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良明
尼采和馬克思都是生活在19世紀的具有批判精神的德國思想家,他們關注的范圍廣泛,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的政治、宗教傳統、思想道德領域,兩位思想家都提出了不一樣的觀點,從不同角度推動了人們思想的解放。本文試圖以馬克思主義人學理論分析尼采的個性思想。
自19世紀以來,歐洲各國相繼展開了新的科學技術革命,資本主義從自由競爭階段進入到壟斷階段,社會結構和財富出現極大分化和失衡狀態(tài)。人民群眾普遍對自己生活焦慮不安,甚至充斥著悲觀情緒。尼采就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開展了對傳統信仰理念的批判。
尼采在其早期作品《從音樂精神誕生的悲劇》中解構了希臘悲劇,他深受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迷狂以及太陽神阿波羅勇武健美陽光精神的浸染,發(fā)現了生命的強勁張力。他認為人的生命既有追求生命力的奔放又有其局限性。另外,叔本華的生存意志思想也影響并刺激了尼采權力意志思想的誕生。但是尼采似乎并不完全贊同叔本華悲觀的、消極的、只以突出意志客體化為核心,視軀體為表象的思想。尼采所強調的權力意志,是指生命權力意志本身,并不是政治權力。他不贊同叔本華片面地節(jié)制欲望的思想,呼吁人們重視生命權力的發(fā)揮,熱情地追逐生命的意志。
尼采以向世界宣告“上帝已死”來呼喚“超人”的誕生?!俺吮囟ㄊ谴蟮氐囊饬x”[1]35“超人即是海洋”[1]36“超人就是這種閃電,他就是這種瘋狂! ”[1]38那么,“超人”思想針對的靶子是什么?在尼采看來,上帝不是萬物的主宰,不是萬眾生命的支柱,人們表面上信奉上帝,并非遵從自己的內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上帝已經死去,把一個死去的上帝作為人生命的引導者只能是虛偽的自欺。尼采揭露基督教“摧毀強者……善于毒化高貴的本能,直至本能之力和權力意志敗陣?!保?]尼采通過揭露基督教的虛偽,構建了“超人”精神,旨在進行價值的探究和重構。尼采認為基督教道德不是真正生命意志的引領者,本質上不過是維護宗教統治的奴隸道德。因此,尼采主張以主人道德來沖破腐朽宗教價值觀。“而凡是‘能鼓舞我,使我廢寢忘食,日以繼夜地去做某件事,除了只想一個心獨立將它完成,其余什么都不想’的道德體系我便甚為喜歡?!保?]所以,尼采心目中的“超人”思想是倡導積極的生命世界。在他看來真正生死的是人的世界,上帝作為人觀念的產物是無所謂生死的。既然基督教上帝已經無所謂人的生命世界,那么“超人”作為新興人類的引導者,該怎么拯救世人呢?尼采認為,“超人”思想的關鍵就在于“自我超越”。人生若想實現得救,彰顯自我價值存在的意義,單純地依靠外力、信仰上帝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唯一的途徑就是自我救贖。尼采說:“我們應該將自己看作一可變量,我們的創(chuàng)造能力在有利的環(huán)境下甚至可以達到前所未有之高度?!保?]
尼采的“權力意志”論對人生的價值意義以及生命力予以了積極的肯定。尼采認為,人生不應該被道德律令所壓制,而應該追求更高遠的超人境界,有生命自我的創(chuàng)造精神。尼采開始在自我生命的追問中尋求一個關于生命的明確概念:“生命就是權力意志?!保?]那么“權力意志”的依據是什么呢?首先,尼采就生命的形態(tài)進行了反思。這個反思是基于對叔本華把“生存意志”作為人單一向度發(fā)展的批判。尼采非常反感叔本華的人生毫無意義的消極觀點。因此,權力意志是把人置身在整個原初的自然角度來呼喚生命價值本我的回歸。其次,對生命價值的探討。生命的價值是自己保有自己還是生命自身的高揚?尼采反對一切皈依于宗教的自我保存,崇尚追求強力,來展示生命的根底所在。因此,尼采認為,人的本質實是一種高級的生命存在,而不應該局限于生存,更應該超越自身而追求權力,即權力意志。尼采所說的“權力意志”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了人們的生命的潛力,擴張人自主的本位觀,讓人們更加自信、克服困難、超越自己,繼而展現人生以及生命的價值,“權力意志”內在地要求人們對自己進行超越,不斷進行創(chuàng)造。尼采的“權力意志”與“超人”密切關聯,在尼采看來,“超人”無所不能,既能沖破黑暗的宗教統治,敢于同非正義的現象進行抗爭,又能讓人們充滿自信,去追求自己美好的希望。
年紀稍長于尼采的偉大思想家馬克思,也同樣思考著人類社會的種種弊端,從分析勞動開始,探究了資本主義社會勞動的異化以及人的異化理論。
馬克思全面考察了人類歷史發(fā)展各個階段的進程。他把勞動放在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基礎位置,認為勞動是推動社會發(fā)展、助推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的首要前提。人的現實生活是勞動的過程,勞動的過程也充盈了人們的生活,二者互相作用、有機統一。從一定意義上來說,勞動方式決定了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馬克思指出:“工人越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他就越是在兩個方面失去生活資料:第一,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成為屬于他的勞動的對象,不成為他的勞動的生活資料;第二,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給他提供直接意義上的生活資料,即維持工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保?]53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基礎是私有制,一旦勞動進入私有制領域,那么整個勞動會把人的自由自覺的生活勞動異化為不自由、被奴役的行為。“工人生產得越多,他能夠消費的越少,他創(chuàng)造價值越多,他自己越沒價值,越低賤;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保?]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異化勞動暗含勞動的轉讓,使得私有制依托異化勞動予以延續(xù),再加上私有財產不斷膨脹,導致異化勞動不斷擴張,最終演變成勞動與勞動者的尖銳對立。總體而言,異化勞動在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經濟關系中主要體現為兩方面的內容。一方面,“對工人來說,勞動的外在性表現在,這種勞動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別人的:勞動不屬于他,他在勞動中也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別人的”[6]55。另一方面,勞動本身并不能在生產關系下自主選擇,而是不自覺地與勞動者本身產生異化。雖然人作為勞動的主體,擁有十足的創(chuàng)造性以及自由意志,理論上講,勞動者可以不受感性的限制,依照客觀規(guī)律予以勞動,但是異化勞動卻造成否定自我的存在,從而給勞動者以否定自身的可能?!俺?、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這些機能脫離人的其他活動領域并成為最后的和唯一的終極目的,那他們就是動物的機能?!保?]
勞動作為人存在的方式一旦異化,必將引起人在本質上的異化。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上的生產過程實質是對人自然性的馴化過程,把人異化成生產的模具零件,從而導致整個生產環(huán)節(jié)成為一個機械式的鏈條,那么人必然就喪失了主體性。勞動者在勞動的過程中不再把自己視作自由個體而是視為一個單一的有靈魂的機械體,倍感精神壓抑。這種異化的勞動導致人的異化,主要體現在以下兩點:一是人與人的類本質發(fā)生了異化,人的生產演變成以生存為終極目標的為了生存而生產,這一轉變徹底異化了人與人的類本質。二是作為生產關系的人與自身、勞動、產品皆異化。因為“單個人的歷史絕不能脫離他以前的或同時代的個人歷史,而且是由這種歷史決定的”[9]。勞動者在生產的過程中飽受資本家控制、壓迫,財富落空,自由缺位,這就導致了異化勞動下,勞動者與資本家之間產生無法消解的矛盾,從而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需要與被需要的社會關系演化為物與物的關系,最后引起人的自我主體性的下降,導致人沉溺于異化的模態(tài)中。因此,馬克思揚棄異化,喚醒人的主體性回歸,提出了“共產主義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fā)展的全部財富的范圍內生成的”[6]81。因為人們能夠在運用勞動工具進行生產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新的工具,從而不斷提高生產力,更好地推動人類社會向前發(fā)展。
對人的意志以及人的主觀精神方面,尼采與馬克思均予以積極的肯定。尼采視人的意志為生命展現的關鍵性因素,它是推動人肯定自我生命、展現生命價值的動力所在。生命的展現在尼采思想中以駱駝、獅子和嬰兒3個喻體闡發(fā),并推動生命向前發(fā)展的精神。他把意志化作生命的源頭活水,堅信人的意志在人的生命中的支柱作用,否認肉體作為人的生命的觀點。在他看來,強力意志是肯定人生的核心力量,在其推動下,人的生命不再局限于自身需求。這種意志的偉力讓生命超越了自身,彰顯了生命永不凋謝的根本,這才是人的生命要核??梢钥闯?,尼采把強力意志解釋為生命意志本質,旨在讓生命力最大程度的激發(fā)。尼采從個體的層面闡發(fā)意志對于生命的意義,強調個體意志對于其生命本身的積極作用。尼采沒有像馬克思那樣,將意志放在客觀現實基礎之上予以考慮,他對意志的闡釋不夠具體形象,沒有將個體與社會統一予以考察,過度強調人唯有遵從內心,方可追求人生價值,理想主義色彩濃厚。
關于人的精神力量與生命的成長過程的關系,馬克思并不像尼采那樣過度關注人的內心層面,他從人的社會屬性及其現實性角度著眼,指出人的精神發(fā)展作為生命滿足的重要方面,需要堅實的物質基礎作為前提。馬克思縱覽了人類所經的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等發(fā)展階段,從唯物史觀的立場闡述了人的意志發(fā)展的過程。馬克思綜合分析了人類精神的發(fā)展有賴于其生命現實發(fā)展狀況,在他看來,人的意志并非僅僅局限于單純的個體生命里狹隘的意志。馬克思更強調一種基于社會歷史、現實基礎之上的階級群體意識,關注階級群體意識對于單純個體生命中的作用。
尼采不僅反對人們狂熱信奉傳統宗教,也反對狂熱信仰科學主義。在他看來,這種狂熱的信奉科學主義與狂熱的宗教信仰本質上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科學代替了傳統宗教而成為新的統治力量,使得自我生命再次被遮蔽。尼采雖然將科學視為“理性的迷途”,但是并沒有一味抹殺科學的作用。他旨在告誡人們遵從人類自身的理想,打造其主觀的理性世界模式,然而這種模式卻約束著人類現實生活。尼采認為,人類認識活動的工具不應置于如此不容懷疑的位置,似乎成為人們至高無上的價值圭臬。他所關注的生命本能實質上并非單純的個體本能,而是廣義的人的類本能。人類為了自己的生存所進行的追求,細化到個體上就是個體生命力。尼采認為:“科學的發(fā)展根本就沒有自信,更沒有堅貞的價值理想,科學的理想也就是禁欲主義的理想?!保?0]他強調不能把科學予以絕對化,不能視作客觀世界的本性。他強調人類要基于個體需求去運用科學技術,而并非使科學技術成為代替?zhèn)鹘y宗教的新生統治力量。他旨在強調正確理解科學技術的積極作用,做到合理運用,不應讓這種理智奴役人的本能。一言以蔽之,科學要為人類服務,而不是相反。
馬克思對科學技術的肯定相較于尼采則更進步。馬克思詳盡闡釋了科學在人類社會發(fā)展過程中的意義,探尋了科學究竟如何發(fā)生了異化,以及如何吸收有益成分予以發(fā)展。在馬克思看來,人類不斷認識自我的歷程與科學的認知及其發(fā)展過程本質無異,在這個過程中彰顯了人類的本質力量。他認為科學關注的世界與人所直面的對象是統一的,人在對客觀自然界改造的進程中,進行了一系列創(chuàng)造性活動,這個改造過程也反作用于人的自身生命力。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機器大工業(yè)時代高度的自動化,淡化了人類在其中所起的作用,背離了人啟蒙自我這一初衷,毫無疑問產生了異化。馬克思同尼采一樣,認為科學技術不應成為擺脫人的控制的創(chuàng)造物,而應成為人類自身本質的有效延伸;科學技術壯大了人類自身能力,而不應成為束縛人類的發(fā)展、制約生命進程的一種羈絆。為了更好發(fā)揮科學技術推動人類社會進程的積極作用,馬克思超越了尼采。與尼采過度推崇個體精神力量的作用,否認科學理性主義不同,馬克思全面考察并肯定了科學技術在人類社會進程中的作用。馬克思對于科學技術的認識比尼采單純批判理性主義的理論更為全面,馬克思認為科學技術是人們改造客觀自然界的直接生產力,同樣也豐富和發(fā)展著人類的意識形態(tài)。
尼采認為人類真正意義上的歸宿、人在終極意義上的存在即是“超人”。在探討人究竟如何發(fā)展方面,尼采堅持人的本質是未定型的,呼吁人們發(fā)揮自身的力量,指出人生在于不斷創(chuàng)新和對自我的超越。尼采的強力意志強調人類追求的不僅是生命本身的意志的擴充,而且是超越生命本身的潛在力量,進而滿溢到整個人類世界,實現人類無限發(fā)展的自我本能。尼采的強力意志是其對于人類精神狀態(tài)的一種期盼,內在包含了精神的自由以及個性的獨立,追求人性的解放以及創(chuàng)造力的彰顯。尼采的“超人”思想,并非一成不變、靜止不前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相反,其闡述了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前進與發(fā)展,是飽含可能性與開放性的,能夠連續(xù)填充新的動能。尼采強調人應該追求個體生活的明確目標,從而擺脫傳統固有落后思想的束縛,從人類本身的存在和生命自身去追尋生命的意義,而不是在固有的教條中茍活。綜上所述,尼采積極地看待生命,肯定生命的種種可能,強調個體要不負生命本身,激發(fā)潛能去超越、創(chuàng)造,主動掌握自己的命運。
馬克思則較尼采更進一步強調了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馬克思不僅注重人類物質生產層面,也注重人的全面發(fā)展,比尼采只側重于人的精神層面上的解放更加全面。馬克思把束縛個人自由的原因歸咎于社會制度模式方面,不贊同尼采認為是固有舊道德因素。馬克思在剖析人的主體要素之外,更多地強調社會外因素。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出發(fā),認為人的發(fā)展必須依賴于客觀物質條件的支撐。馬克思認為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并非單純的個體意義上的發(fā)展,而是依賴于階級群體的整體解放。尼采則側重于構建個體自覺自為的自由,強調人的發(fā)展在于本質未定,在于個體自身意志力量的超越與發(fā)展。尼采與馬克思均積極肯定人的發(fā)展,均憧憬人類未來社會的美好發(fā)展。
綜上所論,尼采和馬克思從不同的方向,指出了工業(yè)文明之下人保存和彰顯自我,進而全面發(fā)展的新理路。尼采關于“超人”以及權力意志等個性思想,對于激發(fā)人的潛能,讓人們沖破傳統宗教觀念、追求生命價值有著積極意義。馬克思在全面剖析人類發(fā)展歷史的基礎上,追求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則較尼采的個性思想更為深刻、科學。尼采的個性思想抨擊了當時社會的精神危機,啟迪我們注重精神層面的力量,在追求生命本身價值的過程中去超越、創(chuàng)新,雖然具有積極意義,但是我們更應從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出發(fā),不夸大精神的力量,不忽視對社會現實的物質生產及其制度基礎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