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約翰·威斯韋爾 董立婕
如果毒漆樹街133號是一棟會殺人的鬼屋,那它的能耐一定要比現(xiàn)在大。毒漆樹街133號里只死過一個人。那是1989年,多羅蒂婭·布拉斯科拒絕去臨終關(guān)懷安養(yǎng)院。她享受著風(fēng)吹過屋頂木瓦的聲音,度過了最后的兩個半月。毒漆樹街133號每一天都為她盡心盡力地演奏。
這棟房子懷念1989年。自空置以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
今天,它要改變這一切。在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威斯夫人給它做了掃除后,毒漆樹街133號狀態(tài)絕佳。威斯夫人擺出從商店買來的餅干,在隱蔽處放好散香器;毒漆樹街133號則召喚來一陣柔和的微風(fēng),借助其氣味嚇走了地塊上的土撥鼠。房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和房子本身都需要這次開放看房日能起到作用。
參觀者三三兩兩地走進房子。他們都是些無聊的人,更感興趣的是零食,而非重新修整過的房屋管道。毒漆樹街133號繃直了它疼痛的地板,就像人類把肚子癟進去那樣。參觀者把泥巴踩得到處都是,然而只要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愿意在余生中在房子里踩出泥腳印,毒漆樹街133號便別無他求。
一個身材魁梧、垂著肩膀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長尾鸚鵡綠色的連帽衫,衣服的背面沾了一點巧克力蛋糕留下的污漬,但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威斯夫人向他略一揮手,同時繼續(xù)竭力與一對有錢夫婦維持著一段十分鐘的對話。這對夫妻的鞋子看起來比這棟房子的首付還要貴,但是從他們看手機的頻率來說,他們顯然會隨時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奔馳車?yán)铩?/p>
衣服上沾著巧克力蛋糕污漬的男人在毒漆樹街133號的一條條走廊里走來走去。房子把地板挺得筆直,帶著地基都顫抖了起來。
男人并沒有看毒漆樹街133號的地板,而是看向了綠色花卉墻紙上的幾道褶皺,露出了人們看自己腋窩時的表情。
毒漆樹街133號為沒貼牢的墻紙感到羞愧。此刻,毒漆樹街133號正在考慮是否可以嚇跑自己墻上的膠水、讓墻紙脫落,以取悅這個男人。這格外重要——因為相比其他參觀者,他在房子里停留得更久。對于其他參觀者都有所察覺的氛圍,這個男人似乎并無體會——也許他感知到了,但他毫不在意。
從他的舉動來看,他在乎的是墻紙,以及主臥室與廚房窗戶的自然采光。
一個孩子踩著重重的步伐,從前門走了進來。她卷曲的頭發(fā)扎成了三根橢圓小辮,看起來很像是自己梳的。她穿著鮮綠色的綠巨人T恤,脖子上的銀色吊墜盒項鏈與T恤碰撞著。她把手肘蜷縮在胸前,雙手像爪子一樣伸出,上面沾滿了巧克力蛋糕渣。
她邁出的每一步都是刻意的,飽含了嬌小的身體所能注入的全部力道,好踏出盡量沉重的步伐。
衣服上沾著巧克力蛋糕污漬的男人瞥了她一眼。他問:“安娜,你的外套在哪兒?”
安娜大聲吼道:“我討厭衣服!”
顯而易見,安娜討厭衣服。下一秒,她便抓住了綠巨人T恤的下擺,一把掀過頭頂脫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不讓吊墜盒項鏈甩出來,卻把衣服扔向男人。他試圖抓住她,她卻在他的雙臂間躲過。
在女孩和男人追逐的過程中,前門一直是開著的。毒漆樹街133號知道取暖的油費很貴,于是它召喚出一縷幽風(fēng),把門關(guān)上了。
關(guān)門的聲音讓安娜轉(zhuǎn)了回來,她指著門說:“爸爸!是鬼魂!”
爸爸回應(yīng):“安娜,我們說過了,這世界上沒有鬼魂。”
“你剛才都沒有看。”
“不存在的東西,根本不用去看?!?/p>
安娜看著她的吊墜盒,氣呼呼地說:“如果那是媽媽的鬼魂呢?”
爸爸閉了一下雙眼:“拜托你把衣服穿回去吧?!?/p>
安娜立馬又對著自己的褲子發(fā)起火來:“衣服是給弱者穿的!”
“安娜,穿上衣服,不然我們就走?!彼f著,努力嘗試把衣服往女兒身上套。她推著他,在他的連帽衫上留下更多的巧克力蛋糕渣。在他們較勁的時候,那對有錢的夫妻悄悄地從前門離開了,走的時候門都沒關(guān)。
毒漆樹街133號幫他們把前門關(guān)上。取暖油費真的不便宜。
房子的屋頂是三角形的設(shè)計,這意味著二樓僅有一間臥室。威斯夫人讀懂了爸爸臉上的表情,發(fā)起了進攻:“地下層非常寬敞,采光充足,冬暖夏涼?!?/p>
這個四歲的小女孩還沒怎么看二樓的臥室,就退了出去。她一邊用雙手抓住樓梯扶手,一邊雙腿顫巍巍地往下走。下到第三級臺階時,她便已完全動彈不得了。
爸爸還在房間里四處打量,沒留意到顫抖的安娜。
有些鬼屋會向居住者展現(xiàn)殺戮或是慘劇的幻象。毒漆樹街133號讓女兒眩暈的畫面在爸爸面前一閃而過。爸爸不會知道這是房子的視角,即使知道他也不會相信,但他還是即刻趕去了樓梯。安娜抓住他的褲腿,直到感到安心才松手。
毒漆樹街133號做的都是些點到為止的事,但它卻知道該如何運用。鬧鬼是一門藝術(shù)。
地下層其實只算半地下,所以窗戶的高度與門前剛修建過的草坪平齊。安娜對著這景致咯咯地笑了一會兒。然后,她快速地在地下層轉(zhuǎn)了一圈,從復(fù)式爐、洗衣房到儲物間,再到兩間空屋子。這兩間屋子會是完美的兒童臥室和游戲室。
安娜走到西邊的屋子,宣布道:“爸爸,你可以把所有抓到的鬼魂都關(guān)在這間屋子里?!?/p>
威斯夫人提議:“其中一間可以當(dāng)家用辦公室。您說您在遠程辦公?”
爸爸說:“我是一名軟件工程師,還運營著一個無神論主義播客?!?/p>
安娜在兩間屋子之間來回蹦蹦跳跳,反復(fù)地認(rèn)真做著檢查,好像它們的空間會變大一樣。毒漆樹街133號可沒有那種本事。
爸爸說:“我們可以睡在彼此的隔壁。你覺得怎么樣?”
安娜說:“但我想要一間大的恐龍屋?!?/p>
“你自己已經(jīng)快變成大恐龍了。那頂樓的房間怎么樣?”
安娜的下唇噘了起來,她好像想要跑掉。她不想住在頂樓的屋子里,一樓又只有一間主臥。她快要發(fā)脾氣了,一切可能都要告吹。
于是,毒漆樹街133號亮出了自己的王牌。每棟像樣的鬼屋都至少有一個密室。當(dāng)多羅蒂婭·布拉斯科不想被人打擾的時候,她就會在這個連家人也找不到的密室里做做縫紉。這會是安娜成長的理想之所,也許她會在這里學(xué)會縫紉。
伴隨著小貓的親昵叫聲,密室的門打開了。大人們都震驚了,他們絕對不記得這里有個房間。安娜不在乎,她跑進去探索了起來。
“呃,我們還沒打算開放參觀那個房間?!蓖狗蛉苏f,努力掩飾著自己的慌張。她感到恐慌,腦中想到各種麻煩事和官司。
她不明白,毒漆樹街133號正在力爭促成這筆交易。
這間屋子的內(nèi)部很深,里面有一扇寬敞的窗戶。屋里有一把搖椅,旁邊放著針線盒。窗戶下面的大紡車仍能讓人感受到它消遣時光的意義。這間屋子本該誕生許多的漂亮衣服?;炷恋匕迳嫌袔椎懒芽p,不過如果為了打造女兒完美的大恐龍屋,沒有什么是一個愛女情深的父親無法修補的。
“安娜,”爸爸喊道,“到我這里來?!?/p>
安娜沒有理睬爸爸的呼喊,徑直奔向紡車。她的小手抓住轉(zhuǎn)輪上的輻條,然后轉(zhuǎn)身向著門:“這就像媽媽的一樣。”
爸爸說:“小心點,這不是咱們家的東西……”
安娜使勁地轉(zhuǎn)動起輪子,想要在大人們面前賣弄一下。毒漆樹街133號沒能來得及阻止她,整臺紡車嘎嘎吱吱地晃動起來。紡車徑直地壓了下來,令她摔向了地面。
爸爸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從破損的轉(zhuǎn)輪和踏板之間拉了出來。安娜只顧著放聲大哭,沒注意到她的項鏈鉤在了紡錘上。纖細的項鏈啪的一下斷了,吊墜盒從她的脖子上滑下來,掉進地板上的一條裂縫里。毒漆樹街133號一不小心將吊墜盒吸了進去,就像吸進一根意大利面一樣。它嘗試把吊墜盒吐出來。
爸爸把安娜緊緊地抱在自己胸前,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沒事吧?你沒事吧?”
安娜說:“讓我修好它!”她伸手去夠壞掉的紡車。她的一只手在流著血,但她仍想動手去收拾自己造成的爛攤子。她說:“爸爸,放開,我要修好它。不能讓鬼魂難過?!?/p>
安娜的話把爸爸從擔(dān)心得出神的狀態(tài)之中拽了回來。他把安娜抱起,夾在一只手臂下,無視她的腳踢來踢去。他向著樓梯走去:“不行。我早就警告過你了,現(xiàn)在我們要走了?!?/p>
“爸爸,不要!”
“不行。說再見吧。你沒聽到鬼魂和你說再見吧?你知道為什么嗎?”
毒漆樹街1 3 3 號涌起一股沖動,它想要猛地摔上門,把他們都關(guān)在這里——爸爸、安娜,甚至連上威斯夫人。它想逼迫他們永遠留在密室中。在這里,他們可以縫制衣服。房子可以為他們保持冬暖夏涼,讓他們免受世界上任何颶風(fēng)的襲擊。它需要他們。
毒漆樹街1 3 3 號的內(nèi)心在掙扎,密室房門的鉸鏈和門把手也隨之顫抖。在那一刻,它知道了是什么讓其他鬼屋走向邪惡。那些殺人的鬼屋是因為無法承受孤獨。
如果毒漆樹街133號是一棟會殺人的鬼屋,那它的能耐一定要比現(xiàn)在大。可是它并不是。
它任憑房門開著,讓爸爸帶著大哭大叫的女兒走出地下層。她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回蕩在房子的槽隙間。他抱著她走上樓梯,沒有回頭看一眼就從前門離開了。
毒漆樹街133號一直讓密室的門開著,希望能有人回來。它把地板上的裂縫擠攏,吊墜盒毫發(fā)無傷地從中彈了出來。吊墜盒里是一個女人的照片,她有著寬厚的鼻子和自豪的眼睛。如果鬼魂真的存在,她一定是個很棒的鬼魂。這一刻,毒漆樹街133號覺得即使能有一個鬼魂住進房子也挺好。
在太陽落山前半小時的時候,一輛紅色的小汽車停到了門口。司機在外面徘徊了兩分鐘才來敲門。是那位爸爸。
威斯夫人應(yīng)門,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是烏利塞斯啊。安娜還好嗎?”
爸爸說:“小傷,剛才謝謝你的理解。你看到一個吊墜盒了嗎?安娜一直戴著它,但她找不到了。”
威斯夫人讓他進屋:“我們可以四處找找看。那是個什么樣的吊墜盒?”
“里面有安娜媽媽的照片。媽媽送給她的東西不多,那是其中之一?!?/p>
“照片上是你的妻子?”
“她本來要成為我的妻子,”他說,然后環(huán)視主臥室,神色比室內(nèi)的空間還要空洞,“我們公寓的防火梯發(fā)生了事故,她跌了下去?!?/p>
“哦,真糟糕?!?/p>
“現(xiàn)在,安娜需要獲得盡可能多的慰藉,所以如果我們能夠找到那個吊墜盒就好了?!?/p>
房子真想做點什么,于是,毒漆樹街133號運用起自己那不足道的能力,讓吊墜盒飄浮到地下層最上面的一級樓梯上。它調(diào)整吊墜盒的角度,讓光照到上面,并反射進樓上的客廳中。
爸爸靠自己找到了那枚珍貴的吊墜盒。他彎下腰對著它,拇指拂過戀人的照片。
毒漆樹街133號讓爸爸為他自己感到驕傲。在未來的清冷歲月中,它都將牢記這一回憶,直到被推土機鏟倒。
爸爸站了起來,他沒有拿起吊墜盒,而是把它留在原地。毒漆樹街133號試圖向他發(fā)送幻象,提醒他不要忘記來這里的目的。
幻象并沒有改變他的舉動。
他徑直走到外面,走向他的汽車。安娜坐在車上,揉著她浮腫的眼睛和流著鼻涕的鼻子。爸爸說:“吊墜盒可能在房子里。你想幫著我找找嗎?”
毒漆樹街133號不會哭。只是它的管道里流過了一點空氣。
安娜撲通一聲跳下了車,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毒漆樹街133號。她花了很長時間在廚房里翻來找去,可她之前都沒怎么來過廚房。爸爸演出來的偵查手法則更差勁,他故意在空蕩蕩的走廊里來回檢查,這讓他可以看見安娜在什么時候終于會去檢查地下層的門。
“媽媽!”她歡呼起來。她一下坐到樓梯上,將吊墜盒貼在自己的喉嚨前。巨大的情緒隨著顫抖的聲音,從嬌小的軀體中洶涌而出,“媽媽回來了!”
爸爸問:“所以你找到了?”
“我告訴過你她會在這里。媽媽希望我找到它?!?/p>
“ 你媽媽可沒那么做, 安娜?!?/p>
她縮起鼻子,模仿著他的聲音說:“你可不知道?!?/p>
爸爸把手放在吊墜盒上:“這是你自己找到的,不是其他人。你不需要鬼魂?!比缓笏p輕點了點她的太陽穴處,“因為你媽媽最好的品質(zhì)就在你身體里。”
安娜抬頭凝視著爸爸,目光閃閃。
然后安娜說:“不。是鬼魂把吊墜盒留在這里的。”
她轉(zhuǎn)而走向客廳,在傍晚將盡的陽光底下跳來跳去,并迎著光舉起吊墜盒。
在這一刻,理性被擊敗了。爸爸不再反駁她的話。他倚著墻壁,靠在他討厭的墻紙上,房子里的一切都變得理所當(dāng)然。
爸爸叫道:“威斯夫人?”
“請叫我卡羅爾,”她說,她假裝自己在這整個過程中,并沒有在十英尺之外暗中觀察,“你對安娜真的很好?!?/p>
“三個房間的地下層,對于這個價格的房子來說真夠多的,不是嗎?”
“這所房子本就是一個家,只在靜候它的家人?!?/p>
如果不是在今天已經(jīng)聽她講了八次,毒漆樹街133號會覺得這句話更令人動容。
爸爸說:“我喜歡這地方能給她的空間。這兒有足夠的空間讓她跑來跑去。她喜歡奔跑,將來會成為田徑明星?!?/p>
“我告訴我自己,當(dāng)你們在這棟房子里的時候,房子看起來更快樂了。它適合你們。”
他說:“我們需要的是可以重新開始的地方。”
威斯夫人遞給他房屋的數(shù)據(jù)文件,向著地下層做出邀請的手勢:“想再看一圈嗎?”“是的。謝謝?!彼舆^文件。
如果房子可以笑,毒漆樹街133號早就笑出聲了。
這個疲憊的無神論者無須知道,事實上來說他的播客工作室根本不存在。毒漆樹街133號無須他相信什么,他只要相信自己和女兒就可以了。它存在于此并不是為了受人感恩,房子會默默支持著他,就像他支持著安娜。
//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原標(biāo)題:《鬼屋開放日》),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