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臨水
梁子維念高二的時候,曾在教室里放話說自己長大了要當導(dǎo)演。
午休時間,滿室寂靜,打瞌睡的同學都因他這話而清醒。梁子維相當?shù)靡猓又f:“劇本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就叫《大熊傳》?!彼_始給班上同學分配角色,甭管這個名字多可疑,無聊的男生們卻瘋了一樣爭搶男一號,正扭打得不可開交時,有人問了一嘴:“那誰是女主角???”
有人猜是班花江曉,也有人投其他漂亮女生一票,梁子維神秘兮兮地走到許安寧桌邊,硬生生搖醒裝睡的她:“別怪哥不講義氣啊,主角我可給你留著呢,你就演……”梁子維的話沒說完,許安寧忍無可忍地把一本書拍在他臉上,低吼一聲:“滾!”
她從梁子維開口那一刻就開始有不好的預(yù)感,擔心話題轉(zhuǎn)移到自己身上,才一直在裝睡。
眾人面面相覷,忽地想起,許安寧原先有個外號就叫“大熊”,原因是她念初中的時候曾有過一段特別胖的時期。
鬧了半天,梁子維又是在惹許安寧注意。全班都知道,梁子維只要一天沒被許安寧罵就皮癢,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惹她生氣。
某天他趁她睡午覺的時候偷偷用水筆往她指甲上畫畫,她不知道,醒來后迷迷糊糊地揉臉,蹭了個滿臉黑。
梁子維看她出丑就高興,拍著桌子笑得特別夸張,其他同學見狀跟著笑。許安寧一臉疑惑,在同桌的提醒下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忍無可忍,回頭給了梁子維一拳。
那一拳打得很實在,賞了梁子維一個烏眼青。這一幕恰好被進門的班主任看到,她將他們帶去辦公室教育:“你們兩個怎么三天兩頭就吵一架呢?”
許安寧覺得自己特別無辜,但梁子維捂著眼睛,委屈巴巴的樣子,使得許安寧怎么拼命地解釋,老師都不信,畢竟掛彩的只有梁子維一個,正常人都看得出來是誰挨欺負了。
而且梁子維成績很好,老師相信他是好孩子。
老師冷漠地看著許安寧,表示一個巴掌拍不響:“那他為什么老招你,不招別人呢?”
是啊,為啥?一定是他看人下菜碟,覺得她好欺負。
老師罵完之后喝茶潤嗓子,梁子維先離開,許安寧留下來請求老師給她換座。
老師也實在不想再被他們鬧,就答應(yīng)了。
許安寧回班后迅速收拾書包,等待老師找到人跟她換座位,整個過程中都避免和梁子維產(chǎn)生任何眼神交流,可她總覺得他正盯著自己看。這種異樣讓她相當難受,她瞪回去:“你看我干什么?”
他眨巴眨巴烏青的眼睛,笑著說:“你好看啊?!?/p>
許安寧愣了一瞬,班上男生聽到這話后集體起哄敲桌子,她的臉色由紅變白,覺得他根本就是故意在諷刺自己。許安寧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好看,留厚厚的劉海是因為額頭上的青春痘被嘲笑得多了。
待許安寧拎著書包離開后,梁子維才知道她要換座位,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在放學路上找她問原因。
她言簡意賅:“煩你?!?/p>
“為什么?”他更不解了,“雖然你這次做得很過分,但是我也沒說過生你氣啊,你不用因為愧疚避開我。”
許安寧氣得都快靈魂出竅了:“我沒聽錯吧,是你給我惹麻煩,你害我被老師批評,我憑什么對你愧疚?”
“可是你打了我啊?!?/p>
“那是你活該!”
梁子維這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都理解錯了,他原本以為那樣打鬧是代表關(guān)系好。
她懶得跟他爭,剛要過馬路,卻又聽他說:“因為你總是不看我,只有我鬧你的時候,你才會跟我說話。”
她疑惑地問他:“我為什么要看你?”
“我也不知道?!绷鹤泳S撓撓后腦勺,“你要是生氣,直接告訴我就行了,或者你打我也可以,但是,你以后能不能常跟我說說話?”
許安寧覺得自己在跟一個外星人對話,根本找不到同一個頻道,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鬧了半天,他一直騷擾她,就是想跟她說話?這人得多閑??!
再說了,她找誰說話不行,非得找他?
在明明確確地表達了自己對梁子維的憎惡,并且換了座位之后,許安寧確實安生了幾天。
這種世界和平的感覺真好。
最開始,她還擔心梁子維不會放過她,現(xiàn)在看來是多慮了,也許他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樂子。他的新前桌是江曉,老師問誰想和許安寧換座位時,江曉主動提出她愿意,她希望梁子維能幫她指點功課。
也對,現(xiàn)在他肯定忙著和江曉培養(yǎng)友誼呢。
許安寧這樣想著,悄悄觀察那邊的動向,正好江曉拿著書本回頭向梁子維問一道題,他打著哈欠,只輕飄飄地看了一眼,便以“不會”敷衍了過去。
江曉不樂意了,一貫被班上男生奉承慣了的她沒想到梁子維拒絕自己:“你都沒認真看!”
梁子維仍是怏怏的:“抱歉啊,今天我的腦子請假了,不想工作?!?/p>
江曉氣呼呼地轉(zhuǎn)回頭去,梁子維繼續(xù)打哈欠,并抬頭往許安寧那邊看了一眼。四目相撞,她慌忙移開視線,假裝跟斜后桌的男生說話:“你數(shù)學練習冊能不能借我看看?有道題我沒做出來?!?/p>
男生將書拿給許安寧,她翻開瞅了瞅,這狂草的字跡看得她腦仁生疼。那道題很復(fù)雜,她卻因上課走神沒聽到,正犯愁怎么辦的時候,憑空飛過來一本練習冊落在桌上。是梁子維的練習冊。
許安寧想把書還回去,可下節(jié)數(shù)學課會講新課,她擔心如果搞不懂這道題,會連新課的內(nèi)容都聽不懂,于是她咬咬牙,心想,就這么還回去太可惜,不如悄悄瞄一下。
這一瞄就瞄了將近十分鐘,許安寧搞懂了大部分內(nèi)容,只是最后幾個步驟不太明白,她正抓著頭皮拼命演算的時候,一道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你還沒用完???”
她回頭,看到梁子維好像很不耐煩的臉。
這不是他自己扔過來的嗎?他干嗎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p>
梁子維見許安寧只是瞪著自己不出聲,便順著她的筆尖看,“嘁”了一聲,戳一戳她寫錯的地方:“這里不是x,應(yīng)該是y?!?/p>
許安寧低頭看了一會兒,也顧不上跟他較勁了,恍然大悟一般:“哦,這樣啊。”
梁子維抱走練習冊,背對著許安寧,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
他只是想找機會跟她說一句話而已,她卻以為他嘲笑她。
他憑什么嘲笑她?!
不就是一道題嗎?要不是那節(jié)課她剛好出神,沒聽到重點,她也做得出來!
她上課從來都是認真的,要不是因為他,她也不會經(jīng)常走神。
都是因為他。她總是想他。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許安寧的臉忽然紅了。
她為什么會總是想他?
白天得不到結(jié)果,夢里也不歇著,自那之后,連續(xù)三個晚上,許安寧都夢到梁子維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盯著她看,跟她說:“因為你好看啊。”
她驚醒,壓著狂跳不止的心臟對著鏡子掐自己的臉,并一字一句地向影子詢問:“你沒病吧?!”
那可是梁子維??!他那么欠揍,干嗎要這么想他???一定是因為睡糊涂了。
為了讓自己清醒一點兒,許安寧用冷水洗臉,然后背單詞、背公式,總之就是用各種事物填滿腦子。天快亮了,她才睡著。
頂著黑眼圈上學,一上午,許安寧都昏昏欲睡。中午在食堂吃飯,她有氣無力地一勺一勺往嘴里喂湯,旁邊的女生們在聊天:“你們知道嗎?我聽說,男生都喜歡找自己喜歡的女生麻煩?!?/p>
“這是什么原理?”
“想吸引對方注意唄?!?/p>
她們說到這里,齊齊望向許安寧,后者手里的勺子頓了頓,急急忙忙地解釋道:“我和梁子維可不是你們想的那樣?!?/p>
她們笑得更大聲了:“真奇怪,我們又沒提那個誰的名字,你干嗎聯(lián)想到人家呀?”
許安寧抖了抖,試圖裝傻蒙混過關(guān),卻被湯嗆了一下。
練習冊事件之后,梁子維突然開始不來煩她了,許安寧沒來由地有些失落。
班上同學近期無聊到連可以交換的八卦都沒了,人人都跑去問許安寧:“你最近怎么不更新小說了呢?”
當事人還沒說什么,倒是梁子維的神色變得很不自然,他悄悄走出教室,走到走廊里嘆氣。許安寧看了看他的背影,低下頭說:“不想寫?!?/p>
女生們嘰嘰喳喳:“這么說的話,梁子維好像就是在看了許安寧的小說之后開始沉默的?!?/p>
許安寧聽到這里,眉毛直立:“誰讓你們給他看的?!”
她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情終于還是發(fā)生了。
她當初只是偷偷摸摸寫著玩,被發(fā)現(xiàn)了以后沒辦法才給她們看,本來說好了絕對不外傳的,沒想到一個知道就全知道了。她很不好意思,原因是男主角的形象最初完全是按照梁子維設(shè)計的。
好吧,她承認,在剛進班級,還不怎么了解梁子維的時候,她覺得他這張臉長得是真好看。當時她看很多網(wǎng)絡(luò)小說,手癢想自己創(chuàng)造劇情的時候就拿他當主角練筆,寫女主的時候,不自覺就會代入自己的心情。
后來,梁子維聽說許安寧在以他為原型寫言情小說,他很激動,以為她是對自己有好感,寫的是甜蜜的劇情。
兩人不做前后桌之后,梁子維偶然間拿到了許安寧寫的小說,看完后才知道原來她只是因為太煩他了,竟然在小說里拿他出氣。她到底是有多討厭他???!
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她趴在桌上睡覺,醒來以后其他人都走了,只剩梁子維在收桌椅,他今天值日。
許安寧趕緊起來整理書包,主動把自己和同桌的椅子收起來,梁子維看到后悄聲道了句謝,她怔了一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聲“沒關(guān)系”。
到了和他單獨相處的時候她就緊張,卻拖延著時間,不想往外走。她悄無聲息地幫他擦起了黑板,他見狀立刻拿起另一個黑板擦從另一頭擦起,并說:“我來就行了,你可以走了?!?/p>
他的態(tài)度和以前明顯不一樣,太冷淡了。
她的腳步像是被黏住了,手也變得不太好使,反復(fù)擦那一塊地方,在心里醞釀了好半天,才緊張地開口:“對不起?!?/p>
他沒反應(yīng)過來:“啊?”
“你看了我寫的小說吧?”
“ 哦, 嗯, 抱歉…… 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不過,要是不看的話,我還真不知道我原來那么招人煩。”他揉完眼睛后繼續(xù)擦黑板,“讓你那么煩惱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他停頓許久,裝作輕描淡寫的樣子解釋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鬧你。”
這話好像更怪了。
滿心煩躁無處安放,他心底抓狂,怕被她看出來,只能放下黑板擦,拎起書包匆忙離開,許安寧追上去:“我也不是故意那么寫的,我就是……”
她紅著臉,不知道怎么解釋。
她并沒有那么討厭梁子維。
高一開學軍訓(xùn)時,她一眼就看到他了。人堆當中的梁子維即使被曬得跟炭一個顏色,還是發(fā)著光。她在日記里寫他,在筆記本里寫他,在閑來無事練筆的小說里面也寫他。
她原本對外貌不在意,遇見他之后卻每天為額頭上突然冒出的痘痘而煩惱。她悄悄藏起自己的心事,卻不想有一天會被人發(fā)現(xiàn)。班上的女生逐漸猜出她寫的角色是誰,之后都來追問她對梁子維的心情,少女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出他是自己幻想的對象,便開始改口說討厭他。
從此她文字里的畫風大轉(zhuǎn)彎,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她用討厭他來掩蓋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騙人太久,連自己都相信了,是到了最近才想起來,她其實不介意他叫她的外號,也不介意他再靠近一些,但她說不出口,也不知道如何表達。
她憋紅了臉,掙扎了半天才說出一句解釋:“我說的都是反話?!?/p>
梁子維想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臉隨她一起紅了。
從頭到尾都是他們過于笨拙。最開始,他也不懂自己干嗎總盯著她看。他其實不是個愛惡作劇的人,卻總想捉弄她。
想讓她關(guān)注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強烈,不知不覺,他就走了極端。大腦在下達讓他靠近她的命令時并未說明具體原因,他情不自禁地朝她看,為她歡喜、為她失落,卻是到了這一刻才察覺,原來他喜歡她。
他想確認一下,便清了清嗓子問她:“一起回家可以嗎?”
他緊張地等待她的回答,忐忑的心臟在看她點頭之后才平靜,緊接著又開始躁動不已。
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
對,沒錯,他喜歡她。
//摘自《文學天地》2020年11月下半月刊,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