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忠青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1991年，瑞典文學(xué)院在授予南非作家納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授獎詞中說：“她的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種族隔離的種種后果構(gòu)成了這些作品的重要主題”[1]261。在受獎演說“寫作與存在”中，戈迪默引用希臘作家尼可斯·卡贊扎基斯(Nikos Kazantzakis)的話說，作家的探索，“不得不‘作出與我們時代可怕的節(jié)奏合拍的決定’”[2]272。的確，戈迪默的每一部小說都鮮明地揭露了特定時期南非的病態(tài)，既有歷史感，又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時代氣息。因此，戈迪默被譽為“南非的良心”和“南非的闡釋者”[3]1。

大多數(shù)研究者傾向于以1994年種族隔離制度的廢除為分界線，將其長篇小說的主題歸結(jié)為種族隔離時代的南非黑人的傷痛、黑白關(guān)系展望和后隔離時代人的異化等，側(cè)重于研究特定歷史背景下人的生存狀況。戈迪默的小說從來都不是單一主題的作品，而是交織著種族、身份、暴力、性、自由和文化等多種元素的多主題小說。在1953年到1987年之間出版的長篇小說中，戈迪默更加側(cè)重于揭露種族隔離制度帶給南非人，尤其是南非黑人的傷害。在此之后出版的小說中，戈迪默在一如既往地關(guān)注南非國民基本生存的同時，也開始反思西方文化對南非文化和南非社會的沖擊，以及如何重建南非文化自信等問題。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在評價戈迪默中后期的小說時也認為，“戈迪默小說的關(guān)注點開始轉(zhuǎn)向精神層面”[4]。作為精神層面主要表征的宗教，就成為戈迪默文化探索的首要切入口。

南非有著濃厚的宗教氛圍。約翰·姆畢迪教授曾說，“非洲人都知道宗教,沒有宗教與非宗教之分，所有的生活都在宗教控制下，政治和宗教是主要的組成部分”[5]56。各種宗教之間，以及宗教與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有著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宗教意識已經(jīng)深深烙入了每個人的生活與思想。戈迪默曾說，“我不信任何宗教”[6]10。但是作為白人移民后裔，她自小接受歐洲文學(xué)的熏陶，間接感知到了文學(xué)中的宗教元素對于表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的重要性。同時，作為一個跨文化者，雙重身份使她對以宗教為表征的西方權(quán)力話語機制洞若觀火，因而能夠更為敏銳而客觀地揭示出外來宗教對南非社會的影響。戈迪默在小說中塑造了不同信仰的信徒形象，呈現(xiàn)了信徒們極具代表性的宗教生活片段，簡單勾勒出自己對宗教信仰的認同與批判。但是，戈迪默對宗教的批評并不是為了批判宗教本身，而是借批判宗教來批判以基督教文化為主導(dǎo)的西方文化對他國文化的侵蝕，引導(dǎo)人們從宗教角度來審視西方國家文化殖民主義的破壞性影響?；诖耍e極倡導(dǎo)宗教文化多元化，維護民族文化特質(zhì)，以對抗文化殖民主義對民族文化的侵蝕。

一、肯定宗教儀式的凝聚力量

宗教儀式是在特定場合舉辦的，一種具有共同關(guān)注和情緒的集體儀式，是宗教觀念外在化、程序化的宗教現(xiàn)象。宗教儀式不僅具有強化宗教信仰、調(diào)適參與者心理的作用，而且具有增強群體認同的功能。而群體也借助宗教儀式重新確立和鞏固自身。在種族主義隔離時期的南非，宗教儀式在集聚革命力量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所以，在《我兒子的故事》中，戈迪默就以祭奠儀式和圣歌為例，展現(xiàn)了基督教儀式對于凝聚向心力，建立群體認同感的重要性。但是，戈迪默對基督教宗教儀式的認同是有預(yù)設(shè)前提的，即為革命斗爭的需要。

九個年輕人被警察槍殺，人們?yōu)樗麄兣e行了祭奠儀式，由馬耶基索神父主持。不同膚色、不同階級的人們紛紛趕來參加。神父帶領(lǐng)著他們用特瓦薩和佩迪土語祈禱。在肅穆的儀式上，白人本能保持的個人空間消失了，他們被融進了黑人大眾的群體之中。凡俗修女緊貼在一個黑人男子的胸前，一個衣衫襤褸的黑人小孩緊抱著一個白人教授的腿，白人婦女的香水味與黑人醉漢的酒味混合在一起?！八腥说纳眢w合并成了一個基本的身體，具有一致的呼吸和一致的心跳?！盵7]101祭奠儀式為所有黑人和有良知的白人建構(gòu)了一個神圣的閾限空間。在這個神圣空間里，白人和黑人對彼此本能的戒心和抵制消失了，兩種膚色之間的鴻溝自動彌合。因為相同的道德信念和奮斗目標(biāo)，人們建立了對彼此的認同。在祭奠儀式即將結(jié)束時，白人警察發(fā)動了攻擊。人群四散逃命，馬耶基索神父與索尼和漢娜跑到了一起。一個年輕人被擊中，倒在神父、漢娜和索尼的前方。在生死關(guān)頭，索尼和漢娜選擇保全自己，隨著人群一起逃走了。而神父卻置個人安危而不顧，留下來照顧受傷的年輕人，并因此受傷死去。神父的犧牲，不僅激發(fā)了人們對神父的認同，更進一步強化了有良知的白人與黑人之間的群體認同感。

作為基督教儀式之一的圣歌，在黑人們的自由斗爭中有著特殊作用。在死難者的祭奠儀式中，為了不讓白人武裝借機攻擊，組織者中斷了自由之歌，轉(zhuǎn)而帶領(lǐng)大家唱圣歌。人們在圣歌中緬懷死者，寄托哀思，表達著對反動統(tǒng)治的憎恨。圣歌猶如一副鎧甲，幫助歌唱者抵御可能的危險；又如一面旗幟，展示著人們的革命熱情。而在監(jiān)獄里，唱圣歌也成為了斗士們傳遞情感的重要方式。當(dāng)有人即將被絞死的時候，被囚禁的革命者們就會不約而同唱起圣歌，用歌聲陪伴那個不認識的人走向刑場。革命者們藉由圣歌在內(nèi)心建立起一個秘密的神圣空間。在這個神圣空間里，赴死的革命戰(zhàn)士得到心靈的慰藉，暫且存活的革命者得到精神的鼓舞。唱圣歌，不再是贊頌上帝之愛的方式，而成為人們交流、表達認同的途徑。帕森斯認為，“由于人們的態(tài)度具有共同的儀式表達形式，所以人們不但憑此形式來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而且還轉(zhuǎn)而強化這些態(tài)度。儀式可以使態(tài)度上升到一種高度自覺的狀態(tài)，還會進一步通過這些態(tài)度來強化這個精神共同體”[8]350?；浇痰脑岫Y儀式成為人們表達道德信念和政治認同的形式。通過宗教儀式，人們強化了自己的政治訴求，明確了自己的道德立場，建立了強大的群體認同感。這種群體認同感給予了黑人極大的信心和力量，激勵他們更加勇敢地投入自由斗爭；同時也加深了白人有識之士對黑人族裔的了解與認同，鼓舞他們更加義無反顧地加入黑人革命者的戰(zhàn)斗。

二、透析宗教信仰自身的局限性

種族隔離制度剝奪了黑人世代棲息的家園，將黑人推入絕境。在社會底層無望掙扎的黑人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光亮，轉(zhuǎn)而從宗教中尋求慰藉與補償。宗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黑人們遭受的精神痛苦，帶給了他們一絲活下去的希望。馬克思也曾說過，“宗教里的苦難是現(xiàn)實苦難的表現(xiàn)，又是對這種現(xiàn)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心境”[9]9。然而，如無神論者霍爾巴赫所言，“宗教人士很像赤貧的母親，她們沒有面包，卻企圖用小調(diào)使自己挨餓的孩子睡覺，或者用小玩具轉(zhuǎn)移他們的注意力，使他們忘掉饑餓”[10]147節(jié)?；浇探虒?dǎo)信徒們逆來順受，將改變現(xiàn)狀的希望寄托于來世，以掩蓋現(xiàn)實苦難的根源。然而，宗教只是為人們虛構(gòu)了一個精神家園，離開了宗教環(huán)境，結(jié)束了宗教幻想的人依然要回歸到殘酷的現(xiàn)實，幻想破滅后的虛無會帶給人更大的痛苦。所以，馬克思認為，“宗教批判摘去了裝飾在鎖鏈上的那些虛幻的花朵，但并不是要人依舊帶上這些沒有任何樂趣任何慰藉的鎖鏈，而是要人扔掉它們，伸手摘取真實的花朵”[9]2。所以，在小說《我兒子的故事》《無人伴隨我》《新生》和《偶遇者》中，戈迪默就透析了基督教的虛幻性與排他性。

在《我兒子的故事》中，圣歌被人們用作團結(jié)彼此的交流符號，卻沒能幫助無辜人群逃過白人武裝的襲擊。在奔涌的人群中，馬耶基索神父用自己的語言大聲祈禱，試圖安撫四散驚逃的人群，“但是驚慌的人群從他們當(dāng)中的這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的代表身邊狂奔而過，沒有什么能夠驅(qū)散這些人的恐懼”[7]106。在生死關(guān)頭，基督教敵不過現(xiàn)實帶給人們的恐懼。不僅如此，神父也死了。虛幻的宗教信仰無法給人們以幫助，也改變不了殘酷的現(xiàn)實。在《無人伴隨我》中，戈迪默再次批判了宗教的虛幻性?！氨M管那些牧師和神父也許談到把他推薦給上帝看管，祈禱文說讓他安息，葬禮的演說者擔(dān)保他的靈魂繼續(xù)活著。他的位置和工作在人間，這里，現(xiàn)在，不是在上帝的看管下，不管那也許會坐落在什么地方。他是要行動，不是要安息。”[11]213虛幻的宗教拯救不了被反動政權(quán)剝奪的人的生命，也無法讓逝去的生命安息。沒有生命作為載體，靈魂如何繼續(xù)存活？與此對照，革命斗士們的生命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宗教信仰同樣沒有給《新生》中的塔佩洛的現(xiàn)實困境帶來任何改觀。“在十七個月的單獨監(jiān)禁中，沒有任何一個上帝或神靈給過他們一點幫助”[12]196?？恐鴪詮姷母锩庵竞蛻?zhàn)勝苦難的決心，塔佩洛獲得了自由。苦難的煎熬激發(fā)了塔佩洛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他成了新時代家園的守護者，保護自然成為了他的信仰。

任何一種宗教都大力宣揚“真理的絕對性”。在諸多宗教中，唯有自己信仰的宗教才是絕對真實的。一種宗教如果沒有排他性，也就無法吸引信眾，自然就沒有存在的理由。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排他性是宗教賴以生存的根本。然而，戈迪默作品中對基督教排他性的探討，并不是對宗教本身排他性的探討，而是對白人基督教信徒對于弱勢族裔的“排他性”的探討?；浇淌悄戏堑谝淮笞诮?。截止到1990年，基督教信徒總?cè)藬?shù)就占了全國總?cè)丝诘?8%(1)《南非官方年鑒，1989—1990》，比勒陀利亞版，第639頁。轉(zhuǎn)引自黃若遲，論南非宗教及其社會文化作用[J].西亞非洲，1996(3):42-48.?；浇痰膹V泛傳播，并不意味著基督教精神的廣泛落實?；浇绦麚P“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卻與殖民力量裹挾在一起，異化為種族主義統(tǒng)治的幫兇。在種族主義統(tǒng)治時期，黑人不僅被白人剝奪了生存的基本權(quán)利，甚至連宗教信仰權(quán)利也被打了折扣。即便是在接受基督教的前提下，黑人們也沒有體會到基督教所倡導(dǎo)的“平等與博愛”的宗教精神。膚色成為黑人宗教信仰的障礙。他們被禁止參加白人組織的宗教活動，甚至是黑人牧師也不能與白人同事在一起開會。《我兒子的故事》中，索尼一家奮力擠進了白人社區(qū)，拉近了與白人的物理距離，但白人仍然利用基督教信仰，在他們之間劃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無形鴻溝。所以，主人公威爾如此感嘆，“我們的白人鄰居們每逢星期天都在其中祈禱他們的上帝，這個上帝不允許我們這類人進入他的殿堂”[7]238。

不僅如此，西方基督教文化總是有意誤讀其他宗教文化?！杜加稣摺分械陌兹酥炖驔Q定跟隨阿卜杜遠赴西非。為了挽留女兒，父親極力勸阻，“在那邊，女性受到的是奴隸般的待遇。那是那里的文化和宗教所規(guī)定的”[13]84。然而，到了阿卜杜的家鄉(xiāng)后，朱莉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并非父親所描述的那般不堪。這里的女性享有和男性一樣的自由。阿卜杜的母親就是這個家庭的精神支柱，掌控著一家人的生活，享受著家人的尊重。生活在這里的女性只有在需要時，才會穿上黑袍子，披上方披巾。父親的偏見表現(xiàn)了基督教世界對其他宗教文化的偏見。通過朱莉的實際見聞和體驗，戈迪默批判了朱莉父親的自以為是和自私自利，也間接批判了基督教文化的排他性。

三、揭露宗教文化殖民的本質(zhì)

基督教教會的偽善，掩蓋不了其與殖民統(tǒng)治相互勾結(jié)的本性。殖民統(tǒng)治為基督教的傳播提供便利，基督教教會也為殖民統(tǒng)治提供宗教理論支持。殖民統(tǒng)治將窮苦黑人推入絕境，基督教教會緊隨其后，以基督教教義規(guī)勸黑人信教，緩和殖民地人民與宗主國的矛盾。在精神上麻痹窮苦黑人的同時，基督教教會也充當(dāng)殖民統(tǒng)治的爪牙，拉攏黑人信徒壓迫本國人民。正如大主教弗蘭克·切肯納所說，“白人用圣經(jīng)交換了我們的土地和自由”[14]70。戈迪默也認為，“這個上帝是白人的上帝，不是他們祖先的神靈?！系邸褐趁竦匚拿鞯氖滓n予，象征著整個國家都被剝奪”[12]196。所以，在《我兒子的故事》《空前時代》和《偶遇者》中，戈迪默鮮明地批判了基督教文化對非洲文化的強勢同化，揭露了其文化殖民主義的本質(zhì)。

基督教起源于中東，卻繁盛于西方，已成為反映西方人社會心理、代表西方文化價值觀的媒介。其所倡導(dǎo)的“平等與博愛”也是建立在維護歐洲利益的基礎(chǔ)上的。在基督教文化的巧妙偽裝和循循善誘下，西方文化價值觀等慢慢內(nèi)化入人的內(nèi)心，使人在不自覺中疏離了本民族的文化，轉(zhuǎn)而認同西方文化。也正因如此，任一鳴曾言，“在后殖民時代的非洲，殖民者留下的最大一筆遺產(chǎn)就是宗教。宗教在非洲殖民地國家的傳播是另一種形式的殖民，他對殖民地的占領(lǐng)和統(tǒng)治方式不同于槍炮，也不同于語言，它直接作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從根本上改變?nèi)藗兊娜松鷥r值觀?！盵15]所以，在基督教文化的輻射下，即便不是基督徒，其思想和行為往往深受基督教文化的影響而不自知，逐漸喪失了自我意識和創(chuàng)新精神。所以，殖民時代的黑人，甚至是黑人知識分子也渾然不覺基督教文化對自己思想的侵蝕。《我兒子的故事》中的索尼在加入革命之前，并不明白白人的統(tǒng)治與宗教有什么關(guān)系，他“把強權(quán)想象為一種抽象，一種超宗教的奧秘，……不相信把人們弄得如此無能為力的強權(quán)只存在于人們自己的屈服中”，因為他不知道“所有的宗教都是利用神話人物來闡釋各種奧秘的，……有一種宗教甚至拙劣地抬出一個生自處女的半神半人的人物來，目的是為了使那種特別的神話顯得更加可信”[7]14?！吧蕴幣陌肴税肷竦娜宋铩保傅木褪腔浇探?jīng)典《圣經(jīng)》故事里少女瑪利亞從圣靈受孕所生的耶穌。也正因以基督教為主導(dǎo)的西方文化的侵蝕，索尼對白人文化充滿向往，在不自覺中疏離了與黑人社區(qū)的關(guān)聯(lián)，最終因為對白人女性的癡迷而被革命隊伍邊緣化?！犊涨皶r代》里成長于殖民時代的男校校長埃爾德給自己女兒取的教名就來自《圣經(jīng)》，因為“這個孩子長大后要用自己的名字取悅白人”[16]2。

在后殖民時代，以基督教文化為主導(dǎo)的文化殖民在科技的助推下迅速蔓延，以更加隱性的方式影響著非洲各國?！杜加稣摺分械陌⒉范派钍芑浇涛幕绊憽０⒉范抛苑Q是“沒有國家的人”[13]11，因為他的國家是一個充斥著政治腐敗、宗教迫害、邊界沖突，連宗主國都不想要的北非小國。阿卜杜本名易卜拉欣·伊本·穆薩?！耙撞防馈眮碜浴豆盘m經(jīng)》，是伊斯蘭教中的先知之一，被視為眾先知之父、真主的朋友。父母給他取了這個名字，期待著他能像父輩一樣成為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信徒，并守護著他們的家庭。然而，原本虔誠的伊斯蘭教徒阿卜杜，在歐洲媒體的自我鼓吹和自我標(biāo)榜的影響下，放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淡化了自己的民族意識，轉(zhuǎn)而認同歐洲的文化價值觀念，并對歐洲的生活充滿向往。他一次次使用不同的化名去往不同的國家，又一次次無功而返。被驅(qū)逐回國后，阿卜杜用回了自己的本名。然而，姓名的回歸并不意味著阿卜杜民族意識的回歸。他繼續(xù)不擇手段地申請移民。阿卜杜在設(shè)法逃離本土的同時，努力抵制著作為內(nèi)群體的家庭帶給他宗教影響。對于家人的宗教信仰，阿卜杜不以為然。他甚至鄙薄自己的母親，有著虔誠信仰卻仍然要在家人的支配下嫁人。

阿卜杜只是在形式上維持著伊斯蘭教教徒的生活方式。齋月期間，他只是為了讓母親高興才守齋。在伊斯蘭教文化中長大的阿卜杜深諳伊斯蘭教的守齋禁忌，卻在齋月期間有意違禁，與妻子發(fā)生性行為?！敖膳c神圣事物和宗教觀念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為對個體行為上的限制和禁戒規(guī)定，遵循禁忌規(guī)定可以強化宗教意識，使神圣事物處于圣潔而不可侵犯的地位?！盵17]40齋月禁忌是伊斯蘭教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其目的就是要求穆斯林通過守齋行為抑制本我欲望、接受磨煉，以獲得神圣的宗教體驗，從而強化自己的宗教意識。阿卜杜通過有意違禁擯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淡化了自己的民族意識。母親對兒子的違禁行為心知肚明，卻選擇了隱瞞。因為她害怕阿卜杜會因為家人的責(zé)怪再次離開這個國家。然而，母親的包庇并沒有換得阿卜杜民族意識的回歸，他依然忙于移民申請。在有意疏離本民族宗教信仰的同時，阿卜杜還刻意遠離激進朋友們的國事討論，以此淡化民族意識對他的牽絆。在歐洲文化浸染中長大的朱莉深知文化殖民的真實面目，一再勸告阿卜杜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舅舅挽留阿卜杜，希望他能留下繼承自己的修車廠生意，卻被阿卜杜拒絕。在他看來，只有基督教的世界才是世界，“如果你想住在發(fā)達世界里，唯一的辦法就是想辦法擠進所謂的基督教世界里”[13]137。阿卜杜以為，只要努力，總有一天，他會做到像媒體所宣傳的那樣，在歐洲大國的摩天大樓里指點金融。

宗教信仰明確而充分地表現(xiàn)了信仰者個人的意志、決心和生活態(tài)度。選擇另外一種宗教信仰環(huán)境，意味著選擇了另外一種價值尺度。阿卜杜將以基督教為主要宗教信仰的歐洲認定為發(fā)達世界，寄希望于移民到一個歐洲大國來提升自己的主體地位。父輩們不解，“外面那個假神充斥的世界有什么是值得你們?nèi)サ哪?？”[13]161《古蘭經(jīng)》中的先知易卜拉欣勸導(dǎo)家人不要相信祖宗敬拜的假神，現(xiàn)實生活中本名“易卜拉欣”的阿卜杜卻對假神充斥的世界充滿向往。經(jīng)歷過殖民統(tǒng)治的父輩們對新時代的文化殖民洞若觀火，年輕人阿卜杜卻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八呐ψ⒍ㄊ俏魑鞲ニ故降呐?，因為在新的國度，他會再次遭受帝國文化的排斥，在夾縫中艱難求生，邊緣人的身份依然無法改變?！盵18]與阿卜杜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朱莉選擇扎根本土，用勤勞的汗水建造屬于自己的伊甸園。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戈迪默藉由阿卜杜批判以宗教為主導(dǎo)的新殖民主義的同時，將朱莉塑造為對抗文化殖民主義的典范。

四、倡導(dǎo)宗教信仰多元化

以宗教為主導(dǎo)的文化殖民主義破壞了其他民族文化的完整性和獨立性，嚴重違背了文化主體間的平等交往原則，極大地破壞了人類的文化生態(tài)平衡。如何對抗文化殖民主義，維護民族文化特質(zhì)？戈迪默在小說《偶遇者》中以伊斯蘭教為例，給出了她的建議：維持宗教信仰多樣性，對抗文化殖民主義。

宗教信仰是民族風(fēng)俗習(xí)慣和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它與特定民族的傳統(tǒng)觀念、倫理道德和人生價值等密切相關(guān)，是該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結(jié)晶。宗教信仰與本民族的民族意識緊密結(jié)合。民族意識指的是，“人們對自己屬于哪個民族的一種歸屬感和主體意識，包括對本民族存在與發(fā)展、群體價值與歷史命運、負有義務(wù)與責(zé)任的自我聯(lián)系與理解；對本民族歷史、文化、生產(chǎn)生活方式和獨有的各種民族特點的認同與熱愛；對族內(nèi)和族際關(guān)系的共同認識和看待，等等”[19]229。民族意識是民族分界和民族認同的主要標(biāo)志，對民族的統(tǒng)一和凝聚，有著巨大的內(nèi)向力和推動力。宗教信仰是維系民族向心力和維護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強有力的精神紐帶。因此，維持民族宗教信仰成為強化民族意識，對抗文化殖民主義的重要途徑。

《偶遇者》中的阿卜杜一家都是伊斯蘭教信徒。因為語言障礙，朱莉無法用語言與阿卜杜家人進行情感交流。為了贏得阿卜杜家人的認可，融進這個新的民族，她首先從與婆婆建立認同感開始。少言寡語的婆婆是家里的精神支柱，除了掌管廚房事務(wù)，她的日常就是禱告。作為一種宗教儀式，禱告既是宗教信徒表達贊美、祈求和懺悔的途徑，又是表達自己思想和愿望的方式。所以禱告詞是了解信徒內(nèi)心世界的窗口。因此，朱莉選擇從了解婆婆的禱告內(nèi)容開始了解她。朱莉通過媽媽在網(wǎng)上訂購了一本精裝的《古蘭經(jīng)》英譯本。在阿卜杜妹妹瑪利亞姆的指點下，朱莉了解到婆婆常常誦讀的經(jīng)文是《眾先知》《麥爾彥》和《至仁主》幾章。這幾章經(jīng)文分別講述了先知虔誠信主、苦盡甘來，以及真主創(chuàng)造萬物等故事。通過對這些經(jīng)文故事的學(xué)習(xí)與感悟，朱莉看到了婆婆對家人的期望與祝福，更看到了她強烈的宗教意識。正是這強烈的宗教意識影響并支配著婆婆的日常生活。宗教意識是民族意識、民族情感的集中體現(xiàn)。婆婆對宗教信仰的虔誠表達了她對民族意識的堅守。通過對婆婆宗教實踐的了解，朱莉增進了對這個國家的民族意識的了解。

與此同時，朱莉通過對新的時間架構(gòu)的適應(yīng)，進一步表明了自己對這個國家民族意識的認同。朱莉來自前殖民地南非的約翰內(nèi)斯堡，在基督教的時間架構(gòu)中長大。在她很小時，大人就告訴她，“時間是被一個馬槽里誕生的小孩所一分為二的。那之前的日子被稱為B.C.(主前，即公元前)，之后被稱為A.D.(主后，即公元)?！@就是基督教的循環(huán)”[13]136。月相和四季都是被算在基督教循環(huán)里的。到了這個伊斯蘭教國家后，朱莉發(fā)現(xiàn)，這里的時間架構(gòu)是由伊斯蘭教教歷決定的。每天在清真寺塔頂呼喚人們前去禱告的穆安津，將人們的時間一分為五。人們上班的時間和休息的時間也以禱告時間為分界線。要適應(yīng)這個西非小國的生活，朱莉首先得適應(yīng)的是它的時間架構(gòu)。她很快適應(yīng)了每日穆安津的呼喚聲所設(shè)定的時間架構(gòu)。在齋月里，所有穆斯林都需遵守教規(guī)，從每日拂曉至日落禁止飲食和房事。作為一個外來的非穆斯林，朱莉本不需要遵守伊斯蘭教教規(guī)，但是朱莉卻堅決跟隨家人一起守齋，并向丈夫表示永遠和他同路。在整整三十天內(nèi)，每日從日出至日落間，朱莉和阿卜杜一家一樣，不吃不喝。身心對齋月的回應(yīng)，完完全全就像對一個不同的時區(qū)國家的時差的回應(yīng)。朱莉?qū)π碌臅r間架構(gòu)的適應(yīng)使婆婆看到了她的堅韌與真誠。她獲準(zhǔn)在開齋節(jié)當(dāng)天到廚房幫忙。開齋節(jié)是伊斯蘭教的重大節(jié)日,獲準(zhǔn)在這一天參與廚房事務(wù)，意味著朱莉獲得了婆婆的認可。而在齋月之后的一個下午，朱莉在給女孩們上英語課的時候，婆婆破天荒地坐在了女孩中間。朱莉明白了，她得到了接納。婆婆用行動表示了對朱莉的贊許與敬重，二人在宗教語境內(nèi)完成了無言勝有言的交流。“個體對群體身份的覺知、對群體的心理歸屬感及對群體共享價值信念的肯定都是群體認同的構(gòu)成要素?！盵20]在擯棄基督教時間架構(gòu)的同時，朱莉通過對伊斯蘭教時間架構(gòu)的適應(yīng)，與阿卜杜家人建立了群體認同感，進而表達了自己對該民族民族意識的認同。

利比里亞學(xué)者愛德華·威爾莫特·布萊登(Edward Wilmot Blyden)在對比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對非洲的影響后，也充分肯定了伊斯蘭教在推動非洲社會進步方面所起到的積極作用，認為伊斯蘭教，“承載著抵抗基督教政治、文化侵蝕的重任”(2)轉(zhuǎn)引自張宏明.基督教、伊斯蘭教對非洲社會發(fā)展的影響——愛德華·布萊登的宗教思想透視[J].西亞非洲,2007(05):12-17+79.。戈迪默與布萊登的觀點是必然的契合?！拔幕且粋€國家和民族的根和靈魂,是民族間相互區(qū)分的遺傳基因,它鮮明的體現(xiàn)了一個國家和民族的品格”[21]。一個民族的文化特質(zhì)是維系民族生存與發(fā)展的精神源泉。唯有倡導(dǎo)宗教文化多樣性，維護民族文化特質(zhì)，才能對抗文化殖民主義，維持民族的獨立性，實現(xiàn)民族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通過梳理戈迪默散落于多部長篇小說中的宗教意識，我們發(fā)現(xiàn)，戈迪默的宗教意識始終是流動不定的，她對宗教的認同與批判都是基于特定時期的社會需要。她對宗教儀式的凝聚力量的肯定，是基于革命時期的斗爭需要。她對基督教虛幻性和排他性的批判也不是批判宗教本身，而是借此揭示基督教與文化殖民主義的復(fù)雜關(guān)系。馬克思曾說，“宗教批判使人擺脫了幻想，使人能夠作為擺脫了幻想、具有理性的人來思想，來行動，來建立自己的現(xiàn)實性，使他能夠圍繞著自身和自己現(xiàn)實的太陽旋轉(zhuǎn)”[9]2。戈迪默對宗教的理性認同與批判，最終是要引導(dǎo)人們做一個有自我意識和自主思想、著眼于現(xiàn)實的人。針對以宗教為主導(dǎo)的文化殖民主義，戈迪默以伊斯蘭教為例，倡導(dǎo)宗教文化多樣性，對抗文化殖民主義。同屬于外來宗教，伊斯蘭教卻被戈迪默賦予了相較于基督教更為積極的社會文化意義。其目的仍然不是針對宗教本身，而是借宗教信仰這一精神活動實踐，說明強化民族意識之于對抗文化殖民主義的重要性。對于戈迪默來說，宗教信仰始終是她揭露現(xiàn)實、表達政治文化訴求的一種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