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道彬,哈爾濱師范大學教授,著有《詩可以觀:禮樂文化與周代詩學精神》《晚唐鐘聲:中國文化的原型批評》《歌者的悲歡:唐代詩人的心路歷程》《詩外詩論箋:上古詩學的歷史批評與闡釋》《中國生殖崇拜文化論》《文學是什么》等。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思想界和學術界,漸漸從“文革”十年的禁錮中解脫出來,冰雪初融,春水渙渙,思想解放的潮流驚濤拍岸,滾滾向前。以人性覺醒、感性復蘇和詩性追求為代表的“美學熱”的驟然興起,是這一時期持續(xù)時間最長而又最具影響力的學術思潮。幾乎所有重要的思想家和學者都加入了美學的討論,被時代的大潮裹挾著推舉著,青年大學生們都曾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過、關注過這一時期的美學思潮,當時各種美學研究、美學討論的著作最受青年學子們歡迎。
我個人的興趣是古典文學,但也被氣勢磅礴的美學浪潮吸引,對美學研究產(chǎn)生了興趣。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宗白華的《美學散步》、高爾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三本美學著作,是我仔細閱讀過的著作,曾對我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而這三本書恰恰貫穿了我的大學、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的三個學習時期。
《美的歷程》與美是“有意味的形式”
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是1981年出版的,我讀到這本書,已經(jīng)是1982年快要大學畢業(yè)的時候。畢業(yè)在即,雜事叢脞,心緒難寧,但《美的歷程》仿佛從云端俯瞰大地般的宏闊視野、貫通古今的審美分析以及行云流水一樣的優(yōu)美文筆,讓我久久沉醉其中,忘卻了畢業(yè)之際的躁動與不安。七七、七八級大學生經(jīng)歷了“文革十年”的思想封閉,習慣了沉悶而僵化的學術表達,突然看到李澤厚式靈動飄逸的思想論述,頗有一種若受電然的強烈精神沖擊。
李澤厚將中國古代的美學歷程,放置到一個宏大的歷史時空里敘述,從遠古圖騰的龍飛鳳舞、青銅饕餮文飾的獰厲之美,到諸子時代的理性精神、屈騷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風格;從中古時期的魏晉風度、佛陀世容、盛唐之音,到中唐以來的韻外之致、宋元山水意境以及明清文學的性靈神韻和感傷情懷,《美的歷程》以一種縱橫捭闔的氣度,將原始圖騰、青銅禮器、《詩經(jīng)》比興、諸子哲學、屈騷浪漫、漢文晉字、佛陀悲歌、盛唐之音、宋元山水、末世感傷等文化現(xiàn)象熔鑄于一爐,以高度概括的筆調,分析中國文化多種形式的審美意味,打破了對中國文化慣有的板滯而凝重的理解,表現(xiàn)出一種以人的主體精神為基調的自由和放松,這與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的精神正相契合,因此這本書很快在社會上流傳開來。
《美的歷程》有兩個理論支撐:一個是美是“有意味的形式”,一個是“歷史積淀說”?!坝幸馕兜男问健笔怯缹W家克萊夫·貝爾(Clive Bell)的著名觀點,從貝爾的理論出發(fā),李澤厚認為原始藝術中的幾何文飾中看似純形式的東西,其實里面包含著豐富的歷史意味。早期陶器上的魚紋、鳥紋、蛙紋等表面上看來是純粹的形式,其實這是歷史意味長期積淀的結果。在審美分析中,《美的歷程》將“有意味的形式”與“歷史積淀說”有機融合,而這樣的思想恰恰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學熱”的理論基石。
《美學散步》與審美對象面前的駐足觀賞
已經(jīng)記不起讀宗白華的《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是在1982年末,還是1983年初,但是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研究生了,已經(jīng)從東北的松遼平原來到了武漢的桂子山上。如果說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是一種俯瞰天地、溝通古今的宏大敘事的話,宗白華的《美學散步》則是具體而微、一枝一葉的審美觀察。作者自稱是“散步派”,開篇即強調“散步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行動”。“散步”缺少了宏大的體系,放慢了理論的腳步,卻多了幾分審美的輕松和趣味。宗白華不無得意地說,“散步的時候可以偶爾在路旁折到一枝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別人棄之不顧而自己感到興趣的燕石”(《美學散步·小言》)。
從宗白華先生的自我敘述里,很容易看出他更強調審美的個性和趣味,是具體的審美鑒賞,而不是宏大的理論體系構建。正因為如此,《美學散步》的文章也是短小的,較少洋洋灑灑的長篇大論,而大都是清新雋永的隨筆式的審美感悟。
在審美的道路上,宗白華經(jīng)常停下來為一個具體的審美現(xiàn)象而從容駐足,鑒賞品評。在《美向何處尋》一文中,他特別注意到中國古典美學中的月亮審美問題。他引用明代張大復、邵茂奇等人的觀點:“天上月色能移世界”,分析轉移世界的審美作用,白日里平淡無奇的景物,一旦置于月光下便“幽華可愛”:“月亮真是一個大藝術家,轉瞬之間替我們移易了世界,美的形象,涌現(xiàn)在眼前”(《美學散步》17頁)。在談到《易經(jīng)》美學的時候,他分析《離》卦的內容,認為《離》卦的取象與月亮和窗子有關,所謂:“離也者,明也?!鞴抛?,一邊是月,一邊是窗。月亮照到窗子上,是為明。這是富有詩意的創(chuàng)造”(《美學散步》89頁)。宗白華從《世說新語》入手談“晉人的美”,強調晉人的美學是“人物的品藻”。宗白華認為漢代注重人的道德與人格之美,而晉人的審美更重視容貌、器識、肉體與精神的美,形式的美學和藝術追求,這一時期的審美是活潑而富有生氣的。
宗白華更注重對中國古典美學概念的闡釋,他總是在具體的審美現(xiàn)象中,分析意境、空靈、充實、氣韻、骨力、空白等一系列古典美學術語的內涵。宗先生所涉獵的審美內容是十分廣闊的,詩歌、音樂、舞蹈、建筑、書法、繪畫等文藝現(xiàn)象,都娓娓道來,顯示了宗先生那一代學者全面而深厚的文化積累和藝術修養(yǎng)。而他即興式的審美散步,并不是散漫的,而是有深刻的理論支撐的?!睹缹W散步》不僅關注具體的審美現(xiàn)象,也注重抽象的理論闡釋;不僅關注中國古代美學家的理論命題,也注重西方思想家的美學命題。《美學散步》對古希臘哲學家的藝術理論、康德的美學思想等都有深入的闡釋,他的審美思想是具有廣闊的“世界目光”的。
《美是自由的象征》與審美的批判精神
高爾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于1986年,那一年我剛剛考取了華中師大歷史文獻學的博士研究生,從師于著名歷史學家張舜徽先生。應該說我的專業(yè)與理論關系較遠,但《美是自由的象征》獨特的理論表述還是深深地吸引了我。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美學熱”,并不是突然興起的,而是淵源有自,大有來歷的。它與五六十年代的“美學大討論”相互銜接、相互聯(lián)系,而又不斷發(fā)展、不斷深化。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或者是主客觀的統(tǒng)一? 這些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的理論追問,在八十年代的“美學熱”中又重新被提起被追問?!扒岸葎⒗山裼謥怼保辶甏缹W大討論中的一些中堅力量,如朱光潛、蔡儀、李澤厚、高爾泰等人又重新活躍起來。值得注意的是,幾十年過去了,這些美學代表人物在理論上有所豐富有所深化,但總體上說來,堅守多于改變,與五六十年代的美學討論相比,其思想的主流并沒有根本性變化。
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高爾泰由于旗幟鮮明地提出了“美是主觀”的觀點而橫遭批判;而在八十年代的美學思潮中,高爾泰卷土重來,重披戰(zhàn)袍,在美學探索中依然堅持人的主體精神,強調審美過程中主體的決定性作用,保持了一貫的思想鋒芒和理論銳氣。比起李澤厚的《美的歷程》的縱橫古今的歷史貫通、宗白華的《美學散步》的輕松散漫的審美欣賞,高爾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更注重審美的哲學表達和理論升華,比起李澤厚、宗白華來,高爾泰的美學著作少了一些讀者,卻多了幾分理論深度。
高爾泰說:“美與藝術都是自由的象征,這一點規(guī)定了它們的人道主義本質”(《美是自由的象征》264頁)。高爾泰的美學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美學,它的出發(fā)點是人,它的歸宿也是人,而這個人是感性的審美的,即處于解放與自由狀態(tài)下的人。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也強調藝術的自由精神,而海德格爾的自由是藝術作品從物性的束縛中擺脫出來,呈現(xiàn)在天空與大地之間,在存在之光的照耀下出場顯現(xiàn)。高爾泰理解的自由不是擺脫物性,而是掙脫一切與人的本質相對立的異化力量。這一特點決定了高爾泰美學的批判精神,他與傳統(tǒng)的美學表述格格不入,既反對客觀論美學對主體性的否定,也批判實踐美學對人的個體價值的忽視,人的元氣淋漓的主體精神和活潑潑的生命力,始終是高爾泰美學的核心內容。
審美是克服異化的有效手段,他認為“當人在審美的時候,就意味著他至少在審美的剎那間在精神上克服了異化,而實現(xiàn)了個體與整體的統(tǒng)一”,高爾泰力圖以美感代替思想,認為美感是一種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是一種深刻到超過了意識限度的思想”(67頁)。美感之所以超越思想,是因為美的前提是一種精神的解放和人的本性的張揚。
從本質上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美學熱”并不局限在美學范圍內,是那個時代思想解放運動的理論支撐,在審美的語境下實現(xiàn)了對僵化的形而上學和教條主義的批判。幾十年過去了,回顧那個時代的思想啟蒙還常讓我們激動不已。九十年代以后美學研究轉入社會實踐層面,逐漸向廣泛的世俗生活延伸,而我在學術上也越來越轉向具體的文學現(xiàn)象的研究,對理論的興趣漸漸淡化,對后來美學研究的學術著作也就了解得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