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獻給
為解放殖民地馬來半島而
犧牲青春甚至性命的馬共
戰(zhàn)士們與及無辜受害的民眾
——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題記
引子
倘若在其早期作品中,馬來亞共產(chǎn)黨(以下簡稱“馬共”)還是隱現(xiàn)在馬來半島膠林深處的幢幢鬼影,那么隨著《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等幾部小說集的出版,黃錦樹的“馬共小說”已然登堂入室,漸趨大觀,其中,相同的人物與意象反復出場,不同的段落與故事不斷衍生出新的續(xù)章,文本由此互相串聯(lián)勾契,演繹成縱橫流通的致密河網(wǎng),成為作者本人筆下,乃至當代華文寫作版圖中最具強度與難度的作品序列。
自1990年代馬共在公共空間中逐漸脫敏,以此為題的文學作品亦趨增多,其中尤以金枝芒、賀巾等老一輩“革命中人”之作的浮出/重出歷史地表最為人矚目。此中雖不乏抒情聲音與幽暗意識的短暫呈露,但其主旨不能不系于現(xiàn)實主義的再現(xiàn)倫理,為革命歷史的傷痕、悼亡與自省作出見證。相較于此,黃錦樹所圖者大,他以虛構(gòu)立言,操執(zhí)現(xiàn)代主義十八般兵器,不僅悍然入室操戈,為反思革命提供思辨空間,更發(fā)動寓言能量,將文學馬共轉(zhuǎn)成其敷演南洋華社歷史創(chuàng)傷,逼視文學敘事可能,乃至參與馬華文學論爭的通道和容器。其中千緒萬端,顯現(xiàn)為處處廢墟與碎片,無法為華/夷、華/巫、中/西、中心/邊緣、在地/跨界、革命/保守、史詩/抒情等對立話語中任何一方的目的論敘事所收納。黃錦樹的馬共小說,由是構(gòu)成其未完成的中文現(xiàn)代主義計劃之“未完成性”的又一書證,其中的自我分裂、拉扯與增生,使這些文本成為后殖民與后革命南洋情境中的附骨之疽與歷史剩余,它們以自身癥候性的、“不斷增殖的病原體”②般的存在,挑釁各種貌似清晰簡潔的政教論述——而挑釁背后的深重喟嘆,或又不意泄露出書寫者“謊言或真理的技藝”下的倫理真誠。
在公共話語與歷史書寫的失語之處,黃錦樹以馬共小說燒出一種反歷史的歷史敘事,照見政治疆界之外的混沌鬼影,對此,華語文學論者不能無動于衷。虛構(gòu)與現(xiàn)實的參差對照,為我們開辟思索、詮釋南洋歷史、后殖民文化政治以及左翼文學書寫的新鮮界面。本文結(jié)合黃錦樹晚近的馬共小說創(chuàng)作與理論,擬對上述議題作初步探討,其目的不在為這批作品勾畫系統(tǒng)論述,而僅就其三兩可能方向,提出建言。
為此,本文將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試以“無國籍者的文學”這一概念,綜理黃錦樹馬共小說的基本形制。此處的“無國籍者”,不僅意謂現(xiàn)實中馬共成員的國籍歸屬困境,更指向馬共乃至馬華的文學敘事在馬來西亞(以下簡稱大馬)后殖民國家文學體制及其種族政治境況下的進退無地——“無國籍者的文學”是以再現(xiàn)的不可能性為前提而生長起來的文學。以此為基礎,本文第二部分反思史書美的華語語系文學論述,尤其是其中關(guān)于文學“在地化”的后殖民律令。這一律令雖以反殖名義展開,卻在馬華語境中成為大馬國家文學的種族壓迫的回聲。在第三部分中,本文以黃錦樹對魯迅、陳映真的重寫為起點,想象一種“南方的左翼”的可能性。黃氏馬共小說反諷歷史,自造“文”統(tǒng),在展演互文的同時,亦有意無意中建構(gòu)起民族國家/革命建國論述之外的、南方島嶼的左翼星叢。這一另類左翼書寫的憂郁聲腔中,我們不僅聽出革命創(chuàng)傷的執(zhí)拗低音,更意外瞥見一種失落的國際主義連帶在文學虛構(gòu)中的魂兮歸來。
一、無國籍者的文學
在全球化世代論及“無國籍”狀態(tài),我們?nèi)菀紫氲礁鞣N跨國跨境經(jīng)驗產(chǎn)生的新鮮文本與理論旅行,然而在南洋語境下,這一概念更應從負面理解。它不指向越洋航班商務艙中吟味離散情懷、咀嚼跨語際體驗的國際學者,而是標記各種國族政治及其象征暴力下的走投無路與強制驅(qū)逐。多年以前,黃錦樹便以“無國籍華文文學”為“馬華文學”標定文學史位置,強調(diào)其在陸、馬、臺諸種民族主義文學史編纂學中的多重邊緣立場③。面對身份政治的強勢話語,“土生性”之不可能、單語之不可能——國籍之不可能——造成馬華文學“在,而不屬于”的命門與危機,“想象的鄉(xiāng)愁”縱然千般變化,底色始終是無家可歸的焦慮不安。
然而,黃錦樹正要在此反彈琵琶,倒果為因。在他看來,馬華文學與其汲汲于“此時此地”的文學史身份認定,毋寧以退為進,干脆將“非民族—國家文學”作為自身的“新的起點”,以一種“游擊”姿態(tài),展開文學戰(zhàn)役④。換言之,無國籍狀態(tài)并非一種缺失,而恰為文學的無中生有掃清了戰(zhàn)場,使我們得以在馬來半島的濕熱雨林中,逼視宏大歷史的黑暗之心。于是,在《還有海以及波的羅列》里,無國籍馬華文學道成肉身,一轉(zhuǎn)而以無國籍馬共形象,闖入再現(xiàn)領域。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描述一位歷史研究者“我”尋訪、拼接檔案資料與口述見證,試圖勾勒馬共歷史的過程。有趣的是,故事借“我”對“最后的馬共”——獏——的訪談,意外牽出一段馬共建國遺事:以獏的父親馬如風為首的兩百馬共成員,曾“歷盡艱辛終于建立了一個國家”:南洋人民共和國。⑤
革命建國當然是馬共宏大敘事中的重要組成,然而在黃錦樹筆下,南洋人民共和國似乎更像是對建國之反諷、是國之幻影。它之所以能占據(jù)泰馬邊境這塊“狹長的畸零地”,是因為這塊地是兩國“邊境測量失誤而留下的剩余”⑥。如果說在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形式的全球政治權(quán)力分配體系中,國境邊界規(guī)定了國家之間彼此承認的、絕對的、排他的主權(quán)權(quán)力行使之范圍,那么南洋人民共和國所占據(jù)的,從一開始就是一片無主之地、法外之地,是“國籍”的法理根基失效之地:國籍身份不僅基于地理空間,更依賴于承認之政治的運作。因此我們可以說,南洋人民共和國是以國籍之不可能為前提所建立的國家。無怪乎泰、馬軍隊將其剿滅時,“甚至不知道他們已然滅了一個國家”⑦——對建國之反諷,莫過于此。
但又不至于此。相較于以“測量失誤”為前提的國家,在小說里,講述這段建國大業(yè)的獏本人不也同樣形跡可疑?他的空白檔案、他與馬如風的父子關(guān)系,令人對他的敘事可靠性提出質(zhì)疑。這位可以將古今各色人物扮得惟妙惟肖的馬戲魔術(shù)師,是否自始至終都如“我”所要求的那樣,是在“扮演我要找的人,也就是那個傳說中的最后的馬共,接受我的訪談”⑧?(這個提議本身也使人對“我”的動機與行事打上問號)這樣的人要以何種身份介入、敘述“此時此地”的歷史?“南洋人民共和國”是否無非是他所在的劇團的名字?在小說最后我們讀到,大馬外交部發(fā)現(xiàn),獏的“身份證和護照都是偽造的,已被注銷”,而他之后唯一可能獲得的身份,正是“無國籍者”⑨。而對此,誰又會感到意外呢?
在對不可靠敘事的精確操作中,一個由無國籍者講述的關(guān)于建國之不可能的故事緩緩展開。無主體的無故事成為敘述內(nèi)容,自我瓦解與自我悖反成為敘述的形式動力之一。小說由此以一種雙重否定的方式,講出馬共歷史在民族國家主導的象征領域中的(無)位置的寓言。而在這里,正是文學及其虛構(gòu)能量為這一魂在樣態(tài)提供了現(xiàn)身場所。準此而言,黃錦樹的寫作——或是馬華文學——不正可視作一場以文字為媒的魔術(shù)表演,讓無國籍者從烏有中顯形,在洞穴巖壁上,照映出他們(以及自身)的歷史面影?
我們必須指出,在這里,“無國籍者”不僅可以視為馬華文學的物化形式,更呈示馬共、華人族群、馬華文學的拓撲關(guān)系,以三者在大馬(后)殖民種族政治的排除機制中所遭受的歷史暴力,為他們的當代書寫賦予倫理重量。自1930年成立之后,除了短暫的抗日時期,馬共始終是英國殖民政權(quán)欲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從緊急狀態(tài)到華人新村,從萬隆會議到華玲談判,馬共退無可退,最終陸續(xù)進入馬泰邊境叢林之中繼續(xù)游擊,直至1989年合艾和談后宣布解散。此間敵我之間乃至同志內(nèi)部的征伐清洗帶來多少背叛、流血與創(chuàng)傷,早已不可計數(shù)。
然而,真正使馬共之命運復雜化的是1957年的馬來亞獨立。在被殖民地獨立建國后,以反殖為訴求的馬共將如何自處?如何繼續(xù)聲言自身的存在理由?黃錦樹借獏之口問道:“這些人放下槍之后還能做什么?去經(jīng)商?務農(nóng)?寫回憶錄?如果那幾十年的戰(zhàn)爭是必要的,那怎么可能還有回頭路?”⑩《隱遁者》的主角“隱遁者”正作此想,在走出森林之后,他依舊決意絕不回頭,“要用自己的方式把戰(zhàn)打完”。于是,他既拒絕“和資本主義妥協(xié)”,“向馬來西亞政府投降”,填寫表格恢復公民身份,進入社會,也不愿與接受和談結(jié)果的馬共成員(“那些叛徒”)匯合。問題是,這樣一種決絕姿態(tài),如何可能在后殖民大馬找到斡旋空間?于是,隱遁者依恃他在叢林游擊時所習得的生存技能,再度退入森林,餐風飲露,茹毛飲血,與猴群為伍,年深日久,逐漸失去家庭、名字和語言,被周遭鄉(xiāng)人目為“瘋子”“野人”,成為“野人的傳說。野生馬來亞人的傳說”11。
在后殖民馬來亞的政教場域中,“最后的馬共”及其所堅持的斗爭方向早已失去行動與言說的可能空間,他們淪為阿甘本所謂“赤裸生命”,成為被逐出法政權(quán)利庇護之外的“野人”?!陡赣H死亡那年》中,內(nèi)政部官員對“父親”如影隨形,“每到一個新的工作地方,內(nèi)政部的人都會隨著去騷擾那個老板”,于是“自有記憶以來,父親都在搬家……一直搬到森林的邊緣”12。最終到了“五一三”后,“父親”慘死,女兒也被強奸,歷史暴力再度留下創(chuàng)傷。事實上,對馬共的非人化與妖魔化,始終是人們對馬共的歷史理解的主調(diào),而所謂馬共問題,更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大馬公共領域中的禁忌話題13。更重要的是,雖然作為政治存在的“馬共”已經(jīng)失去主體位置,但作為符號的馬共卻被賦予了重要的政治功能:“馬共”議題成為一個方便借口,隨時為當權(quán)者對華人社群的種族歧視和壓迫提供合法性論述14,殖民統(tǒng)治雖然結(jié)束,但為殖民統(tǒng)治所構(gòu)造的種族機制依舊延續(xù),“五一三”及其后續(xù)歷史,只是這種制度性壓迫的個案之一。
在文學—象征領域,上述機制則呈現(xiàn)為大馬國家文學對馬華文學的宰制與排除。黃錦樹以1971年的馬來西亞國家文化備忘錄為線索,點明了在以馬來文為國家文學語言的文學體制里,馬華文學——作為華人的“靈魂及其形式顯現(xiàn)”——必然被降為“次一級的”“非國家的”。而支撐這一等級制關(guān)系的,正是“一九六九年的群眾暴力上升為‘合法的國家暴力”的政治邏輯15。馬共歷史、華人族群、馬華文學正是在上述歷史脈絡中形成共振,指向以“無國籍者”為名的存在境遇,而黃錦樹的“馬共小說”則立根于此,在國民身份與國家文學之不可能處潛滋暗長,為大馬后殖民種族政治的癥候書寫提供敘事空間。
二、“在地化”的迷思
在黃錦樹的馬共小說中,森林一再成為馬共的最后容身之所。的確,在馬來亞地景中,還有什么比森林更適合成為馬共的舞臺呢?這一既在國境之內(nèi),又似在社會之外的曖昧空間,為“正常”社會共同體中無法安放的主體,以及他們不合時宜的傷悼與抒情提供了藏身之處?!恶R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中,前馬共老金在母親去世后,迅速和前述“隱遁者”一樣遁入膠林小屋,不僅以此避世離群,更在其中開啟寫作16。森林因此不僅為馬共提供了游擊戰(zhàn)斗的空間,更容納了他們的自我書寫(書寫作為戰(zhàn)斗),成為“馬共小說”的生長之地?;蛘卟蝗缯f,“馬共小說”本身正構(gòu)成了茫茫膠林,在國境/國語邊際生生不息,藏污納垢。正如林亨泰以字造景,在紙面狀寫防風林與海波羅列,黃錦樹亦以并置拼貼織起符號密林,為無國籍者的文學提供庇護。
在我看來,這一出森林里的故事恰可為校驗、反思史書美肇啟的華語語系文學研究及其馬華論述提供標尺。以后殖民理論為張本,史書美的華語語系論企圖于全球華語文學—文化范圍里發(fā)動一種反抗性論述。在《全球文學與承認的技術(shù)》這篇早期論文中,史氏便表明“華語語系”這一說法并非對某種既存現(xiàn)象的描述性范疇,相反,它是圍繞“承認的政治”所展開的文化—政治嘗試17。在她看來,當代全球話語中關(guān)于“中文”“中國性”的論述,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離散”“海外華人”“故土”等概念,均將大陸視為無可置疑的文化權(quán)力中心,因而帶有(后)殖民強制意味。為了與之抗頡,史書美拈出“華語語系”,意在為離散華人族群指認一種可欲方向。相較于“海外華文文學”對(想象的)原鄉(xiāng)的執(zhí)著,華語語系文學是一種在地的文學,是“以生產(chǎn)它的地方為本的”18文學,扎根華語社群與他們的定居地之間的政治、宗教、文化、語言的多重互動與沖突。文化建構(gòu)、認同塑造和政治主體化的過程都應當服從于一個地方化的過程,用史書美自己的話說,“將故鄉(xiāng)和起源相分離,是要去承認在一個特定地緣政治空間與時間中,帶著深切的地方責任而生活的政治主體的必要性”19。揆諸大馬后殖民狀況,我們可以說,“在地化”理論是以對大馬民族國家體制的承認為前提,將馬華文學定位為這一體制內(nèi)部的少數(shù)族裔文學,并投身爭取少數(shù)族裔平等權(quán)利的抗爭。
伴隨在地化的進展,文學語言——華語——本身也落入一種“逐漸消亡的過程”,并將于在地化完成之日到達其“過期時限”,而之后的文學理應以在地國語言為媒20。落到南洋語境中,史書美一方面要求馬華作家反抗“后殖民國家對少數(shù)族裔的國家權(quán)力的系統(tǒng)性否認”21,另一方面又期期以大馬華語文學之存續(xù)為不可,因為后者顯然不合“在地化”之理想方向。于是,要合乎史氏馬華方案,馬華文學似乎只能成為以馬來文寫作的華人少數(shù)族裔文學。事實上,在馬華文學論爭歷史上,要求華人作家以馬來文寫作的要求并非沒有先例。莊華興就曾提出過以跨語寫作使馬華族群匯入國家文學之可能。然而,正如黃錦樹的犀利批判所指出的,這里的核心問題不僅在于對華人作家的雙語要求,更在于對單語(華語)的制度性否認——而這種否認恰與大馬國家文學體制同調(diào)。22
換言之,不論是莊華興還是史書美,在為馬華作家勾畫語言方案時,均將當下大馬種族政治及其語言表征視為不可變更的當然前提。在“在地化”的旗號下,他們不加反思地要求馬華文學在語言上棄“華”入“馬”,不僅忽視馬華文學對華語的經(jīng)營早非對“中國性”的迷思所能簡單概括,更有意無意地遮蔽了馬華(華語)文學的“次一級”狀況與大馬(后)殖民種族政治運作之間的歷史關(guān)系。結(jié)果是,史書美以反殖名義展開的華語語系論述,竟與大馬國家文學的種族壓迫結(jié)成吊詭同盟,為后者對華語的排除,提供潛在的理論合法性說明。
除了語言問題,上述“在地化”律令及其背后的種族話語在面對作為“無國籍者文學”的馬共小說時,也同樣顯出其捉襟見肘的一面。周蕾曾指出,當代種族理論常以“族裔”話語來命名一種抵抗力量:被視為“少數(shù)族裔”者將以對某種外在壓迫勢力的抗爭來獲取、確證自身的主體位置。然而,這一理解范式所忽略的,恰是構(gòu)造了這種“抵抗者”之位置的“宏觀社會學結(jié)構(gòu)”本身23。對馬共而言,正是這種“宏觀社會學結(jié)構(gòu)”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民族國家體制(及其種族論述),使得馬共的“在地化”困難重重。具體而言,馬共是20世紀南洋革命(及其所依賴、經(jīng)營的國際國內(nèi)政治網(wǎng)絡)的歷史產(chǎn)物,大馬國族政治的當代形式是這一革命的結(jié)果,或者更具體地說,是這一革命失敗的結(jié)果。正如學者所指出的,馬來亞的獨立建國,是以馬來資產(chǎn)階級在經(jīng)濟、政治、宗教和語言上的霸權(quán)優(yōu)勢為前提的24。因此,馬共所占據(jù)的政治主體位置和敘事,不可能被化簡為國家內(nèi)部的少數(shù)族裔及其平權(quán)斗爭,他們對地緣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想象,無法在大馬民族國家文學體制內(nèi)找到合法的敘述形式,因為后者正是以對前者的否認、清洗與排除為基礎所建構(gòu)與運作的。25
這一現(xiàn)狀不僅導致現(xiàn)實層面上馬共成員融入“正?!鄙鐣^程中的種種障礙,也使大馬的“在地”體制下講述的馬共故事,變得面目可疑。《凄慘的無言的嘴》中,黃錦樹對這種奇特的在地化過程做出反省。馬共成員劉先生因強奸了戰(zhàn)友小蘭,害怕被懲處或報復而叛逃加入政府特種部隊,研讀破獲的馬共資料以發(fā)掘線索。此間他意外讀到小蘭的日記,并出于恐懼而偷偷將其調(diào)包。而這本假日記卻在日后馬共研究著作中成為被反復征引的史料,支撐學者們的種種論述。不寧唯是,后來我們知道,劉先生的調(diào)包過程,始終被政府看在眼里,并成為后者手中的把柄,使得劉先生必須“全力協(xié)助我們,抓到那些大老鼠”26。
上述細節(jié)與其說是對知識與權(quán)力之關(guān)系的反諷敘述,不如說呈示了“在地的”、關(guān)于馬共的知識生產(chǎn)和寫作所身處的復雜境遇。在后革命時期,對馬共的“此時此地”的再現(xiàn)與理解乃至虛構(gòu),不僅始終處于大馬民族國家權(quán)力的監(jiān)管之下,更可能被收編入國家機器的內(nèi)部,成為權(quán)力運作的有效手段。不論是史料的調(diào)包還是檔案的重寫,在民族國家之內(nèi)的馬共話語,總是已然被重新編碼之后的產(chǎn)物。對這一層面的揭示,絕非以回到某種前編碼狀態(tài)為目標,黃錦樹的馬共小說提醒我們的是,對馬共這一特殊歷史—主體的“在地化”過程及其“在地”知識和敘事的生產(chǎn),我們不能不以更辯證的方式謹慎待之。對這一過程的分析無法被化約為中國認同與在地認同的粗暴二分。在根本上,對馬共的當代書寫既指向了革命的終結(jié),又同時意味著大馬民族國家體制之前史的陰魂不散,意味著革命的終而不結(jié)。在這里,馬共問題既關(guān)涉巫華之間的種族問題,又是以種族為名義的后革命問題。無國籍者是南洋革命的歷史剩余,并因此在國家文學體制中占據(jù)了一個尷尬的錯位之位——也因此映照出史書美的華語語系論述的盲視之處。
三、南方的左翼
在前文兩節(jié)中,我以“無國籍者的文學”歸納黃錦樹的馬共小說,并以此質(zhì)疑史書美的華語語系論述在馬共議題上的效用限度。但值得指出的是,關(guān)于這些文本的闡釋不必限于對大馬后殖民狀況的批判反思。借馬共小說的文本操作與形式異構(gòu),我們大可探究勾連、重繪20世紀華語現(xiàn)代文學版圖的新契機與新方向。在這里,黃錦樹對互文性的復雜經(jīng)營尤其值得關(guān)注。自其出道起,黃錦樹的小說寫作始終善于發(fā)動互文潛能,以文本的裁剪組接、明指暗喻構(gòu)造意外敘述效果。在馬共小說中,這一技能更加登峰造極,不僅時時反顧馬共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更將源自各色文學史學術(shù)史人物、當代華語現(xiàn)代主義作家、翻譯世界文學作品攬入彀中,使得敘述的所指關(guān)系始終在多個符號空間中并行展開,造成復調(diào)對話的可能。此外,印刷文本中的字體變化更為這種互文操作添上表演維度,展現(xiàn)寫作主體的在場位置。
互文操作具有雙重面向,既將作品自身嵌入文本傳統(tǒng),寄生文脈,汲取力量,同時又以引喻挪用六經(jīng)注我。借由拼貼植嫁,作者串接不同文本,合縱連橫,以能動姿態(tài)打造想象關(guān)系,斡旋表達空間,往往能在“史”的既定陳述之外,于“文”的網(wǎng)絡中衍生出具有生產(chǎn)性的新鮮譜系。在這里,我以為黃錦樹與魯迅、陳映真互文關(guān)系尤其值得關(guān)注,不僅兩者筆下的意象與文句在馬共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黃錦樹更與他們寫下同題小說,彰顯淵源。就歷史現(xiàn)實而言,魯迅當然是馬共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中的典范人物,占據(jù)“父”的位置。陳映真則與馬共無甚關(guān)聯(lián),雖然他所代表的臺共是黃錦樹本人理解馬共的一種中介27。然而重要的是,對這兩者的挪用重寫決不能被理解為現(xiàn)實主義革命文統(tǒng)的當代延續(xù),恰恰相反,黃錦樹的故事新編解構(gòu)魯迅、陳映真原有的意義坐標,以自身對馬共的思考與闡釋,翻轉(zhuǎn)導引左翼書寫的批判鋒芒,不僅指向共產(chǎn)革命與民族國家體制的歷史糾葛,更對革命內(nèi)部的暴力與創(chuàng)傷做出回應。此間陸、馬、臺三地左翼符號的勾連互動,構(gòu)造出我稱為“南方的左翼”的另類圖繪,為我們反思革命歷史及其跨境衍生提供新的參照。
從一開始,這一南方的左翼想象就與馬共革命中關(guān)于獨立建國的宏大敘事拉開距離。在黃錦樹筆下,那些離群索居的(前)馬共成員常常以“假如馬共勝利建國”為題展開偽史寫作。然而,這些敘事幾乎無一例外地走向失敗。由種族、宗教、語言、階級的分斷隔閡導致的暴力壓迫、軍事沖突與外國干預在馬共治下依舊屢屢上演,成為革命建國理想的苦澀夢魘28。在這里,民族國家體制本身,而非其中的某個主導性族群、階級或政黨,成為(偽)歷史敘事的批判標靶。帕沙·查特吉提醒我們,被殖民地反抗者的獨立建國方案往往沿襲挪用西方殖民者的民族主義國家體制,從而限于同樣的現(xiàn)代性困境29。換言之,如果沒有對民族國家體制本身的反思,沒有對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霸權(quán)的全球擴張的反思,馬共——以及各種革命力量——對獨立建國的迷思背后,必然潛藏著新的不平等與暴力的起源,也必然制造出新的歷史剩余和無國籍者。
南方的左翼則于建國論述之外,以無國籍者為立場,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此間,除了對馬共建國大業(yè)的否思,黃錦樹更對革命自身的問題不能忘懷?!渡铰贰分貙戧愑痴婷鳎瑢δ涎蟾锩氖〗o出深沉思索。陳映真筆下的蔡千惠是因兄長出賣革命同志而去志愿照顧革命者的后人以贖清罪責,而黃錦樹版《山路》的主角則是因為不堪忍受馬共同仁對平民百姓阿明夫婦的暴行,轉(zhuǎn)而離開部隊,去養(yǎng)育阿明一家,以此背負起革命“留下的歷史傷口”。此外,相較于蔡千惠因為驚覺自己已經(jīng)被資本主義所馴化收編而喪失求生意志,黃錦樹筆下的主角“從沒拋棄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理念”,并且支持自己的養(yǎng)子去關(guān)懷“世界上被資本主義帝國擴張而毀掉的弱小民族”。使她陷入絕望的,是之前的革命同志在大陸遭到的政治迫害,以及部分馬共領導的腐化墮落,對現(xiàn)狀的怡然自得(“那些臉,完全看不出是失敗者——臉上也沒有任何對革命的痛苦反省留下的刻紋”)。30
借由翻造臺共故事,黃錦樹探問馬共實踐的成敗與缺失:它所造成的歷史暴力,它的教條與官僚化,它的反殖議程在種族問題上的失語。種種設問,無不指向馬共歷史尚未,或是無法被充分處理的關(guān)節(jié)。臺共革命理想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饑餓與衰竭被轉(zhuǎn)寫成馬共革命自身的貧血狀況的寓言,(“是不是可以說,我們那代被圍困的共產(chǎn)黨人其實早已死于精神上、知識上的饑餓?”31),而串聯(lián)起兩者的則是在后革命時代中反省20世紀革命遺產(chǎn)的大哉問。革命或許失敗,但革命的剩余物卻在山路間游蕩不去,咀嚼歷史創(chuàng)傷,執(zhí)意追問革命后事。然而,這樣的追問難道不是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是一種遲到的追問?南方的左翼打理革命的歷史債務,并在這種債務關(guān)系中鏡鑒彼此,“互為轉(zhuǎn)喻”32,遲到者的共同體依舊心系革命,既反對革命的既存版本(尤其是民族國家體制的支配地位)卻又無處可去,唯在島嶼棲身,在島嶼邊緣的森林棲身。黃錦樹激活左翼文本,構(gòu)造隱喻網(wǎng)絡,為這一債務共同體的憂郁與哀傷賦形。
尾聲
南方的左翼的文本網(wǎng)絡不再依循中心—邊緣的等級結(jié)構(gòu),中國性之于華語、魯迅之于左翼,也不須以父之名來理解。“起源”或“中心”被不斷重新發(fā)明出來,以回應各種當下需求。在《祝?!分?,兩位馬共青年永發(fā)和再發(fā)雖然身歷不同歷史動蕩,但同樣與魯迅發(fā)生奇妙關(guān)聯(lián)。一方面,再發(fā)被捕遣返大陸后歷經(jīng)坎坷,被下放河南勞改,卻意外落腳“漢文化的發(fā)源地”殷墟,隨之對燒制甲骨產(chǎn)生興趣,并漸漸開始將魯迅書名篇名刻上甲骨,“好似在借那些篇名來敘述他從年少昂揚革命,到恓惶流放在中原的后半生”。另一方面,永發(fā)同樣在馬來西亞書寫魯迅。他不僅收集魯迅陳列,更研習魯迅書法體式,幾近以假亂真,以至于京滬魯迅紀念館“偷偷來向他下訂”,請他補全散佚的魯迅手稿:“將來如果印《魯迅手稿集》可能都會收進去?!?3
正如魯迅的《祝福》對祥林嫂投去深切同情,黃錦樹的同題重寫也為馬共歷史陰影下的女性命運寫下挽歌。但與此同時,這一文本也凸顯作者對“起源”位置的戲仿態(tài)度。假如殷墟甲骨可以銘刻當代流亡體驗,假如魯迅“真跡”竟是馬來進口產(chǎn)品,那么一切堅固的東西,都已煙消云散。甲骨和魯迅代表的“中國性”和左翼文統(tǒng)不再據(jù)有權(quán)威位置,而是成為各種書寫策略與游擊勢力挪用、重寫的對象,在不斷的解域與再結(jié)域中,創(chuàng)制新的意義可能。
在這個意義上,黃錦樹對陳映真和魯迅的重寫不正是一種焚燒,一種革命姿態(tài)?他將后者剝離原有的意義結(jié)構(gòu),并由此燃起新的火光。他讓魯迅跑到南洋,讓陳映真回應馬共,在左翼文本的跨境流傳與衍生中,構(gòu)造出一個國際主義華文網(wǎng)絡。錢理群曾指出,陳映真從魯迅處繼承了一種超越黨派、體制之外的“第三世界”的視野34。我們未必要以第三世界來命名南方的左翼的想象空間,但這樣的國際主義連帶,不也正是20世紀共產(chǎn)主義革命始終嘗試,卻從來沒有真正完成的事業(yè)嗎?35黃錦樹反諷起源神話,發(fā)動跳島戰(zhàn)術(shù),連接南方島嶼的左翼星叢,供革命歷史的孤魂野鬼托庇容身。由此出發(fā),華語文學論者或許可以再接再厲,于大陸左翼文統(tǒng)的肅穆古堡之外,作出新的聯(lián)結(jié)嘗試。歸根到底,這樣的招魂寫作本身便是一種議程設置,一次以言行事。陳光興指出,陳映真的寫作在政治無望時“把社會主義變成文學”,棲身藝術(shù),以待將來36。黃錦樹當然未必如此設想,但他以小說為媒介,將馬共革命議題重新帶回當代視野,也將同樣召喚出新的思考與回應。如何在固有的文統(tǒng)、中心、結(jié)構(gòu)之外想象左翼文學的可能?如何越出“在地”律令,找尋新的關(guān)系方式與位置?20世紀華語左翼文化實踐原就跨越南洋、東亞乃至太平洋兩岸,不為一國一黨所獨有,那么,革命書寫不也可以是一種離散文學?面對南洋革命的暗影游魂,馬共小說終究成為大馬后殖民狀況的癥候顯現(xiàn),而在后來者聯(lián)結(jié)邊緣地帶,召喚革命的國際主義魂兮歸來的嘗試和挫折中,南方的左翼或許也將照見無國籍者的抵達之謎。
【注釋】
①本文初稿成于2015年春季學期陳綾琪老師在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開設的臺灣文學與電影研討課,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亦曾在美國比較文學學會年會發(fā)表,特此感謝陳老師提供的修改建議以及參會同仁的提問。
②黃錦樹:《再生產(chǎn)的恐怖主義》,見《烏暗暝》,臺灣麥田出版社,2017,452頁。
③④黃錦樹:《無國籍華文文學》《馬華文學的國籍》,見《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灣麥田出版社,2015,167-231頁。
⑤⑥⑦⑧⑨⑩黃錦樹:《還有海以及波的羅列》,見《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3,211-239頁。
11黃錦樹:《隱遁者》,見《魚》,印刻文學,2015,66-77頁。
12黃錦樹:《父親死亡那年》,見《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3,19-40頁。
13Ngoi Guat Peng,“The historical discourse on the Malay communists and its limitation,”in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16∶1(Mar. 2015),pp. 67-84.
14Ho Kee Chye,“Returning to Malaya:the strategy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Malayas southward advance,”in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16∶1(Mar. 2015),pp. 56-66.
15黃錦樹:《馬華文學的國籍》,見《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灣麥田出版社,2015,214-217頁。
16黃錦樹:《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見《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3,63-84頁。
17Shu-mei Shih,“Global Literature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in PMLA,Vol. 119,No. 1(Jan.,2004),p. 27.
18Shu-mei Shih,“The Concept of the Sinophone,”in PMLA,Vol. 126,No. 3 (May,2011),pp. 714-715.
1920Shu-mei Shih,Visuality and Identity:Sinophone Articulation across the Pacific,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p. 90、31.
21Shu-mei Shih,“The Concept of Sinophone,”p. 714.
22黃錦樹:《兼語國民文學與“海外華文文學”》,見《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灣麥田出版社,2015,65-83頁。
23Rey Chow,The Protestant Ethn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2,pp. 31-32.
24Cheah Boon Kheng,Red Star over Malay:Resisitance and Social Conflict During and After the Japanese Occupation of Malaya,1941-1946,Singapore: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1983;同參黃錦樹:《馬華文學與(國家)民族主義》,見馬來西亞留臺校友聯(lián)合總會編《馬華文學與現(xiàn)代性》,新銳文創(chuàng),2012,51-68頁。
25確切地說,兩者是互相否認的。
26黃錦樹:《凄慘的無言的嘴》,見《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3,181-210頁。
27黃錦樹:《衣以風,飲以雨》,見《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灣麥田出版社,2015,363頁;黃錦樹對陳映真的看法,參黃錦樹:《真正的文學的感覺》,見《時差的禮贈》,臺灣麥田出版社,2019,127-131頁。
28黃錦樹:《螃蟹》,見《猶見扶余》,麥田出版社,2014,69-79頁;《那年我回到馬來亞》《馬來亞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見《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2013,41-84頁。
29Partha Chatterjee,Nationalist Thought and the Colonial World:A Derivative Discours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3,p. 10.
3031黃錦樹:《山路》,見《魚》,印刻文學,2015,40-65頁。
32黃錦樹:《衣以風,飲以雨》,見《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臺灣麥田出版社,2015,363頁。
33黃錦樹:《祝福》,見《魚》,印刻文學,2015,15-39頁。
34錢理群:《陳映真和“魯迅左翼”傳統(tǒng)》,見《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0年第1期。
35關(guān)于馬共與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關(guān)聯(lián)和互動,見Anna Belogurova,The Nanyang Revolution:The Comintern and Chinese Networks in Southeast Asia,1890—1957,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
36陳光興:《陳映真的第三世界》,東方出版中心,2017,44頁。
(康凌,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