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有德

近現(xiàn)代以來，傳統(tǒng)猶太教遭遇歐洲啟蒙運動、工業(yè)化與科學革命，在現(xiàn)代性浪潮的裹挾下起而回應，經(jīng)歷了自19 世紀始的革故鼎新，實現(xiàn)了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的轉型，為多數(shù)猶太人提供了生活指南?，F(xiàn)代猶太教包括正統(tǒng)派、保守派、改革派、重建派四大派別，產(chǎn)生于19 世紀初在德國開始的猶太教改革。因為改革，傳統(tǒng)猶太教首先衍生出改革派，進而引發(fā)猶太教整體的大分化。改革派始于德國，發(fā)展壯大于美國，而美國的改革派自身也由于時代的變遷和外部文化的影響而經(jīng)歷著興衰沉浮。本文研究的對象是美國的猶太教改革派，依據(jù)的主要是美國猶太教改革派的四個歷史性文件，即1885 年的《匹茲堡綱領》（Pittsburgh Platform），1937 在哥倫布通過的《改革派猶太教指導原則》（The Guiding Principles of Reform Judaism ，簡稱《哥倫布綱領》），1976 年在舊金山通過的《改革派猶太教：世紀回顧與展望》（Reform Judaism: A Centenary Perspective，簡稱《舊金山綱領》），以及1999 年匹茲堡《改革派猶太教原則聲明》（A Statement of Principles for Reform Judaism，簡稱《原則聲明》）[1]（P174-183）。本文將從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性與普世性、神圣性與世俗性三個向度，通過歷時與共時性的解讀與分析，發(fā)現(xiàn)猶太教改革派在100 多年里的發(fā)展軌跡，尤其是發(fā)現(xiàn)哪些猶太教要素改變了，哪些沒有變；哪些在改變之后又復興了，哪些永遠喪失了生命力。同時概括美國改革派猶太教的一般特征并試圖揭示其中蘊含的普遍性意義。

一、激進改革：《匹茲堡綱領》

1885 年11 月，全美改革派拉比由艾薩克·梅耶·懷斯（Isaac Mayer Wise）主持匹茲堡會議，通過了由考夫曼·科勒爾（Kaufmann Kohler，1843-1926）起草的名為《匹茲堡綱領》的文件。這一文件明確闡述了19 世紀末改革派猶太教所關注的主要問題、基本立場和原則，被稱為改革派的“獨立宣言”，具有非同尋常的歷史意義。簡化這個由8 條構成的歷史性文獻，我們得到一個以宗教信仰為內(nèi)核，以價值觀為中間層，以具體律法為外圍的改革派猶太教的結構系統(tǒng)：核心信仰包括上帝觀念（宗教真理）；猶太人是上帝的祭司，一個宗教共同體（不再是民族共同體）；相信靈魂永恒，反對死后（肉身與靈魂一起）復活和天堂、地獄的教義?；緝r值包括普遍的心智、科學真理；現(xiàn)代性與進步觀、現(xiàn)代心智或理性、現(xiàn)代使命；普遍的正義、和平、博愛。律法規(guī)范包括履行傳統(tǒng)猶太教中的道德性律法；接受符合現(xiàn)代文明的律法；反對回歸巴勒斯坦以及關于以色列國和律法，反對圣殿獻祭律法，拒絕飲食、潔凈、服飾等日常生活戒律[1]（P174-175）。

我們發(fā)現(xiàn)，《匹茲堡綱領》接受了進步主義的宗教觀，認為宗教是伴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而進步，不斷從原始走向文明，從落后行至先進的。一方面，這個綱領保存了拉比猶太教中的上帝信仰、選民意識，靈魂不死觀念，接受傳統(tǒng)中具有普遍意義的道德性律法，認同猶太人是一個宗教性群體；另一方面，它又特別突出了現(xiàn)代理性、現(xiàn)代科學、現(xiàn)代文明的律法、現(xiàn)代使命等現(xiàn)代價值和訴求。從歷史向度看，在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該綱領沒有完全忽視傳統(tǒng)猶太教的因素，但其天平的砝碼明顯傾向于現(xiàn)代性。這與猶太教改革派一貫主張宗教的時代性和進步論是一致的。保守派拉比科胡特（Alexander Kohut，1842-1894）批評說：“改革派試圖脫離摩西——拉比傳統(tǒng)而尋求與時代同步”，但其主張“是沒有肌肉，沒有靈魂的精神骨架，是一種自殺而不是改革”[2]（P125）。與之針鋒相對，該綱領的起草人則旗幟鮮明地指出，面對現(xiàn)代性的大潮，我們應該后退還是前進呢？毫無疑問，我們不應該倒撥歷史的時鐘，而應該自豪地推進歷史的前進[2]（P125）。

換一個角度看，即從文化的特殊性與普遍性關系考察，該綱領認同傳統(tǒng)猶太教的“選民”或“祭司”地位，接受部分有關圣化的宗教儀禮，從而一定程度地保留了猶太教的個性特征。然而，在短短八條的綱領中，更多的是對個別性、民族性內(nèi)容的批評和拒絕。例如，宣稱猶太人不再是一個民族，而是一個“宗教共同體”；拒絕接受回歸巴勒斯坦建國和所有與以色列國相關的律法，放棄死后（靈肉）復活的信條，把圣殿祭祀儀式、飲食、潔凈、服飾等關于日常生活的摩西律法，看作是“原始”猶太教特有的，違反人類普遍性的，因此統(tǒng)統(tǒng)予以擯棄。與此形成對照的是，那些具有較高普遍性的價值，如正義、和平、博愛、現(xiàn)代的心智、理性、科學與真理，則得到無條件接受和褒揚。還有，就連“上帝”觀念也被說成是“任何一種宗教”所具有的，因而具有濃重的普遍主義色彩。隱含在該綱領里的邏輯是，符合現(xiàn)代性的即是普遍的；啟蒙運動以來歐美主流的自由主義價值，就是普遍價值，而普遍價值是應該無條件接受的?！镀テ澅ぞV領》的條文及其內(nèi)在邏輯表明，美國改革派猶太教在特殊性與普遍性之間，顯然是頗為輕視特殊性，而極為偏重普遍性的。

《匹茲堡綱領》沒有多少直接表述世俗化的文字，但其基本傾向帶有濃重的世俗主義，是顯而易見的。其中的“上帝”觀念，雖然與傳統(tǒng)保持了連續(xù)性，但接近于哲學的觀念，而與傳統(tǒng)猶太教所說的“上帝實在”“人格神”“創(chuàng)造主”和“立法者”有差別?！办`魂不滅”也與此類似。更明顯的是，該綱領拒絕許多宗教性禮儀和道德以外的生活律法，而猶太教與猶太人的宗教性或神圣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這些律法體現(xiàn)出來的。實際上，早在改革之初，德國的改革派猶太人就廢除了象征與上帝立約的“割禮”，圣堂內(nèi)不再男女分席而坐，不再用希伯來語祈禱，不再遵守飲食律法與廚房禁忌，也放棄了著裝服飾方面的律法。這些改革舉措都被《匹茲堡綱領》繼承下來，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匹茲堡綱領》發(fā)布后的美國的改革派，在生活方式上也有強烈的世俗化傾向。一個典型的事例是，1883 年7 月，希伯來聯(lián)合神學院為首批畢業(yè)生授予拉比圣職，在慶功宴會上竟然將顯然違反猶太飲食律法的大蝦擺上了餐桌[2]（P123）?？梢?，在神圣與世俗之間，美國改革派猶太教是明顯偏于世俗化的。

從上述可知，《匹茲堡綱領》中作為改革派猶太教內(nèi)核的信仰部分相對穩(wěn)定，一般或較為普遍的價值部分則革新較多，處于“托拉”系統(tǒng)外圍的具體的生活律法和習俗的改變最為顯著。核心信仰基本穩(wěn)定，說明《匹茲堡綱領》代表的改革派沒有脫離猶太教，而仍然是猶太教的一個派別；價值觀與具體的律法革新甚多，說明它代表的是激進改革派；該文件肯定的價值觀兼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但偏重于現(xiàn)代，說明改革派猶太教是以現(xiàn)代性為目標的進步派；綱領批判并摒棄了大量傳統(tǒng)猶太教的律法，只贊成保留道德訓誡和個別宗教儀禮，說明改革派強烈地拒絕傳統(tǒng)，傾向于啟蒙運動以來的現(xiàn)代性、普遍性和世俗化。

可以看出，《匹茲堡綱領》雖然與傳統(tǒng)保留了連續(xù)性，但其主旨是與傳統(tǒng)猶太教的疏離與劃界。這個綱領是19 世紀末20 世紀前期改革派激進的、進步主義的指導思想和基本原則，直到1937 年《哥倫布綱領》的頒布，其使命才算完結。

二、糾偏補正：《哥倫布綱領》

1937 年，即《匹茲堡綱領》頒行后52 年，改革派拉比于俄亥俄州首府哥倫布再次舉行拉比大會，在激烈爭論后通過了美國改革派猶太教的第二個綱領性文件《哥倫布綱領》。這個綱領分為三個部分，分別為猶太教及其基礎、倫理和習俗。這個綱領的歷史意義是補缺糾偏，即在堅持改革派進步主義的基本原則時，力求在民族性與普遍性之間，傳統(tǒng)價值與現(xiàn)代性之間，神圣性與世俗性之間，找回在過于激進的《匹茲堡綱領》中失去的平衡。當然，從綱領的內(nèi)容構成看，在不同的層面，天平的傾斜度是不一樣的。

首先，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關系問題上，該文件仍然堅持猶太教的進步性與現(xiàn)代性，并承諾“自覺地將這一原則運用到精神、文化和社會生活中去”；猶太教無條件接受現(xiàn)代科學，相信科學與宗教沒有矛盾，可以并駕齊驅[1]（P175）。對于指導猶太人日常生活的律法，該文件在承認其來源是神啟，然而主張啟示是經(jīng)由先知和先賢連續(xù)下來的，經(jīng)歷著時代的變遷。因此，“作為歷史進程的產(chǎn)物，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變化，特定時代所產(chǎn)生的特定的《托拉》律法已經(jīng)喪失了約束力。但是作為永恒的精神理想的寶庫，《托拉》仍然是以色列生活永不枯竭的源泉。每一個時代都有義務使《托拉》的教導適應那個時代的基本需要，同猶太教的智慧相協(xié)調(diào)。”[1]（P176）由此可見，順應時代，適應社會，與時俱進，仍然是《哥倫布綱領》的主導精神。

其次，在民族性或個別性與普適性的關系問題上，《哥倫布綱領》一方面確信猶太教的猶太起源，另一方面，又肯定其內(nèi)容的普遍性或人類共性，試圖維系兩者的平衡。如其所說：猶太教“盡管源于猶太生活，但是它所傳達的啟示是普適的，旨在上帝的統(tǒng)治下實現(xiàn)人類的團結和完滿?！盵1]（P175）在核心信仰層面，該綱領稱“生生不息的上帝”是猶太教的核心，并且說他既超越時空，又內(nèi)在于世界，作為“宇宙的主和仁慈的父”，以律法和愛統(tǒng)治著世界。猶太人懷有普適的彌賽亞期盼，其目標是與人類一道建立“上帝的王國，實現(xiàn)普遍的兄弟之愛、公義、真理和人類和平?！痹诘赖路矫妫q太教追求上帝，追求普遍的道德——“神圣、公義和良善”，追求普遍的人間之愛，追求人人具有的不可轉讓的權利等等。也就是說，在核心信仰和基本價值層面，普遍主義仍然是《哥倫布綱領》的主旋律。

但是，在猶太宗教與民族的關系以及猶太復國主義問題上，《哥倫布綱領》較之《匹茲堡綱領》有重大的修正。首先，猶太人不再如50 年前所說的那樣僅僅“是一個宗教共同體”，而且是一個民族。它指出：“如果說以色列是軀體的話，那么猶太教就是這一軀體的靈魂。”[1]（P176）軀體和靈魂密不可分。猶太人盡管散居在世界各地，但信奉同樣的宗教，而猶太教就是一條精神紐帶，將各地的猶太人凝聚為一個群體，使之“作為一個民族”存活下來。一句話，猶太人的宗教性與民族性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其次，該綱領一改之前反對回歸巴勒斯坦建國的觀點，轉而提倡和鼓勵各地猶太人回歸并建設好以色列。它明確說：“我們確信，在將巴勒斯坦建設成為猶太家園的過程中，所有猶太人都有義務提供幫助，使之不僅成為受壓迫者和受難者的天堂，而且應成為猶太文化和精神生活的中心?！盵1]（P176）堅持宗教性與民族性的同一性，號召猶太人回歸以色列，標志著改革派從普世主義到民族主義的轉向?！陡鐐惒季V領》表明，在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的激進改革，進而猶疑與徘徊之后，改革派終于向民族性邁出了顯著的一步。

再次，如果說19 世紀末的美國猶太教改革派在神圣與世俗關系問題上表現(xiàn)出很強的世俗化傾向，那么，《哥倫布綱領》則開始轉而倡導神圣的生活。這一點是與該綱領對于民族性的強調(diào)聯(lián)系在一起的?！陡鐐惒季V領》肯定，猶太教的神圣信仰和價值是通過家庭、圣堂和社區(qū)的生活體現(xiàn)出來的。家庭是猶太生活的一個堡壘，它因為愛和對于上帝的崇敬之情而神圣化，也通過道德律令和宗教禮儀以及崇拜走向神圣化。圣堂作為猶太生活中最古老和最民主的組織，是社區(qū)的首要代理者，它培育了猶太教并使之存續(xù)下去。還有，祈禱是猶太教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宗教的聲音，引導人們的心智朝向上帝[1]（P177）。與《匹茲堡綱領》不同，《哥倫布綱領》強調(diào)，猶太教是猶太人的生活方式，它要求猶太人“守安息日、各種節(jié)日和圣日，保留和發(fā)展具有激發(fā)靈感之價值的一些風俗、象征物和禮儀，培育獨具特色的宗教藝術和音樂，使用希伯來語，同時使用本地語言。”①把猶太教延伸到語言、藝術和音樂，顯然是受到了開普蘭《猶太教：一種文明》（Judaism as a Civilization）的影響。[1]（P177）在廢除割禮、安息日、飲食律法等過度世俗化的改革之后，改革派不僅受到了其他猶太教派別，例如正統(tǒng)派和保守派的嚴厲批評，其內(nèi)部也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和自我批判，認識到宗教性的生活對于猶太教信仰的持守和價值的實現(xiàn)，對于個體、家庭、社區(qū)，乃至整個猶太民族的維系所具有的極端重要性?？梢哉f，在向民族性回歸的同時，《哥倫布綱領》也從世俗主義朝神圣性返回了一大步。

比較而言，半個世紀前通過的《匹茲堡綱領》，對于進步性、現(xiàn)代性、普遍性和世俗主義確有過度之嫌，因而是一個激進的綱領；而《哥倫布綱領》則在總體上持守上述原則的同時，增添或加重了猶太教和猶太生活的傳統(tǒng)性、個別性、神圣性以及猶太教和猶太人的民族性，可以說這是一種保守性的回歸。這樣的回歸，對早先古典的改革派猶太教的信仰與生活方式，起到了糾偏補正的作用②1976 年的《舊金山綱領》進一步加強了民族性。。

三、回歸民族性：《舊金山綱領》

1976 年，在美國希伯來公會聯(lián)盟和希伯來聯(lián)合學院猶太宗教研究所成立100 年之際，改革派在舊金山通過了美國猶太教改革派拉比會議的文件——《猶太教改革派：世紀回顧與展望》（以下簡稱《舊金山綱領》）。這個文件旨在總結百年來美國改革派的經(jīng)驗、教訓，指明未來發(fā)展的方向。在1937-1976年的40 年里，猶太人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期間的納粹大屠殺，1948 年以色列建國，三次中東戰(zhàn)爭，尤其是1967年“六日戰(zhàn)爭”的奇跡般勝利，美國經(jīng)濟危機的復蘇，現(xiàn)代科學的突飛猛進，文化的多元化，諸如此類，這些都促使改革派反省《匹茲堡綱領》與《哥倫布綱領》，提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指導改革派信眾的信仰原則與行動綱領。

《舊金山綱領》表征的改革派仍然是主張歷史進步的猶太教教派。這是因為，它堅持猶太教是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展著的歷史性宗教；肯定在各個歷史階段，猶太教的宗教領袖，如先知、拉比和哲人，都進一步繼承和闡發(fā)了源于啟示的律法，為猶太教做出了新貢獻。如其宣稱，“《托拉》的創(chuàng)造并沒有停止，我們時代的猶太創(chuàng)造性正被添加到傳統(tǒng)之鏈上。”[1]（P179）此外，該文件認為，現(xiàn)代的科學，現(xiàn)代的、批判的學術研究方法，現(xiàn)代的審美價值，現(xiàn)代性的個人權利等等許多現(xiàn)代價值，都是應該肯定和接受的。但是，和前述兩個綱領不同的是，在對待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問題上，它主張“傳統(tǒng)應該與現(xiàn)代文化互動”，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以現(xiàn)代價值為圭臬，一味促使傳統(tǒng)積極主動地向現(xiàn)代靠攏。這是因為，正如納粹大屠殺所顯示的，現(xiàn)代性不能說明“人性及其必然進步”；新知識的爆炸，越來越強大的科技，也沒有增進人的自由，反而是“威脅到了人的自由，反而使人們精神空虛”。有鑒于此，我們“必須減少對社會既有價值的依賴，并重新確認猶太教宗教教義的永久有效性。”[1]（P178）該文件沒有重點討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系，然而，現(xiàn)有的文字足以表明，此時的改革派更偏向于猶太教傳統(tǒng)的價值，現(xiàn)代性已經(jīng)喪失了原有的標準性和主導性地位。

《舊金山綱領》中有較多的文字涉及猶太人與猶太教的民族性與普世性問題。關于猶太人的民族歸屬意識，該文件稱：“以色列國將我們猶太人作為一個民族的意識提升到理想和忠誠的新高度?！毙Q“我們要求改革派猶太教無條件地正式認可以色列的合法存在”[1]（P179-180）。這一明確的、毫不猶豫的猶太復國主義立場，不僅與《匹茲堡綱領》反對回歸巴勒斯坦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也比《哥倫布綱領》支持猶太人回歸巴勒斯坦以建立避難居所和精神家園的表述立場更鮮明、程度更進了一步。在猶太人作為民族存在與人類普遍理想之間，“猶太民族的幸存是最優(yōu)先的考慮，”改革派一直抱有普世的彌賽亞社會理想，但是，這一理想的達成需要“通過實現(xiàn)我們猶太人的使命”[1]（P178）。

猶太人的民族國家意識與猶太人的使命已然蓋過了改革派原來極力推崇的普世價值。

猶太教的個別性與民族性也在這個文件中得到了突出的強調(diào)。猶太教誕生在中東，與那片土地、歷史、語言、文化和組織密切關聯(lián)。希伯來人因“與上帝發(fā)生了聯(lián)系”而成為一個獨特的民族。每一個猶太人出生后便實現(xiàn)了“信仰和民族性的奇特結合”。當然，改革派并沒有忘卻人類的共同追求和理想，它在百年曲折多變的磨礪中體驗到了民族性與普世價值之間的張力。該文件指出：“直到最近，我們對猶太民族以及整個人類的責任似乎才趨于一致。但現(xiàn)在，這兩種需要還時不時地出現(xiàn)矛盾。我們知道要克服這種緊張并不簡單。但是，我們必須在不拋棄我們?nèi)魏我环N義務的情況下面對他們。對于人類的普遍關注，如果不同時伴以對我們特定民族的忠誠，將會導致自我毀滅；對我們的民族抱有激情，卻不參與全人類的事業(yè)，則與先知所教導我們的相抵觸。猶太教要求我們同時承擔普遍的和特定的責任?！盵1]（P180）顯然，《舊金山綱領》仍然搖擺于猶太民族性與人類共同事業(yè)的普適性之間，就是說，既主張民族主義，又超越民族主義。但是，綜合其中關于猶太教的緣起，猶太民族性與猶太教的同一性，人類普適理想需要通過“猶太使命”的實現(xiàn)而實現(xiàn)等陳述來看，在民族性與普適性之間，該文件的基本傾向是民族主義的。

關于神圣與世俗的關系，尤其是猶太教和猶太生活的宗教性，改革派也突出了神圣性面向。這主要體現(xiàn)在改革派對于猶太教的基本信仰和原則的重新界定上。該文件重申了“上帝存在”的核心信仰地位，確信“上帝存在”是猶太“民族生存意志的根本所在”。關于神人關系，文件仍然肯定人人擁有“上帝的形象”，人會死亡，但分享著上帝的永恒性。該文件把履行猶太教的倫理責任看作是上帝的誡命，而且要落實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鞍ǎ簞?chuàng)造一個以家庭奉獻為中心的猶太之家；終身學習；私人祈禱與公共崇拜；日常宗教儀式；守安息日及猶太圣日；慶祝生命中的主要事件；投入會堂和社區(qū)生活；以及其他能夠促進猶太民族生存和發(fā)展的事業(yè)的活動?！盵1]（P179）如果說在神圣與世俗之間，1885 年的《匹茲堡綱領》是朝世俗化前進，1937 年的《哥倫布綱領》體現(xiàn)了向宗教或神圣性的返復，那么，1976 年的《舊金山綱領》體現(xiàn)的則是在此前基礎上更進一步的回歸。

除了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民族性與普適性、神圣性與世俗性三種關系，《舊金山綱領》還提出并著重論述了統(tǒng)一性與多樣性的關系，認為改革派猶太教本身“也產(chǎn)生著多樣性”。強調(diào)對于“認真的、深思熟慮的”各種立場持開放、包容和珍視的態(tài)度，甚至說“將這些分歧視為猶太教的最大希望”。與此同時，該文件堅持多樣性中有統(tǒng)一性，前述改革派關于猶太教的信仰，以色列民族和人類理想，宗教責任和義務等方面的立場和觀點，體現(xiàn)的就是多樣性中的統(tǒng)一性原則。

《舊金山綱領》中有一段文字，回顧了改革派在過去百年的歷史進程，解釋了改革派猶太教從19 世紀末以后百年中從激進反傳統(tǒng)到回歸傳統(tǒng)乃至保守的原因。它說：“早期的改革派猶太人剛剛被接納進主流社會，他們將這一行為作為日漸盛行的普世主義的表現(xiàn)，他們通常根據(jù)猶太人對人類的使命來談論猶太民族的目標。近些年來，我們剛剛意識到多元主義的優(yōu)點以及特殊主義的價值。猶太民族在努力實現(xiàn)彌賽亞期待的過程中，以其獨特的生活方式證明著自身的價值。直到最近，我們對猶太民族以及整個人類的責任似乎才趨于一致?！瓕τ谌祟惖钠毡殛P注，如果不同時伴以對我們特定民族的忠誠，將會導致自我毀滅；對我們的民族抱有激情，卻不參與全人類的事業(yè)，則與先知所教導我們的相抵觸。猶太教要求我們同時承擔普遍的和特定的責任?！盵1]（P180）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改革派在民族主義與普世主義之間的徘徊和掙扎，最后回歸到民族主義，但是又不忘兼顧普遍主義，即全人類的共同價值追求和事業(yè)。實際上，這種“兼顧”的模式，不僅體現(xiàn)在民族性與普遍性，即個別主義與普遍主義的關系上，也體現(xiàn)改革派在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神圣性與世俗性等關系上，這些問題密切關聯(lián)，交織在一起，構成了美國改革派猶太教發(fā)展的軌跡和境況。

四、回歸神圣性：《原則聲明》

在《舊金山綱領》頒布23 年后，即20 世紀的最后那一年，改革派的拉比們再次回到了具有重大象征意義的匹茲堡，在那里通過了第四個綱領性的文件《原則聲明》。該聲明強調(diào)，改革派的突出貢獻是“在植根于猶太教傳統(tǒng)的同時，能夠引入創(chuàng)新，持守人類的共性，接受多樣性，在堅持現(xiàn)代的批判精神的同時，將信仰帶入神圣的文本之中”[1]（P181）。也就是說，改革派“返本開新”的基本立場是始終如一的。在“序言”中闡述了上述改革派的基本立場后，《原則聲明》整篇闡述的是猶太教的核心信條（core creeds），這就是“上帝、托拉（律法）和以色列人”[1]（P180）。雖然改革派的前三個綱領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性與普世性，神圣與世俗的關系問題，但是，每一個文件的重點卻有所不同。這個文件更加集中在后一項，著力闡明的是猶太教的神圣性和生活的圣潔?！吧系邸薄巴欣薄耙陨腥恕?，這三個信條主要是圍繞這一問題展開的，目的是“希望通過神圣性來改造我們的生活?！?/p>

關于上帝，該文件稱：改革派信仰“上帝的存在和獨一性”，堅信上帝與猶太民族立約并由此將猶太人與上帝聯(lián)系起來；重申每個人都分有上帝的形象，具有神圣性，同時也是上帝的合作者。人們對上帝的敬畏和驚異，在正義的行為和人們彼此相愛的行為中，“在每天的生活經(jīng)歷中，邂逅和體驗著上帝的臨在”，“通過公共的和私下的祈禱，通過學習以及對上帝、對他人履行其他神圣誡命”，“努力為信仰而奮斗”，相信“信仰讓我們變得更強大”。還有，是上帝給予“人生的意義和目的”，把對上帝的信仰放在第一位，突出強調(diào)他與人生意義和目的的關聯(lián)。由此可見，改革派仍然是以神為中心的猶太教教派。

《原則聲明》表示，“托拉是猶太人生活的基礎”。改革派相信托拉是上帝的啟示，但強調(diào)啟示是不間斷的，是上帝與猶太民族之間持續(xù)性聯(lián)系的記錄。認為希伯來語適合表達經(jīng)文文本的神圣性；重申猶太人在家庭、圣堂和任何其他場所的聚會學習，終身學習；相信學習猶太教的誡命“是使我們生命變得神圣的方式”。人生的目的是過一種圣潔的生活，而圣潔的生活是通過遵行猶太教律法來實現(xiàn)的，因此，行律法，包括遵守安息日和其他圣日、節(jié)日的律法，就是圣化生活，就是把托拉帶給世界。關于遵行節(jié)日律法的意義，該文件稱：“這些節(jié)日使我們能夠在變化的時代以喜悅之情來慶祝我們民族的宗教旅程。這些紀念日讓我們記起那些古今塑造我們民族歷史經(jīng)驗的悲劇和勝利。那些傳統(tǒng)的、富于創(chuàng)造力的儀式揭示了我們生活中每個階段的神圣性，我們用這些儀式來彰顯我們個人旅程中的每一座里程碑?！盵1]（P182）

并非猶太教中的所有律法都是民族性的，其中有些是普遍性的。前述的三個綱領都提到了道德性律法的普遍性和人類美好理想的共同性。這一點在《原則聲明》中得以保持。例如，上帝對人的愛和人類之愛，該文件說：“我們確信《托拉》體現(xiàn)著普遍之愛，即上帝對猶太民族和全人類的永恒之愛?！盵1]（P182）改革派希望加速彌賽亞時代的到來，希望與不同信仰的人“一起給我們的世界帶來和平、自由與正義”，“反對歧視和壓迫，尋求和平，歡迎異邦人，保護地球的生態(tài)多樣性和自然資源”，強調(diào)說，“通過上述做法，我們再次確認社會行動和社會正義傳統(tǒng)上就是改革派猶太信仰和實踐中核心的、先知式的關注?！盵1]（P182）

第三個信條“以色列人”更多地涉及猶太民族性與普世性的關系。如同之前所有的文件，這一條也突出了猶太人的選民地位?！拔覀兪且陨腥?，一個渴望成圣的民族，通過我們古老的契約和我們獨特的歷史，在世界諸民族中被遴選出來，成為上帝存在的見證人。由于那份契約和那段歷史，我們同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的所有猶太人都聯(lián)系在一起。”[1]（P183）猶太人是一個“包容的共同體”，包容猶太人內(nèi)部的各派，包容不同的性別、家庭、皈依者、混合型婚姻的猶太人；和之前不同的是，它明確表示積極接受異族人皈依猶太教。和《哥倫布綱領》與《舊金山綱領》一樣，它也大力倡導和鼓勵全世界的猶太人回歸以色列，宣稱：“我們承認以色列地的獨特生活品質，并且鼓勵向以色列移民。我們憧憬著未來的以色列國將促進在其所有居民中實現(xiàn)充分的公民權、人權和宗教權利，并努力在以色列和其鄰國之間實現(xiàn)持久的和平?！盵1]（P183）兼顧民族主義和普世主義，但優(yōu)先考慮民族主義，這一立場與《舊金山綱領》是一以貫之的。

雖然對“宗教和文化多元”“男女平等”“促進以色列”和“世界范圍內(nèi)的進步猶太教的發(fā)展”等，也有提及，但是，這個文件似乎刻意低調(diào)處理了現(xiàn)代性。這自然讓我們回憶起前述《舊金山綱領》對于現(xiàn)代性弊病的揭露和批判。

五、余論

百余年美國改革派猶太教的歷史可以說是始于激進，終于保守。所謂激進，是指過于突出了現(xiàn)代性、普遍性、世俗性，而放棄或忽略了猶太教的傳統(tǒng)價值、民族個性和猶太生活的神圣性。所謂保守，則是激進的反面，即更多地保留猶太教的傳統(tǒng)價值、猶太教與猶太生活的民族特征和神圣意義。1886 年的《匹茲堡綱領》最為激進，1937 年的《哥倫布綱領》趨于保守，但仍然沒有回歸到位；1976 年的《舊金山綱領》回歸到了改革派之最保守的形態(tài)，可謂矯枉過正了；到1999 年匹茲堡《原則聲明》，一個偏于神圣或保守但仍然屬于進步主義的美國改革派猶太教則趨于穩(wěn)定。這四個歷史性的文件反映出，美國改革派猶太教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民族性與普遍性（個別性與一般性）之間、神圣性與世俗性之間，時而激進前行，時而回歸后進的歷史軌跡，也可以見到那些改革派領袖們或澎湃激情，或猶疑徘徊的心理路程。

1886 年的《匹茲堡綱領》是這四個文件中最激進的。盡管激進，它仍然沒有遺忘猶太教的基本信仰、價值和起碼的生活律法；因此，仍然一定程度地堅持了兼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性與普適性、神圣性與世俗性。最保守的《舊金山綱領》回歸甚至偏于傳統(tǒng)性、民族性、神圣性，但仍然堅持現(xiàn)代的價值、科學、學術，普遍的正義、和平與仁愛。綜合觀之，美國改革派猶太教雖然在上述三種張力之間此消彼長，步履蹣跚，而且常常偏于一端，但沒有完全顧此失彼而發(fā)生質變。這表明，“彼此兼顧”是進步的改革派猶太教的基本原則。

美國改革派猶太教在上述三重關系中翻來覆去的調(diào)整歷程，也反映了理性與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與糾結。進步主義倡導現(xiàn)代性、普遍價值和相對世俗的生活。它們指向未來的理想，是改革派猶太教前進、提升的拉動力。與此相反，傳統(tǒng)猶太教的信仰、價值和因為長期奉行生活律法而形成的生活習慣，作為一種現(xiàn)實存在，形成了一種后退、回歸的反向力量。每一個改革派的文件，都是理想與現(xiàn)實相互角力、斗爭又相互妥協(xié)的結果；改革派猶太教的歷史就是這兩種相反的力量相互拉扯、角力的歷史。當然，猶太人之外、猶太教之外那些更廣闊背景的社會環(huán)境也是影響猶太教改革派改革與調(diào)整的重要因素。

與此相關聯(lián)的一點是，現(xiàn)代的并非一定是普遍的，民族的并非一定是個別的；即便是個別的，也并非一定要廢棄。現(xiàn)代性當然包含普遍價值，如科學技術、民主制度、平等權利、正義、和平、博愛等等。但是，現(xiàn)代也是一個歷史概念，其中一些現(xiàn)代文化要素是特定時代——現(xiàn)代——的產(chǎn)物，因而具有時代性，沒有普遍性和恒久性?！杜f金山綱領》中指出的現(xiàn)代性隱含的非人性、威脅自由、精神頹廢等就屬于此類。反之，雖然傳統(tǒng)中屬于民族的、特殊的要素居多，但其中也包含了普遍性，如信仰和價值觀，而這些反倒是猶太教中恒常性的要素。還有些個別的、民族性的內(nèi)容，如割禮、飲食律法、安息日等等，因為已經(jīng)內(nèi)化于猶太生活，成為個人和民族的習慣，構成了猶太人的猶太性（Jewish identity），所以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存在是合理的。普世主義代表理想和目標，但其實現(xiàn)不會一蹴而就，必須顧及現(xiàn)實的特殊性或民族性。普世價值是在與民族個性的相互作用、激蕩、相互適應的過程中實現(xiàn)的。

改革派的這四個文件揭示了一個宗教性文化系統(tǒng)的結構性演變。處于該系統(tǒng)核心的是終極性信仰——上帝的觀念或存在；較外層的是價值觀，如社會正義、人類和平和普遍性的道德；處于最外層的是有關日常生活的法律、宗教儀禮、倫理規(guī)范和風俗習慣。改革派猶太教對傳統(tǒng)猶太教改革最多的是第三層次，即具體的律法；百年來變動不居、反復最大的也是這部分內(nèi)容。由此可見，在一個宗教文化系統(tǒng)中，越處于核心地位的內(nèi)容就越抽象、越普遍，越具有恒常不變性；反之，越處于外圍的內(nèi)容則越具體、越個別，越具有可變性。由此推知，所謂宗教或文化的改革，改革的對象主要是文化中與生活密切相關的倫理規(guī)范、禮儀節(jié)期、風俗習慣，即一個文化系統(tǒng)相對外圍的部分，較少觸及核心價值觀和最高信仰。換言之，在改革派猶太教中，上帝信仰和基本價值觀是一直“活著的”要素，而一些具體的律法，由于受制于特定的時空要素和個別性，往往會淪為“死去的”，盡管有些“死去的”要素有時也可以“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