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鄭深宇
清乾隆年間,四川渠縣人李漱芳因“參奏當時權要,言人所不敢言”,有“鐵面御史”之稱。
李漱芳原名李清芳,其父希望他像蘭草一樣“奕奕清芳”,成為正直高雅的君子。
從四川盆地到華北平原,李清芳學優(yōu)登仕,一氣呵成。在母親去世后,他承擔起照顧幼弟的擔子,一邊“包裹布與巾,中夜再三起;鄰媼乞乳盡,軟嚼糜粥飼”,一邊“背燈究經史”,過了6年“放聲口若鉗,回顧淚漬紙”的日子。在這6年間,他先后通過府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以24歲的年紀進士及第,踏入仕途。
高山大河阻擋不住李清芳的進取之路,渠縣的一介布衣,轉眼已是六部京官。但進京后不久,李清芳就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李清芳入京為官。很快,戶部主事李清芳就發(fā)現(xiàn)“京官有與同名者”。萬萬沒想到,時任兵部侍郎也叫李清芳。
“老李”比“小李”年長30多歲。當福建人“老李”以新科進士的身份入翰林院學習時,四川人“小李”才剛剛學會走路?!袄侠睢辈粌H年齡大、資歷老,身上還有幾個獨特的標簽。
《晚晴簃詩匯》之《晚秋江上》,李漱芳作。
一是“學二代”。福建安溪李氏是資深的書香門第,父子兄弟皆為“考霸”“學神”,百年內曾出現(xiàn)過“四世十進士七翰林”的科舉盛況。二是“官三代”。“老李”的叔祖父李光地曾官拜文淵閣大學士,父親李鍾僑出身翰林院編修,哥哥李清時曾任山東巡撫,可以稱得上“世代簪纓”。三是“剛直御史”。“老李”先后做過廣東道監(jiān)察御史和兵科、刑科給事中,雖因冒犯皇帝被多次“嚴加申飭”,但始終剛正直言,凡有關國計民生之事“無不奏陳”,比如他建議放寬奉天海禁等,奏折一上,即被采納推行。
出于對前輩的尊重,初涉廟堂的“小李”當年就“呈部改漱芳”。
李漱芳“學優(yōu)才贍,崇尚氣節(jié)”,在戶部任職不到一年,就被任命為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
直言敢諫的“老李”對李漱芳影響非常大?!坝分O,所以防壅弊,必取特立獨行、無所依傍者”,對照著“老李”的話,“小李”特別注意慎獨慎友。他“在京都時,耿介自處,不妄交一人。除上朝預班,入部辦事外,即閉門靜坐,貌若高僧”。
福隆安是當時炙手可熱的權臣,富察皇后的親侄兒,乾隆帝的四女婿,年紀輕輕就做到工部尚書一職。隨著權力越來越大,他手下的人也越來越放肆,一個名叫欒大(一作藍大)的家奴倚仗著主人的權勢,經?!罢袕茻o賴輩,肆行市衢間”。一天晚上,欒大和朋友們照例在金陵樓喝酒,不知何故竟互相扭打起來,鬧得滿城風雨。巡城御史永明和陳憬知道后,因畏懼福隆安的勢力,既不制止,也不上報。專管治安的巡城御史尚且如此敷衍,其余官員就更不敢吱聲了,一時之間,城內“無人敢過而問者”。
碰巧的是,李漱芳當晚“巡視中城”,親眼見到欒大鬧事、官員袖手的一幕。他當即下令將欒大抓捕,取證審判后,上了一道彈劾奏章,如實報告了欒大的劣跡,并指出這種仗勢欺人的風氣如果日益滋長,將“貽累于椒房(皇后),其攸關甚巨”,必須對欒大嚴肅處理。巡城御史徇顧私情,更該受罰。福隆安“以忠謹傳家”卻沒有管好家奴,亦難辭咎。
史書記載,乾隆帝看完奏折后朱批“所奏甚是”,立刻召見李漱芳,當面稱贊他“據實參劾,甚屬可嘉”,并提拔他擔任工科給事中——直接監(jiān)督福隆安主管的部門。此案的處理結果是:欒大交付“刑部從重治罪”,兩名巡城御史“嚴加議處”,福隆安被點名“明白回奏”并罰俸為誡。
經此一事,李漱芳聲震京門。同時,以福隆安為代表的名公巨卿知道了“鐵面御史”的厲害,開始管教門人家丁,權臣家奴的驕橫風氣明顯收斂。
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山東壽張縣王倫打著“清水教”的旗號起義。聚集的農民軍一路攻占壽張、臨清等地,不僅打砸縣衙,還控制了臨清境內的運河,阻斷漕運。消息從山東傳到北京,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眾說紛紜之際,李漱芳默默遞上了奏折。
他直言農民聚眾滋事是饑寒所迫,“雖曰奸民”,實則是“無告之饑民”。因為那年山東“雨澤稀少,麥收歉薄”,地方官員為了政績,不如實上報收成情況。而督撫官員不知災情,反而額外增加賦稅,才導致了“不法之徒乘機起釁”。
他還說這種情況并非個例,主張要平定起義,必須先安撫饑民,建議乾隆帝停止征剿,盡快查清災情,安置受災百姓,再“寬其徭役,給其耔種,俾得豫為來春之計”。
李漱芳掌握的情況基本客觀,但卻惹惱了乾隆帝。他看完奏疏,也是當場就回復了意見,只是這次的意見與上次截然相反。
“李漱芳所奏一折實大不是!”
皇帝的關注點根本不在“是否饑民”上,只要“聚眾叛逆,劫庫殺官”,就屬于謀逆,對這種行為必須嚴懲。他嚴重懷疑李漱芳和自己不是一條心,有沽名釣譽的不良意圖,不然怎會“置順逆大義于不問”,一心為叛逆者辯護?
奏折觸犯“龍顏”的第二處,在于捅破了饑荒嚴重、官吏推諉的窗戶紙,刺破了乾隆帝的“盛世夢”。
“若果歉收,各村莊何從得有糧食,以供賊攫掠?”
“若系災民,豈有見倉糧不取之理?”
“若地方官諱匿災傷,又豈肯請發(fā)倉米?”
乾隆帝連發(fā)三問,似乎是在論證王倫一伙是奸民非饑民,指責李漱芳不該夸大災情。但說到底,他是在倔強地維護“盛世明君”的尊嚴。
渠縣文風興盛,出過包括李漱芳在內的95名進士(圖為渠縣文廟)。
為此,他專門派人帶著李漱芳到盧溝橋等京郊城鎮(zhèn)實地查看,結果發(fā)現(xiàn)“無流民”。起義平定后,又命令李漱芳到審訊俘虜?shù)默F(xiàn)場“旁視”,結果沒有一人承認是饑寒所迫,問到收成時都說“秋收尚及半”。
乾隆帝對調查結果和證人口供很滿意,王倫起義純屬邪教圖謀,清朝的統(tǒng)治絕無問題。他開始思考要如何處置李漱芳?!按蛞话驼平o個甜棗”是乾隆帝慣用的招數(shù),他一面指出李漱芳“代奸民解說,心術不可問”,必須撤去諫官之職;一面又抬出圣人的“恕道”,網開一面將他降為禮部主事。
李漱芳因直言被貶,在清廷也引起不小震動,很長一段時間“無人敢言事”。
實際上,乾隆帝的惱怒并未輕易消除。4年后,李漱芳因工作出色,吏部尚書永貴保舉他晉升員外郎。但乾隆帝不但駁回永貴的推薦,還責備他“擅專邀譽,涉明季黨援朋比之習”,將其“削職奪花翎”。又過了幾年,李漱芳才升任該職。
接連經歷家人去世后,在京沉浮近30年的李漱芳決定辭官回家。當船只慢慢靠近渠江碼頭時,父老鄉(xiāng)親們站了好幾排,爭先恐后地想看看這位“直聲播中外”的家鄉(xiāng)名人。
走上碼頭的李漱芳,舉止謙恭,一點都沒有朝臣的架子。老鄉(xiāng)們親切地稱呼他為“鄉(xiāng)先生”。令大家吃驚的是,船上搬下一個又一個大箱子,打開一看,沒有金銀錢財,全是新書。原來,李漱芳考慮到川蜀多人才,但“經籍半殘闕,后生失宗仰”,所以希望培養(yǎng)家鄉(xiāng)人的好學之風,教育后輩兒孫不貪不腐、清廉剛正。
“尚聞歸蜀日,無那隕星何。”回川才幾個月,李漱芳就一病不起,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 年)去世,年僅52 歲。據說,當?shù)毓賳T和其好友都做了同樣一個夢,夢到李漱芳被“彩仗旗幟”接走,成為當?shù)爻勤?,護佑全縣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