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xiàn)實一種》是余華前期創(chuàng)作的一部重要的中篇小說，小說講述了一家人相互殘殺的故事。該小說將余華的暴力書寫發(fā)揮到了極致，并且以獨特的語言和敘事風格展現(xiàn)其先鋒特色。《現(xiàn)實一種》的美學呈現(xiàn)方式是多維的，在暴力殘忍中熔鑄荒誕與身體的多重描繪，使余華成為身體描寫的先鋒。正是對苦難人生有著獨特的呈現(xiàn)，作家的人性反思與人文關懷才更加凸顯。

關鍵詞：余華;現(xiàn)實一種;暴力;身體;荒誕

余華是20世紀80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先鋒作家，他用一種近乎零度的情感介入作品之中，“實際上是一種直陳式的寫作，或者說是一種非語式的寫作”[1]。余華前期的作品大多貫穿血腥暴力的場面，在描寫暴力的同時凸顯了身體的位置與存在?！冬F(xiàn)實一種》以奇特的語言風格和敘事藝術將余華推到“先鋒文學”的風口浪尖。

一、暴力敘事

余華的《現(xiàn)實一種》取材簡單，從家庭著手展開原始性的殘殺，血濃于水的溫情被置之度外。換言之，余華在小說中并沒有展現(xiàn)強烈的感情色彩，而是讓人物自己去行動。就此而言，余華是典型的零度寫作者?！巴ㄋ椎恼f法就是將別人的故事告訴別人”[2]53，在敘述中作者仿佛也是一個旁觀者，他同皮皮一樣冷靜，將暴力的場面分解開來。余華自己也承認，“寫《現(xiàn)實一種》的時候，是我寫作生涯最殘忍的時候，我印象很深，那里面殺了好幾個人”[3]。

（一）代際親情之間的暴力

中國傳統(tǒng)孝道講究“百善孝為先”，然而在《現(xiàn)實一種》中呈現(xiàn)的卻是“久病床前無孝子”的反諷內(nèi)涵?！冬F(xiàn)實一種》中的老太太是一個典型的受虐狂，自己久病纏身，兒子和兒媳婦完全是冷漠的態(tài)度，對其完全不在乎，就連4歲的皮皮也可以肆無忌憚地偷吃老太太稍微可以下飯的咸菜。老太太的身體是虛弱的，在作品的開頭這樣寫到，“天剛亮的時候，他們就聽見母親在抱怨什么”[4]265。面對母親的抱怨，兩兄弟沒有任何關心的舉動。而老太太開始并沒有坐以待斃，在小孫子死后不停地說自己看見了血，這種故意的獨白方式就是為了引起兒子們的注意，但也是無效的，他們的沉默構成了對母親的冷暴力。對自己日漸虛弱的身體，“她開始在內(nèi)心和言語中夸大自己的脆弱和病痛，臆想著自己身體上的病變”[5]16。小孫子被摔死后，自己又親眼目睹了孫子皮皮被小兒子山峰踢死，可以說老太太的內(nèi)心極度痛苦但是又無法言說，也不愿意去相信。老太太在當晚便不再吃任何東西，這也說明她在接連不斷的悲劇中已經(jīng)失去了生的念頭。最終老太太失去了兩個兒子，自己也“溘然長逝”。老太太的受虐狂心理暗示了生命由生到死的悲劇命運。

（二）幼兒皮皮的暴力

在小說中，皮皮的暴力行為是一系列連環(huán)殺戮事件的起因，皮皮的行為也成為一個焦點。當他把堂弟無意間掉到地上時，他覺得“輕松自在”。在四歲的皮皮眼中這種行為無關道德，只是自己一時取悅的工具。人類的暴力與冷漠隨著文明的進化程度逐漸增高也會逐漸得到有效控制，但在小說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種極端壓抑與控制的暴力一經(jīng)觸碰就會恣意橫行，在這里暴力逐漸演化為常態(tài)。冷漠是一家人共處“最有效的方式”?！啊冬F(xiàn)實一種》表現(xiàn)的人性之惡絕對不是一個特例，而是人性普遍性的一個象征?！盵6]老太太和兩夫妻的冷漠行為潛移默化地熏陶了皮皮。他們一家老小都在體現(xiàn)人性之惡，最為深刻的就是皮皮的丑陋行為，徹底顛覆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傳統(tǒng)。兒童本該是童真、善良的，處于被保護的群體范圍之內(nèi)，但是當他們受到傷害時，更能展示出迫害者的殘忍與冷漠無情。

（三）手足之間的暴力

在《現(xiàn)實一種》中，最引人矚目的便是山崗與山峰兩兄弟手足之間的“激烈角逐”。在上班的時候，即使一起出門，“兄弟倆人走在一起，像是互不相識一樣”[4]267。親生兄弟本應情同手足，但在他們之間卻演化為“最熟悉的陌生人”。在皮皮因好奇失手摔死堂弟后，堂叔山峰并不顧念親情而要四歲的皮皮償命，在山崗的阻截下并沒有停止，最終山峰失去理性殺死皮皮，在生離死別后產(chǎn)生了心理異常變態(tài)的惡行。冷漠與暴力展現(xiàn)得最為觸目的便是山崗虐殺山峰的場面：山崗把山峰綁在樹上，并且在山峰的腳底涂上燒爛了的肉骨頭，讓小狗去舔，剛開始山峰只是拼命地笑。笑聲除了緩解壓抑更多是令人恐慌，山峰“那笑聲像是爆炸似的瘋狂地響了起來”[4]297。在這種安靜的“屠殺”中，山峰經(jīng)歷了40多分鐘的折磨后笑聲“嘎然而止”。這種殘酷的暴行卻被山崗推卸為：狗殺死了自己的弟弟。山崗的冷漠與殘忍更集中地表現(xiàn)為他沒有將弟弟立刻殺死，而是在不斷的折磨中享受這種施虐的“快樂”。兩兄弟之間的暴力是不斷積累的，他們歇斯底里的根本原因就是“中年喪子”。他們在各自有了小家之后，完全沒有了手足的親情，山崗、山峰的陰險與狠毒都是人性惡的展現(xiàn)，在這種惡性之中展現(xiàn)人性的悲涼。

《現(xiàn)實一種》為我們展現(xiàn)了家庭內(nèi)部的“吃人”悲劇。小說中每個人既是暴力的實施者又是暴力的承受者，他們完全享受著這場“暴力盛宴”。這也正是余華對于暴力的看法，“在暴力和混亂面前，文明只是一個口號，秩序成為了裝飾”[2]50。余華在這種暴力之中深刻地展現(xiàn)了人性惡的一面，輕描淡寫地展現(xiàn)了這些惡的因素，惡行的無限繁衍最終生成了人性的冷漠。

二、身體書寫

身體作為一種審美對象由來已久，我們不能無視它存在的意義與價值。美國實用主義美學家舒斯特曼認為身體是“活生生的、敏銳的、動態(tài)的、具有感知能力的身體”。一提到身體，很多人都會有一種誤區(qū)，那就是把身體和肉體等同，采取一概排斥的態(tài)度，其實身體除了具有肉體的屬性外還具有文化屬性。余華在《現(xiàn)實一種》中的身體描寫可以說是過渡階段。此前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中也有對身體的簡單描述，表達初入社會的少年對社會未知的恐懼，在自己所堅持的原則面前的妥協(xié)。此后的《黃昏里的男孩》中對水果攤主孫福的眼睛、手臂的描寫以及孫福對男孩身體的大打出手，令讀者觸目驚心，反映出孫福對男孩慘無人道的肉體上的折磨?！冬F(xiàn)實一種》家庭悲劇的主要載體就是人的身體，從身體的本能欲望到將身體解剖后的狂歡景觀，都離不開對身體的濃妝艷抹。

（一）欲望的身體

《現(xiàn)實一種》中的身體欲望主要表現(xiàn)在老母親和皮皮的食欲。四歲的孫子皮皮偷吃了奶奶的咸菜，奶奶會抱怨。面對自己碗里的飯菜，皮皮會接連幾次發(fā)出不夠吃的信號，但可悲的是家里無人理會。食欲這種最底層的生理本能在余華的小說中卻展現(xiàn)出因欲望勃發(fā)而使身體變得污穢與骯臟。母親的自私自利是釀成兄弟相殘悲劇的重要原因。身體由于食欲的反應展現(xiàn)的是人類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年邁的母親并沒有享受天倫之樂，而是在抱怨中孤獨老去?！冬F(xiàn)實一種》中對老母親的身體描寫占據(jù)了很大的篇幅。年邁的母親只是家族制的一個象征，這也就凸顯出父親形象的缺席。母親關心的是她的“骨頭、胃、腸子以及咸菜”，對家庭內(nèi)部所有紛爭都十分冷漠，這也就營造了家庭冷漠的氛圍。小說高潮部分寫到老太太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局部地死去”，老太太已經(jīng)把自己的身體物質化，這也就是為什么山崗在得知兒子皮皮意外摔死堂弟時首先想到用錢抵命。老母親的生存境遇也暗示了傳統(tǒng)孝文化的崩塌，在物質面前親情一文不值。

（二）狂歡的身體

壓抑的時代與狂歡的身體休戚相關，在極度狂歡的背后是時代的悲哀。在《現(xiàn)實一種》中山崗用“歡笑”的方式終結弟弟的生命，這種爆破式的歡笑與身體狂歡就是壓抑時代的集中反映，同時也包含著作家的文化批判。1918年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中寫出了“兄弟相吃”的殘酷情景，“狂人”害怕被吃，文末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口號。時隔70年的《現(xiàn)實一種》是暴力無限升級后“兄弟相殺”的“血戰(zhàn)”。小說的結尾遠非以山崗被槍決結束全篇那么簡單，山峰的妻子繼續(xù)展開復仇，以山崗妻子的名義將山崗的尸體捐獻國家。結尾處對山崗身體的解剖無疑是最暴力與血腥的，但是這場暴力盛宴中呈現(xiàn)出狂歡的身體景觀，在解剖的過程中，余華有意地做了安排，口腔醫(yī)生和泌尿醫(yī)生同時做移植，象征著延續(xù)生命的生殖器睪丸移植成功，“山崗后繼有人了”。《現(xiàn)實一種》手足相殺的根源在于乳臭未干的四歲兒童意外摔死堂弟，之所以展開復仇是因為象征著傳宗接代的兒子死了?！叭说纳眢w其實并不僅僅是一種肉體單位，并不僅僅是物質性的自然器官，而且也是社會性和文化性的生命單位?！盵7]身體由此反映著歷史，承載著歷史。在“后繼有人”的背后我們不禁想到，殺人的兇手有了后代，那么這種反人性的惡劣行為將會繼續(xù)出現(xiàn)，人性本惡也將繼續(xù)延續(xù)，在這里余華與魯迅達成共識。余華直面身體，通過展示暴力與還原身體來達到啟蒙的意義，身體是承受暴力的載體，透過身體我們看到，文化與意識變化不一定會追趕上社會的變革。

余華筆下的身體遭受暴力的摧殘，已經(jīng)失去了身體本來的面目，是一種變態(tài)扭曲的身體。正是通過身體的奇觀化書寫，余華揭示了人與人之間日益冷淡的親情關系。在身體所承受的暴力背后余華呈現(xiàn)的是自己的人道主義與人文關懷。

三、荒誕美學

“荒誕”這一手法在20世紀現(xiàn)代派作家的筆下經(jīng)常出現(xiàn)，隨著藝術思潮的涌動與發(fā)展，“荒誕”逐漸取代丑占據(jù)中心地位?！叭绻f丑是一種不和諧的話，那么，荒誕就是一種虛假的和諧;如果說丑是一種否定性的價值的話，荒誕就是肯定價值與否定價值的混同、錯位和失落。”[8]余華在《現(xiàn)實一種》中展現(xiàn)的是家庭之間的暴力，但是這種殘酷血腥的畫面卻是用喜劇的方式來傳達的，這也就構成了小說獨特的荒誕美。在荒誕描寫中人逐漸變成非人，變成一個沒有理性的原始動物，作者也正是在非理性的挖掘中探求人生的無意義。在小說中，山崗為了給兒子報仇對親弟弟展開殺戮時描寫得較為細致。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余華不止一次地講述山峰的笑，“像兩張鋁片刮出來一樣”“爆炸似的笑”“嗚嗚地笑”等。“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盵9]這種在悲劇中融入喜劇的荒誕敘述方式能讓人們在笑中回味現(xiàn)實，它所揭示的是人物的真實生活和社會狀況，更能引起我們的人道主義思考。

（一）兒童視角的荒誕意味

皮皮的兒童形象完全顛覆傳統(tǒng)，從而構建了獨特的兒童視角。小說中四歲的幼兒皮皮，本應過著天真、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然而在小說中余華卻將施暴的重心放在了這個兒童身上?；蛟S未諳世事的兒童“展開施暴行為”會比成熟的大人更具有原始性、野蠻性。在孩子的世界里沒有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爾虞我詐，他們看待世界是美好的，丑陋并不存在于他們之中，他們更多的是單純。然而皮皮在對堂弟施暴后，聽到堂弟的哭聲感到很驚喜，在打堂弟的耳光時他想起父親經(jīng)常這樣揍母親。小孩子的世界里沒有太多的彈性，他們的行為也無對錯和道德可言，在他們眼里暴力只是滿足自己歡喜的游戲。幼兒皮皮是沒有經(jīng)過社會熏染的一類人，他的暴力行為展現(xiàn)了人類原始野性的一面。余華通過構筑這種獨特的兒童視角，使大人身上的弱點在兒童身上得到集中展現(xiàn)，這所產(chǎn)生的荒誕意味令人深思。透過余華的兒童視角，我們會看到比成人世界更可怕的荒誕與虛假，正如有論者所言：“它通過兒童的角度去打量觀察成人的世界，呈現(xiàn)出與成人世界有著天壤之別的原生態(tài)的生命情境和生存世界的他種面貌?！盵10]

（二）寓悲于喜的敘述方式

小說中成人世界的異化形象也較為突出，在對成人世界的描寫中展現(xiàn)更多的是在悲劇的故事中熔鑄喜劇因素，讓人們在喜劇中領略無限的悲劇意味。民間俗語道：“長兄為父”，但是在《現(xiàn)實一種》這部“家庭倫理劇”中，山崗、山峰兩兄弟為我們呈現(xiàn)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殘殺場面。作為父親的山崗，在皮皮被自己的親弟弟踢死后，展開了殘酷的殺戮行為。山崗在借助小狗間接殺死弟弟山峰后，他的一系列表現(xiàn)極為荒誕，這種荒誕集中表現(xiàn)為非理性，逃跑過程中最基本的生理活動小便變成了自己虛假的猜想。在被逮捕后，他極度希望死亡來得快些，想要快點結束自己的生命。山峰的妻子一個月前作為原告去法院告山崗以求為丈夫報仇，在這一個月中又經(jīng)常假扮成山崗的妻子詢問案子，然而最令人詫異的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這一細節(jié)的描寫讓我們不禁想到在荒誕中，不僅自我主體喪失，而且人與人之間的陌生感與日俱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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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暢，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