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北方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100144,北京)

山水詩在初唐出現(xiàn)了明顯的分流,已由六朝時期主要描寫自然山水擴充到了描寫田園山水、園林山水以及邊塞山水。 故而筆者以為,根據(jù)詩歌的描述空間和內(nèi)容情感的不同,唐代山水詩可分為“田園山水詩”“園林山水詩”“邊塞山水詩”和“自然山水詩”。 山水詩的這四種類型,一直延續(xù)于此后的詩史中。 初唐時代,是六朝山水詩到盛唐山水詩的過渡時期,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價值,故而筆者擬對初唐山水詩的四種類型及其狀貌等略作梳理,以期拋磚引玉,供大家批評探討。

1 田園山水詩

本文所謂的“田園山水詩”,是指以描寫與田園相關(guān)或相連的山野林泉等自然景物為主,或景物描寫在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抒發(fā)相關(guān)情思的詩歌。 此類詩歌多綴有與農(nóng)事生活,田園風物等相關(guān)的詞匯,但其核心非為描摹農(nóng)事生活及稼穡苦樂,而是重在吟詠與之相關(guān)的自然山水,抒發(fā)隱逸之情等。 故而本文所探討的田園山水詩既不屬于田園詩,也不是傳統(tǒng)上所認為的田園詩與山水詩合流而形成的“山水田園詩派”,而是屬于山水詩的范疇。 錢鍾書先生以為：“田園詩發(fā)展到了唐代轉(zhuǎn)化為山水詩,王維、儲光羲等人詩歌內(nèi)容從勞動過渡到隱逸,實現(xiàn)了創(chuàng)作重心的轉(zhuǎn)移?！盵1]事實上在初唐時代,這種轉(zhuǎn)移就已開始,并誕生了本文所界定的田園山水詩。

1.1 描述空間

在初唐,“田園山水詩”的代表作家是王績(590?—644)。 此外,鮮有詩人寫作此種題材的詩歌。 王績喜游山水,一生三仕三隱。 其出仕的時間并不長,兩《唐書》把他列入《隱逸傳》。 王績現(xiàn)存的田園山水詩主要包括：《野望》《春日山莊言志》《春莊走筆》《詠隱》《山家夏日九首》《過鄭處士山莊二首》《九月九日贈崔使君善為》《山中獨坐自贈》《自答》等近二十首,這些詩歌都寫于隱居家鄉(xiāng)之時。 故而初唐田園山水詩的描述空間非常單純,就是王績故鄉(xiāng)絳州龍門的山山水水。

習慣上,人們?nèi)菀装淹蹩兊奶飯@山水詩等同于田園詩,事實上,跟田園詩的代表詩人陶淵明的詩歌比較后就很容易看出,二者所描述的空間氛圍存在本質(zhì)的不同。 從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及《飲酒》其五等詩,可以看出陶淵明歸隱之地車喧馬鬧,雞犬之聲相聞,富有人間煙火氣息。而王績田園山水詩的生成空間,則甚為寂寥清靜,罕有人跡。 如其《春莊走筆》云：“野客元圖靜,田家本惡喧。 枕山通箘閣,臨澗創(chuàng)茅軒。”[2]《山家夏日九首》其七亦云：“澗泉通院井,山氣雜廚煙。”[3]兩詩場景相承,皆清幽寧靜,他雖自稱“田家”,事實上并無躬耕隴畝的痕跡,倒是多有“澗泉”“山氣”等自然風光的描寫。 故而王績的這些詩歌,與陶淵明的田園詩相比,更似山水詩而非田園詩。 筆者以為不能因其詩歌中點綴了幾個像“田家”“廚煙”這樣的詞匯,就認定它們是田園詩。

1.2 生成方式

在長期的隱居生活中,王績順應自己的天性,主張自適其適,并提出“題歌賦詩,以會意為功。 不必與夫悠悠閑人相唱和”[4]的主張,考慮到當時文壇主流為宮廷詩,而宮廷詩主要是很難“會意”的應制唱和之作,可知王績“不必與夫悠悠閑人相唱和”主要是對宮廷詩歌生成方式的否定。 在“會意”思想的指導下,王績田園山水詩的生成方式較為單純,主要有以下兩種：

其一,獨抒情志式。 如上所述,王績的隱居環(huán)境較為幽僻,他也不喜與俗人往來,故其田園山水詩多獨抒情志之作。 如《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qū)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5]

詩人孤身一人在日暮時分站在東皋——他的隱居之地觀望,看到了晚歸的牧人跟獵人,按說這些人都是他的鄉(xiāng)鄰,但王績卻并不認識他們,無法像陶淵明一樣與之共話桑麻,于是只能“長歌懷采薇”,抒發(fā)自己的隱居之志。 像這樣的獨抒情志之作還有《春日山莊言志》《春莊走筆》《詠隱》《山家夏日九首》《秋園夜坐》《過鄭處士山莊二首》等等。 而其所抒情志,多為隱逸幽情及對自然、自由的熱愛。

其二,贈答式。 如《九月九日贈崔使君善為》《山中獨坐自贈》《自答》等。 這些詩歌跟宮廷詩歌的同題共作,奉和應制不同。 奉和應制一般是帝王寫一首,朝臣也依題和一首。 而王績的贈答式詩歌,基本上是類似于書信式的,是用詩歌的方式傳達一定的信息,并抒發(fā)相關(guān)情思,因此也屬會意之作。 例如《九月九日贈崔使君善為》：

野人迷節(jié)候,端坐隔塵埃。

忽見黃花吐,方知素節(jié)回。

映巖千段發(fā),臨浦萬株開。

香氣徒盈把,無人送酒來。[6]

此詩中,詩人因忽見黃菊花,猛然意識到重陽節(jié)到了,便引用陶潛典故,暗示自己已經(jīng)菊花盈把,為何崔使君還沒有載酒來飲呢?

王績的這種贈答詩,不僅有寫給朋友的,還有寫給自己的,如其在《山中獨坐自贈》之后,又寫了一首《自答》,以此來排解困惑,傳達心中所會之意。

1.3 情感抒發(fā)

王績田園山水詩的情感抒發(fā)又要表現(xiàn)在：

其一,抒發(fā)自己的隱逸幽情。 如其《詠隱》,從題目上就可看出作者的情感特征。 再如《野望》也以與隱逸相關(guān)的“長歌懷采薇”作結(jié),以表達自己的隱逸情懷。

其二,表達對自然自由的向往。 如《春日山莊言志》,雖題目中有“山莊”,首句有“歸田”,但整首詩并無與稼穡相關(guān)的情感體驗,而是對遠離塵囂的樸野氣息的贊美,末句“誰知心自然”[7],更是顯示了作者與自然相通的心態(tài)。

初唐時期,士人的建功立業(yè)意識較為強烈。像王績一樣隱于鄉(xiāng)野,寫作田園山水詩的詩人并不多見。 至盛唐孟浩然、王維步入詩壇,則田園山水詩蔚為大觀。

2 園林山水詩

本文所謂的“園林山水詩”,是指以描寫園林中的自然景物為主,或景物描寫在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以及抒發(fā)相關(guān)情思的詩歌。 早在唐朝之前,已有描寫園林山水的詩歌,像晉元康六年(296)石崇等金谷園雅集創(chuàng)作的部分詩歌,晉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蘭亭雅集創(chuàng)作的部分詩歌,另有謝靈運的《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登池上樓》,梁元帝的《游后園》,薛道衡的《敬酬楊仆射山齋獨坐》等,但數(shù)量較少。 初唐園林山水詩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并成為唐代山水詩的一種重要類型。

2.1 描述空間

園林山水詩的描述空間主要是各種類型的園林。 如皇家園林、寺院園林、公共園林和王公貴族及普通士人的別業(yè)園林等。 園林山水詩能夠在初唐迅速發(fā)展與建園業(yè)的繁盛密切相關(guān)。貴族士大夫、富豪之家,及至普通士人常常在城市近郊或家鄉(xiāng)建造園林,甚至連政府官署等也在長安、洛陽等城市附近興建園林。 這些園林一般稱為山莊、別業(yè)、館、山池、山亭等,大者連山帶水,綴以亭臺樓閣；小者亦精于建構(gòu),穿沼筑巖,以營造自然山水之趣。 與自然山水相比,園林中的山水,雖然帶有一定程度的人工成分,但這些園林一般位于風景優(yōu)美之地,是皇室貴族、文人雅士等樂于游覽流連之處,從而也成為山水詩生成的重要處所和描述空間。

2.2 生成方式

園林山水詩的生成方式主要有如下三種：

其一,對自家園林的吟詠。 私人園林別業(yè)主要供主人隱居待時、休閑避暑、游賞宴樂及退休養(yǎng)老之用等。 主人往往對自己傾力而建的別業(yè)園林懷著深厚的感情,常常詠之歌之,從而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園林別業(yè)詩。 如宋之問的《初到陸渾山莊》,此詩格調(diào)輕松明快,其尾聯(lián)“浩歌步榛樾,棲鳥隨我還”[8]可知詩人一路浩歌,甚至連棲鳥都隨之飛還美麗的陸渾山莊。 其《寒食還陸渾別業(yè)》亦清新明媚,盡現(xiàn)陸渾山莊桃李芳菲的無限春光和勃勃生機。 而《陸渾山莊》無疑是同類題材中最優(yōu)秀的一首,歷來備受贊譽,盡顯隱于陸渾山莊的樂趣。 尤其是“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9]一聯(lián),更是意境高古而無雕琢之跡。

可見,對于自己的別業(yè)園林,詩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寫了又寫,并把自己豐富的情感體驗寄托其中。 在現(xiàn)存園林山水詩中,有很多優(yōu)秀的吟詠自家園林別業(yè)的作品,如盛唐王維的《輞川集》《終南別業(yè)》等詩歌,就是對自己的輞川別業(yè)、終南別業(yè)中景致的吟詠,并成為園林山水詩的重要代表作。

其二,游賞別人的園林并賦詩。 唐代盛行園林游賞,朝廷休沐之時,文人士大夫常相邀游覽于各類園林,并常常置酒賦詩。 比如《全唐詩》存有杜審言的《和韋承慶游義陽公主山池五首》?？芍艑徰浴㈨f承慶等一起游覽了義陽公主的別業(yè),并曾有詩歌唱和。 杜審言的五首詩前后相續(xù),貫穿著時間和游覽的邏輯,結(jié)構(gòu)非常嚴謹巧妙,且每一首都寫得十分精彩,如其四：

攢石當軒倚,懸泉度牖飛。

鹿麛沖妓席,鶴子曳童衣。

園果嘗難遍,池蓮摘未稀。

卷簾唯待月,應在醉中歸。[10]

此詩前四句頗顯自然野趣。 “鹿麛沖妓席,鶴子曳童衣”,更是一派天人合一的景象,讓人為之陶醉。 而“園果嘗難遍,池蓮摘未稀”,則顯示出公主園林果豐蓮密的迷人情態(tài),讀之讓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與向往之情,可見園林山水詩的獨特魅力。 這種詩酒風流的宴游活動在當時非常流行。

其三,參加宮廷宴游并賦詩。 初唐時期,帝王常帶領朝臣游宴于各類園林。 而唐中宗景龍(707—710)年間,為宮廷宴游最為頻繁的時期。游宴之際,常常是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從而留下了大量的奉和應制詩。 一般而言,應制詩為了迎合帝王的喜好,常常是祥瑞詞藻的堆砌,寫得雍容華貴,了無意趣。 然而,園林這類宮廷宴游活動的主要場所,使此類詩歌往往會有相應的山水等自然景物的描寫,故而有些應制詩也會寫得自然清新,生動傳神,成為不錯的園林山水詩。 如宋之問的《春日芙容園侍宴應制》,此詩第二、三聯(lián)“谷轉(zhuǎn)斜盤徑,川回曲抱原。 風來花自舞,春入鳥能言”[11],寫了芙蓉園谷轉(zhuǎn)川回的幽深情境,其中的“花自舞”讓芙蓉園顯得搖曳多姿,“鳥能言”則賦予了芙蓉園靈魂和生命。 這些精彩的景物描寫,讓人印象深刻,與普通應制詩常常過目即忘的閱讀體驗殊為不同。

在宮廷游宴活動形成的詩歌中,筆者以為上官婉兒的詩作頗具藝術(shù)特色。 景龍年間,中宗和韋后屢赴長寧公主山莊,婉兒隨侍并賦詩,寫下了組詩《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 這組詩清新灑脫,形神兼?zhèn)?意境深遠,如其十三中有：“志逐深山靜,途隨曲澗迷。 漸覺心神逸,俄看云霧低?！盵12]這已不是六朝山水詩寫形圖貌、窮力追新的外形描寫,而是更注重“寫意”,寫自己登山臨水的獨特體驗,即“志靜”和“神逸”的超然狀態(tài)。

可見相對于田園山水詩較為冷清的局面,初唐園林山水詩則熱鬧得多,并達到了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為盛唐園林山水詩的繁榮做好了鋪墊。

2.3 情感抒發(fā)

上述可知,初唐園林山水詩的生成方式是多元的。 但就其情感體驗而言,主要有：

其一,表達了對于園林的熱愛贊賞。 如王勃的《郊園即事》有云：“斷山疑畫障,縣溜瀉鳴琴。草遍南亭合,花開北院深?！盵13]描寫了郊園賞心悅目的春光,其《對酒春園作》等詩也大致類此。

其二,抒發(fā)了自由愉悅之情。 如上官婉兒的《游長寧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中有“巖壑恣登臨,瑩目復怡心?！盵14]“幽巖仙桂滿,今日恣情攀”[15]等句子,抒發(fā)了園林之賞帶來的自由和快樂情。

總之,各類園林為詩人們提供了游賞的便利,帶給他們賞心悅目的游賞體驗和愉悅自由之感。 而眾多的私家園林更成為他們?nèi)松暮蠡▓@,為士大夫們解決了仕與隱的矛盾,為尚未出仕的文人準備好了終南捷徑,為官場失意者提供了慰藉之所。 故而在初唐時代,詠于園林的山水詩,從總體上看抒發(fā)的多是閑適愉悅之情。

3 邊塞山水詩

本文所謂的“邊塞山水詩”,是指以描寫邊關(guān)塞漠等邊疆地區(qū)的自然景物為主,或景物描寫在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抒發(fā)相關(guān)情思的詩歌。此類詩歌是傳統(tǒng)上所認為的邊塞詩的一部分,是邊塞詩中自然景物的描寫占較大比重者。 筆者在本文中列入邊塞山水詩,是因為此類詩歌中存在大量邊塞風光的描寫,探討山水詩,惟有不忽視這些詩歌的存在,才能較為全面地關(guān)照初唐山水詩的全貌。

建安以來,邊塞詩中已有景物描寫。 到南朝鮑照,景物入詩逐漸增多。 至梁陳時期,邊塞詩中的景物描寫就更加豐富。 如梁吳均的《胡無人行》,陳徐陵的《關(guān)山月》等,皆有不同程度的自然景致的描寫,可算作是邊塞山水詩的范疇。 但這些詩人多未親歷邊塞,對于邊塞風光的描寫,多源于文化傳統(tǒng)以及自己的想象。 至隋唐,寫作邊塞山水詩的詩人們多有從軍經(jīng)歷,故而邊塞山水詩大盛。

3.1 描述空間

唐興,與之抗衡的“蠻夷”政權(quán)主要有突厥、吐蕃、回鶻等,他們常有擾邊之舉,對唐構(gòu)成一定的威脅。 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唐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進行了一系列戰(zhàn)爭。 初唐時期,拓疆征戰(zhàn)較為頻繁,從而使一些詩人把筆觸轉(zhuǎn)向了邊關(guān)與塞漠,并發(fā)現(xiàn)了與內(nèi)地迥然不同的邊塞風光,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邊塞山水詩。

邊塞山水詩的描述空間大致為長城沿線以北,以及東北、西北,還有西部、西南部的廣大地區(qū)。 一般來說,哪里有戰(zhàn)爭或者哪里需要戍守邊疆,哪里就可能成為邊塞山水詩描述的空間。 例如貞觀初年,唐朝發(fā)動了反擊突厥的戰(zhàn)爭,太宗李世民寫下了《飲馬長城窟行》,其前四句為：“塞外悲風切,交河冰已結(jié)。 瀚海百重波,陰山千里雪。”[16]這些詩句所描述的塞外空間就與反擊東突厥的征戰(zhàn)相關(guān),并且詩中的塞外、交河、瀚海、陰山等成為唐代邊塞山水詩常用的邊地意象,用以指代廣大的北方邊疆地區(qū)。 貞觀時期,曾北平東突厥,西平吐谷渾、西突厥,東征高麗等。 唐太宗于貞觀十九年征遼期間所作的《執(zhí)契靜三邊》一詩,可謂對自己邊塞戰(zhàn)爭的一個總結(jié)?！叭叀碑斨肝鞅?、朔方、東北的廣大地區(qū)。 故而“三邊”就成為太宗朝邊塞山水詩描述的主要空間。 唐高宗時曾遠征西域,駱賓王從軍,留下了《晚度天山有懷京邑》《邊城落日》《在軍中贈先還知己》等詩,故而高宗時期西部地區(qū)就成為邊塞山水詩描寫的空間。 武則天垂拱二年(686),北征同羅、仆固,萬歲通天元年(696),征契丹,廣大的北部和東北部又起戰(zhàn)事,故而這些地區(qū)再次成為邊塞山水詩描寫的空間。 陳子昂等詩人在這兩次出征中,皆寫下了諸多邊塞山水詩。 垂拱三年(687)武則天派兵出擊羌族,并想進而征討吐蕃,于是西南地區(qū)就進入了陳子昂的詩中,也成為邊塞山水詩描寫的空間。 可見,唐代邊塞山水詩描述的空間甚為廣闊,極大地開闊了詩人的視野。

3.2 生成方式

初唐邊塞山水詩的生成方式較多,比較常見的有：

其一,邊地紀行。 邊塞山水詩中的紀行之作往往是與軍旅相關(guān)的“從軍行”,或因公務等行經(jīng)邊地時所作。 這些詩歌一般會在行程中記錄自己所見到的異于內(nèi)地的邊塞風光。 如駱賓王《早秋出塞寄東臺詳正學士》中有：“山川殊物候,風壤異涼暄?！盵17]言及自己出塞途中所見到的山川風物已與關(guān)中有很大的不同,并能明顯感覺到寒溫的變化。 他的另一首《晚度天山有懷京邑》中有：“交河浮絕塞,弱水浸流沙。”[18]似這種絕域風景,非內(nèi)地所有,給人一種悲壯凄涼之感。 再如杜審言的《經(jīng)行嵐州》中有：“北地春光晚,邊城氣候寒。 往來花不發(fā),新舊雪仍殘?！盵19]這首詩寫在作者因公務赴西北途中,行經(jīng)嵐州之時。當內(nèi)地已是繁花似錦的春天,作為邊地的嵐州依舊寒冷如冬,積雪不減。 崔融的《西征軍行遇風》一詩中有：“北風卷塵沙,左右不相識。 颯颯吹萬里,昏昏同一色。 馬煩莫敢進,人急未遑食。 草木春更悲,天景晝相匿。”[20]寫出了極為猛烈的大漠風沙遮天蔽日、天昏地暗的景象,無疑此乃邊地所特有的惡劣天氣。

其二,戰(zhàn)爭描寫。 作為邊塞山水詩,不乏描寫戰(zhàn)爭的作品。 作者往往把戰(zhàn)爭的場面與周圍的自然風光相交織,營造出壯烈的戰(zhàn)爭場景。 如楊炯的《從軍行》中有：“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盵21]邊塞的風雪因戰(zhàn)爭而變得暗淡狂野,從而烘托出戰(zhàn)斗之激烈。 再如崔融的《塞垣行》開篇即云：“疾風卷溟海,萬里揚沙礫。 仰望不見天,昏昏竟朝夕?！盵22]這種狂風大作、飛沙走石,從早到晚昏昏暗暗的環(huán)境描寫,是為下面戰(zhàn)爭的描寫作鋪墊的：“是時軍兩進,東拒復西敵。 蔽山張旗鼓,間道潛鋒鏑。 精騎突曉圍,奇兵襲暗壁?！盵23]作者描寫的戰(zhàn)爭緊張激烈場面宏大,一如上述慘烈的風景描寫。 可見邊塞山水詩的作者在安排風景與戰(zhàn)爭描寫時,總能做到匠心獨具。

其三,勉勵送別。 戰(zhàn)爭與從軍自然少不了離別。 送別乃邊塞山水詩重要的生成方式之一。邊塞山水詩中的送別之作多為送某人從軍,或在軍中送某人離開邊塞等。 送某人從軍之作一般借助風景的描寫突出被送別將士的神勇與壯懷,以及鼓勵其建功,期盼其凱旋等。 如駱賓王的《送鄭少府入遼共賦俠客遠從戎》,此詩中的鄭少府將赴遼平定契丹侵擾,詩人以“滿月臨弓影,連星入劍端”[24]這一自然景物與弓、劍的神奇融合,來突出鄭少府的身手不凡,神勇無比；以“不學燕丹客,空歌易水寒?！盵25]鼓勵鄭少府必定能夠大功告成,凱旋而歸。 再如陳子昂的《送魏大從軍》云：“雁山橫代北,狐塞接云中?！盵26]這兩句所寫的乃是魏大從軍所去之地,“橫”“接”二字盡顯雁門山與飛狐塞地理位置之重要,為中原地區(qū)的天然屏障,暗示魏大此行當為國守疆,責任重大。 同時,這兩句景物描寫也為本詩鼓勵性的結(jié)語：“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27]做好了鋪墊。 而在軍中送某人離開邊塞之作則多伴有思鄉(xiāng)望歸之意,如駱賓王的《在軍中贈先還知己》中有“蓬轉(zhuǎn)俱行役,瓜時獨未還。 魂迷金闕路,望斷玉門關(guān)”[28],同僚奉調(diào)返京,自己卻需滯留邊塞。作者翹首東望,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 而“落雁低秋塞,驚鳧起暝灣。 胡霜如劍鍔,漢月似刀環(huán)”[29]這些邊塞景物乃蘊情之景：雁落鳧驚,表達了作者內(nèi)心的不安,胡霜漢月,則如劍鍔刀環(huán)般肅殺凄冷,更是透露出了作者不愿久居邊地之意。

其四,紀史興寄。 有些詩人把發(fā)生在當時的戰(zhàn)事以詩歌的形式記載下來,并寄托自己的情懷。 如陳子昂的《感遇》第二十九首,前兩句“丁亥歲云暮,西山事甲兵”[30]以時間、地點及事件開篇,正如史筆一般。 事實上這首詩也確有紀史的性質(zhì)。 垂拱三年(687),武則天想征伐吐蕃,并由雅州先進攻羌人。 陳子昂時任麟臺正字,認為此為不義戰(zhàn)爭,于是上《諫雅州討生羌書》諫阻,認為統(tǒng)治者應該思其危而慮其害,并寫下此詩譴責“肉食”者統(tǒng)治失策,使百姓無端遭受苦難。 而像這種詩史性質(zhì)并表達自己興寄之情的詩歌,在杜甫以前甚是罕見。

3.3 情感表達

初唐邊塞山水詩或慷慨激昂,或凄惻動人,既有慷慨赴國難的俠骨,亦有懷鄉(xiāng)思親的柔腸。其最為主要的情感表達有：

其一,報國之情與建功之志。 這是初唐邊塞山水詩最為鮮明突出的情感表達。 報國豪情與建功之志相表里,詩人們懷著滿腔熱情和信心,萬里赴邊,“投筆懷班業(yè),臨戎想顧勛。 還應雪漢恥,持此報明君”[31],意欲外報國而內(nèi)建功。 這種報國豪情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是那么的生動自然,純樸偉大,他們“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32]面對著征戰(zhàn)的危險,他們不畏不懼,充滿慷慨赴國難的激情,發(fā)誓“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33]而其建功之志也是那么的強烈率真,毫無扭捏遮掩之態(tài),直從胸中吐出,他們坦言：“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盵34]他們還互相勉勵：“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盵35]這無疑是邊塞山水詩最為慷慨激昂,振奮人心的情感抒發(fā),是時代的最強音。

其二,思歸與懷人。 邊塞之地雖然不乏奇異的風光,也是征人實現(xiàn)報國之情與建功之志的空間,但關(guān)山路遠,久戍邊疆的將士也不乏離恨與邊愁,于是思歸就成為一種常見的情感表達：“旅魂勞泛梗,離恨斷征蓬。 ……惟馀北叟意,欲寄南飛鴻?！盵36]征蓬無根,隨風飄泊,傳達出作者旅居邊塞的真實狀態(tài)。 即使飛鴻真能傳寄自己思鄉(xiāng)的心曲,又能安慰幾何? 于是同樣的情感被一遍遍表達：“旅思徒漂梗,歸期未及瓜。 寧知心斷絕,夜夜泣胡笳?！盵37]哀怨的胡笳如泣如訴,只因思歸的愿望是那么強烈。 與思歸的情感相對應,就是懷念遠在家鄉(xiāng)的親人,尤其是留守閨中的妻子。 崔融的《擬古》有云：“日夕大川陰,云霞千里色。 所思在何處,宛在機中織。”[38]由眼前景,思遠方人,作者看到了千里一色的云霞,這云霞仿佛延伸到了妻子的織機。 王勃的《采蓮曲》亦云：“相思苦,佳期不可駐,塞外征夫猶未還,江南采蓮今已暮。 ……共問寒江千里外,征客關(guān)山路幾重。”[39]一個“共問”告訴我們,飽受相思之苦的“采蓮女”,事實上是一個群體概念,可知,思念塞外征夫的妻子們無處不在。

其三,壯志難酬的落寞與孤獨。 如前所述,慷慨從軍既體現(xiàn)報效國家的公共情懷,亦蘊含建功立業(yè)的個體之志。 因為從軍本身就是報效國家的行為,故而個體的建功立業(yè),封侯拜將就成為從戎者的期待目標。 然而,這樣的目標并非所有人都能實現(xiàn),并且常常是“節(jié)旄零落盡,天子不知名?！盵40]所以,邊塞山水詩也會抒發(fā)壯志難酬的不平及孤獨之情。 如駱賓王《邊夜有懷》云：“蘇武封猶薄,崔骃宦不工?！盵41]以蘇武雖然不辱使命然封賞猶薄,耿直的崔骃最后只好辭官歸隱,感慨朝廷寡恩,對有功者不行封賞,致使將士壯志難酬。 而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盵42]作者即景抒情,雖然只有短短四句,卻容納了蒼茫的宇宙情懷。 詩人在無垠的時空里,感受著曠古的孤獨,灑下悲愴的淚水,抒發(fā)著千百年來仁人志士常常是空有一腔熱血,卻壯志難酬、孤獨落寞的悲哀!

4 自然山水詩

本文所謂的“自然山水詩”,是指以描寫非邊塞地區(qū)的山川湖泊等自然景物為主,或景物描寫在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并抒發(fā)相關(guān)情思的詩歌。 自然山水詩源于晉宋,肇自謝靈運,經(jīng)鮑照、謝眺、沈約、何遜、陰鏗等南朝作家的努力,山水已成為詩歌寫作的重要題材。 唐前山水詩多為自然山水詩。 統(tǒng)觀初唐詩壇,寫作自然山水詩數(shù)量較多的詩人為“初唐四杰”王楊盧駱,稍后的陳子昂,以及“神龍逐臣”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等。

4.1 描述空間

自然山水詩的描述空間大致是與邊塞山水詩相對應的“關(guān)內(nèi)”地區(qū)。 初唐詩歌以宮廷詩為主流,較早寫作自然山水詩的作家是上文提到的王績。 翁方綱以為：“王無功以真率疏淺之格,入初唐諸家中,如鸞鳳群飛,忽逢野鹿,正是不可多得也?！盵43]說明在王績所處的時代,像他一樣寫作自然樸野的山水詩的作家少之又少。 但隨著部分宮廷詩人去職漫游、貶謫他鄉(xiāng)或游宦異地等,詩人們常常把旅途中的所見所思訴諸文字,于是自然山水詩漸盛。 一般而言,在初唐時代,詩人宦游、貶謫途經(jīng)之處或所到之地等,往往會成為自然山水詩的描述空間。 例如像王勃、盧照鄰、駱賓王都曾入蜀經(jīng)歷,蜀地就成為他們自然山水詩描寫的空間。 宋之問、沈佺期、杜審言等曾被貶謫南方,故而其途經(jīng)之處及偏遠蠻荒的嶺南就成為他們自然山水詩描寫的空間。

4.2 生成方式

其一,紀行游覽。 紀行是自然山水詩最為重要的生成方式。 如王勃曾于入蜀途中寫下了《入蜀紀行詩》三十首,自云乃是受山川之感召而作,以僅存的數(shù)首來看,多為自然山水詩。 陳子昂在出蜀途中,也寫下了《晚次樂鄉(xiāng)縣》《度荊門望楚》等詩歌,寫景紀行,抒發(fā)羈旅之情。 神龍元年(705),復位的中宗把包括宋之問、沈佺期等一批媚附武則天寵臣張易之的官員貶出京城,他們在前往貶謫之地的途中,寫下了大量的紀行山水詩。 如宋之問的《題大庾嶺北役》《度大庾嶺》《初至崖口》《自湘源至潭州衡山縣》,以及沈佺期的《神龍初廢逐南荒途出郴口北望蘇躭山》《初達驩州》等,這些詩歌因作于貶謫途中,所以與此前他們的宮廷詩風格迥異,皆能做到情景交融,殊為感人。

其二,送別之作。 初唐自然山水詩中有很大一部分為送別之作。 如王勃的《重別薛華》首聯(lián)云：“明月沉珠浦,秋風濯錦川?！盵44]把離別安排在明月珠浦、秋風錦川的宏大場景中,讓人感覺其友誼的厚重深沉,從而更添離別的悲傷。 其《江亭夜月送別二首》等,亦把離情別緒融入到無限的江山風物之中。 宋之問的《漢江宴別》《渡吳江別王長史》《端州別袁侍郎》等也是此類作品中的優(yōu)秀之作。

4.3 情感抒發(fā)

初唐的自然山水詩繼承六朝作家的山水詩傳統(tǒng)而又有所發(fā)展,更注重景物描寫與情感表達的密切結(jié)合,以及意境的營造等。 初唐自然山水詩除了抒發(fā)對自然風物的熱愛欣賞之情外,多抒發(fā)思歸之愁與離別之恨等。

其一,思歸之愁。 如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此詩以宦游人的眼光,以新奇的筆調(diào),描述了江南風物的美好。 然而其尾聯(lián)云：“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盵45]一個“忽”字,即把本詩的情感表達轉(zhuǎn)向了淚眼婆娑的“思歸”。 而這種思歸的情緒,很多宦游、貶謫、因各種原因漫游異地的詩人都表達過。 比如像王勃的《山中》：“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盵46]把思歸之情寫得凝重悲凄。 而宋之問、沈佺期等則在尚未到達貶謫之地的旅途中,就開始寫作表達思歸主題的詩歌。 如宋之問那首著名的《度大庾嶺》云：“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盵47]可見異鄉(xiāng)或者京城之外壯麗美好的自然風光,對于這些曾經(jīng)供職于宮廷或京城的詩人,引發(fā)出的往往是思歸的情緒,自然山水的魅力甚至已被思歸的主題所遮蔽。

其二,離別之恨。 在自然山水詩中表達離愁,也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 詩人們在與親友分別時,只能把無限的離情別緒“留恨此山川”[48],讀之讓人無不“銷魂獨黯然”。[49]韋承慶的《南行別弟》云：“澹澹長江水,悠悠遠客情。 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盵50]可見在詩人眼中,悄無聲息的自然風物也承擔著人們的離愁別恨。 而像王勃的“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51]式的寬慰之辭,畢竟只是少數(shù),王勃的其他送別詩中,抒發(fā)得也多是凄婉的離情別緒。

可見初唐自然山水詩所抒之情,常常較為感傷,究其原因,這些處江湖之遠的詩人們,此前多有宮廷生活的經(jīng)歷,其走出宮廷多是被迫而非主動的。 比如王勃被趕出沛王府后,選擇到蜀地漫游。 宋之問等神龍逐臣們則因為遭貶不得不離開京城。 故而他們“以我觀物”,所抒之情就較為暗淡神傷。

5 結(jié)語

通過上述粗略梳理,我們發(fā)現(xiàn)初唐山水詩具有多元的描述空間和生成方式,而山水詩分流的主要原因是詩人的空間變化所致。 這種空間變化往往是詩人身份地位的變化造成的,而這無疑會深刻地影響詩人的內(nèi)心體驗和觀察自然的視角,從而使生成于不同空間的山水詩呈現(xiàn)出不同的情感意蘊和內(nèi)心體驗。 譬如在充滿閑情逸致的長安或洛陽的園林別業(yè)中,或充滿隱逸幽情的田園山水中,就很難想像會有羈旅之愁及思歸之念的表達,當然也不會有大漠孤煙、庾嶺江云等景物的描寫。 即使是同一個作家,在不同空間范圍內(nèi)所創(chuàng)作的山水詩,其表達的情感氛圍也相去甚遠。 比如王勃,其園林山水詩往往是一派春光明媚的青春氣息,而其自然山水詩則多惆悵與秋思。 同樣,宋之問的園林山水詩多抒發(fā)瀟灑閑逸之情,而其自然山水詩則往往情悲調(diào)苦。 故而四種山水詩,大致代表了初唐詩人的不同情感狀態(tài)。

詩人空間的變化,也使詩歌的視野更加開闊,初唐山水詩的描述空間已經(jīng)遍及當時詩人們的主要活動區(qū)域。 實際上,寫作園林山水詩和寫作自然山水詩的作家大致是同一批詩人,而這些詩人中有人也會寫一些邊塞山水詩。

在人生的旅途中邊走邊唱,內(nèi)心的情志與路邊的風景他們詠之歌之,并且用了他們所認為的最恰切的語言形式——這就是本文所探討的初唐山水詩。 美國著名漢學家宇文所安認為：“初唐詩比絕大多數(shù)詩歌都更適合于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研究。”[52]故而把初唐的山水詩考察梳理清楚了,我們或可掌握半部初唐詩史。

至盛唐時代,上述四種類型的山水詩都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藝術(shù)水準也獲得了極大的提升,山水詩成為詩歌史上的獨具魅力之作。 而以前習慣上卻認為山水詩與田園詩在盛唐已經(jīng)合流,形成了所謂的山水田園詩派,這種概括性的表述無疑過于簡單籠統(tǒng),無法具體把握山水詩這一重要詩歌題材空間表達的多樣性和內(nèi)涵意蘊的豐富性。 對于此類現(xiàn)象,宇文所安認為：“文學史試圖把具體細節(jié)和對整體的理解與把握聯(lián)系在一起,而整體的復雜性總是使簡單的概括顯出不足?！盵53]故而只有對其描述空間、生成方式及所抒發(fā)的情感等方面進行全面細致的考察,山水詩豐富多彩的面目才會清晰呈現(xiàn),我們對詩史的發(fā)展才會有更精準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