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1

宋可歆打算和秦禹分手。

她等在實驗室外，回想著秦禹的種種不好，借以鼓舞士氣，爭取一舉成功。

她想起高考結(jié)束那天，秦禹在人流中逆行，跳腳張望時，就像一頭躍出海面的鯨，帶著潮濕、溫熱的氣息，躍入她的眼底。宋可歆偷偷繞到秦禹身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秦禹回過頭，笑容明亮地說：“我找了你好久?！?/p>

宋可歆仰起臉，問：“找我干嗎？”秦禹不答，邁開長腿向前走。

宋可歆跟著快走兩步，嘟噥道：“不說我也知道，看你這么擰巴，怎么不干脆把自己擰成麻花算了！” 秦禹沒聽清，追問時，宋可歆卻不肯答，只笑著看他漸漸泛紅的臉。

有人在叫宋可歆的名字，她一抬頭，便見媽媽站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她心里一慌， 撞在秦禹的身上，秦禹的聲音落在她的耳畔：“你倒是看著點路啊！”

宋可歆慣于不看路，后來，秦禹吐槽時，她振振有詞：“路有什么好看的？我只想看你！”

秦禹乖乖投降，一路攥著她的手，時不時提醒她前方有臺階、水坑與石子。當然，這是后話。

剛到家，秦禹的消息便落在宋可歆的手機上：“我家院子里的仙人掌居然結(jié)了果子。”他們的聊天由此展開，聊到考試、電影以及其他層面，直到手機發(fā)燙。

夜里，秦禹的電話又打過來，開口仍是仙人掌，宋可歆問：“它開什么顏色的花？”秦禹被問住了：“明年再帶你來看花，今年你先看果子好嗎？”

宋可歆笑起來，聲音清甜得像一顆水果糖：“秦禹，你啰啰唆唆地對我念經(jīng)，是不是想說喜歡我？”然而，她的勇氣也就只有這么多，不等秦禹回答便慌張掛了電話，而秦禹沒有再打來。

回想至此，宋可歆找到了與秦禹分手的第一個理由：喜歡就喜歡，干嗎繞圈圈？表白的話讓女孩先說也就算了，他居然還沒回應(yīng)！

2

秦禹沒說的話，其實她都懂。

當經(jīng)歷過不能說的夏天，多少心事在唇邊盤旋又咽下，就像暮春與初夏，每天捧出一點綠，就有了盛夏的濃郁。

手機震動，她看到秦禹的消息：“原諒我的習慣性閉嘴，你讓我緩緩，不然我怕說出口的話會把自己燙到?！?/p>

不只是習慣性閉嘴， 還有答非所問。高三開課時，夏蟬正吵嚷不休。下午，宋可歆又去了行政樓的天臺。夏風輕柔，白云悠悠，她仰頭看了很久，卻仍舊看不到飛機留下的尾跡云。等她準備走時，才發(fā)現(xiàn)通向天臺的門被鎖上了。她不敢用力拍門，也不敢大聲呼喊， 直到秦禹找上來。他的聲音有些急躁：“宋可歆？”“我在！”宋可歆的心里一熱，應(yīng)聲時仿佛能聽見胸腔里的回響。

秦禹連推帶撞地打開門，結(jié)果就是他們一起站在天臺上接受教導主任的批評，好在班主任很快趕到，替他們解了圍。

樓道里很安靜，宋可歆走在秦禹身后，看著他縮進衣袖里的手，一點血漬染在藍色的袖口上。

班主任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秦禹說：“今天怎么這么莽撞？不會找我拿鑰匙嗎？”

秦禹答非所問：“老班，月考成績進入年級前十名，我保證！”

老班的眼光掠過他的肩膀，看向宋可歆：“她呢？”

“一樣?！鼻赜泶?。

老班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下樓離去。宋可歆看著他的校服袖口，眼眶熱辣：“對不起。”

“沒關(guān)系。”秦禹輕聲說，“我知道你喜歡去天臺，你放心，我以后不會這么莽撞了。”

秦禹是從宋可歆的作文里一點點拼湊出她向往天空的緣由的，她的爸爸是飛行員，小時候，每當她看到尾跡云，就覺得是爸爸剛從天空路過。后來，她的爸媽離婚了，即使她聽得見飛機的轟鳴聲，也再難看見爸爸的身影。

宋可歆后來沒再去天臺。一天，秦禹經(jīng)過時用籃球拍了拍宋可歆的桌角，她的手一抖，筆尖劃破卷紙，秦禹瞬間笑了，說：“別學傻了，出來看我打球?！?/p>

球場上，宋可歆找到了秦禹的身影，只是一瞥，她的眼底和臉孔便生了灼熱。她很快離開了操場，回去做那些讓人頭大的物理題。想到這兒，宋可歆找到了分手的第二個理由：他怎么那么自說自話啊，誰要考進年級前十名？她就想安靜地做一條咸魚，不行嗎？

3

那時，他們常常說一些對方聽不懂的話，比如，在討論完一道數(shù)學題后，秦禹突兀地說：“我覺得我的肚子里藏著很多只蝴蝶?！鼻赜碚f的這句話，宋可歆在看過電影《喬喬的異想世界》之后，才明白那是在描述喜歡，就像蝴蝶在身體里揮舞翅膀，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七上八下，患得患失，反復(fù)揣摩對方的話里可能會有的弦外之音。

高考成績出來后，因為可以去同一座城市讀大學，秦禹開心極了，對宋可歆說：“你太厲害了！”

宋可歆彎彎眉眼，笑著說：“我怎么覺得你是在夸自己？”

秦禹也笑：“我表揚一下女朋友，不行嗎？”

“誰的女朋友？”

“我的??！”

“你的什么？小星星嗎？”

兩個人說著廢話，笑成了兩個傻瓜。

那天，他們本來約好晚上一起去海邊放冷煙花，結(jié)果下雨沒去成——宋可歆想到了分手的第三個理由：他說話不算話！冷煙花這茬兒他居然再沒提起過！

4

高三的班會上，老班和大家聊理想。秦禹說以后想從事化妝品研發(fā)工作時，同學們嘩然，宋可歆恨不能躲在桌底不出來。因為那年夏天，她的額頭上長滿了痘痘。

后來，秦禹真的學了生物化學，宋可歆的額頭卻已經(jīng)一片光潔。秦禹撩開她的劉海兒，眼中含笑，說：“你啊，早就悄悄地參與了我的未來。”

大學離得近，他們每周都會見面。一個周末，宋可歆計劃晚飯后一起看電影，但秦禹惦記著球賽，吃得心不在焉，宋可歆瞬間覺得小羊排不香了。

電影自然沒看成?；厝サ穆飞希慰伸г较朐缴鷼?，想把秦禹揪過來打一頓。好希望他就在身后??！她下意識地回頭，卻見一個陌生男子走在陰影里。她瞬間就慌了，掏出手機給秦禹打電話，帶著哭腔說：“我身后有人，我害怕！你怎么都不陪在我身邊？我們一周才見一次面，我就是想和你多待一會兒，想一直和你手牽手，想在你面前撒嬌……”

“我知道，我都知道！”秦禹打斷宋可歆的話，說，“你別怕，把免提打開，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后來，宋可歆堅持說那人是被秦禹的歌聲嚇跑的。她要秦禹再唱一遍，他不肯，委屈巴巴地說：“我都快緊張死了，哪還記得自己唱過什么？”

想到這兒，宋可歆找到了分手的第四個理由—— 他五音不全，還記性不好！

5

高考之后的夏天，他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宋可歆拉著秦禹在馬路上奔跑，卻不過百米就累得蹲在地上不肯走，秦禹彎腰背起她，她的頭發(fā)垂下來，落在秦禹的脖頸上。

宋可歆看著秦禹紅透的耳朵，小聲地問：“我重嗎？”

明明氣喘如牛了，秦禹卻回答：“不重?！?/p>

想到這兒，宋可歆又有了分手的另一個理由——他說謊！那兩年，媽媽每天給她補充營養(yǎng)，她對自己的體重有清晰的認知。

那年夏天，他們坐在操場的樹蔭下，宋可歆靠著秦禹的肩膀，從前不可說的心事終于可以紅著臉溜出嘴角。秦禹輕輕地撞了撞宋可歆的肩膀，問：“你有什么愿望嗎？”

宋可歆信口開河道：“想要漫天的小星星， 你能幫我實現(xiàn)嗎？”

秦禹看著她，在她顫顫的睫毛上印下一個輕吻，說：“看見小星星了嗎？”

想到這兒， 宋可歆忽然不想分手了，如果此刻非要有一個分手的理由，不過是自己喜歡秦禹——她不想秦禹因為自己放棄遠行的航班。

6

盡管做了很多心理建設(shè)，秦禹出來時，見到的仍是目光柔軟的宋可歆，她向下撇著嘴角，淚水眼見就要決堤。秦禹點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怎么了？等很久了嗎？怎么不給我打電話？”秦禹給宋可歆擦淚問。

宋可歆抬起眼睛，期期艾艾地說：“你有沒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說？”

秦禹笑了：“和你有關(guān)的每件事都很重要，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件？”

“我都快成前女友了，你還笑！”宋可歆的語速很快，生怕一停頓就說不下去，“我聽說你被保送到國外讀研究生了，我們分手吧，我不拖累你，也不怪你?！?/p>

秦禹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睛，笑了：“我有自己的考研目標，跑國外去干嗎？你在門外等我這么久，就為了說分手？”

宋可歆咬著嘴唇點點頭，又趕忙搖頭， 大聲地說：“ 現(xiàn)在，我只想說‘秦禹，我喜歡你！”

她拖著秦禹的手大步向前走，而秦禹很快反過來攥住了她的手，她笑起來，頭也不回地問：“我是你的小星星嗎？”

秦禹的回答又土又熱烈：“你是我的一切！”

“那我想去海邊放煙花，想讓你背著我走遍大街小巷，想讓你唱歌給我聽，想讓你親吻我的眼睛，讓我看見小星星……”宋可歆說不下去了，笑著蹲下身去。

他們牽著手向前走，絮語和微風、云朵一樣輕柔。路邊的綠枝在顫顫地搖，光亮的葉子微卷，像因為聽見熱烈的情話而羞澀了一樣。

（水云間摘自《青春美文》2020 年第10 期，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