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安

(廣西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6)

考察明清易代之際的士人心態(tài)和行為，不僅可以觀察傳統(tǒng)士紳和政權(quán)鼎革之際遺民的情況，還牽涉到認識明朝何以崩潰、清朝何以一統(tǒng)、明清歷史延續(xù)性等問題，這一直是一個很熱門的話題，相關(guān)研究成果已經(jīng)非常多，例如：趙園教授對明清之際士大夫和遺民行為和心態(tài)的研究，[1]汪學群教授對明代遺民思想的研究,[2]等等。但是對明清之際邊陲地帶士子的考察還比較少。本文以廣西桂林府全州的謝良琦為例，進一步認識桂林讀書人在明清之際的復(fù)雜心態(tài)，以推進對明清之際邊疆社會的認識。關(guān)于謝良琦的研究，梧金麗已有專文，[3]但其內(nèi)容主要是探討謝氏的文學交游和文學成就，并說明清初文人文學流派以及嶺西文學發(fā)展的脈絡(luò)，與本文問題意識完全不同。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增加邊疆的個案，以進一步認識明清之際遺民心態(tài)和行動問題。

一、全州科舉底蘊與謝良琦家世

謝良琦，字仲韓，一字獻庵，號石臞。其出身于廣西桂林府全州讀書和官宦世家，父日升，萬歷十三年(1587年)舉人，知福建南平縣，擢福州同知；兄良瑾，崇禎十三年(1640年)進士，任蘇州府長洲知縣。良琦崇禎十五年(1642年)舉于鄉(xiāng)，年甫十九。未及會試，遭世變，遂家居，與親友慷慨談文論世。順治五年(1648年)隨清軍北上，六年(1649年)出為淳安令，(1)《醉白堂詩文集》文集卷1《許哉庵詩序》 (第19-20頁)： “往乙酉歲，哉庵許使君自沔令移刺吾郡。是時天下已大亂，獨吾郡僻處西邊，民尚恬耕鑿。使君公余顧獨喜論詩及古文辭。余得載酒時相過從。后二年，閩廣相繼淪陷，吾郡亂。使君去吾郡為諫官。時余兄季琳與使君同垣，衡宇相望。余又得載酒時時相過從，論詩及古文辭。又一年，余遇王師于國門，與俱北?！睆拇送浦肚迨琼樦挝迥?1648年)。另在卷3《醉白堂記》中說： “吾年十二而孤，又七年而舉于鄉(xiāng)，又七年而仕于越?！倍瑫?《鄧子瑞哀辭》知謝在崇禎壬午(15年)中舉，則應(yīng)該是順治六年己丑仕越?！蹲戆滋迷娢募伏c校本序第17頁載呂集義《謝石臞先生傳》言謝順治八年為淳安令，顯誤。未幾丁內(nèi)艱歸里；十二年(1655年)為蠡縣令，遷常州通判。后署宜興，又攝沙縣。被宜興紳士誣告，遂被彈劾，廢居蘭陵，終日以酒澆愁，酒醉即狂歌謾罵發(fā)胸中不平之氣。久之再起為延平通判，以觸權(quán)貴得罪，被誣下獄。出獄后寓居延平，艱難度日?？滴跏?1671年)卒，年四十有八。光緒年間臨桂詞人王鵬運稱他“孤直不容于時，再起再躓。其學以衛(wèi)道行己、不欺其志為歸”[4]16，評語堪稱切實。

全州是桂林府士紳人數(shù)與勢力最為可觀的地方之一，科舉素列前茅。[5]221-248嘉慶《全州志》也稱： “自漢迄今，率重科目，間由他途，亦百一耳。然名臣循吏、文苑儒林炳蔚相望，而全郡尤為楚粵冠?！盵6]此地有深厚的儒家文化底蘊，在明清易代戰(zhàn)爭中又始終處于前線，所以，該地士人多豪放救世之氣。謝良琦后來回憶其青年時代云：

壬午(崇禎十五年 1642)發(fā)榜，吾州售者二十五人。灌邑統(tǒng)于州，售者三人，共二十八人。嶺西俗重義氣，又是時天下方亂，念非同心友莫以濟，于是又集同志十二人，誓于神，乞言于溫陵黃夫子澹叟，如古所稱生死交焉：馬子伯龍、文子際盛，蔣子兆生，鄧子而蘭，黃子又勿，張子龍如，李子予一，張子仲振，戴子瞻五，灌邑獨朱子懷德，家桂林，其先中都人也……追憶鄉(xiāng)時取高第，交游然諾，飲酒歡呼，指揮天地，直可唾手。曾未十年，海水群飛，賢人君子憔悴零落如此，可哀也哉![4]240-241

這一回憶描寫了明清鼎革之中全州士子結(jié)社欲求救世的大概情形。明末士子求友結(jié)社乃是一時風氣，而短短十年，隨著南明敗局已成，其匡扶明室的愿望落空，甚至不少人在這場變亂中已經(jīng)喪生。而活著的人已經(jīng)處于結(jié)社不自由時代，思想行為亦可能發(fā)生大分化；且其時他已多經(jīng)官場沉浮磨難之后，對世態(tài)炎涼有進一步感悟： “近世朋友道喪盡矣！仆在宦途所相識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藝取，或平生親故……在毗陵半年，在江寧一年有余，摧傷之余，稍慰岑寂，足下曾更見有一人來相問訊者哉？”[4]130撫今追昔，所以感慨萬千。

明清鼎革之際的廣西，長時間處于清和南明政權(quán)對峙的前線，而桂林府全州有處于湘桂交界地，更在前線之前端。從崇禎十六年(1643年)張獻忠余部曾一度到達此地、造成震動開始，至十七年(1644年)正月崇禎皇帝死國，南明幾個政權(quán)走馬燈似的更替，到明宗室桂王朱由榔于南明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1646年)十一月在廣東肇慶建立永歷政權(quán)，一路奔廣州、肇慶、梧州、平樂，最后于1647年冬到達桂林。南明永歷小朝廷名義上在桂林駐扎了近四年，其中經(jīng)歷了靖江王欲問鼎皇位的鬧劇，以及收復(fù)廣西、湖南、廣東之大喜，旋即再次失去該數(shù)省之大悲。這給桂林士子帶來天翻地覆般的震動。

二、鼎革之際的出處和焦慮

最初，南明朝廷駐扎桂林，一時精英麕集，桂林被目為“稷下”。大量桂林士子也被吸納到朝廷之中，這也是桂林士子最接近明朝廷的一次。[7]222-223但是南明永歷政權(quán)尤其各武將驕橫跋扈、聞敵而逃的表現(xiàn)，以及最后全州守將以城降的結(jié)局，給支持南明的士人打擊非常大。所以，全州士人憤世嫉俗的情緒以及在亂世中求生存、求明君的愿望都相當強烈。謝良琦記其兄良瑾(奉常公)事跡云：

奉常公既避世，慨然于世道、人心之不古，其所為不合于道。推原喪亂所由，始失聲痛哭；又親在班聯(lián)，見諧臣、媚子、驕兵、悍弁，并及士大夫依阿茍且之習，感憤眥裂，無可告語，則盡舉其讀書所得，力折衷反覆而筆之于書。嗚呼，人生不幸當亂世，至于國亡家破，其于傷心流涕之際，固有心可得而悲，口可得而言，手必不可得而書……故奉常公之書題曰《未刻者》，示不敢也。其曰未者，又欲遺之余者，猶望其傳之也。昔鄭所南(鄭思肖，南宋遺民——引者注)作《心史》，以錫為函投井中，其后數(shù)百年始出。余觀其書，義例叢雜，乖戾不可讀。后之學者猶取其心，從而寶惜之，況如斯人者乎？今之書，有《離騷》之怨，而不能忘其君；抱《采薇》之節(jié)，而不敢非其世。止是眷懷故國、傷心仳離，嘆息痛恨于賢人君子謀人之國、食人之命、敗人之事，使天下讀之，知家國雖亡，其草澤之士固有感時念亂、悲吟愁嘆而不可禁者，雖無益于事，其志亦足悲也。[4]16-17

這種情緒其實同樣扎根在謝良琦身上。他在順治十二至十三年(1657—1658年)間做常州通判或署蘇州府宜興縣時，過長江，作《渡江吟·吊史道鄰大司馬》一詩，集中流露這種悲憤情緒云：

渡江南，望江北，日月黯然無顏色。江北江南風正寒，酒酣拔劍歌路難。我聞史公天下賢，少年射策紅云邊。霜雪東南寒豸斧，旌旗江海凈狼煙。阽危國運當陽九，天府神京俱不守。玉龍?zhí)釘y相撐扶，辛危難忘主恩厚。誓心淮海一孤城，刁斗無驚夜月明。匹馬沙場魂不返，至今鼓角悲江聲。江南帝子無朝昏，斗雞走狗承新恩。封事披鱗數(shù)十上，九關(guān)虎豹當君門。復(fù)有雄豪專峻外，白玉黃金橫作帶。寂寞征夫塞上情，蕭條婦子秋原淚。朝野內(nèi)外皆沉淪，吁嗟史公惟一身。安能上慰天子，下安黎民？[4]293-294

詩中對史可法在內(nèi)外艱危之時獨撐大局極表敬佩，也對當時文恬武驕的局面深感悲憤，他此時也許會想起數(shù)年前在他家鄉(xiāng)的永歷政權(quán)的同樣情形罷。

不過，他雖然也主張殉節(jié)， “受命于君，有死無二，臣之職也；愛其身不死以辱其身，君子所不為也”，但更認為“士不幸生亂世，全身遠害，上也”[4]156-157，先保住生命，然后才可以守護自己的理想。所以他曾經(jīng)勸自己的好友“以為處亂世當靜默，不宜比匪人”[4]240-241。他的這種想法與當時反清志士王思任所說“可以死，可以無死，英雄豪杰自知之也。英雄豪杰一死不足了其事，則可以無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則可以死……使必以一死為貴，則死而死矣，何濟人世事”[8],頗有不謀而合之處。

謝良琦不主張死的理由是認為活著也可以堅持“道”并實踐“道”，更重要的是可以匡正社會風氣： “然則仆之心蓋將試其所學，以行其道，不在祿位之尊卑大小也。然仆遂以此被論議，遭屈辱。嗚呼，是豈無故而然哉？天下方務(wù)為茍且，仆以其實；天下方務(wù)為逢迎，仆以其真；天下方務(wù)為詭遇，仆以其拙……仆倘于此時得一官自守其道，更以鄉(xiāng)之實與真與拙者，從事于其間，或者亦仆得志之秋乎？”[4]123并以自己家族的經(jīng)歷說明堅守耕讀傳統(tǒng)、安貧樂道的重要性：

獨吾族居于粵之鄙，自隆萬以來，族之父兄子弟，每春秋家廟祭祀方畢，必相與酌酒告于先靈，諄諄動色相戒。只是服先疇、食舊德，無敢逸豫。故自三四十年之間，天禍人，國變亂，相仍饑寒，流離奔竄。即鄉(xiāng)舉之典亦十五年未行，四民轉(zhuǎn)徙失業(yè)，而吾族之人寶其詩書隴畝，與其父兄之訓，從無有飾偽獵名、奔走權(quán)利捷徑、求富貴利達者。其文章雖質(zhì)樸無驚采可觀，而亦不為其雷同剿襲。嗚呼，此吾族之所盛也歟？……然自今觀之，世之所競逐如彼，粵之所守如此，即粵之所守不必盡如此，吾族之所守已如此，其與世之不狹隘、能通曉時事者，孰得孰失？故吾之為是言，不獨以告族人，而以告粵人焉；不獨告粵人，而以告天下人焉。知吾族之所為得失，即天下之所以治亂也。[4]123

可以說，類似謝良琦這種“半遺民”，[9]雖有亡國之痛、故人之思，卻在耕讀傳統(tǒng)上找到了清代對明代或者說傳統(tǒng)文化的正統(tǒng)延續(xù)，所以服務(wù)于新朝完全是可行的。順治十三年(1656年)他匯編家族科舉朱卷，并作序云：

順治十二年乙未冬，奉常公(良琦兄)之子孝廉亦出應(yīng)童子試。州守今建寧太守濱州鹿園孫公所命題同，亦拔孝廉第一。已而府試、道試亦皆第一。方是時，奉常公所刻《試草》已散失零落久矣。吾令人于舊州守姑蘇涑庵馬公所求得之，乃合刻焉……然自壬申迄乙未二十四年，中經(jīng)大喪，不獨山川、云物、城郭、宮室、人民、禮樂、車馬、衣裳蕩然非復(fù)疇昔，而文體亦數(shù)變易。始甲戌(崇禎七年)及丁丑(崇禎十年)，溫雅和樂秀整，放而為庚辰之博大奇麗，至于癸未(崇禎十六年)則立干詰繁，菁華稍竭矣?；是宄跖d，皇皇文教武功，于文體未暇厘正。及乎乙未，始復(fù)舊觀。考之奉常、孝廉實若相始終焉。今讀其文，迨一人一手之所為，若不知有陵谷變遷，歲月冰霜風雨之流易者，是則可以異者也。[4]41-42

再加上順治朝連續(xù)對崇禎年間明臣死國難者、死寇難者、死閹黨禍者作出建廟祭祀決定，謝良琦又在其中找到了對忠孝義的繼承延續(xù)，他有感曰：

世祖章皇帝御極之八年，躬攬庶政，四方萬國悉臣服、就法度。念國家就賢體遠，必以培養(yǎng)忠義為本。明時寇薄都城，君死社稷，一時殉難諸臣麟麟炳炳。今雖易世，而表彰未及、祭謚不加，甚非古先圣王所以教忠之義，遂令部院諸臣集議以聞。既奏，上悉從禮臣請，賜謚爵賞有差，又令立廟京師，歲時享祭。臣嘗博觀載籍，忠臣義士以身殉國多有，未有如諸臣遭逢異代圣神文武之主，顯榮尊寵，光被泉壤者也。(中略，言南明門戶之爭嚴重，而清廷則不同；而且吊民伐罪，替崇禎發(fā)喪舉孝，給死難者告慰)逮后江淮、閩越盡入版圖，武臣文吏賣降恐后。世祖皇帝豁達大度，亦或錄其一節(jié)，禮而用之。其人遂自視以為得計，志驕氣溢，而圣意淵微，乃獨褒美諸臣，昭示天下后世，使舉世之人曉然知朝廷所重在此不在彼，然后人知諸臣志節(jié)誠足嘉尚，而其不能者亦或感愧以泣也。[4]151-152

所以，他同時寫《死事五人傳》記瞿式耜、張同敞、焦璉、孟泰等死故國國難者[4]200-203，著《鄧子瑞哀辭》以記亂世之中的孝義者，雖有懷舊之嘆，卻也是他順應(yīng)政治風向抒發(fā)內(nèi)心一貫主張的做法。在當時桂林地區(qū)，雖然也有不愿入仕新朝的士人，但一般能允許其子弟參加，(2)比如《醉白堂詩文集》文集卷1《家侄恒淑孝廉五十壽序》 (第75-76頁)記道： “及宗國覆亡，遷徙奔竄，時時登高山大原，嘯歌痛哭。今其品行定矣……吾聞恒叔家居時，當事欲以應(yīng)山林隱逸之選者，恒叔辭之堅，雖強之不聽。弟素臣，以庚子(順治十七年)舉鄉(xiāng)試，能振拔?！笨偟恼f來，態(tài)度是較開放的，也即趙園所指出的“遺民不世襲”問題[1]381-384,畢竟傳統(tǒng)社會給予讀書人的出路太狹窄了，尤其因桂林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一般士人不出仕則很難解決生計問題。而且，明末當政者的腐朽，軍與官的內(nèi)斗霸道行為給桂林人的負面刺激大了，迫使士子無論從公從私都希望找到新的統(tǒng)治者。

他努力在出仕中尋找濟世安民的樂趣和成就感，其《琢句亭記》云：

磋乎！君子之仕也固亦有幸不幸哉。獨余所處之時不然……而余也又以其清靜寧一之治以治之,故常安然無事。及乎安然無事,而后得優(yōu)游燕閑于斯亭之上,則又思昔之名人賢士所為無文字可傳者,或者會其時之不幸,而余幸與斯民共樂其太平歌舞之樂,而因以自樂其樂也……夫樂其樂以與民同者,亦吏之職也。[4]172

不過，他終究脫離不了那個時代的遺民無法回避的共同問題，即是否應(yīng)該出仕清朝。他自己說： “琦，清臣也，而生于明?！盵4]159明確表明自己對清朝的歸順態(tài)度。然而，他曾經(jīng)拜訪了若干有名的遺民，其《桃源草堂記》云： “余行天下,于秣陵之高座寺識方密之,于西冷之西溪識姜如須,于匡盧之五老峰識郭天門,則高座、西溪、五老峰皆桃源也,賢者之所居也?！盵4]168文中所及之方密之即方以智，姜如須即姜垓，郭天門即郭都賢，皆為明末高官而不愿出仕清朝的隱居者。不知他們相見都談了什么，但是肯定會感慨天下興亡，也許會談到是否要出仕新朝。他稱這些人為“賢者”，顯然從其內(nèi)心還是贊同不仕新朝的。這正是謝氏一生的矛盾之處。

根據(jù)謝良琦自述，他投入清政權(quán)大約是順治五年(1648年)，說“余遇王師于國門，與俱北”，似乎是主動投入清軍，又似乎是受到清軍的脅迫而去的。(3)《醉白堂詩文集》文集卷1《許哉庵詩序》，第19-20頁。前文已有考證，知謝氏隨清軍北上是順治五年，其出仕應(yīng)該是順治六年己丑(1649年)，從清軍北上第二年就出仕了，則是主動投入的可能性較大。他的行為后來似乎同樣受到友人的責難，他在《與賈二安書》中說： “仆始十九時，受知尊大父徙南夫子。此時天下方亂，私念非圣賢固不能以濟，遂欲焚棄帖括，馳鶩于救時之略。屬國家遭李逆之變，南北梗塞，因得究窮于經(jīng)傳、子史、百家之業(yè)，博觀古今成敗興亡得失之數(shù)，與賢人君子所以斡旋匡濟之方，以為幸而見用，則猶將為之，不然守其道終老則亦已矣。遭際圣朝，兩仕為令。當時所設(shè)施雖非二安所親見，然二安視仆有意蓄貨財、美衣食，以取悅兒女子者乎？豈有意矜權(quán)勢、市恩澤，使交游親戚嘆其伙頤者乎？”[4]123他極力辯駁別人以為其想升官發(fā)財?shù)挠^點，表白自己的理想。

他另外寫的兩篇文章《五大夫說》和《五大夫辨》也很有意思，借被秦始皇封為“五大夫”的松樹之隱喻，表達了他的心路歷程。該文寫作時間不詳，可能其是回答友人責難時有感而寫，也有可能是遭誣下獄后所寫。其中，寓言故事《五大夫說》曰：

(始皇令以松為五大夫)詔至，一時荒丘僻巘，梗、楠、杞、梓、榆、柳、楓、漆之屬，有嘆息者，有慶幸者……維時松默然不語，移時，既而流涕曰： “嗟乎！夫?qū)幹球叭徽咧疄槲猃X角也哉！吾聞秦法暴，不拜懼不免。雖然，吾義不辱，吾姑受其官而辭其爵與祿焉。二三子視吾被章服猶涴也?！彼旆钤t居。久之，客有談武陵桃源事者，大夫愀然不樂，悵然沮喪其志氣曰： “吾向以華也實而不堅，故羞與同列。今其寄托，何啻什伯于吾。縱彼不言，吾獨不愧于心乎？”因痛自摧折，不數(shù)日死。其后子孫引以為鑒，逃于空山，夷然蒼勁不拔之節(jié)，自秦至今千余年，竟無希勢慕利者。[4]243-244

按照這里所喻，他當年出仕竟是被迫的，但心胸坦蕩，并不為爵祿而去，即所謂“吾聞秦法暴，不拜懼不免。雖然，吾義不辱，吾姑受其官而辭其爵與祿焉?！彼胂笾蓸浜髞碜员M，而其子孫得全名節(jié)。其《五大夫辨》云：

世之稱松者必曰大夫，其說蓋始于秦始皇帝。帝東巡泰山，遇雨避松下，既去，以五大夫封之，今千余年矣，世未能辨其事者，故卒不易。予曰：是何其不能鑒松之節(jié)、明松之志而厚誣之以其名也！夫以秦之強，始皇之暴，宮車四出，人怨神怒，天下無智愚者知其亡而不愿為之臣妾，而況泰山魯?shù)匾?，其山川草木，涵濡于周公、伯禽之澤。至于松者，生于徂徠，宗廟幾筵之用，其志矯以潔，其不能遽辱以世俗之名可知也……而謂松者遂降志喪節(jié)，役于其名，且以號于人曰吾大夫也歟哉！(下以四皓、田橫、李密、魯仲連為例——引者)假使松而能言，當秦之封，安知不為橫之死、密之辭、魯連之棄去？而后世之士得其一節(jié)，遂謂橫為漢之王侯，密為晉之洗馬，仲連為受千金之贈，又豈理也哉！[4]245-246

該文對泰山松接受秦始皇敕封一事給予否定，認為后人只看到事情之一面，并不了解真相。以久浸儒家忠義之教的齊魯之地的松樹怎么可能接受暴秦的封號呢？因此認為泰山松接受封號是后人“何其不能鑒松之節(jié)、明松之志而厚誣之以其名也”！假如這一篇也是謝良琦內(nèi)心的寫照的話，那兩篇合而讀之，確實有點意味深長。所以我懷疑這是其晚年罷官下獄失意后的夢醒之言。若如其言，其出仕完全是為了內(nèi)心的救世匡風理想，并不能表明是投降清廷，而毋寧說是投降于正義；人過中年以后，謝氏經(jīng)歷了一連串宦途挫折，丟官失祿，幾至于死，他認為這是自己堅持正義與良知的結(jié)果，則從前的入仕之誤與否，都可以一筆勾銷。

三、結(jié)論和討論

趙世瑜教授在論及明清之際的遺民陳確的忠節(jié)觀時指出，陳確繼承著傳統(tǒng)的忠節(jié)氣節(jié)觀念，反對向新朝投降；另一方面，又對傳統(tǒng)的忠節(jié)觀有所叛逆，反對一死了之的殉節(jié)行為，這種比較矛盾的心態(tài)反映了明清之際思想界的整體面貌，其深層原因在于明中葉以來因社會經(jīng)濟關(guān)系變化而帶來的社會思潮的變化。[10]謝良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這種時代思潮的影響，不過他的“半遺民”心態(tài)，其實并不在于反對新政權(quán)或不與之合作，而在出仕方面是比較積極的，但內(nèi)心固守著一種不合時宜的精神，因為他們見過太多的諧臣媚子、驕兵悍將，以及士大夫依阿茍且之習，他們希望新朝是積極向上并一改積弊的。以謝良琦為例，當他看到新朝穩(wěn)定局勢消弭戰(zhàn)亂、重開科考、尊崇忠孝節(jié)義，他就積極參與政事；而當晚年遭人構(gòu)陷悲劇發(fā)生時，他明白新朝在很多積弊方面仍舊是舊朝的延續(xù)，于是失望以至于寫出否定性的激憤之言。我們把這種心態(tài)放到桂林自明末以來的區(qū)域歷史當中來解讀，能有更甚的體會。而桂林士人這種執(zhí)著的不合時宜理想，導致后來長期的壓抑,如就中央任官或地方大員而言，直至乾隆朝出現(xiàn)大學士陳宏謀，幾乎是沒有人的。

與全州不遠的寶慶(今湖南邵陽)，部分明代獲得功名的士子同樣不愿出仕新朝，但是支持其親友兒孫輩入仕。如：王嗣翰在明清易鼎后，不愿出仕清朝，其子王元復(fù)后來成了著名士紳，為清初“楚南四家”之一，主講濂溪書院；歲貢生簡而廉和其長子簡文灝入清后均不仕，但支持其次子簡文瀚和簡文灦出仕。[11]這樣的選擇在寶慶府是屬于主流的。

將多數(shù)地處邊疆的士紳對于出仕的選擇置于時代具體環(huán)境之下考察，發(fā)現(xiàn)之所以如此，大致原因有以下幾方面：其一，在經(jīng)歷了明末清初長達數(shù)十年的動蕩之后，他們更多的是希望社會政治穩(wěn)定，以期于獲得安定的環(huán)境，然后通過參加科舉考試進一步的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其二，清政府在康熙初年短短十數(shù)年間，進行蠲免錢糧、整頓賦稅、恢復(fù)文教和科舉、恢復(fù)秩序等措施，在百姓心目中已經(jīng)是一個替代明朝天命的合法政權(quán)。在天命循環(huán)和因果報應(yīng)特別流行的西南民族地區(qū)，人們更容易接受一個新政權(quán)以取代“氣數(shù)已盡”的舊政權(quán)。當然這一點還需要更多的例子來證明。其三，處于國家邊緣的士子，由于生存出路有限，更需要新政權(quán)接納自己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其四，地處邊陲的士子，接受儒家教育可能更為理想和純粹，是否接受新朝并出仕，在于統(tǒng)治者是否依照儒家傳統(tǒng)的施行仁政，符合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其五，清朝統(tǒng)治者也更需要邊陲士子的號召力和示范作用以盡快建立自己的統(tǒng)治，完成秩序的重建，因此清初對于舊朝的投降者是容易接受并想方設(shè)法妥善安排的，不像乾隆以后對所謂明末變節(jié)大臣的譴責?？傊C合時代時勢、地方文化傳統(tǒng)和士子的個人利益選擇，有這種集體選擇是毫不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