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聰慧

自隋朝試行科舉制以來， 寒門士子有了相對公平的取仕途徑， 平民子弟可以通過科舉考試登上政治舞臺，實現(xiàn)“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到了明代，又有“使中外文臣皆由科舉而進，非科舉勿得與官”[1]的用人政策，使科舉為世人所推重，可以說科舉改變了人們的價值觀念， 社會上許多士子畢生都致力于舉業(yè)，將“金榜題名”視為人生的最大榮耀。明代科舉盛況是全社會助力的結果， 這自然少不了女性在科舉中所扮演的角色作用。 女性雖被排除在科舉考試之外， 但受濃郁的科舉文化氛圍的影響， 她們會期許、鼓勵并助力丈夫、兒子的科舉之途；明清科舉競爭之激烈與殘酷讓男性終年為科舉所累， 落第之人長年累月參加考試，無法顧及家庭，這時候，就凸顯出了女性的作用，她們在精神上給予支持，在生活上細心照料， 為丈夫和兒子提供一個有利于讀書的良好環(huán)境，成為男性科舉考試的后援軍，科舉儼然成為這些女性的生活方式。然而，明清時期科舉的影響逐漸趨向極端化， 一些女性將自己的人生幸福與科舉牢牢掛鉤，把登科及第、光耀門楣的夢想寄托在自己的丈夫或兒子身上，女性熱衷科舉事業(yè)的同時，也在科舉中迷失了自我，甚至被荼毒。即使那些無意投身科舉的女性也避免不了科舉及其背后社會觀念和禮教對她們身心的壓制。

《儒林外史》以寫實主義塑造了科舉制度下眾多儒生的生存面貌， 真實地揭示了科舉及其背后所反映的禮教對人性的腐蝕。 在這部以知識分子形象為中心的小說中， 吳敬梓還描繪了一些處于男權科舉社會邊緣處的女性形象[2]。她們是傳統(tǒng)儒學家族的小姐，是市井無賴的潑婦，是思想腐舊的窮苦姑娘，是清醒堅韌的母親，是獨立自主思想進步的女子。以往提到科舉， 往往習慣從男性的角度來審視科舉的作用與影響， 其實女性與科舉存在著不可忽視的隱性關系， 從女性的角度去考察科舉的影響以及她們在科舉制度下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探尋中國傳統(tǒng)男權社會下女性的地位與命運和女性群體思想的發(fā)展與進步。

一、《儒林外史》中的女性與科舉

（一）悲劇式女性

《儒林外史》中與科舉有關的女性有兩類，第一類是因為科舉而成為悲劇式人物的女性， 這類人物的代表是魯小姐。魯小姐生于儒學傳統(tǒng)家庭，她的父親魯編修對八股文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隨你做甚么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若是八股文章欠講究，任你做出甚么來，都是野狐禪、邪魔外道?！濒斝〗銖男∈芨赣H的影響，鉆研儒家傳統(tǒng)書籍，練習八股。 試看她的少女時代：“五六歲上請先生開蒙，就讀的是《四書》《五經(jīng)》；十一二歲就講書、讀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讀的滾瓜爛熟。 ” 魯小姐的少女時代都是“曉妝臺畔，刺繡床前，擺滿了一部一部的文章，每日丹黃爛然，蠅頭細批”，仿佛一個為八股應試的機器。魯小姐畢竟是女兒身，無法參加科舉，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了丈夫身上， 在新婚燕爾時期還想著考驗丈夫的八股水平，當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丈夫竟不通八股，就覺得丈夫誤了她終身，“我只道他舉業(yè)已成， 不日就是舉人、進士，誰想如此光景，豈不誤我終身？ ”魯小姐的科舉夢并未因此破裂， 她又把希望轉移到了兒子身上，“每日拘著他在房里講《四書》，讀文章”，“在家里，每晚同魯小姐課子到三四更鼓，或一天遇著那小兒子書背不熟，小姐就要督責他念到天亮，倒先打發(fā)公孫到書房里去睡”。

父親對子嗣的期望和自身對科舉才名的焦慮，已經(jīng)使魯小姐脫離了正常的生活軌跡， 人格被異化成冰冷的八股機器。 魯小姐從被父親當作男兒來培養(yǎng)并寄予成才的厚望，到自己熱心舉業(yè)、飽讀詩書、精通八股，再到將功名事業(yè)交付丈夫兒子來實現(xiàn)，這一過程不單單是科舉對她的壓榨。從另一角度看，魯小姐的人生始終被男性所牽制， 父權決定了她從幼時就開始的八股生活。 她將科舉的狂熱和理想轉移到丈夫、兒子身上，將兒子拘束在《四書》《五經(jīng)》里，剝奪了孩子童年幸福的同時， 自己的人生又一次被男性所牽引， 家中男性的成功成為魯小姐活著的目標。 因此，看似是魯小姐對家中男性施壓，其實是科舉通過男權再一次對魯小姐進行著戕害， 這是雙重的悲哀。男權社會中，女性即使?jié)M腹才學也無法單憑自己的努力去獲取社會榮耀和地位， 并且無法擺脫男權在各個方面的影響與壓制， 女性的社會存在與活動始終與男性符號捆綁。

許多事物都具有兩面性， 從魯小姐的悲劇故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女性價值觀念的變動。 傳統(tǒng)社會男權價值體系對女性的要求是相夫教子， 將女性的生存空間封閉在家庭中，女性與社會活動是完全割裂的，而女性長久地被由男性所決定的社會價值觀灌輸和要求，女性自身也對這種觀念、標準內化認同。 而魯小姐沒有囿于家庭瑣事，做所謂女性應該之事，她有才學實現(xiàn)不了的焦慮，渴望功名，渴望與男性一樣登科及第、榮耀滿門，她身上有女性自我價值的蘇醒，不是服務于家庭，而是對自己有著清晰的目標，這可以說是魯小姐思想中進步的一面。

科舉制作用于婚姻帶來社會階層的變動， 高門望族之間聯(lián)姻實現(xiàn)強強聯(lián)合，鞏固地位；財閥家族與新科舉人之間聯(lián)姻，各取所需，增強權勢，社會階層分化重組成為必然。 登科及第的士子一躍成為權貴階級，必定帶動家庭一同向上層階級流動，寒門女子若能與及第士子通婚，便能一朝翻身?！度辶滞馐贰分械耐跆褪且晃黄髨D通過科舉婚姻翻身的底層女性。她的形象在出場之前已有三次描述。金次福描述她：“這人是內橋胡家的女兒。 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豐典管當?shù)耐跞?。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才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成的。 ”沈天孚說她：“這個堂客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 ”“從十七歲上就賣與北門橋來做小。 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趕了出來。 ”沈大腳說：“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 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艾兒菜鮮筍做湯。 閑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 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 上床睡下，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從三人的描述可知，王太太是一位過分追求榮華富貴、潑皮無賴的市井女性。王太太把做官太太視為最高目標， 又要官又要錢又要人物齊整。 她有過兩次失敗的婚姻， 堅信只有嫁給官老爺、做上闊太太才能揚眉吐氣。聽說向她提親的是個武舉人，滿心歡喜，以為自己翻身的美夢就要實現(xiàn)，誰料這是一場騙局。 她的丈夫鮑廷壟其實是戲園子的，媒人沈大腳貪圖錢財，明知王太太的擇夫標準，硬說鮑廷壟“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 家里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萬貫家私”“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氣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氣”。 王太太接受不了殘酷的現(xiàn)實，“怒氣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發(fā)；一會又要扒到床頂上去， 大聲哭著， 唱起曲子來?！瓉須獬闪艘粋€失心瘋”。

從王太太可笑行為的背后可以看到那個時代底層女性的無力與悲哀。 王太太與魯小姐一樣被功名所迷惑，不同的是，王太太的思想更為可悲與愚鈍，她將一生的幸福像賭注一樣押在婚姻上， 科舉婚姻是她唯一改變階層的辦法， 王太太與傳統(tǒng)愚舊的女性沒什么兩樣：她的喜怒哀樂、生死榮辱皆由男性決定，從未有過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尊嚴，做官太太就是她全部的目標，“官太太”就是她的身份標識。但王太太失敗了， 只得做一個戲班婆， 繼續(xù)在底層社會摸爬，過完悲哀潦草的一生。

《儒林外史》中的王三姑娘則是封建科舉制度和封建禮教徹徹底底的犧牲品。王三姑娘家境貧寒，父親是一個老儒生，她受父親的影響，思想里也有許多刻板守舊的成分。書中王三姑娘的丈夫剛過世，她覺得父親無法承擔一家子的生計，就決定殉夫。 “父親在上，我一個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著父親養(yǎng)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難道又要父親養(yǎng)活不成？父親是寒士，也養(yǎng)活不來這許多女兒。 ”事情的荒謬性就體現(xiàn)在父親王玉輝身上。作為父親的王玉輝不去阻攔，反倒鼓勵女兒，“我兒，你既如此，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難道反攔阻你？”在王玉輝眼里，女兒的性命不如名聲重要。還說：“他這死的好，只怕我將來不能像他這一個好題目死哩！ ”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 死的好！”“大笑著，走出房門去了?！蓖跤褫x是一位被封建科舉毒害的老秀才， 他認為女兒的死是件光榮的事，是可以當做一個“好題目”的。王玉輝并不是沒有感覺的， 當別人說他生了個好女兒，“為倫紀生色”，王玉輝轉而覺得傷心。外出時，見船上一個穿白衣的少婦人，“他又想起女兒， 心里哽咽， 那熱淚直滾出來”。 王玉輝的形象性格是矛盾的，他有著腐朽老儒生對科舉的癲狂和對禮教的愚守， 但他的人性又使他懷念女兒；不僅王三姑娘是一個悲劇，王玉輝又何嘗不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 應試科舉將傳統(tǒng)糟粕灌輸?shù)搅送跤褫x的思想當中， 他又將這種腐朽的思想加害到女兒身上。 在我國古代社會中，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女子能做的唯有聽從、順從。 王三姑娘的貞節(jié)觀是存在于血液當中的，她認為丈夫死了，自己就成了負擔，唯有殉夫才是她的出路。王三姑娘只是千千萬萬個科舉制的犧牲品之一。 她本身對婦女貞節(jié)觀的認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悲哀，即女性自愿用生命去踐行由社會與男權所決定的壓迫女性的禮法。

從上述三位女性的故事中可以看到， 科舉對女性產(chǎn)生影響從不是直接的， 在科舉與女性之間橫亙著男性及男權。不僅僅是科舉這個話題，從任何話題與角度去考察中國古代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與社會地位或是女性思想，都繞不開男性與男權，這是由當時的社會存在所決定的。

（二）清醒式女性

第二類能夠清醒地看待功名利祿的女性要屬王冕之母和沈瓊枝。

王母是全書中作者最贊賞的母親角色， 身上有許多可貴的品質：堅韌，一個人將王冕撫養(yǎng)長大；勤勞，為了生計做針線活，給別人放牛；慈愛，常常殷切囑托教導王冕；理智，不被榮華蒙蔽。 王母能夠正確看待科舉功名，不把讀書當作功名富貴的墊腳石，在那個時代難能可貴。她囑咐兒子不要參加科舉考試，“做官怕不是光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 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 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閉”。 “王冕天性聰明，年紀不滿二十歲，就把那天文地理，經(jīng)史上的大學問，無一不貫通”，但受母親品格的影響，他只讀書并不求官爵，有人征聘王冕做官，他竟連夜逃往會稽山中。 王母為人正直，面對高官也不卑躬屈膝，王冕想要遠行躲避官府時，王母沒有以道德律令、母子之情加以阻攔，而是叫王冕只管走不要擔心自己。王冕母親與范進母親是一對鮮明的對比， 她們對待貧窮和功名的態(tài)度決定了她們的結局： 一個不卑不亢地過著樸素的生活； 一個聽到自己兒子中舉就激動到猝死，毫無尊嚴地死去。

沈瓊枝是書中少數(shù)自立自強的女性， 她出生于書香門第，父親沈大年是常州一個不得志的貢生，要把她許配給鹽商，不料竟是去做妾，她毅然拒絕這門親事：“爹爹，你請放心。 我家又不曾寫立文書，得他身價，為甚么肯去伏低做??！ ”她大膽到宋府理論：“請你家老爺出來！ 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 ”在宋府待了幾天，不見消息，便打包了宋家的金銀首飾，從后門上船離開，出逃到南京，以賣詩為生，與莊紹光、杜少卿等“真名士”結交來往。沈瓊枝是一位有氣節(jié)和原則的女性，雖然宋鹽商家是大富大貴之家， 她也不會因富貴榮華低頭順從、行諂媚屈膝之事， 她的思想中有夫妻平等的觀念，“我雖然不才，也頗知文墨；怎么肯把一個張耳之妻去事外黃傭奴”。 杜少卿贊她：“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 ”但沈瓊枝的女性身份在南京賣詩求生總是招致閑言碎語，“南京城里是何等地方！四方的名士還數(shù)不清， 還那個去求婦女們的詩文？這個明明借此勾引人”“這女人眼見的也是私門了，卻撞起一個招牌來，豈不可笑”。 在封建男權話語體系中，女人獨自謀生是不被看好的，但沈瓊枝的反抗精神值得贊揚，她的反抗精神中蘊含著進步的女性觀，女性可以擁有自我獨立的意識，可以有完整的尊嚴，可以不依靠男人的富貴生存，這也是作者傾向的女性形象。

二、科舉對女性的影響

科舉對女性的影響首先表現(xiàn)在應試資格上。 科舉制度是我國封建時期選拔官員的政治制度， 它為國家選出了一大批政治人才。但在長達1300 年的科舉時代里， 歷朝歷代都從制度上把女子排斥于科舉之外。 鄧嗣禹在《中國考試制度史》一書中說：“及重男輕女之習，考試之制，不無影響。 ”[3]這一規(guī)定斷絕了許多滿腹經(jīng)綸的才女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途徑， 女子無法應舉使維系家族統(tǒng)治、 改變家族命運的重擔交給男性來完成，男性考試、中舉、做官，女子則專屬于家庭， 這樣的性別分化自宋代理學后得到了進一步增強，宋代理學對夫婦職責的安排傾向就是男主外、女主內。理學家朱熹是宣揚男女有別的代表性人物。在《詩集傳》[4]注《小雅·斯干》中，朱熹認為，“女子，寢之于地，卑之也。衣之以褓，即其用而無加也。弄之以瓦，習其所有事也。有非，非婦人也。有善，非婦人也。蓋女子以順為正，無非足矣”。在朱熹看來，女子的地位是卑賤的， 能夠做到行為乖順就夠了；“而孟子之母亦曰：婦人之禮，精五飯，冪酒漿，養(yǎng)舅姑，縫衣裳而已矣。故有閨門之修，而無境外之志。此之謂也?！敝祆涞挠^點里，女子的職責就是操持家務，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志向，就是一個女子所應修持的德行。朱熹的性別不平等之論還見于《詩集傳》的注《鄭風》中，“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詞， 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wèi)”，因鄭風為男子戲女子， 衛(wèi)風是女子戲男子， 所以衛(wèi)風不如鄭風。 強調性別的分化和不平等造成的是女性地位的進一步下降， 女性更深地被禮法圈禁在家庭中，如《儒林外史》中的魯小姐，無論飽讀多少詩書，八股文寫作多么嫻熟， 她女兒身的身份決定了她根本無法在考場施展自己的才能， 她的學識只能用于教導孩子的學習。在文學作品里，也有一些女扮男裝取得狀元的故事，但結局都不盡人意。 在戲劇《女駙馬》中，女主人公考取狀元被封為駙馬， 但她女扮男裝是欺君之罪， 險些丟了性命。 文學作品歷來都會映射現(xiàn)實， 從一出出戲劇中可以看到女性與男性在各個方面巨大的不平等。 科舉制進一步明確了傳統(tǒng)儒家禮法對男女社會分工的限制， 理學的出現(xiàn)則加固了這種性別的歧視，女性被拋棄在社會邊緣，男性能夠完成家國使命與事業(yè)使得男性的社會成就高于女性，人們對男性的重視程度自然高于女性， 長此以往就形成了重男輕女的陋習。

其次表現(xiàn)在科舉制的內容上。從宋代起，進士科便為人所重； 明代洪武十八年后， 進士成為唯一科目。進士科又專以《四書》《五經(jīng)》為考試內容，以八股為文體形式，八股取士是明清科舉的重要特色，它使科舉寫作更加規(guī)范化， 但此種考試內容與形式帶來的弊端是士子思想教條刻板化、學風腐化，只知功名利祿，非為探求學問。明代科舉的變革實與宋明理學有重要聯(lián)系。 理學發(fā)微于北宋，興盛于南宋，發(fā)展影響直至明末，明代專制集權高度集中，在思想領域以理學為宗，“國初功令嚴密，匪程朱之言弗遵也”[5]。永樂十二年，明成祖下令纂修《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在思想上進一步加強控制，為中央專制集權服務，科舉考試內容以程朱所注經(jīng)書為宗，“《四書》 主朱子《集注》，《易》主程《傳》、朱子《本義》，《書》主蔡氏《傳》及古注疏，《詩》主朱子《集傳》，《春秋》主左氏、公羊、谷梁三《傳》及胡安國、張洽《傳》，《禮記》主古注疏”[6]。

獨尊理學導致科舉的理學化， 科舉同時又成為理學在社會上發(fā)揚的有力推手，士子“自《四書》一經(jīng)外，咸束高閣”。 以程朱理學為內核的《四書》《五經(jīng)》儼然成為社會思想的遙控器， 其所傳達的價值體系即是人們行為的標準。 最明顯的影響莫過于對女性的教化和控制愈加嚴重， 中央政府制定條例干預女性的道德教化， 對守節(jié)者予以褒獎，“明興， 著為規(guī)條，巡方督學歲上其事。大者賜祠祀，次亦樹坊表，烏頭掉楔，照耀井閭，乃至僻壤下戶之女，亦能以貞白自砥。 其著于實錄及郡邑志者，不下萬余人，雖間有以文藝顯，要之節(jié)烈為多。嗚呼！何其盛也”[7]，女性的貞節(jié)已經(jīng)被成為女性教化的首要問題， 是比生命還重要的頭等大事。 理學家程頤論女性的貞節(jié)：“問：‘孀婦于理似不可取，如何？ ’曰：‘然。 凡取，以配身也。若取失節(jié)者以配身，是己失節(jié)也?！謫枺骸蛴泄骆棕毟F無讬者，可再嫁否？’曰：‘只是后世怕寒餓死，故有是說。然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8]社會對女性貞節(jié)的注重使明代殉節(jié)之事成為常態(tài)，《明史·列女傳》共計入262 人，比元代的107 人有大幅度的增長；且根據(jù)學者董家遵《歷代婦女節(jié)烈的統(tǒng)計》，明代節(jié)烈婦女人數(shù)達35829 人， 是中國歷代封建王朝的頂峰。

除貞節(jié)之外，社會對女子的氣質、性格、教育、為人處世皆有一套標準。如在《詩集傳》中，朱熹就曾多次提到過女子應該是端莊貞靜的，對于思欲的女子，朱熹批評其為淫奔之人，不知天理之正。儒家價值觀念中有夫婦之“禮”，這種“禮”的要求更大意義上是對女性做出的規(guī)范，即“三從”“四德”，如若有犯，也自有一套懲罰女性的規(guī)矩，“婦人，伏于人也，是故無專制之義，有三從之道。在家從父，適人從夫，夫死從子，無所敢自遂也?！瓔D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妬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9]。理學家朱熹還將這些規(guī)范女子的教條運用法律、 教育等手段向全國推行，《申嚴婚禮狀》《勸女道士還俗榜》都是從儒家倫理綱常出發(fā)約束女性行為， 以此整治女德環(huán)境，達到“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理念。 陳東原在《中國婦女生活史》中指出：“婦女重貞潔的觀念，經(jīng)程朱的一度倡導，宋代以后的婦女生活，便不像宋代以前了，宋代實在是婦女生活的轉變時代。 ”[10]而理學在明代達到又一頂峰的同時，借科舉之力，再一次加強了儒家價值體系在思想領域的專制， 導致在明代女德教化達到了頂峰。

優(yōu)秀的文學離不開現(xiàn)實的根基，《儒林外史》中與科舉有關的幾位女性形象的塑造反映了中國古代科舉制度下女性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儒林外史》中的女性對于科舉帶來的利益或傷害， 無論是追求、順從還是反抗， 在男權社會所制定出的規(guī)則里，全都是無力的行為。 科舉制度是傳統(tǒng)社會對女性迫害的另一種方式， 無論是科舉考試對女性的限制，還是科舉考試內容傳達的價值觀念，都在深深地迫害女性的尊嚴、人格和生命，而在這背后更有理學在推波助瀾，也可以說，科舉是表現(xiàn)形式，理學是思想內核，它們共同根植于男權社會的土壤里，一同對女性進行“捆綁”與殘害。 女性的個體意識和自我能力在這樣的壓迫下是不存在的，即使有所向往與追求，也越不開男權這道障礙。 從《儒林外史》魯小姐與王太太的例子可以看出，她們無法通過自己直接與科舉產(chǎn)生關聯(lián)，依然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去追求自己的目標。 即使從科舉中撈得利益，擁有榮耀與富貴， 但仍改變不了女性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地位，況且在浩浩蕩蕩的千年科舉制度長河中，更多的女性只是被科舉禮制壓榨一生。 因此，像王母與沈瓊枝這樣能夠清醒看待科舉與榮耀的女性十分可貴，她們思想理智，行動獨立，擁有進步的女性觀與人格觀，是推動女性進步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