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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曼殊身世之謎

        2020-12-10 11:40:39汪夢川
        南方周末 2020-12-10
        關(guān)鍵詞:河合蘇曼殊柳亞子

        汪夢川

        蘇曼殊與河合仙。

        蘇曼殊(1884-1918)為清末民初之異僧,其得享盛譽(yù),固因詩文小說之造詣,但也與其傳奇經(jīng)歷與行事大有關(guān)系。一般以為,其生母為日本人河合氏,生父則是旅日廣東籍商人蘇某,曼殊幼年在廣東,頗受蘇家之歧視云云。不過這種說法很讓人懷疑,因?yàn)榘凑罩袊鴤鹘y(tǒng)的宗法與人情,凡子女血統(tǒng)皆依父系為準(zhǔn),在一般人眼中,“繼承香火”的重要性顯然遠(yuǎn)遠(yuǎn)超過高大上的“華夷之辨”,而且廣東風(fēng)俗又一向重男,蘇家怎么會(huì)因其生母為日本人就厭棄他呢?

        后來筆者偶閱《汪精衛(wèi)先生傳》(雷鳴著,政治月刊社1944年版),其中記載了日本學(xué)者草野心平與汪氏談話,略及曼殊身世:“先生對(duì)我多年相信著他是中日混血兒,加以指正說:‘雙親都是日本人。我表示懷疑,先生二次鄭重的說:‘雙親都是日本人。”按,汪氏早年留學(xué)日本,又為同盟會(huì)骨干,見聞交游頗廣,又曾料理曼殊之身后事,則其熟知諸多內(nèi)幕也固宜,所以其說恐怕并非無稽之談。

        此外,可以相印證的還有其他記載,如曼殊舊友、同盟會(huì)老會(huì)員劉成禺所撰《世載堂雜憶》,中有“蘇曼殊之哀史”條(載《新聞報(bào)》1947年12月28日),亦云:“蘇曼殊,日產(chǎn)也(注:通行本《世載堂雜憶》此三字易作“字元瑛”)。幼隨母河合氏,適嶺南商人蘇翁”,如此則曼殊即世俗所謂“拖油瓶”也。至此筆者若有恍然大悟之感,因?yàn)槿绱艘粊恚K家沒有善待幼年曼殊之舉,才合乎情理。但即便如此,筆者也不敢必以為是。

        之后筆者又得柳亞子、柳無忌父子編著之《蘇曼殊年譜及其他》一書(北新書局1927年版),中收亞子《蘇曼殊年譜后序》一文,才知道有關(guān)曼殊身世,其實(shí)可以說早有定論,已經(jīng)無需再作考證了。柳文頗長,現(xiàn)僅就相關(guān)內(nèi)容節(jié)錄如下:

        曼殊既歿,余為最錄其遺事,成《蘇玄瑛傳》一首。顧疏略殊甚……且斯傳匆促屬稿,于曼殊少年時(shí)事,亦未暇廣為疏證,第就所聞?dòng)诼夤视雅_(tái)山馬小進(jìn)君者述之,雖余亦未敢確然自信。嗣檢舊篋,得日本僧飛錫所撰《潮音跋》,蓋曼殊手寫見畀者。雖未刊入《潮音集》中,顧嘗登載《太平洋報(bào)》,宜可征信。因以取校余傳,則抵牾萬狀……尤可異者,曼殊家世,朋輩咸知其父為粵人,商于日本,娶日本女而生曼殊,挈之返粵。嗣母歸父死,曼殊不為嫡母所容,因披剃為沙門。而《潮音跋》則言:“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長江戶。五歲,隨遠(yuǎn)親西行支那,經(jīng)商南海,易名蘇三郎?!庇钟姓f部《斷鴻零雁記》者,世咸以為曼殊自傳之作。亦言生父宗郎,生平肝膽照人,為里黨所推。顧曼殊墜地?zé)o幾月,即生父見背。母夫人綜覽季世,漸入澆漓,思攜曼殊托根上國,故掣其身于父執(zhí)為義子;使之離絕島民根性,冀長進(jìn)為人中龍也。綜是二者觀之,非特與余傳文異撰,抑且于一切傳說,都齟齬難通。記民國元年與曼殊同居海上,始讀《潮音跋》及《斷鴻零雁記》,即心疑其事。友朋中亦有以此相質(zhì)者,而曼殊顧左右言他,深不愿窮其究竟。又曼殊于所撰著中,屢云“身世有難言之恫”,言哀己嘆,感愴萬端。余穿穴始末,疑曼殊家世,實(shí)如《潮音跋》及《斷鴻零雁記》所言,而所謂遠(yuǎn)親及父執(zhí)者,直假父耳。曼殊早歲,或亦未盡聞知,儼然自以為蘇氏子。(曼殊有《嗚呼廣東人》一文,痛斥華人入日本籍者,刊于《國民日日?qǐng)?bào)》。知其少年時(shí)種族之見頗深。且當(dāng)時(shí)似尚未詳身世,否則必不愿為此露骨之言也。)及后知之,而又不欲明言。蓋曼殊生十九、二十兩世紀(jì)之交,舊時(shí)宗法、禮教諸觀念,初未破除,宜其以母氏再婚,引為終身之憾事也。飛錫僧有無其人不可知,或出曼殊假托。顧《潮音》殺青時(shí),此跋竟見擯集外。察其胸臆,殆有語默俱非者。又曼殊稔余喜事,尤嗜搜集朋舊遺聞,而此跋特以見畀,或亦為身后之計(jì),而初非漫然歟。顧余昔為曼殊作傳時(shí),已悉忘此跋所云云,非后來啟篋得書,亦不能不嘆靈光之終閟也。年來稱述曼殊者蜂起,余亦屢思撰一考證之文,而卒卒未果。會(huì)長夏溽暑,兒子無忌自清華大學(xué)南歸省余,有《曼殊年譜》之輯,共相搜討。因粗述余見,先為之序。他日有暇,當(dāng)更撰《蘇玄瑛別傳》一篇,詳其顛末云。

        其后柳亞子又作《蘇玄瑛新傳》一文,關(guān)于蘇曼殊之身世乃如下:“蘇玄瑛,字子穀,小字三郎,始名宗之助,其先日本人也。王父忠郎,父宗郎,不詳其姓。母河合氏?!逼渌缌鴣喿印短K玄瑛新傳考證》一文(皆收入《蘇曼殊年譜及其他》)也可以參證。值得注意的是,柳在考證中又提出了一些疑點(diǎn),雖然這些疑點(diǎn)有不少其實(shí)很好解釋。例如柳氏提出,曼殊的祖父名忠郎、父親名宗郎,何以不避雷同如此?其實(shí),日人父子之名有同字,尤其都名某“郎”者實(shí)在多見,謂之常識(shí)也不為過。又如,柳氏提出:既然曼殊父母都是日本人,那他怎么能取得中國國籍,并且還能得到汪大燮(時(shí)任清政府留日學(xué)生監(jiān)督)的資助呢?對(duì)于這兩個(gè)疑問,但凡老于世故者,想必都能有簡單的答案吧?

        無庸多言,總之一樁公案,到此已經(jīng)了結(jié),好像沒有什么謎了。且慢!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蘇玄瑛新傳》行世不過幾年,柳亞子忽然自翻舊案,又謂得人指點(diǎn)與蘇氏后人通信,知曼殊確為中日混血云云(《蘇曼殊略傳》,見《文藝茶話》1932年第1卷第4期)。如此考證,似乎增加了一點(diǎn)說服力。不過早前亦有羅建業(yè)著《曼殊研究草稿》(1927年),云據(jù)曼殊所住廣東地方傳言,謂曼殊實(shí)為日本人。那么到底孰是孰非?畢竟家人所言可能為真,也有可能飾非;周圍人言可能屬實(shí),也可能是蜚語。于是種種疑竇未減反增,此案又入葫蘆提,任人猜測了。古人有“三世異辭”之說,謂“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如今距曼殊之歿已經(jīng)百余年,所見、所聞、所傳聞?wù)哂渝e(cuò)綜莫辨,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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