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水群
牛骨彎,是個小山村,坐落在太行山里。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但卻很出名。出名的原因,竟然是因?yàn)槟莻€磨坊。
磨坊的主人,是位六十多歲的男子,大家都叫他老磨。老磨是個地地道道的山民,看起來很古老,古老得就像自己家西屋里那盤石磨。
老磨的磨坊很簡單,就一盤石磨。石磨磨面是很麻煩的,先要把糧食洗凈,或者攪拌一些水,停放一段時間后,才能開磨。
大山里的生活比較原始。這石磨沒有馬達(dá),老磨把玉米或者麥子倒在磨盤上,然后驅(qū)趕那頭毛驢,拉著上面一扇石磨轉(zhuǎn)圈。隨著石磨的轉(zhuǎn)動,糧食順著石磨中間的孔落下去,被轉(zhuǎn)動的磨盤輾軋、擠碎。轉(zhuǎn)動中,碾碎的糧食,從兩扇磨盤中間的縫隙掉下來,被老磨撮到磨盤上再碾,如此反復(fù)幾次,便開始用籮,一下一下篩出面粉……
民以食為天。這方圓十里八村的村民都來磨面,因此,牛骨彎,就因這個磨坊而出了名,經(jīng)營磨坊的老磨,也就成了這一帶的名人。
老磨很古老,而他的孫女紅果,卻長得水靈而艷麗。紅果不僅長得好看,而且心地純潔善良。有一次,鄰村的桂花帶著兒子石頭來磨面,紅果正拿著燒紅薯吃,望著石頭眼巴巴的樣子,頓起惻隱,就背著大人,給石頭掰了一大塊。
磨面需要一些時間。每次桂花和老磨磨面,紅果都會主動拉著石頭到村子外面的山坡上去玩耍。
這樣次數(shù)多了,紅果就成了石頭青梅竹馬的玩伴。那時候,石頭最高興的事情,就是跟著媽媽去牛骨彎的磨坊磨面,因?yàn)榈搅四シ?,就能見到紅果了。而紅果,每次看到石頭跟著媽媽來磨面,也總是心里甜甜的,就像過節(jié)一樣興奮。
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石頭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找了工作。
一天,老總問石頭:“聽說你家在鄉(xiāng)下山里,不知道能不能買到純石磨玉米面?我媽整天嘮叨,說超市里賣的玉米面不好吃,特別懷念過去那種石磨玉米面的味道……”
石頭立刻想起了牛骨彎的磨坊,于是,立刻滿口應(yīng)了下來。
周末,石頭開著車子回了老家。
聽兒子說,單位老板要石磨玉米面,桂花不敢怠慢,第二天上午,就把一袋子玉米放進(jìn)了驢車。桂花剛要走,被石頭從屋子里跑出來攔住:“媽,我開車帶你去吧!”
“就幾里的路,開啥車呀!”
提起磨坊,石頭自然想起了紅果:都十幾年了,不知道她……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也許是為了在紅果面前顯擺吧,石頭堅(jiān)決要開車去磨坊。見拗不過兒子,桂花只得同意。
石頭把那袋子玉米,從驢車上搬進(jìn)轎車的后備箱,便招呼母親上車,然后開車慢慢向牛骨彎駛?cè)ァ?/p>
磨坊還是那個樣子,只是,經(jīng)營磨坊的老磨更老了。上午,磨面的人少,不用排隊(duì),老磨立刻推開了磨坊的門。
看著衰老的老磨,石頭趕緊自己動手,把玉米從車子的后備箱里搬了過來。
把玉米拾掇好倒上磨盤,毛驢被牽過來套上,就開始拉著石磨慢悠悠轉(zhuǎn)了起來。石頭不由得想起了紅果,正想詢問,突然,門外響起了汽車?yán)嚷?。他走出屋子,抬頭一看,只見一輛紅色轎車停在了路邊。車門打開,從車?yán)锵聛硪粋€艷麗女子。女子打扮時髦,濃妝艷抹,顯得有些妖艷。
幾秒鐘后,女子先認(rèn)出了石頭:“你是……石頭?”
石頭這才認(rèn)出了對方:“你是紅果吧?”
其實(shí),這么多年來,石頭還是一直很掛念紅果的,但眼前的紅果大大出乎了他的想象。他做夢也沒想到,昔日那個天真純潔可愛的山里女孩完全變了模樣。
不管怎么說,能見到小時候的玩伴,心里還是異常興奮。石頭望著紅果,高興地說:“記得以前來磨面,我們總是去后面的山坡上玩耍……”
“是?。∥覀兛?cè)ド狡律贤嫠!,F(xiàn)在正是金秋季節(jié),不冷不熱的,走,我們還去山坡上……”
石頭高興地跟著紅果上了山坡。
山坡上樹木蔥蘢,野花飄香,別有情趣。二人沿著一條林間小徑慢慢走著。石頭有些拘謹(jǐn),紅果卻滔滔不絕:“現(xiàn)在這社會呀,只要有錢,啥事都好辦!所以呀,賺錢才是硬道理?!?/p>
紅果不停地高談闊論。石頭卻沉默了,他望望身邊的紅果,不由得心中暗嘆:她變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純潔天真的小女孩了……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石磨磨的玉米面就是好吃,這天,老板的老母親來到單位,點(diǎn)名要石頭的石磨玉米面。
“沒問題!”石頭滿口答應(yīng)。
周末的晚上,石頭回到家,告訴母親:“老板的老母親要石磨玉米面?!?/p>
母親聽后猶豫了一下說:“聽說老磨的磨坊要轉(zhuǎn)讓,不知道轉(zhuǎn)讓出去沒有?!?/p>
第二天,石頭開車帶著母親又去了牛骨彎。
來到磨坊一看,還好,磨坊還在,只是老磨更加衰老了,彎著腰,動作遲緩,目光有些呆滯??粗鸹ǎ夏ビ行﹤?,緩緩說:“這磨坊要賣出去了……”
桂花一聽有些急了:“好好的,為啥要賣??!賣了磨坊,我們這些村的人,以后吃面可就不那么方便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這磨坊都幾十年了,賣了它,以后附近村子的人吃面咋辦?可我老了,說話不管用了……”老磨說著,眼眶里竟然流出了幾滴渾濁的淚珠來。
回到城里,石頭找到了紅果,想勸說她,不要賣掉爺爺?shù)哪シ?,就是真想賣,也要再等等,等到爺爺去世了再賣不遲。
可紅果態(tài)度堅(jiān)決:“磨坊非賣不可!磨一斤糧食才一毛錢,還得喂那頭驢,太不劃算了……”
“可你爺爺不愿意賣啊!再說了,賣了磨坊,以后這附近村子里的人吃面咋辦?”
“離了誰地球都要轉(zhuǎn)呢!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jì)社會,一切都得和錢掛鉤,誰還有心思去考慮那些……”
知道自己不可能勸說動對方,于是,石頭只得遺憾地?fù)u了搖頭。
賣掉磨坊,對老磨的刺激太大了。他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左鄰右舍,還有那些來磨面的山民們。他一直固執(zhí)地認(rèn)為,賣掉磨坊,是對大伙的虧欠,就像自己做了虧心事似的。
老磨,在自責(zé)和煎熬中去世了。
一天下午,石頭開車路過牛骨彎,又來到了磨坊。
磨坊依舊,磨坊前的那棵柿子樹依舊,但老磨走了,磨坊的門,緊緊鎖著。
“石頭?你怎么來了……”
石頭正自發(fā)呆,身后傳來熟悉而陌生的女聲。他急忙回頭,看見紅果站在身后。
二人又來到了村邊的山坡上。順著林間小徑走了一會兒,紅果嘆息道:“我不該賣掉磨坊,不該賣掉磨坊??!我真后悔,當(dāng)初為啥沒有聽從你的勸說!”
聽著紅果的自責(zé),石頭不由得開口安慰道:“事情既然已經(jīng)過去了,你也不要太自責(zé)了。”
“不!我永遠(yuǎn)都不能原諒自己。你知道嗎?這里要開發(fā)旅游,就這么個磨坊帶小院,人家一轉(zhuǎn)手就賺了幾十萬……”
聽到這,石頭無語。
告別了紅果,告別了磨坊,石頭獨(dú)自開車行駛在蜿蜒的山道上,心情,竟然有些沉重……
(插圖/桑麟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