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昌河 劉澤銀, 蘇子昂 陳小光
1.廣州中醫(yī)藥大學第二臨床醫(yī)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2.廣東省中醫(yī)院心血管科,廣東廣州 510120
經(jīng)皮冠脈介入術(percutaneous coronary intervention,PCI)是冠心病的重要有創(chuàng)治療手段,由于其具有療效確切及微創(chuàng)等優(yōu)點,且得益于近年來胸痛中心建設、國家“分級診療”等改革的有效實施,PCI 得以迅猛發(fā)展并得到極大普及。而PCI 治療后胸痛高發(fā),影響患者的生存質量及預后。單純西醫(yī)治療效果欠佳,中醫(yī)辨證論治有獨特優(yōu)勢。臨床中需充分發(fā)揮中西醫(yī)的各自優(yōu)勢,為患者提供最佳治療方案。首屆國醫(yī)大師鄧鐵濤教授是當代著名中醫(yī)學大家、中國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中醫(yī)診法”(Ⅸ-2)傳承人、嶺南鄧氏內科流派學術帶頭人。在長年的臨床實踐中,提出了“寒溫統(tǒng)一、五臟相關、心脾相關”等學說,其“五臟相關論”治療心系疾病取得良好效果,該學術思想得到廣東省中醫(yī)院心血管科傳承并廣泛運用,這其中,PCI后胸痛的治療也頗具特色。筆者有幸參與學習,現(xiàn)將該經(jīng)驗介紹如下:
在中醫(yī)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有頗多“假哲理以言醫(yī)道”的模式[1],是中醫(yī)理論的特色之一。鄧鐵濤教授認為,隨著實踐的不斷發(fā)展,相較于傳統(tǒng)五行學說,“五臟相關論”更為直接且更為符合臨床實際。因而,將肝、心、脾、肺、腎五臟為核心的臟腑之間多維聯(lián)系歸納稱之為“五臟相關”[2]。在黃帝內經(jīng)中即有論述,如《素問·經(jīng)脈別論》言:“以夜行則喘出于腎,淫氣病肺;有所墮恐,喘出于肝,淫氣害脾;有所驚恐,喘出于肺,淫氣傷心。”《素問·玉機真臟論》則言:“五臟相通,移皆有次?!北砻髁宋迮K生理上的相互聯(lián)系?!端貑枴庳收摗穭t論述了五臟病理上的息息相關,即所謂的“五臟寒熱相移”:腎移寒于肝,癰腫少氣;脾移寒于肝,癰腫筋攣……腎移熱于脾,傳為虛,腸澼死,不可治。再加上經(jīng)絡之間的相互延續(xù),經(jīng)別的表里相合,經(jīng)筋、皮部的內外相應等,臟與臟、臟與腑、臟腑各系統(tǒng)、臟腑與外界組成了一個人體調節(jié)自身穩(wěn)態(tài)的巨系統(tǒng)。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也讓通過“兩兩相關”“一多相關”的子系統(tǒng)調控治療疾病成為了可能。有部分學者將鄧鐵濤教授“五臟相關論”初步分解為心脾、肝脾、脾腎、肝腎、肺脾兩兩相關的系統(tǒng)進行研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3-4]。在臨床實踐中,運用“心脾相關”理論治療心系疾病取得較好療效[5-8],在PCI 后胸痛的治療中亦獨具特色。
隨著經(jīng)濟社會的快速發(fā)展及生活方式的改變,冠心病的發(fā)病率逐年升高,而作為冠心病重要有創(chuàng)治療手段的PCI 也得到了迅猛發(fā)展。在2017 年,我國大陸地區(qū)PCI 治療病例增長率為13%,PCI 治療總例數(shù)為753 142 例[9-10]。PCI 治療能及時挽救患者生命,緩解患者癥狀及改善預后。然而,有學者指出,約50%的患者在術后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胸痛[11-12]。有研究則在PCI 治療后的長期隨訪中發(fā)現(xiàn),術后第7 年胸痛發(fā)生率在10%左右[13]。西醫(yī)認為其病因有精神緊張、機械刺激、支架反應等非缺血性因素以及慢血流、支架內血栓、血運重建不完全等缺血性因素兩大類[14-16]。其病因較廣,因此單純西醫(yī)治療效果欠滿意,結合中醫(yī)藥治療效果更好。
胸痛一癥屬于內經(jīng)“心痛”“心痹”等范疇。《靈樞·本藏》中雖有“肺大則多飲,善病胸痹”之言,與仲景所言之胸痹不同,本篇不做討論。與目前大多數(shù)醫(yī)家認識一致,鄧鐵濤教授認為,冠心病之基本病機在于本虛標實[17-18]。結合《金匱真言論》“背為陽,陽中之陽,心也”、《玉機真臟論》“夏脈者心也,南方火也,萬物之所以盛長也,故其氣來盛去衰”,鄧鐵濤教授認為,心屬火,為陽中之陽,心搏停止,則神機化滅,故在心臟系統(tǒng)疾病中,陽氣為其主要方面,輕則為氣虛見證,重則有陽虛寒凝甚或陽氣暴脫之危。在標實方面,結合臨床,以痰證、瘀證為多,多痰瘀并見。
論及虛實的先后順序,鄧鐵濤教授進一步明確,先有虛,然后有實。本病多發(fā)于中老年患者,或腦力勞動之人,精氣耗傷,故多見虛證,氣虛無以行血,則見血瘀,或因脾陽不足,飲食不節(jié),釀生痰濁,痰濁、血瘀加重氣虛、陽虛,本虛與標實相互促進,直至重病。究其根源,本虛為先,這也與《靈樞·口問》所謂“邪之所在,皆為不足……下氣不足,則乃為痿厥心悗”的說法相合。
PCI 后胸痛基本病機為本虛標實,鄧鐵濤教授強調,所謂本虛,指全身之虛,痰瘀也并非專指心臟,只因冠心病病位在心,以心虛邪實為矛盾的主要方面,雖癥見胸痛,卻并非病癥全部。PCI 作為一種有創(chuàng)治療手段,所謂“血實者,宜決之”,屬于中醫(yī)理論的“祛邪法”。然而,此法為局部之祛邪,并未改變患者全身本虛標實的狀態(tài)。因此,鄧鐵濤教授明確,PCI 后胸痛應緊抓整體的本虛標實這一基本病機?;静C確定,具體情況則有四:其一,局部邪勝而未盡,“不通則痛”;其二,祛邪而傷正,氣血不和,“不榮則痛”;其三,金刃所傷,損傷局部,心虛則臟腑平衡破壞,受他臟影響(如“肝移寒于心,狂隔中”等);其四,局部邪雖暫去,卻因整體病態(tài),再次聚集于心,使心之矛盾突出,再次發(fā)病。在治療上,鄧鐵濤教授則主張緩急有次、五臟相關、整體調節(jié)、內治外治并舉的治療方式。
《素問·標本病傳篇》有云:“夫病傳者心病,先心痛……五日閉塞不通,身痛體重,三日不已死?!庇衷疲骸安“l(fā)而不足,標而本之,先治其標,后治其本?!编囪F濤教授認為,術后胸痛劇烈,多為正虛而邪氣獨勝于內,以痰瘀內阻為主要矛盾,兼有虛證。在治療上,在不排斥現(xiàn)代治療方法的同時,鄧鐵濤教授呼吁積極實行“中醫(yī)急診術”[19],主張予急服五靈止痛散(蒲黃、五靈脂、冰片等分為末,口服或舌下服),取失笑散“治心腹一切諸痛”,合用辛香走竄之冰片,開瘀閉而止痛;痛甚者,亦可加云南白藥之保險子及田七末[20]。以痰證為主者,用礞石滾痰丸。胸痛而四肢厥冷,頗有陽脫之危者,急用獨參湯、四逆加人參湯等。外治方面,創(chuàng)立冠心止痛貼(川芎、冰片等),外治于心俞、膻中、虛里等穴,取得了良好效果[21]。而胸痛見厥證者,鄧鐵濤教授主張用“點舌法”開竅醒神,用溫病三寶、蘇合香丸或含有冰片、麝香等丸散點舌[22]。這也就是《靈樞·五邪》所說的“邪在心,則病心痛,喜悲,時眩仆,視有余不足而調其樞也”。
4.2.1 基本治則 《黃帝內經(jīng)·厥病》有云:“厥心痛,腹脹胸滿,心尤痛甚,胃心痛也,取之大都、太白……厥心痛,痛如以錐針刺其心,心痛甚者,脾心痛也……色蒼蒼如死狀,終日不得太息,肝心痛也……臥若徒居,心痛間,動作,痛益甚,色不變,肺心痛也,取之魚際、太淵?!薄峨y經(jīng)·第六十難》則說:“其五臟相干,名厥心痛?!闭摷拔迮K皆可致心痛?!端貑枴た姶陶摗酚钟行翱徒?jīng)絡而心痛的說法:“邪客于足少陰之絡,令人卒心痛,暴脹,胸脅支滿?!编囪F濤教授認為,PCI 后胸痛雖病程不一,病因多端,但其病機總不離“本虛標實”“五臟相關”的基本框架,治療要點則在于以心為主,依五臟特點的不同進行調節(jié),尤以調脾治心為要。在分型方面,鄧鐵濤教授主張分型不宜太雜,抓住一兩個主型,其余做兼證處理[23]。
4.2.2 本虛治法 回歸具體治療,補益之法多用在術后初期,此時氣血不和為主證,臨床表現(xiàn)以虛證為主,虛則以心氣、心陽、心脾兩虛、肝脾不和、心腎不交為多,故應補多瀉少,卻不可純補不瀉,宜酌加豁痰祛瘀之藥。治宜四君子湯合用溫膽湯。氣虛者,重用黃芪,可至60~120 g,結合嶺南地區(qū)特性,鄧鐵濤教授善用廣東地區(qū)五爪龍代黃芪;氣虛甚者,可另用高麗參、吉林參煎服;偏血虛,用當歸補血湯加淮山枸杞等,補陰多以生脈散加沙參、玉竹、二至丸等,此補之常法。至于陽虛一證,鄧鐵濤教授認為“壯火食氣”,不可久服肉桂、附子之類,多以通為補,通過治標實現(xiàn)。
4.2.3 標實治法 治標則在痰與瘀,所謂“諸濕腫滿,皆屬于脾”,崇尚益氣除痰、調脾護心法,補瀉合用,以溫膽湯化裁而得驗方。具體為去原方最重的生姜以減其“溫膽”之功,加黨參益氣,再者,枳實易枳殼,橘紅易陳皮,使理氣不破氣、不傷陰。全方平和而補瀉兼施,鄧鐵濤教授認為可長服久服。偏于瘀者,則加田七末、豨薟草或失笑散,瘀重者可用血府逐瘀湯,偏于痰則加山楂、首烏或導痰湯,亦可用瓜蔞薤白半夏湯,此治標之法,隨證靈活運用,總不離乎益氣除痰總則。值得注意的是,治標而虛證不顯時,鄧鐵濤教授用參多不超過18 g,以防本末倒置。
五臟各有特點,治療亦可各有側重,肝旺者,加草決明、鉤藤、赭石、牛膝,或用鄧鐵濤教授赭決七物湯;腎陽虛者,亦可用腎氣丸;肝腎陰虛者,可用鄧鐵濤教授肝腎雙補湯;偏于肺虛,則用炙甘草湯、六君子湯等,各隨證治之,不再贅述。此外,鄧鐵濤教授強調無論外治、內治之法,根源仍在于其身之虛,皆應注重整體調節(jié),樹立“治未病”思想[24-25],鄧鐵濤教授本人也是這樣實踐的。而在PCI 治療后胸痛的患者中,除去醫(yī)療手段外,仍可通過規(guī)律的飲食、作息,適度運動、呼吸吐納以及八段錦[26]、太極拳等養(yǎng)生運動提高自身抗病能力。
患者,男,51 歲,2014 年3 月19 日因“反復胸悶痛1 月余,加重5 h”入住廣東省中醫(yī)院,患者胸痛徹背,疼痛劇烈,伴氣促,煩躁。查心電圖提示下壁導聯(lián)ST 段抬高,經(jīng)綠色通道送介入室行急診PCI 治療,術中完善冠脈造影提示右冠近中段完全閉塞,前降支中段狹窄約為60%,回旋支中遠段狹窄為50%~60%,于右冠植入藥物洗脫支架2 枚。術后患者胸痛即緩解,規(guī)律服用阿司匹林、氯吡格雷、琥珀酸美托洛爾等藥物治療。但患者胸悶痛反復,術后2 d 內復查心電圖ST 段回落,心肌酶逐步下降,舌下含服硝酸甘油后可稍緩解??紤]患者術后胸痛緩解后再反復,結合臨床,排除再??赡?,遂請鄧鐵濤教授會診??滔乱姡盒那皡^(qū)疼痛,疼痛部位與術前不同,精神疲倦,時時欲睡,心悸,氣短,活動后加重,以夜間為主,伴咳嗽,咳白痰,可平臥,四肢偏涼,納眠欠佳,舌體淡暗,邊有齒痕,舌下絡脈迂曲,苔白膩,脈沉細,尺脈重按無力。中醫(yī)診斷:胸痹(陽虛痰瘀阻絡)。先服吉林參6 g(另燉),合蒲黃5 g、五靈脂5 g、冰片0.5 g 沖服。后予處方:熟附子6 g、橘紅6 g、法半夏10 g、竹茹10 g、枳殼6 g、茯苓12 g、炙甘草5 g、黨參15 g、丹參12 g、毛冬青15 g。服本方3 劑后患者無胸痛,不必服用硝酸甘油,仍偶有胸悶,舌暗紅,苔白微膩,脈沉。予改橘紅6 g、法半夏6 g、竹茹10 g、枳殼6 g、茯苓12 g、炙甘草5 g、黨參15 g、五爪龍30 g、丹參12 g、稀薟草10 g,服用7 d后諸癥好轉明顯,囑堅持服用1 個月。
按語:本案患者為PCI 治療后,陽虛兼有氣虛,加之痰瘀阻于心脈。胸痛雖不劇烈,但患者胸痛頻發(fā),需服硝酸甘油方可緩解,考慮患者陽氣不振,氣虛推動無力,宜先治其標,予吉林參大補元氣,配五靈止痛散之蒲黃、五靈脂活血化瘀,冰片辛香宣通,三藥相合,功專活血化瘀,辛通開閉以治標;此治標之法雖可恢復胸中陽氣,但不宜久服,需標本同治以長治。查其鼻準色黑,尺脈弱,四肢厥冷,《素問·臟氣法時論》指出所謂“心病者,日中慧,夜半甚,平旦靜”,《金匱要略》言“陽微陰弦,即胸痹而痛”,加之患者夜間加重,皆與陽氣不足相關。故治以附子、半夏為君,附子振奮陽氣以治本,半夏除痰以治標,兩者補瀉相合,共為君藥,配黨參益氣,枳殼、橘紅理氣除痰為臣,是為“益氣除痰”之法,而痰瘀?;橐蚬?,加丹參、毛冬青活血通絡,用竹茹反佐諸藥之燥,配茯苓、炙甘草顧護中州脾胃,取“心脾同治”之意。二診患者癥狀好轉,納眠改善,陽虛癥狀緩解,乃因“壯火食氣”,桂附之品不可久服,去附子之溫燥,去毛冬青,半夏減量以減治標之力,加五爪龍益氣,豨薟草祛濕通絡,性味平和,可久服以達祛邪扶正之功。
PCI 是冠心病重要的有創(chuàng)治療手段,術后胸痛原因繁雜,單純西醫(yī)治療效果欠佳。鄧鐵濤教授“五臟相關論”是基于五行學說發(fā)展而來,提倡“治一臟以調四臟,調四臟以治一臟”的整體治療理念,用于治療PCI后胸痛效果確切。鄧鐵濤教授明確本病本虛標實、先虛后實的病機特點,倡導中醫(yī)急診術治療急癥、五臟相關、調脾治心、痰瘀并療的治療特色,宣揚內外治并舉、防治病同重的理念,并創(chuàng)立眾多經(jīng)驗方指導臨床,頗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