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娜

（天津商業(yè)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134）

一、問題的提出

（一）理論界未能形成統(tǒng)一

為了更好地實施我國刑法條文中關于交通肇事罪的規(guī)定，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交通肇事罪的司法解釋，并在此解釋中對交通肇事罪中“逃逸”一詞堅持逃避法律追究說的立場，即定義逃逸為：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而我國學術界中以張明楷為代表的學者明確表達了此規(guī)定的諸多不合理之處，例如，為何在其他犯罪中刑法不會因為行為人逃避法律追究而對其加重處罰，相反會因行為人主動接受法律的制裁而對其減輕刑罰處罰。司法解釋所主張的法律追究說不僅不符合刑法對行為人的合理期待，更與我國刑法總則中關于自首制度的規(guī)定相矛盾。因此，主張?zhí)颖芫戎缓θ肆x務說，認為對交通肇事后的逃逸行為進行加重處罰的目的是鼓勵行為人積極履行因其過失而給被害人造成損失的進一步擴大。

（二）司法實務界認定混亂

司法實務界在認定逃逸行為時，通常會按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采用“逃避法律追究說”，即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但是新型犯罪情景的出現(xiàn)，使法院在認定交通肇事罪中是否應認定為逃逸情節(jié)發(fā)生混亂。例如：肇事者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將受害人送往醫(yī)院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是否認定為逃逸？肇事者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找人頂包而本人未離開事故現(xiàn)場的行為是否構成逃逸情節(jié)？如果僅僅依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進行運用將前者適用交通肇事逃逸的法定刑而將后者適用交通肇事罪的基本法定刑，難以體現(xiàn)刑法的公平正義。

（三）現(xiàn)實社會的迫切需要

據(jù)公安部統(tǒng)計，截至2019底，我國機動車保有量達3.48億輛，其中汽車保有量達2.6億輛，僅在2019年一年新注冊登記汽車共2578萬輛，比2018年多出2122萬輛，增長8.38%[1]。在汽車保有量呈現(xiàn)快速增長的同時與之相伴而生的交通事故數(shù)量也是居高不下。筆者通過中國裁判文書網平臺搜索了近五年的交通肇事罪案件，以交通肇事罪、基層法院、行事一審為關鍵詞，共搜索到2015年1月1日到2019年12月31日的交通肇事罪案件共計41188件；以同樣的關鍵詞加上“逃逸”兩字在裁判文書網中搜索到的案子共計24126件?？梢?，逃逸行為在交通肇事罪案件中發(fā)生的頻次相當高。因此，對交通肇事罪中的逃逸行為進行研究對本罪的認定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二、逃逸一詞的應然含義

首先，自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來，交通肇事罪中關于逃逸一詞的目的規(guī)范便形成了兩種明顯對立的觀點。即之所以對交通肇事罪的逃逸行為進行加重處罰的依據(jù)何在？是因為逃逸行為增加了執(zhí)法人員的執(zhí)法成本而對逃逸者加重處罰，還是因為逃逸者沒有履行救助被害人的義務而使被害人面臨更大的風險而對逃逸者加重處罰？現(xiàn)在我國學者對第一種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的理解提出了越來越多的質疑，更加傾向于第二種學說，甚至在綜合兩種學說的基礎上延伸出更多的觀點。筆者認為行為人逃避法律制裁是其進行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讓行為人主動把自己置于國家機關的控制下受到懲戒不具有期待可能性，也正是如此才有自首制度因行為人不逃避法律追究而對其減輕刑法處罰的獎勵性機制[2]。盡管逃避法律追究說自始至終都飽受學者的詬病，但一直都是我國司法實踐的標桿，我們有必要對其存在的合理性進行分析，并通過與逃避救助被害人義務說的比較，分析哪種學說更加符合我國司法實踐的現(xiàn)狀。

（一）逃避法律追究說的合理性探析

首先，逃避法律追究說更加符合“逃逸”的字面含義?，F(xiàn)代漢語詞典中將“逃逸”直接解釋為逃跑，即是一種肢體上的位移，用于交通事故中至少具有逃離事故現(xiàn)場的含義[3]。同時，在司法解釋中也明確將交通肇事后逃逸明確界定為：“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行為?！倍颖芫戎缓θ肆x務說則將逃逸解釋為一種不作為，即其先前的交通肇事行為產生了一種救助被害人避免更大傷害的義務，在其能夠履行救助被害人義務的情況下而不履行進而使得被害人陷入危險狀態(tài)。很顯然，逃避法律追究說對逃逸一詞的解釋更加符合逃逸的字面含義，也更能被普通民眾所理解，從而能夠使交通肇事者更加明白自己行為的法律意義。

其次，我們應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來探討逃逸一詞的時代含義。一個詞語的具體內涵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被賦予新的內涵，法律用語的抽象性也正是為適應時代發(fā)展要求的表現(xiàn)。1979年刑法已規(guī)定了交通肇事罪，1997年刑法對交通肇事罪進行了完善，增加了交通肇事后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的情形。關于交通肇事罪的司法解釋至今為止有且只有一部即在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在此解釋中明確界定了“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是為了逃避法律追究。從當時的社會背景看，我國的經濟正在起步階段，道路配套設施跟不上，車輛管理也比較混亂，因此發(fā)生交通肇事逃逸案件后案件的偵破主要通過現(xiàn)場勘查尋找線索以及目擊者的舉證，由于以上客觀原因導致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發(fā)生后偵破難，再加上逃逸案件的案發(fā)率高、危害大，所以當時的法律也傾向于有利于案件偵破的角度來設定法定刑，因此在司法解釋制定之初雖說學術界對逃逸一詞的規(guī)范目的處于爭議的狀態(tài)，但卻是與當時的司法現(xiàn)狀相契合的，對于當時預防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發(fā)生起到了重要作用[4]。

（二）逃避救助被害人義務說的必要性

首先，逃避法律追究說的規(guī)范目的不能適應司法現(xiàn)狀。隨著我國經濟的飛速發(fā)展，我國汽車保有量的大量增加，小汽車成為了每個家庭必備的交通工具之一，隨之而來的交通事故數(shù)量也在劇增，交通事故發(fā)生也出現(xiàn)了紛繁復雜的情況。司法解釋中關于“逃逸”的界定也愈發(fā)不能適應現(xiàn)在的司法現(xiàn)狀，例如行為人在交通肇事后將被害人送往醫(yī)院又為了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的情形是否應認定為交通肇事逃逸？如果嚴格按照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對此種情形認定為逃逸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交通肇事后對被害人采取了救助措施后又逃跑的肇事者與交通肇事后直接逃跑的肇事者都認定為交通肇事罪中的逃逸情節(jié)，這顯然不符合公平原則，更與民眾的認知相違背，不利于減少被害人受到更嚴重傷害的可能性。

其次，價值衡量上的傾斜。近年來，隨著我國經濟的飛速發(fā)展，道路系統(tǒng)的配套設施也愈加完善，路燈、交通信號燈以及全方位的監(jiān)控已基本實現(xiàn)全覆蓋，再加上汽車登記制度的實行，對汽車實現(xiàn)了有限地管控，偵破交通肇事逃逸案件已不再是難事，這時我們的法律應更傾向于對被害人身、財產的保護，刑罰處罰幅度應在是否有利于減少被害人的傷害上有所體現(xiàn)。

三、交通肇事逃逸案件的司法應對

逃避法律追究說與逃避救助被害人義務說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及必要性，但若在司法實踐中嚴格地恪守某一標準又會存在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兩者并不是排除擇一的關系，而應該是相輔相成的共生關系，司法實踐中判斷一種行為是否構成逃逸時應當對交通肇事罪所保護的法益順序進行一定的排位[5]。首先要看交通肇事后是否存在需要被救助的被害人，若存在需要被緊急救助的被害人而沒有采取救助措施，僅僅是沒有離開事故現(xiàn)場仍然構成交通肇事罪中的逃逸；若不存在需要被救助的被害人，發(fā)生交通事故后，肇事者要積極履行行政法上所規(guī)定的報警、維護事故現(xiàn)場等義務。在認定肇事者的行為是否構成逃逸時，遵循哪種學說不是關鍵，要根據(jù)現(xiàn)場的情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做出結果公正又有利于保護法益的裁判結果才是關鍵。

（一）不履行報警義務并不必然構成逃逸

筆者認為，肇事者未履行報警義務，是否當然構成交通肇事罪中的逃逸情形不能一概而論。在交通肇事案件中行為人履行報警義務的義務來源有兩種：第一，是基于先前的肇事行為產生的對危險源的管理義務。在交通事故發(fā)生后，若事故引發(fā)的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險并未消除，有進一步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性，例如在高速公路或者夜間可視條件較差的路段發(fā)生的交通事故，此時行為人就要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若車輛可移動就要移動到不妨礙交通秩序的路段，若車輛不可移動就要設置必要的警示標志。然而行為人所采取的這些措施并不能消除危險源，需要通過報警，期待出警人員對交通事故現(xiàn)場進行處理，因此及時報警是行為人履行對危險源進行管理的一種表現(xiàn)行為之一[4]。第二，基于法律規(guī)范產生的報警義務。為了處理交通事故糾紛，界定交通事故責任，《道路交通安全法》規(guī)定了肇事者的報警義務，是行政法上的作為義務。所以在區(qū)分行為人未報警的行為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中的逃逸情節(jié)時要區(qū)分報警的義務來源是基于先前行為對危險源的管理還是基于行政法上的規(guī)定，只有未履行前者的報警義務時才構成交通肇事罪中的逃逸。除此之外，還要看行為人未履行報警義務的原因是為了救助被害人沒來得及報警還是單純?yōu)榱颂颖芊傻淖肪?。基于以上兩點可以說是否報警與是否構成逃逸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二）讓人“頂包”并不必然構成逃逸

交通肇事后指示他人或者他人主動頂替的行為（俗稱“頂包”）是否構成交通肇事罪，在司法實踐中存在巨大的爭議[6]。部分學者認為，肇事者找人頂包客觀上有逃避法律追究的行為，主觀上具有逃避法律追究的主觀故意，必然構成“逃逸”；而部分學者認為交通肇事者找人頂包的行為不構成逃逸，而應當認定為妨害作證罪，與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罪形態(tài)構成數(shù)罪并罰[7]。筆者認為，肇事者找人頂包的行為是否構成逃逸與是否認定為妨害公務罪不是非此即彼相互排斥的關系，肇事者找人頂包的行為，客觀上偽造了事故現(xiàn)場的證據(jù)，妨害了司法機關的偵察活動，主觀上有偽造證據(jù)的故意，肇事者和頂包者構成偽證罪的共犯，這一點是沒有任何異議的。至于肇事者是否構成逃逸應當看頂包者是否替肇事者履行了救助被害人、報警等相應的義務，從肇事者與頂包者的關系來看，大多數(shù)是父子、夫妻等關系比較親密的人，也會履行相應的義務。若頂包者履行了相應的義務，肇事者相應地也不構成逃逸；若頂包者沒有履行相應的義務，則肇事者相應地也構成逃逸。

四、總結

交通肇事罪中關于逃逸的認定之所以標準不一、觀點不一，并出現(xiàn)所謂的疑難案件，并不是創(chuàng)造某一學說就能解決的問題，問題的關鍵是要探究對逃逸行為進行加重處罰的立法目的何在，想要達到什么樣的立法目的，并根據(jù)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進行異議分析，當兩種法價值發(fā)生沖突時有一定的輕重緩急的順序排位。例如，上文所提到的那樣，當存在需要被救助的被害人時，應當把是否對被害人采取必要的救助措施作為衡量是否構成逃逸的標準；當不存在需要被救助的被害人時，應當把肇事者是否履行報警、是否按照行政法規(guī)的相關規(guī)定維護交通秩序避免危害進一步擴大作為衡量是否逃逸的標準[5]。我們要明白肇事者只是此項危險活動的參與者，而不是天生的惡人，我們也不能對其期望能在交通肇事后面面俱到以及完美地處理事故現(xiàn)場，我們所要做的是，樹立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來引導肇事者在交通肇事后既能把此次事故的損失降到最低，又能避免受到更加嚴重的法律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