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無限圖 白宗魏 作
仿文待詔山水 羅青 作
書畫海外緣來緣去
我第一次辦畫展,是在1980年秋,展出四十件作品,開幕當天,出售了三十九件,次日夜,在家中又出售了六十五件,全都被年輕的英國鼻煙壺收藏家Hugh Moss及其團隊購藏。此事成了臺灣藝壇三十年來,前所未有的奇聞。
后來我才知道,歐美蓬勃的中國鼻煙壺市場,是Hugh自己一個人,從十六歲開始,只手創(chuàng)造出來的,把一兩英鎊的小鼻煙壺,炒到了上千英鎊,也成了西方藝術市場上的奇聞。他以二十九歲的年紀,就宣布退休,搬到香港沙田,專心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書畫。
過了半年,牛津藝術史家,大名鼎鼎的蘇立文教授(Michael Sullivan,1916-2013),應南港中研院之邀,來臺北參加古畫研討會,于會后告訴我,Mr.Moss是創(chuàng)立于1910年英國老牌亞洲藝術骨董店Sydney L. Moss Ltd.的家族成員,該店設于全英國最尊貴的Claridges(1854)五星大飯店內(nèi),不打好領帶,不準進入,因為在此,隨時可遇到皇室王公貴戚,甚至女皇陛下。
該店第三代掌柜Paul Moss,曾隨Hugh來臺北參觀我的畫室。而我每次到倫敦,也一定去Paul那里淘寶,時有所獲。2012年后,曾孫Oli-ver準備接手,把店址移至翠綠公園(Green Park)旁皇后街轉角上(Queen Street),建筑純白典雅,燈光橙黃溫暖,是雨天時流連一個下午的好去處。
蘇教授的提醒,引起我開始從世界藝術市場的角度,展望中國墨彩畫的未來。傳統(tǒng)中國墨彩畫的收藏,一直以中國本土為主,韓、日為輔。清末民初,日本因率先成功工業(yè)化,國民所得激增,出版業(yè)蓬勃發(fā)展,愛藝人士及公私機構,開始大量在上海和平津一帶收購中國古今書畫,成立美術館庋藏,并以珂羅版影大量影印出版書畫碑帖,回銷中國,成為華夏藝術海外最大的買家、藏家與推廣家。
然此一時期,中國皇家與私家文物,在戰(zhàn)爭與貿(mào)易交替掠奪搜刮下,更是大量流入西方市場及博物館;到了1980年代,幾乎所有西方大城如倫敦、巴黎、柏林、蘇黎世、紐約、芝加哥、舊金山、洛杉磯等都有制度相當完善的東方藝術館或中國藝術館。連一般中等城市如布拉格、斯德哥爾摩等也有體制粗具的東方美術館。這些大小城市,聯(lián)合起來,發(fā)揮長期保存、展示、研究、出版,以及推廣中國文物的使命,力量不可小覷。
從二戰(zhàn)后到1980年代,四十年間,歐美這些公私藝術機構,加上大學專業(yè)系所,已經(jīng)成功累積了一大批中國藝術愛好者,開始積極介入全球當代墨彩畫市場。凡此種種,皆凸顯了中國藝術品,在近百年來的流傳過程中,所遭遇到的命運,在坎坷中有轉機,在起伏中有利弊,是禍福相伏又相依的。
我們知道,在人類歷史上,存在過各種各樣大小藝術傳統(tǒng),但真正源遠流長,代創(chuàng)新猷,從藝術家、藝評家、藝術史家、藝術藏家等組織互動完備,世代承繼不斷的,只有西方油彩畫體系與中國墨彩畫體系兩大主流。
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以畫廊代理畫家制度為主的歐洲油彩藝術市場,從巴黎、倫敦,擴展轉移到紐約,一直到2001年美國“9·11”為止,形成人類歷史上長達半個世紀的一段藝術繁榮期,可謂盛況空前。當代藝術名家的畫價之高,超越前代,在1980年代中期,紛紛達到頂峰。
在1990年代,許多在倫敦、紐約活動的藝術敏感之士,已經(jīng)嗅出中國藝術即將成為二十一世紀的新寵。Hugh是這一批得風氣之先的領頭羊,他曾送過我一篇他寫的市場預測論文,詳細推論當代中國藝術,在二十一世紀的發(fā)展,并大量購藏張大千、傅抱石等當代中國墨彩畫的代表作品。三十年后,他的預言,多半實現(xiàn),而他自己,也在獲利了結后,順利轉型成一位墨彩藝術家。
我閱讀Hugh的藝術市場文章后不久,有一位姓楚迪(Tschudi)的中年婦女打來電話,想跟我預約,到畫室看畫。三天后,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婦人依約而至,原來是在臺灣師大中國語言文化中心學中文的學生。我說你的姓很奇怪,應該是北歐來的吧?果然不錯,她從挪威來臺,住在YWCA,已經(jīng)學了半年中文,因為在師大看到我展出的畫作與書法,非常喜歡,想來收藏幾張小畫,留作紀念。我看她打扮樸素,談吐優(yōu)雅,等她選定畫作后,還特別打了個折扣,以示對學生優(yōu)惠。
臨走時,我搬起畫框送她下樓,準備在大廈前攔出租車,正在左右張望之際,剛好碰到妹妹開著她的保時捷過來,便商請她送楚迪太太一程,以免搬運之苦。
過了一周,楚迪太太又打電話過來,說楚迪先生的船已到基隆港,現(xiàn)在住中泰賓館,希望能約時間,再來看畫。這次我特別請妹妹開車去接他們夫婦,并訂好巷口有名的羅曼蒂法國餐廳,準備看完畫后,邀妹妹作陪,共進晚餐。
大家見面后,楚迪先生出示名片,上面印著一行大寫黑體字Captain Tschudi,加上小寫地址電話,簡單樸素明了。晚餐時候,楚迪先生不斷地夸贊妹妹的英文,并認為她開那輛nice little car的技術還不錯,又補充了一句,只是車子維修起來,麻煩一點。楚迪太太則熱心地邀請我們到挪威度假:“我們住在一個小島上,非常幽靜,你們來,可住上一個月都沒問題!”
那天,他們選了七八張大山水畫,裱成卷軸的,當天就帶走:裱裝入雕花木框的,由輪船總務安排運送,不勞我費神。
“哥呀,你的畫,真可以賣錢耶!那,我也要!”第二天,妹妹不由分說,從我書畫柜中,砰! 砰! 砰! 抽選了三件書畫,猶疑了一下,再加兩件,帶走了。其中有一件,是我絕不外流的少作,十九歲時仿故宮所藏文待詔《青綠山水圖》。
父母親對我的字畫,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好”字,最多會半開玩笑地笑說:“就才只畫成這個熊樣子,還有人要?”這已經(jīng)是莫大的贊美了! 弄得我日后養(yǎng)成了一個壞毛病,那就是看到自己兒子,有一點表現(xiàn),便不吝贊美,過度夸獎,犯了戰(zhàn)后中產(chǎn)階層在子女教育上的硬傷。
父親過世后,母親忽然喜歡起熊貓來,破天荒地對我說:“我看你畫的熊貓蠻好的,給媽媽畫一張吧,要抱著一只小熊貓的。”過去,我畫過不少歡慶父母生日的雙壽圖,然而專門為母親作畫,五十年來,這是第一次。
1993年夏,我應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之邀,訪問斯德哥爾摩十天,住在有名的“作家之屋”,除了參加拙作翻譯成瑞典文的發(fā)表酒會外,并于次日,與學院常任秘書及全體有空出席的院士十四位,共進午餐;餐后,敲酒杯為號,發(fā)表半小時簡短演講。
正式拜會完畢,接下來是自由旅行參觀時間。我得暇聯(lián)絡奧斯陸的楚迪伉儷,相約會面。他們聞訊大喜,高興地派車來接我去家中小住。三個多小時后,車到水邊,下車登船,等船到小島碼頭,??亢煤螅也呕腥淮笪?,整個小島,都是他們家的。
至于島主,當然是挪威數(shù)一數(shù)二有名的船王大亨“楚迪船長”(Cap-tain Tschudi)。
收藏機遇緣起緣滅
人與事相會,人與人相見,人與物相遇,都要靠機緣,人力完全無法左右,絲毫勉強不得。至于如何緣起,又如何緣滅,則全在寸心一念之間,人力似乎又可以左右。
以前只有在英國小說或歷史上讀到,某某在窮困潦倒之際,忽然收到律師通知,可以繼承大筆遺產(chǎn),從此一帆風順,當起不可一世的老爺來。
例如浪漫派大詩人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1788-1824),小時候因為父親揮霍家產(chǎn)及嫁妝無度,最后遠走法國,棄他們母子于不顧,弄得一家子,雖然出身貴族,卻只能僻居蘇格蘭鄉(xiāng)下,生活困頓,談不上什么未來。拜倫十歲時,意外之財,居然由天外飛來! 他的維廉大叔(great-uncle),人稱“缺德鬼”的第五世拜倫男爵過世,留給他大筆財產(chǎn),還有世襲爵位。
于是母親經(jīng)過一番精神振作,毅然帶著十三歲的拜倫,回到倫敦,讓他進入與伊頓公學(Eton College)齊名的哈羅公學(Harrow School),七年后,又進入大名鼎鼎的劍橋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Cambridge)就讀。開學那天,愛寵物如命的拜倫,鮮衣怒馬,來到校門口,從馬車上,牽下一條紐芬蘭大狗(New found land dog),不由分說,就要闖關。被守門的及時攔住,告知學校明文規(guī)定,不得攜犬入校。
第二天,拜倫又轟轟烈烈地來了,這次牽下車的,是一只狗熊。校規(guī)只說狗不行,沒說狗熊不行,于是,他堂而皇之,遛著這只龐然大物,進入校園,還企圖為之注冊入學,成為三一學院的正式學生。
在人口老化加少子化的臺灣,這種年幼就能繼承遺產(chǎn)的事情,也會漸漸增多。但會不會給大家?guī)硪粋€拜倫式的怪才,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了。
不過,財富的累積與名聲的建樹,還要靠自己的能力與努力,才真算數(shù)。意外之財,或能成就一個準備好的老實人,但更能毀滅一個得意忘形的天才,二十歲后,一路狂飆人生的拜倫,只活到三十六歲,就是證明。
我家老大,赴美留學,浪跡異鄉(xiāng);老二,念完研究所后,暫時在家待業(yè),摸索出路。我征得他同意,姑且利用這半年時間,兼職為我拍照整理家藏書畫,把我過去三十年間,辛苦累積的幻燈片檔,改換成電子數(shù)據(jù)庫。這樣一來,他一方面學習如何鑒賞元明清三代墨跡,一方面也可充實藝術史及美學史知識,能夠讓理論與實際,相輔相成,綜合吸收,應是天賜美差,實乃可遇不可求的難得機緣。
父子約定,每日在天下樓畫室會面,朝九晚五,中午休息兩小時,免費提供職前訓練,交通食宿,及工作必要的信息及知識,月薪一萬元。如此安排,從6月開始,一切順利愉快。到了8月父親節(jié),兒子突發(fā)奇想,愿意奉上一萬元,以表孝心。
“現(xiàn)在不急,等兩個月后我生日再說?!蔽衣龡l斯理地建議,“要學會看畫,必須先學自己會買,光只看別人的畫,或博物館的,有如隔靴搔癢,無法真的看進骨髓里去?!?/p>
“過兩天,我陪你到北部的大小骨董店逛逛,看看有沒有小名家的精品可選,你收一件,作為自己的密藏,掛在房間入口,抬頭可見處,朝夕過眼,于不經(jīng)意中,練習觀察構圖、筆法、設色。久而久之,此畫便成了你的專用‘試金石(touchstone),以后,凡是遇到比這張畫水平高的,就值得多看一眼了?!蔽乙豢跉庹f到這里,又加了一句:“只要把自己眼睛練好,遍地都是黃金,隨手可拾。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不真會看畫,另外零點零一的人,也要看運氣好不好,決斷力夠不夠,心胸寬不寬。從鑒賞功力到哲學修養(yǎng),還有一條漫長的路要走?!?/p>
十幾天后,我們父子倆人,終于在逛骨董店時,有所收獲。那是一件姓白的無名畫家所作的山水宮室人物畫,仿清宮院體《十二月令圖》畫風,滿紙亭臺樓閣、回廊水榭,在假山湖石、古柏老檜之間,上下穿行,其中點綴大小人物四十余人,或坐或站,或聚或散,談笑玩耍,其樂融融。圖中,山石樹叢最高處,隱約掩映一空亭,獨對江畔煙樹層層,暮云千里無垠,大有繁華盡去見空茫之意,境界不俗。畫面右上角,煙云空闊處,畫家題有《清平樂》小令一闕,意思悠遠,詞云:
繁華無限,都付云煙眼。一老江頭春睕晚,寫到舊時臺閣。
可憐剩水殘霞,瞢騰鷗夢漁家;名士美人何處,六朝芳草天涯。
白宗魏畫并題白宗魏?何許人也?《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并無記載。過去一千五百年來,書畫家姓白的,不會超過三十五位,其中最有名的,當推會書法的大詩人白居易,可惜,他無真跡傳世。接下來就是近代的書畫名家白蕉(1907-1969),除此之外,再無他人。此畫題材未能超脫,然處理卻極有分寸,各種母題皆備,是初學者的好教材,應該是清末民初,我老師溥心畬(1896-1964)那一輩的畫家,值得新手收藏,鍛煉眼力。
我的腦子,記事記人,完全不行,但記憶書畫圖章,卻是過目不忘。此畫或可定名為《繁華無限圖》,三年前曾在店里掛出一次,要價臺幣三萬,久久無人問津。現(xiàn)在又掛了出來,在價錢上,說不定有商議的空間。于是,我們爺倆上前與老板說明,此畫是好畫,要價三萬,不但合理,而且偏低。然而,這回是年輕人第一次收藏,鍛煉眼力,資金有限,不知可否以底價一萬元出讓。
老板看到來說情的是我,買家是我兒子,不得不賣我這個老主顧一個面子,稍微沉吟一下,便爽快答應?!爱嫾译m然無名,但畫卻是中上之作,中規(guī)中矩,法度儼然,可以欣賞學習。”我滿意地說:“先求穩(wěn)妥,再求變化,創(chuàng)作如此,鑒賞亦然!”
兩年后的一天,在早餐桌上,我一面喝牛奶,一面翻看昨天北京拍賣公司寄來的《嘉德通訊》,報道當年春拍各種高潮亮點。無意間,翻到一頁特別報道,眼角感覺上面刊出的畫作,有點眼熟,連忙仔細定睛一看,畫作拍賣價創(chuàng)新高的焦點主角,不是別人,居然是白宗魏(1894-1929)。他的兩幅山水畫,依尺寸大小,分別以人民幣十二萬至三十七萬拍出,是《繁華無限圖》的60到185倍。
我連忙上網(wǎng)查看,原來白宗魏之所以突然躥紅,與大陸新興相聲名家郭德綱有關。
故事發(fā)生在民國十八年十月十二日上午,天津日租界百貨業(yè)之冠,高達七層的中原百貨公司大樓頂。該樓每層六米,整棟樓高達42米,為當時中國北方最高建筑。在大樓即將啟用之際,居然發(fā)生年輕畫家在此墜樓身亡的不幸事件,轟動一時,遂成為民國十大奇案之一。
死者白宗魏,三十六歲,北京人,滿洲正白旗。出身官宦,家境殷實,幼時父母相繼亡故,兩個兄弟狂嫖濫賭,家道迅速敗落。滿清退位,民國成立,宗魏以幼年學畫的老根底,得族人接濟,考入北平藝術??茖W校習墨彩畫,頗得老師青睞,以幼女金季聰妻之。白宗魏迫于生活,于民國十四年離京抵津,暫住南市福星客棧,委托福林閣中介,鬻畫自給。
當時直隸省長兼任軍務督辦褚玉璞,是奉系軍閥大將,于平津、直隸一帶,集軍政大權于一身,只手遮天于華北。其兄褚玉鳳,乃地方紈绔惡少,仗勢欺人,橫行霸道,無所不為。他為金季聰美色所迷,遂以買畫為借口,曲折強占,橫刀奪愛。弄得白宗魏投訴無門,只好用毛筆宣紙,大書冤情始末,揣入懷中,跳樓自盡,喧騰全國。
三十六歲的大詩人拜倫,富甲一方,為支持希臘獨立,親赴前線,遭遇暴風,嚴重感冒,竟為庸醫(yī)所誤,連續(xù)放血治療,不幸罹患敗血癥(sepsis)而卒。三十六歲的詩畫家白宗魏,窮困潦倒,賣畫維生,被軍閥設計霸占妻室,欺凌侮辱,逼得走投無路,含冤自殺。一重于泰山,一輕于鴻毛,其悲劇的程度,似乎有大小高下之別。
然闊少爺拜倫之死,以英雄劇開始,以鬧劇閉幕,讀來荒謬可笑;窮小子宗魏之死,卻以喜鬧劇開始,以悲劇收場,令人為之憮然。
此事被民國相聲名家張壽臣(1899-1970)改編,成為一出相當有名的單口相聲長篇,傳誦一時。近十年前,郭德綱將此一湮沒無聞的單口段子,重新演繹,四處宣講,一炮而響,從此名聲鵲起,紅遍大江南北,連帶的,也再度捧紅了白宗魏,數(shù)年之間,其作品在拍賣場中,也跟著水漲船高。
我把這個消息,電話告訴兒子,電話那一端,兒子喔了一聲,似乎只報我以a nonchalant shrug(若無其事的聳肩)。過了幾天,兒子來天下樓畫室找資料,待了一小時,走了。
又過了幾天,我到庫房去翻東西,赫然發(fā)現(xiàn),一件卷軸,突出于畫架最上端,抽出來一看,竟是白宗魏那張《繁華無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