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苑婷
在云南西雙版納,坊間多少流傳著一些關于大象的故事。這些故事有兩個極端:一種是大象報恩,另一種是大象報仇。
“有兩只野象偷吃酒糟喝醉了,第二天被農(nóng)戶發(fā)現(xiàn)倒在溝里,四腳朝天起不來。村民叫來警察,想了好多辦法,最后好多人在旁邊挖溝,把溝拓寬,幫它們翻身。兩只象走的時候,轉身停住,面向所有人點了點頭,表達感謝才慢慢走開。”
“一頭母象帶著一只小象,夜里闖進了一個農(nóng)戶家,當時還沒收繳獵槍,男的拿槍把小象打死了,母象逃了。后來,男的因為獵殺大象被抓,母象有一天帶著群象回來,把他家毀了?!?/p>
在當?shù)厝说挠∠笾校?野象亦天使亦魔鬼?!澳銈兲焯煲Wo大象,我們也理解,大象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可誰來保護我們?”
今年4月中旬以來,西雙版納17頭野象從原棲息地出走,一路北上,直抵昆明。每天看看“今天大象又到哪了”,對于當?shù)卮蟛糠秩藖碚f,只是一件無傷大雅又饒有趣味的新聞。在人象沖突頻繁的近些年,西雙版納當?shù)剞r(nóng)戶與野象之間的關系,實際上交織著哭笑不得、無奈、煩惱、害怕等各種情緒,畢竟對農(nóng)戶來說,野象在農(nóng)田里吃掉的可能是他們半年的收入;而對極少數(shù)被大象傷害過的家庭而言,野象意味著哀傷、陰影、恐懼、痛苦,甚至憤怒。
在“大象一路北上”成為熱點之前,近幾年大象闖入人類居所這樣的事,在西雙版納、普洱已不算罕見。而在大象“為何出走”這個問題上,專家有不同的答案。因棲息地減少,大象必須外出至人類活動居所尋找食物,而領頭象沒有經(jīng)驗,這是常見的專家解釋。此外,還出現(xiàn)了“大象旅游說”“地球磁場說”……也許沒人真正理解大象的心思,我們只能從事實的變遷中尋找蛛絲馬跡。棲息地的減少,在西雙版納是一個肉眼可感的事實:大片單一的人工橡膠林,取代了原生的、豐富多樣的森林。
大象是無法穿過大片橡膠林的,因為在橡膠林里它們找不到食物。橡膠林有“綠色沙漠”“抽水機”之稱,會大量吸走土壤中的水分,制約其他植物生長,而每天要進食六七百斤食物的大象,習慣邊走邊吃。
人類的城市、公路、水電站、橡膠林,把熱帶雨林切割成零碎的片段,大象要遷徙尋找食物,就不得不跨過縣城、公路和農(nóng)田。在漫長的時光中,人類和大象形成了某種共生關系。南方山地游耕民族在雨林中開墾部分農(nóng)田,輪耕輪歇,8到10年后,土地生產(chǎn)力下降,便燒荒換地重新開墾;而人類遷徙離開之后,自然生長出草木、野生果的輪歇地,便成了野生亞洲象的食物天堂。
山地游耕民族生活方式的變化、“計劃燒山”的廢除,大大影響了大象在雨林的生活。人到哪兒,象就生活在周邊——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顧問曹孟良認為,這也是如今大象經(jīng)常闖進農(nóng)田偷吃、搞破壞的原因。
傣族老人玉勐從小生長在西雙版納,在她的印象里,從前沒有那么多大象傷人的事情。她兒時住的寨子離如今的野象谷不算太遠,有時候上山摘筍子,遠遠地會看到大象。那時候她們會很開心地揮手大喊,“嗨——”大象聽到了,也會揚起鼻子和她們遠遠地打招呼。她并不清楚,如今人和象之間為何變成了這樣。
與此同時,盜獵事件也不時出現(xiàn)在新聞里。記性超群的野生象,會不會是從那時候開始記住了盜獵者漆黑的槍孔呢?
也許吧,沒人說得清,但一切都有關聯(lián)。9年前,40歲的張錫炎離開生活了20余年的北京,回到家鄉(xiāng)云南,因機緣開始幫扶當?shù)夭柁r(nóng),隨后又進入西雙版納州熱帶雨林保護基金會任副理事長。他相信,雨林修復是目前改善人象關系的重要工作。
原始的刀耕火種生活方式已不可能退回去,但至少,他們可以先推動“退膠還林”——以發(fā)放樹苗管理費的方式,鼓勵當?shù)剞r(nóng)民將自家單一的橡膠林替換掉,把被橡膠林蠶食的雨林一點點修復回來。
重建大象食源地,則是近幾年好幾個基金會在嘗試做的事情。最容易遭殃的農(nóng)田通常在雨林的邊緣地帶,農(nóng)民以前總因為大象糟蹋自己田地里的農(nóng)作物而心生不滿,甚至放鞭炮驚嚇大象,久而久之,他們便不愿繞遠去耕種,“飛地”逐漸變“荒地”。
曹孟良設想,如果把那些雨林邊緣的荒地租下來,給管理費讓農(nóng)民繼續(xù)耕種,但告訴他們,這是為大象種的食物呢?這些作物若被大象吃了,理所應當;若沒被破壞,農(nóng)民還是照舊收獲農(nóng)作物、增加收入。
然而,哪怕租下幾百畝糧食地,對大象來說也僅是杯水車薪,而且人工種植營養(yǎng)單一,無法根本解決大象食源的問題。在意識到“象逐人居”的關系后,今年曹孟良提出了一種新的思路——保護區(qū)周邊的農(nóng)地輪耕輪歇,依舊是雇農(nóng)民為大象種植,撂荒的年份讓土地自然生長,作為大象的食源。
為了讓這個計劃落地,曹孟良、張錫炎和當?shù)乇Wo部門的工作人員一起,開始了四處勘查村落和游說農(nóng)民。
無論保護野象還是修復雨林,人心的工作永遠是最難、也最緊要的一步。好比退膠還林,讓農(nóng)戶把能賺錢的橡膠林砍掉談何容易,他們大多數(shù)對環(huán)保無感,最關心眼前的經(jīng)濟和生活。
但張錫炎和團隊磕下來了。
從2018年的七八家,到2019年的19家,再到2020年的30幾家,西雙版納參加雨林修復項目的農(nóng)戶數(shù)量每年都在增長。截至2020年年底,他們一共種活了18424棵樹。
巴飄寨歷史上很少受到野象侵擾,村民們其實并不知道,他們所參與的雨林修復項目和大象之間有什么關系。但他們知道,茶樹要是種在樹種豐富的地方,茶葉就會吸收周圍樹種的香氣,這些最終都會體現(xiàn)在茶的價格上。以前,因為大樹會遮擋茶樹的陽光,影響茶葉產(chǎn)量,不少茶農(nóng)會偷偷在茶地邊的大樹樹皮上割一圈,讓大樹自然死去;但2019年西雙版納大旱,很多茶樹被曬死,只有依托大樹庇蔭的那些幸存了下來。對當?shù)剞r(nóng)民來說,這就是活生生的“生物多樣性”。
西雙版納野象谷的后門,就坐落著亞洲象種源繁育及救助中心。那里寄養(yǎng)著十來頭野象,有的因肇事、有的因傷病無法自理,有的因天生有缺陷而被象群遺棄。比如,小象“羊妞”,它被發(fā)現(xiàn)時才剛出生不到一個月,奄奄一息地躺在農(nóng)戶的柴房地上。因為有先天心臟病,它被象群遺棄。村里一位老婆婆發(fā)現(xiàn)了它,打電話到救助站。經(jīng)過數(shù)名專家搶救、養(yǎng)育員24小時輪流照護,這只小象最終被救活。
離野象谷不遠,便是被防象圍欄圍起來的香煙箐村。防象圍欄是粗大圓潤的金屬桿,看起來像極了一根根粗壯的大象腿,如果周圍有亞洲象出沒的預警,圍欄門就會關上。此刻一切安好,圍欄門大開,村里是玩耍的孩子、散步乘涼的村民,圍欄上貼有帶可愛小象標志的標語:“大象是人類的朋友。”
而傳承了傣陶技藝的玉勐婆婆,至今仍熱衷于用陶土捏大象。在她手上,大象總是會被捏成興高采烈的樣子,開心地瞇起雙眼,高高地揚起鼻子,嘴張得大大的——跟很多年前在遠遠的山上和她們打招呼的大象一樣。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