音韻、節(jié)奏的駢判,忽視了對法律概念和規(guī)則的闡述,甚至離邏輯要求也存在距離。但事實上,唐代判詞并非如學者們所批評的那樣。由于書寫判詞時并不直接援引律文,故裁判中的法律發(fā)現與適用被湮沒于華麗的修飾之中。一些學者的研究發(fā)現,唐代判詞中不僅涉及單純法律問題的內容較多,而且也蘊含著豐富的法律推理和論證過程。(2)參見黃源盛:《法理與文采之間——讀〈龍筋鳳髓判〉》,《政大法律評論》2004年第79期;陳登武:《再論白居易“百道判”——以法律推理為中心》,《臺灣師大歷史學報》2011年6月第45期;陳銳:《唐代判詞中的法意、邏輯與修辭——以〈文苑英華·刑獄門〉為中心的考察》,《現代法學》2013年第4期。從法律解釋或法律適用的角度來看,唐代判詞中的法律與情理并非簡單的非此即彼關系,而是法律條文的適用蘊含于充滿情感敘事的道德話語之中,道德話語又成為法律適用過程中規(guī)則選擇和論證的重要資源與依據。這些判詞既充分體現了儒家價值觀念對法律的解釋,也使得法律適用更容易為社會公眾所接受。由此,研究中國傳統司法實踐中法官運用情理等情感話語進行釋法說理的方式,對于現代法官在裁判文書中的充分說理以及運用道德情感調節(jié)法律適用的剛性等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有觀點認為中國傳統刑律中并無罪刑法定觀念,依法裁判對于古代的司法官員來說僅是個人選擇而非制度約束。但事實上,《唐律疏議》明確規(guī)定了官員在裁判案件時必須正確征引法律,違者將被處以刑罰?!短坡墒枇x·斷獄律》中就規(guī)定了官員審理案件不引用律令正條的罰則:“諸斷罪皆須引律、令、格、式正文,違者笞三十?!?/p>
不僅如此,唐代實際上已經對具有普遍約束力的法律和僅有個案意義的君主命令有了明確的區(qū)分。君主詔敕并不天然地言出法隨,也是必須經過嚴格的立法程序才能成為具有普遍約束力的法律。如果法官擅自引用君主具有個案效力的詔敕,也會受到處罰。《唐律疏義·斷獄律》“輒引制敕斷罪致罪有出入”條規(guī)定:“諸制敕斷罪,臨時處分,不為永格者,不得引為后比。若輒引,致罪有出入者,以故失論?!痹摋l規(guī)定說明,有的敕令是皇帝針對個別案件所做的決定,僅具有個案效力,如果官員在援引法律時將僅具有個案效力的敕令當作裁判依據,則要負相應的責任。
從唐代判詞所引據的法律淵源來看,刑事案件基本體現了斷罪引律令格式的要求,在有律令明文規(guī)定的情況下,判詞一般均會根據律令要求裁判。有學者指出,唐判中的法律適用根據案件性質不同而存在不同的法律適用方法。在刑事類案件中,判詞往往選擇依據成文律令進行裁判,依律裁判的案件占刑事類案件的82%;而在民事類案件中,判詞所適用的法源主要是情理、習慣等非正式法源[4]。
需要說明的是,即便依據成文律令進行裁判的判詞也往往并不直接引用律令原文,而是依據“律意”進行裁判。例如,白居易《百道判》中有一起因訂婚未成而女方改嫁的案件,其基本案情是:“得景訂婚訖未成,而女家改嫁不還財,景訴之,女家云無故三年不成?!痹摪赣忻鞔_的法律依據,即訂婚三年無故不成婚,女方可以改嫁并拒絕返還聘財。該條文不載于唐律,據《唐令拾遺》推測應該是唐代令文[5]。白居易為此案所撰寫的判詞是:
義敦好合,禮重親迎。茍訂婚而不成,雖改嫁而無罪。景謀將著代,禮及問名。二姓有行,已卜和鳴之兆。三年無故,竟愆嬿婉之期。桃李恐失于當年,榛栗遂移于他族。既聞改適,乃訴納征。揆情而嘉禮自虧,在法而聘財不返。女兮不爽,未乖九十之儀。夫也無良,可謂二三其德。去禮逾遠,責人斯難[6]。
該案例與判詞在唐代擬判中被視為經典,不僅在于文辭與法理皆有可稱道之處,更主要的是該案基本圍繞唐令規(guī)定展開,考察試判者對律令的熟悉程度,目的清楚明確。(3)陳登武認為該判詞的出典在于《禮記·曾子問》,此說亦可成立。該案例所蘊含的法理本身就是禮法同源問題,既可見于儒家禮義,也可見于唐令。從判詞中明確引用唐令大意來看,出題者的考察目的當是律令的熟悉程度。參見陳登武:《白居易〈百道判〉的禮教思想》,《法制史研究》第23期。白居易的對判不僅依據“律意”且參酌禮義和情理,作為對判而言堪稱佳作,作為司法裁判而言亦是情法兼?zhèn)?。雖然該案所適用的法源是唐令規(guī)定,但其實該唐令條文本身也是儒家禮義精神的體現?!抖Y記》中說:“女氏許諾而弗敢嫁,禮也。婿免喪,女之父母使人請,婿弗取而后嫁之,禮也?!比寮抑Y的目的在于解決婚禮與喪禮的沖突,如果訂婚后遇到男方喪禮,理應婚禮順延,待出服之后再行婚禮。但也有男方因此而悔婚的情形,此時女方可以自行改嫁,這也是符合禮的要求的。唐令中還規(guī)定了訂婚后男方因失蹤或其他情形無法完婚的情形,同樣女方可以單方面解除婚約。
無論從禮義還是唐令來看,該案的法律關系和法律適用都很簡單。但白居易的判詞并沒有簡單地適用禮法規(guī)定,而是試圖通過講情說理更進一步明確景的做法既不合法又有虧情理。白居易首先論證了婚姻之禮重在親迎,所以判詞寫道:“義敦好合,禮重親迎?!钡珒H論證“訂婚而不成”又尚不足以說明“改嫁而無罪”。《唐律疏義·戶婚》規(guī)定:“諸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杖六十。雖無許婚之書,但受聘財,亦是?!碧拼Y法賦予了女方在婚姻中了更高的忠誠義務,許嫁女輒悔要負刑責,而男方悔婚,則僅是“不追聘財”的民事后果。由此,對于女方單方解約的情況,法官作出“聘財不還”判決的同時還要承擔更多的解釋論證義務。
白居易的論證并不是簡單依據唐令,而是進一步訴諸于禮義和情理。他指出女方改嫁的理由是男方無故而三年不娶,因此延誤了佳期。判詞以“桃李恐失于當年,榛栗遂移于他族”這樣富于修辭和典故的語言描述了女方的心情和處境,其中,“桃李恐失于當年”表明了女方忐忑和不安的處境;而“榛栗”是古代女性贄見之禮,暗示女方改嫁也并無淫行,另嫁他人的做法合禮合法?!蹲髠鳌でf公二十四年》記載:“女贄,不過榛栗棗修,以示虔也?!笨追f達疏:“皆取其名以示敬者,棗取其早起也;脩取其自脩也。唯榛無說,蓋以榛聲近虔,取其虔于事也?!弊詈?,判詞更是以《詩經》中的典故“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來說明男方三年無故不成婚的做法實際上已經違背了當初的諾言,是對婚約的無情背叛。
《百道判》中的另一個婚約案更能反映情理之于法律適用的意義。該案的基本案情如下:“得乙女將嫁于丁,既納幣,而乙悔。丁訴之,乙云:未立婚書?!痹摪阜梢罁置鞔_,《唐律》明確規(guī)定:“諸許嫁女,已報婚書,及有私約,而輒悔者,杖六十。雖無許婚之書,但受聘財,亦是?!卑拙右诪榇税杆鶎懙呐性~如下:
女也有行,義不可廢。父兮無信,訟所由生。雖必告而是遵,豈約言之可爽?乙將求佳婿,曾不良圖;入幣之儀,既從五兩;御輪之禮,未及三周。遂違在耳之言,欲阻齊眉之請。況卜鳳以求士,且靡咎言;何奠雁而從人,有乖宿諾?;闀戳?,徒引以為辭。聘財已交,亦悔而無及。請從玉潤之訴,無過桃夭之時[6]。
該判題意在考察試判者是否了解《唐律》所規(guī)定的“女方立婚書而輒悔”的但書內容?!短坡伞芬?guī)定,婚約以立婚書為要件,或有私約或已交聘財,均可視為立有婚書。該案案情較為簡單,爭議有兩個方面:一是婚約是否有效,二是丁是否能訴請執(zhí)行婚約。關于第一個問題,答案已經非常明確,雖無婚書,但已交聘財,亦可認為婚約有效。關于第二個問題,《唐律疏義》中也有明文規(guī)定,曰:“皆謂宿相暗委,兩情具愜,私有契約,或報婚書,如此之流,不得輒悔,悔者杖六十,婚仍如約。”根據《唐律疏義》中的規(guī)定,乙父不僅應該繼續(xù)履行婚約,而且還應該被處以“杖六十”的刑罰。
白居易的判決是:婚約雖未報婚書,但聘財已交,不得輒悔。同時,認為丁可以繼續(xù)請求執(zhí)行婚約。值得指出的是,判詞雖然根據“律意”下判,但并未判處罰則。類似判決其實可以見于南宋《名公書判清明集》載劉后村所判的“女家已回定貼而翻悔”一案,該案判決過程“一波三折”,但最后法官認為應該繼續(xù)執(zhí)行原來的婚約內容[7]。若嚴格依據律文,該案中的“悔婚”者還應該承擔“杖一百”的刑事責任,但法官可能考慮處以刑罰后不利于婚姻關系和睦,故并未判處刑罰。結合《清明集》中的類似裁判,說明古代法官在判決民事案件時往往結合刑律所體現的民事精神和原則裁判,并不施以刑罰[8]。
唐律被后人稱為“一準乎禮,得古今之平”。實際上,倡導人倫價值和道德情感的儒家之禮已經通過歷代立法者的儒家化努力滲透為法律的基本原則和基本價值,因此,多數情形下情理與法意并不發(fā)生矛盾,情理就是法律所欲保護的倫常價值和社會習慣,適用法律的同時情理亦得到了尊重,這也就清晰地解釋了唐代判詞中道德說理和詮釋的作用。律令固然是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但如果能運用人情倫理對僵化的法律進行充分的說理和論證,就能更加增強判決的說服力和可接受程度。不僅如此,明刑弼教歷來是傳統社會儒家官員的重要政治理想,適用法律的目的不僅是為了解決糾紛、恢復社會秩序,更重要的是通過法律的運作來踐行儒家的道德原則,從而實現對百姓的道德教化。由此,情理就成為向百姓解釋“律意”、宣諭道德原則的重要話語資源。在百姓心中,天理、人情往往比法律具有更強的信服力,是人們心中活的法律。
前述案例裁判結果往往不離“律意”,雖不直接援引律令條文,但卻緊扣“律意”,在參酌情理的前提下依據律令所體現的法律原則和精神裁判案件。唐代判詞并非都源自真實裁判案例,虛擬案情和事實是為了考察擬判者綜合情法權衡得失的權變能力。這是為官從政者需要具備的重要素質。因此,今日所列之唐判中有相當比例的判詞屬于在情法兩難情景中進行選擇,或屈法申情,或法不容情,從中可以看出擬判者的價值取舍與對律令的理解。
敦煌吐魯番文書所存《文明判集》中有一則關于移貫的判詞,其性質屬于行政裁判,內容蘊含深刻的情法沖突困境,是典型的屈法申情裁判?;景盖槿缦拢?/p>
宋里仁兄弟三人,隨日亂離,各在一所。里仁貫屬甘州,弟為貫屬鄠縣,美弟處智貫屬幽州,母姜元貫揚州不改。今三處兄弟,并是邊貫之人,俱悉入軍,母由老疾,不堪運致,申省戶部聽裁[9]。
該案中兄弟三人分別流落三處邊關,而母親一直生活在原籍揚州,現母親老疾,無人贍養(yǎng),因而申請戶部裁定兄弟三人移貫回鄉(xiāng),侍奉老母。唐代有“樂住之制”,法令規(guī)定:“居狹鄉(xiāng)者,聽其從寬;居遠者,聽其從近;居輕役之地者,聽其從重(畿內諸州,不得樂住畿外;京兆、河南府,不得樂住余州;其京城縣,不得住余縣;有軍府州,不得住無軍府州)?!盵10]74根據此條唐令,三兄弟所居之地均是邊關要塞,即所謂軍府州之地,法律規(guī)定不得向外遷移。此案的行政裁決并沒有嚴格依據律令,而是通過援引禮義說明孝親之情感具有道德和社會價值上的優(yōu)先性。判詞全文如下:
昔隋季道綃,皇綱馳紊,四溟波駭,五岳塵飛,兆庶將落葉而同飄,簪裾共斷蓬而俱逝。但宋仁昆季,屬此凋殘,因而播遷,東西異壤。遂使兄居張掖,弟住薊門,子滯西州,母留南楚。俱霑邊貫,并入軍團。各限憲章,無由覲謁。瞻言圣善,彌悽罔極之心;眷彼友于,更軫陟崗之思。恂恂老母,絕彼璠玙;悠悠弟兄,阻斯姜被。慈顏致參商之隔,同氣為胡越之分。撫事論情,實抽肝膽。方今文明御歷,遐邇又安,書軌大同,華戎混一。唯兄唯弟,咸曰王臣;此州彼州,俱霑率土。至若名霑軍貫,不準遷移,法意本欲防奸,非為絕其孝道。即知母年八十,子被配流,據法猶許養(yǎng)親,親歿方至配所。此則意存孝養(yǎng),俱顯條章,舉重明輕,昭然可悉。且律通異義,義有多途,不可執(zhí)軍貫之偏文,乖養(yǎng)親之正理。今若移三州之兄弟,就一郡之慈親,庶子有負米之心,母息倚閭之望,無虧戶口,不損王徭,上下獲安,公私允愜。移子從母,理在無疑[9]。
該案的情形是,如果嚴格適用律令,可能會產生嚴重違背情理的裁判結果。即合乎律令的裁決應該是移母隨子,判決老母遷至其中一個兒子處生活。至于八旬老人能否承受旅途勞頓,一個兒子能否承擔贍養(yǎng)義務,其余兒子又如何盡孝,則完全不是法律需要考慮的問題。顯然,這樣的判決固然合法,卻未能盡情盡理。
判詞的裁決結果當然是移子從母,但是如何論證屈法申情,則是本文需要探討的重點。首先,擬判者用較大的篇幅簡述了三子離落邊關的過程,說明是社會動蕩導致兄弟離散。這種情形實是政治環(huán)境所導致的個人悲劇,因此,有道之仁政實在不應讓此政治悲劇由普通百姓獨自承擔。
其次,擬判者從法律價值比較的角度探尋“樂住之制”的立法意圖。擬判者指出,禁止軍府州之民的任意遷徙的立法本意在于防奸,從而穩(wěn)定邊境?!墩撜Z·學而》載曰:“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睆木S護社會秩序的角度來看,孝親價值的強調與防奸之法是具有一致性的。因此,當養(yǎng)親之倫理與防奸之法令發(fā)生沖突時,尊重和保護孝子之心當是司法者首先應實現的法律價值。擬判者試圖說明實現孝親應是立法者的根本意圖,裁判者“不可執(zhí)軍貫之偏文,乖養(yǎng)親之正理”。
最后,擬判者用“唯兄唯弟,咸曰王臣;此州彼州,俱霑率土”說明三兄弟無論居于何地都是天子之順民,禁止軍府之民遷移的法律已經不合于太平之社會環(huán)境,允許三兄弟回鄉(xiāng)養(yǎng)親既沒有實際的社會危害,也未有損于社會秩序。
《文苑英華》收錄了為科舉銓選而作的唐代擬判約1033道,其中既有科場考試的試題,也有文人為應試而作的練習。其中有一類同題判,即同一判題有多人對判,而各人裁判不僅各有文辭,且裁判依據和結果也時有不同。從此類同題判中,更能看出唐代擬判者對于同一事實和法律關系的不同理解和闡釋方式。
《文苑英華·判·戶貫帳籍門》中載有一道兩貫判,判題之后附有四道判詞,四道判詞的裁判結果大相徑庭。該判的案情是:甲有兩戶籍,一屬延州,一屬鄯州,官方認定甲應屬鄯州,但甲卻聲稱自己本是延州人[11]2708。
《唐六典》記載:“凡戶之兩貫者,先從邊州為定,次從開內,次從軍府州。若俱者,各從其先貫焉?!盵10]74延州,即延安,屬中都督府。而鄯州,據《元和郡縣圖志》所載:“禹貢雍州之域。古西戎地。春秋及秦、漢為羌胡所居。昭帝元始元年置金城郡,按今州界即金城郡地也?!边@兩個地方一個在關內,另一個在邊關,依律令規(guī)定,應該裁斷甲戶籍屬鄯州。但甲訴稱自己前屬延州,如果甲所訴不虛,即會出現法理與情理相沖突的情況,要么遵守法律而背井離鄉(xiāng),要么恢復原籍則又有違律令。
該判題所附四則判詞的情法選擇各不一致,有主張國家法律秩序優(yōu)先者,有主張保護個人思鄉(xiāng)情感優(yōu)先者,也有雖主張依法但在情理上左右搖擺模糊不定者。
該判題所附一則無名判,判詞態(tài)度鮮明,主張國家戶籍秩序優(yōu)先,防止因個人弄虛作假而導致戶籍混亂。
版圖堤防,生靈綱紀,用收不道,是禁奸慝。為政之要,莫先此途,若能守之,人無散逸。甲關西男子,隴水游客,從沙塞之荒澤,棄田園之故鄉(xiāng)。先為流民,近為編戶,同狡兔之三穴,匪王人之一心?;蛞蚬龠w,數奇以建。莊舄以班崇吟越,鐘儀以幽系思楚,編彼樂土,歌於歸來。蘭署以鄯州臨戎,人稀地廣,留實邊戶,公利實多。割近甸之有馀,助遐陬之不足,依省為定,又何可疑?若從訴端,詐道滋蔓[11]2708。
該判詞秉持國家戶籍法律秩序優(yōu)位原則,首先說明國家設置籍貫制度是為了禁奸止邪,將天下散亂之群氓治理為國家之編戶齊民,指出籍貫制度的價值在于“用收不道,是禁奸慝”。其次,指出甲的行為有違國家戶籍制度,一人有兩處不同戶籍,本身即違法。最后,表明立場,判甲居于鄯州雖然有違人情,但是可以充實邊關人口,有利于國防需要,也可以警示戶籍弄虛作假行為。
與前一判詞秉持國家戶籍法律秩序優(yōu)位原則不同,另一則無名判詞則認為個人的鄉(xiāng)情超越了國家戶籍制度,是國法所難以約束和限制的。該判詞與前述判詞所持的秩序優(yōu)位立場截然不同,更著眼于個人的情感體驗,體現了儒家所倡導的鄉(xiāng)土家族倫理價值。國家設立戶籍制度固然有管理人口和賦稅的重要作用,但是人的鄉(xiāng)土依戀和思鄉(xiāng)情感更是國法所難以消滅和約束的。因此,當戶有兩貫的情形發(fā)生時,在保護國家戶籍秩序的同時,更應該保護個人的鄉(xiāng)土情感而不是束縛之。該判詞全文如下:
人則懷土,狐乃首丘,然蕩析離居,罔能定極。且甲義殊三徙,編貫兩鄉(xiāng)。作可封之比屋,名標鄯部;尋本枝之百代,籍掛延州。所以舊里馳誠,是混新豐之犬;故鄉(xiāng)搖思,不食武昌之魚。想邑呻吟,深嗟變橘,瞻關敬止,實慕維桑。欲遣三緘,終無二見,仙臺制則,方闡長途。匹夫之志,信難可奪[11]2708。
判詞的結論明確,認為不宜直接適用戶有兩貫的律令規(guī)定而認定甲的戶籍為鄯州。判詞引經據典,極力闡明思鄉(xiāng)之情和鄉(xiāng)土認同是人的重要情感。
“新豐之犬”的典故出自高祖作新豐,指漢高祖定都長安之后,為安撫父親的思想感情,特依故鄉(xiāng)人物作新豐之城?!段骶╇s記》載:“高祖既作新豐,并移舊社,衢巷棟宇,物色惟舊,士女老幼,相攜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雞鴨于通途,亦競其家?!薄拔洳~”典出三國時期吳國童謠,更是表明當時百姓對故土之思念?!度龂尽份d:“寧飲建業(yè)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yè)死,不止武昌居。”
“仙臺制則,方闡長途”,擬判者并非不知律令,但認為國家的強制性律令實際難以使人安心流寓邊關,思念故土是人之常情,此種故鄉(xiāng)情感是國家法律難以改變的人情事理。判詞最后寫道:“匹夫之志,信難可奪”,進一步申明強令個人遵守法律而流離故土不僅有違人情,這樣的判決也很難得到當事人的遵守。
因此,該同題判說明,司法實踐中常常涉及價值判斷與法律選擇,如何在疑難案件沖突的價值間作出選擇,是極具個性的個人判斷,往往是見仁見智。法律雖然能為價值沖突提供基本共識,但疑難案件中的情法沖突不可避免。不僅傳統社會的民眾安土重遷,儒家思想也強調家國一體,因而尊重和保護個人的鄉(xiāng)土情感也是古代裁判者所遵崇的價值的應有之義。
究竟是應先考察人的故土之情還是直接依令判斷,其背后實質上就是裁判者的價值選擇問題。上述兩則判詞分別從家、國兩個不同視角作出截然相反的判決,體現了擬判者的價值立場沖突。第一道判詞所堅持的實際是國家法律秩序優(yōu)位的價值立場,而第二道判詞顯然傾向于儒家所宣揚的故鄉(xiāng)情懷,體現了對人情的理解和尊重。不可否認,法律的裁判過程往往就是法官在不同價值觀念中進行取舍,法律的選擇和適用背后反映了某種價值觀念的影響力。試圖擺脫價值因素干擾,完全依法裁判的情形并不真實存在,只不過多數情況下價值與法律往往并行不悖,人們對法律背后的價值觀念因熟悉而忽視,故常出現“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情形。唐代同題判中不同價值立場的判詞實際為我們分析情法沖突背后的價值選擇提供了可資研究的素材。
唐代擬判多為應對官員銓選所做,雖然其中有虛擬故事,但文辭優(yōu)美、詞藻華麗,且反映了獨具特點的法律發(fā)現與推理方式,絕非“堆垛故事之浮詞”。制判者雖不直接援引律令正文,但所作判斷卻充分符合“律意”要求;同時,以華麗的言辭進行道德論證與說教,更深入地闡明了判決所據律令背后的禮法、情理依據。如果無法可依或法難盡情,則制判者往往會從經義、情理及傳統中尋找可以依憑的道德資源進行法律“續(xù)造”。道德原則與禮義是古代民事司法的重要法源,擬判者在審理民事案件時首先參考道德規(guī)范裁判案件,并使之與“律意”相協調。而在刑事司法中,道德原則也往往是矯正成文法適用偏差的重要規(guī)范。情理在傳統司法實踐中發(fā)揮了重要的裁判說理功能。唐代擬判通過文學化的表述將司法裁判中的人情與法意融為一體,以情感話語論證司法裁判實踐在一定歷史時期起到了教育民眾理解法意的作用。
此外,唐代擬判還體現了裁判者在情法沖突的兩難選擇中運用人倫情感彌補成文律令局限的努力。在一些情法兩難的裁判中,不同裁判者面對相同問題采取了不同的分析立場,或堅持國法,或順從人情,體現了裁判者的價值選擇。無論選擇的結果如何,裁判者都能綜合運用情法進行釋法說理,對判決結果進行合法性、合理性雙重論證。通過分析唐代擬判中屈法申情的判決,我們或許可以發(fā)現在古代的法官心中,法律背后的情理價值和人倫秩序才是更高的法律。法律的目的原本也在于以國家的力量維護人倫秩序,司法的意義也主要在于使受到破壞的人倫秩序得到恢復。故而,法不外乎人情,運用人情解釋法律不僅有助于增強釋法說理的社會效果,也可以發(fā)揮疑難案件處理中的法律“續(xù)造”作用。
論證案件事實與法律之間的關系、向當事人闡明裁判的依據和理由,是司法裁判的重要內容。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法官不僅要說明案件裁判所依據的法律規(guī)范,還需要參酌情理,論證法律適用的正當性。長期以來,我國司法實踐中的裁判文書說理并不充分有效,更未能做到情法兼?zhèn)?,既不能以理性的權威闡述法律適用的正當性,也未能正確地參酌情理,以道德情感調節(jié)法律適用的剛性。而我國古代司法實踐具有情理法特點,強調以情理解決糾紛、化解矛盾,同時使司法裁判具有道德教化的功能。由此,考察古代司法實踐中的道德話語和道德論證,對當代的司法裁判說理和法律論證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