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鵬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350007,福州)
馮牧曾在《郭小川詩選》的序言中寫道:“他的詩作,他的歌,深刻地反映了作為一個戰(zhàn)士和詩人的可貴的不斷革命、不斷前進的戰(zhàn)斗精神。”[1]這一評價高度概括了1950—60 年代中國新詩代表人物郭小川的形象——“戰(zhàn)士詩人”。
1
郭小川1919 年生于書香門第,早在求學時就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并利用閑暇時間寫詩。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他參加八路軍,加入共產黨,英勇地戰(zhàn)斗在晉察冀邊區(qū),同時開始在《大公報》《文藝陣地》等報刊上發(fā)表詩歌。 自1941 年始,郭小川先后在延安馬列學院、中央黨校等單位進修,歷任河北省豐寧縣縣長、《群眾日報》副總編、《天津日報》編輯部主任、中宣部文藝處副處長、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人民日報》特約記者等職,直到“文革”,無論嚴寒酷暑,總是精神昂揚,戰(zhàn)斗不止。
“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這一藝術形象是《野草》獨創(chuàng)的,“魯迅的孤獨感富有了戰(zhàn)斗的色彩,也表現著魯迅筆下的戰(zhàn)士的時代的和個人的特色”[2],內涵深刻,形象獨特,深刻地揭示了個體生命存在的困境,自《這樣的戰(zhàn)士》發(fā)表后,很快成為文學中的經典形象。 雖然沒有創(chuàng)造出超越“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的藝術形象,郭小川本人卻成為這一經典形象的代表。 從青年開始,郭小川就堅定了革命的信念,之后從未動搖過。 僅僅通過《郭小川詩選》,我們就可以看到他是如何不斷革命、堅決斗爭、頑強挺進的,看到他是怎樣不畏艱險、頑強拼搏、不斷進步的,看到“一個真正的革命作者在詩人和戰(zhàn)士這兩重身份面前是如何正確地擺正自己的位置的——首先要成為一個真正的戰(zhàn)士,然后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3]持這一觀點的研究者還有很多,比如賀敬之,他曾指出:《郭小川詩選》“是晨鐘,是號角,是戰(zhàn)歌”,是“從一位畢生為祖國和人民事業(yè)而斗爭的忠誠戰(zhàn)士的心靈中發(fā)出來的”。[4]郭小川是一個有著詩人、戰(zhàn)士雙重身份的人,他的詩多為戰(zhàn)斗的號角;因而,要論郭小川,首先須從“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談起。
從1955 到1956 年,郭小川發(fā)表了一組“樓梯體”式的政治鼓動詩,結集為《致青年公民》。這些詩以馬雅可夫斯基式的論辯性和鼓動性,以及磅礴的氣勢和飽滿的激情贏得了許多讀者的好評,受到了諸多批評家的高度稱贊。 著名的《向困難進軍》就屬于該詩集。
那么,同志們!
讓我們
以百倍的勇氣和毅力
向困難進軍!
不僅用言詞
而且用行動
說明我們是真正的公民!
在我們的祖國中
困難減一分
幸福就要長幾寸,
困難的背后
偉大的社會主義世界
正向我們飛奔。[5]
這首長詩描繪的是1950 年代的景象。 時值建國初年,各業(yè)蕭條,百廢待興,再加上外部的經濟封鎖,中國經濟陷入了極端困難的境地。 然而,僅從以上節(jié)選的部分就可以看出:面對困難,郭小川如一位勇往直前、視死如歸的戰(zhàn)士,不斷鼓勵人們鼓起勇氣、堅定信念,號召大家共同戰(zhàn)斗、頑強挺進,充滿了必勝的信念,展示了作為“戰(zhàn)士”應有的勇敢戰(zhàn)斗品質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可以說,這首詩的字里行間貫穿著一條主線,那就是:竭盡全力同社會主義建設中各種阻擋前進的勢力作斗爭,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奮斗終生! 這是郭小川作為“戰(zhàn)士詩人”的強烈使命感和作為“新中國主人”的民族自豪感的集中體現。
之后,郭小川一發(fā)而不可收,帶著火熱的戰(zhàn)斗激情,迅速地進入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作戰(zhàn)階段”。作為一名“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郭小川以戰(zhàn)爭生活為題材,寫出了《白雪的贊歌》《深深的山谷》等著名敘事詩和曾引起爭論的《致大海》《望星空》等優(yōu)秀抒情詩。 在這些詩中,郭小川傾注了革命的激情,使其成為昂揚的頌歌和激情的戰(zhàn)歌,使我們看到了時代進步的腳印,聽到了社會發(fā)展的聲音。 所有這些,都恰到好處地展現了郭小川作為“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的光輝形象。
我要像海燕那樣
吸取你身上的乳汁
去哺養(yǎng)那比海更深廣的蒼穹;
我要像朝霞那樣
去你的懷抱中沐浴,
而又以自己的血液
把海水染得通紅;
我要像春雷那樣
向你學會呼喊,
然后遠走高飛
去嚇退大地上的嚴冬;
我要像大雨那樣,
把你吐出的熱氣變成水滴,
普降天下,使禾苗滋長,
使大海歡騰……[6]
作于1956 年的《致大?!肥枪〈▽ν渡砀锩后w的戰(zhàn)士心態(tài)的熱情謳歌和對融入時代洪流的戰(zhàn)士胸襟的真誠贊美。 詩中,“大?!毕笳髦幌⒌母锩w,作為個體的“我”的生命是有限的,只有投入到“大?!边@一無限的生命中去,才能實現自身的價值,收獲燦爛的人生。 郭小川以“大?!弊鳛槭闱榈拿浇?賦予“大海”以象征的含義,既寫出了“個我”在融入“群我”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內心搏斗和艱苦磨煉,也概括了知識分子在革命隊伍中的思想變化,還表達了對自我價值的肯定——“證實了他是那個時代的歌手,是至死不渝地為人民鼓與呼的戰(zhàn)士”。[7]所有這些,再次充分體現了郭小川作為一個“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的高尚品質。
2
1957 年,正如郭小川在其日記的“開篇”中所說,“恐怕是整個思想戰(zhàn)線上斗爭最尖銳的一年”,“有很多事情可做,有很多戰(zhàn)斗等待我們”。[8]然而,真正的“戰(zhàn)斗”不但不是郭小川所說的“戰(zhàn)斗”,而且與其“新年計劃”大相徑庭。隨后不久,他就感到了政治空氣的凝重。 盡管如此,他還是寫下了兩首反右派的詩歌,其中一首有這樣幾行:
人民呵,我的母親!
我要向你請罪:
作為一個詩人,
我的階級的眼睛迷啦,
我的靈感折了翅膀,
在奸人發(fā)出
第一聲獰笑的時候,
我沒有舉起利劍般的筆
剖開那肥厚的肚皮
掏出那毒臭的心臟;
作為一個戰(zhàn)士,
我的槍有些發(fā)銹啦,
我的身子變得虛胖,
當那偽善的暴徒
挑起了戰(zhàn)端,
我沒有跳進戰(zhàn)壕
射出子彈
穿透那包藏著禍心的胸膛。[9]
據陳徒手回憶,郭小川曾解釋說他“想通過這兩首詩來進行自我批評和表示堅決斗爭的決心”。[10]無法想象,在那個幾乎人人閉口不談政治的年代,郭小川需要怎樣堅定的信念,才能不改初心,始終堅持自己的立場;在那個集體失語的年代,郭小川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像“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一樣,獨自一人,在光明的大道上默默奮戰(zhàn)。 雖孤立無援,但郭小川毅然決然地匍匐前行。 只是,他沒有想到:一場悲劇已經開始醞釀,等在他面前的竟是萬丈深淵。
要說清這場悲劇,不得不細述《一個和八個》的創(chuàng)作背景。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教導員王金受到敵人有計劃的誣陷,以致八路軍政治保衛(wèi)部門輕信了奸細的供詞,認定他是叛徒,將他和另外八個罪犯關在一起準備槍斃。 在監(jiān)獄中,王金以他的人格力量感化了那些罪犯,使他們的思想發(fā)生了變化,其中一人還向我軍領導求情:
我們這些人都是罪大惡極,
已經沒有臉面向你們求饒,
我們都佩服你們這個同志,
天下沒有一個人比他再好。[11]
不幸中的萬幸是:日軍突然襲擊,鋤奸科長受傷,行刑不得不停止,戰(zhàn)士和犯人們聽從王金的指揮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成為打擊侵略者的英勇戰(zhàn)士。 這個故事塑造了一個在逆境中仍然堅持崇高理想的革命戰(zhàn)士,但同時也觸及了一個禁區(qū):主人公是革命隊伍內部冤假錯案的受害者。
事實上,這場悲劇也與郭小川當時的思考有關。 郭小川在延安進修期間,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整風運動”和“審干運動”,這不僅提高了他的理論修養(yǎng),還為其日后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經驗。 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審干運動中,剛與他結婚不久的妻子杜惠被關進了監(jiān)獄,而且,一關就是兩年多。 這是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但郭小川沒有沉淪,而是化悲痛為力量,并從中思考革命進程中的諸多偏頗。
新中國成立后,很長一段時期,文藝界都存在著一種十分奇怪但又較為普遍的現象,一言以蔽之:“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然而,郭小川是個例外。 他毫無顧忌,始終懷著一顆勇敢而真誠的心,拿起“投槍”和“匕首”,直擊社會的陰暗面;他筆耕不輟,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的歷史事實,真切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情感。 1957 年,郭小川完成了《一個和八個》的初稿。 1959 年年底,《一個和八個》被打印出來時,首頁上竟然印著“內部批判”的字樣,郭小川就這樣身不由己地進入了被批判的行列,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和八個》會給他帶來如此大的災難。
對于這首詩,郭小川后來說:“我的根本思想是:階級斗爭基本結束了,敵人不多了,只有人民內部矛盾了,不需要搞什么斗爭了,但是……很多人勾心斗角、追名逐利。 我想,要在這個地方干下去,一定得有一種‘堅貞的出于污泥而不染的性格’,一定要忍辱負重,委曲求全……我當時頭腦中的‘堅定的革命家’,就是這樣一種人。 于是,我就極力想編造出這樣一種人物,宣揚和夸大他的‘人格力量’?!盵12]作為一名“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郭小川在如此壓抑的環(huán)境中沒有逆來順受,而是依然堅定地緊握筆桿,孤身奮戰(zhàn)。 從《一個和八個》的主人公王金身上,明顯能夠看到作者的影子。 可以說,王金就是作者,作者就是王金,他們同樣身陷囹圄、含冤受辱,而且同樣滿懷自信、堅強不屈、一心革命、視死如歸。
頗具戲劇性的是:郭小川逝世后,1979 年,《一個和八個》被《長江文藝》刊載,詩壇開始對郭小川刮目相看;1983 年,《一個和八個》被改編成電影——中國電影第五代崛起的標志性作品之一,郭小川又一次引起關注;2006 年,《一個和八個》被改編成話劇公演,讓人們看到了這首經典詩歌的生命力;2009 年,《一個和八個》被文學史家列入“新中國60 年間的杰作”;2015 年,《一個和八個》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這與郭小川生前多次被迫檢討自己“言人之所不敢言,寫人之所不敢寫”[13]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些終于不再是罪惡,而是成為“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的優(yōu)點和“優(yōu)秀的詩人”的閃光點。 歷經坎坷的《一個和八個》,給了詩人最好的回報。
1959 年,郭小川發(fā)表了著名的《望星空》一詩。
今夜呀,
我站在北京的街頭上,
向星空了望。
明天喲,
一個緊要任務,
又要放在我的雙肩上。
我能退縮嗎?
只有邁開闊步,
踏萬里重洋;
我能叫嚷困難嗎?
只有挺直腰身,
承擔千斤重量。[14]
雖說這首詩是“歌頌我們黨和國家十年來輝煌成就的頌詩”[15],而且體現了郭小川對宇宙和人生的深入思考,所表現出來的積極進取、勇往直前的戰(zhàn)斗精神也值得每一個人學習;但是,該詩發(fā)表不久后,郭小川就受到了批判。 那些批判者無法理解:郭小川對生存的重視和人生短促的感慨,未必就是悲觀和頹廢的表現;詩的前半部分表現的“不是對花垂淚,望月傷心的閑愁,更不是精神無所寄托的苦悶”[16];詩中深藏的,是郭小川對生命的熱愛與執(zhí)著追求,“對人生的執(zhí)著和強烈求索,以及百折不撓的進取精神”。[17]
同年,郭小川還創(chuàng)作了長篇敘事詩《將軍三部曲》,塑造了一位富有人性光輝的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的形象。 雖然前行的路崎嶇不平、荊棘叢生,且無人行走、一望無盡,雖然郭小川屢次“碰壁”,頻遭“批判”;但是,他依然堅守著必勝的信念,相信不遠處就是平坦大道,獨自一人,勇敢堅定地戰(zhàn)斗著、前進著。
3
1960 年以后,郭小川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更加貼近現實運動的政治抒情詩。 它們自由奔放,是郭小川擁抱現實的產物;它們氣勢磅礴,是特定時代里詩人的滿腔熱情和政治生活交融、碰撞的結果;它們風格獨特,在表現形式等方面均有創(chuàng)新;它們切合時政,受到了當時評論界的高度贊揚。
寫于1962 年的《甘蔗林——青紗帳》運用象征手法,選取“甘蔗林”和“青紗帳”這兩個獨特的、具有象征性的意象,用“革命精神”這一紅線把現實和戰(zhàn)爭年代溝通起來,告訴人們: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歲月雖然已經過去,但那英勇無畏的革命精神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遺忘。 該詩“向自己也向他的同時代人發(fā)出‘喚回自己的戰(zhàn)斗的青春’的號召,拉開了新詩戰(zhàn)歌時代的序幕”[18],為其“時代的歌手”這一稱號,涂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同樣作于該年的《青紗帳——甘蔗林》和《甘蔗林——青紗帳》是姊妹篇,“青紗帳”帶出了郭小川的“青春”“信念”和“夢想”,“甘蔗林”讓人領略了“大氣的芬芳”和“歡欣的吟唱”;兩個意象給人以共同的啟發(fā),正如郭小川在詩中所寫的那樣,“生活永遠使人感到新鮮明朗”。[19]在那個一手勞動、一手斗爭的年代,郭小川用詩歌展現了廣闊的時代背景,反映了人們的精神面貌,表達了真切的思想情感:在甘蔗林中進行社會主義建設的人們,正是在青紗帳里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士們的親人,他們同樣是英雄,是戰(zhàn)士,在他們身上,深刻地體現了繼續(xù)革命的時代精神。
在寫于1962 年的《廈門風姿》和《祝酒歌》中,郭小川用完美的藝術形式表達了深刻的主題思想,極具民族氣魄,達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諧與統(tǒng)一,特別是《祝酒歌》。
斟滿酒,
高舉杯!
一杯酒,
開心扉;
豪情,美酒,
自古長相隨。
……
想昨天:
百煉千錘;
看明朝:
千嬌百媚;
誰不想干它百歲!
活它百歲![20]
該詩贊美了林業(yè)工人吃苦耐勞、無私奉獻的高尚品格。 讀著詩,我們仿佛看到了戰(zhàn)士般的郭小川同戰(zhàn)友一起飲酒時的豪爽與激情,看到了郭小川作為一名戰(zhàn)士的自信心和自豪感。
1963 年及以后,郭小川還寫了《戰(zhàn)臺風》《西出陽關》《春歌》《昆侖行》等政治抒情詩,呼吁人們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保持戰(zhàn)士本色,堅守崗位,提高警惕,時刻準備著投入戰(zhàn)斗。 可以說,郭小川最為可貴之處,就是他總是以戰(zhàn)士的勇敢和頑強進行斗爭。 雖然他已離去,但他把一個嚇不怕、壓不垮、打不倒的戰(zhàn)士形象永遠地留在了人間。
郭小川認為:詩人首先應該是戰(zhàn)士,要縱觀整個時代;詩人的眼光應當敏銳,要喚起人們斗爭。 他時時處處以“戰(zhàn)士——詩人”的眼光觀察世界,從現實社會的重大問題出發(fā),選取題材,提出并回答了革命者在不同革命階段應有的精神狀態(tài)和道德情操。 在“文革”中,他受到迫害后,痛定思痛,將對政治形勢的認識與思考全部傾瀉在他的絕唱——《團泊洼的秋天》和《秋歌》中。在這兩首詩中,他總結了自己“戰(zhàn)士兼詩人”的一生。
人民的乳汁把我喂大,黨的雙手把我育成;
不是讓我虛度年華,而是要我參加偉大的斗爭。[21]
《秋歌》寫于1975 年,真實地表明了郭小川的心跡。 他用生命來戰(zhàn)斗,來寫詩,把一切都獻給了革命,獻給了黨,獻給了國家和人民。 他首先是一個嚴于律己、樂于奉獻的戰(zhàn)士,其次才是一個詩人。 不管外界如何變化,他從未忘記自己的“戰(zhàn)士”身份,始終自覺地、默默地為黨和人民奉獻著;無論身體如何不適,他從未忘記自己的“詩人”身份,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在醞釀著新的創(chuàng)作計劃。
是戰(zhàn)士,決不能放下武器,哪怕是一分鐘;
要革命, 決不能止步不前, 哪怕面對刀叢。[22]
盡管被囚禁,郭小川從未低下戰(zhàn)士那高貴的頭顱,始終進行著不屈不撓的斗爭。 在被扼緊咽喉時,他依然保持著不斷革命、繼續(xù)前進的姿態(tài),堅定地唱出了這首紅遍大江南北的歌。 無論在什么樣的打擊和壓迫下,他永遠一心為革命歌唱,為真理歌唱,為勝利的明天歌唱——即使勝利看起來似乎遙遙無期。 壓迫越嚴重,反抗越強烈,對于像郭小川這樣的“戰(zhàn)士詩人”來說,迫害與打擊恰好可以激發(fā)他的力量,使他身經百戰(zhàn)、歷煉成鋼。 這是無比昂揚、無比激越的革命的戰(zhàn)歌和頌歌,是“歌中之歌”。 讀著詩,“一個當之無愧地可以兼有戰(zhàn)士和詩人這兩種稱號的人”[23]再次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眼前。 雖然郭小川非常不幸地去世了,但他那勇敢頑強的戰(zhàn)斗精神永遠激勵著我們。
戰(zhàn)士自有戰(zhàn)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嚇;
一切無情的打擊,只會使人腰桿挺直,青春煥發(fā)。
……
戰(zhàn)士的歌聲,可以休止一時,卻永遠不會沙??;
戰(zhàn)士的明眼,可以關閉一時,卻永遠不會昏瞎。[24]
《團泊洼的秋天》同樣作于郭小川去世的前一年,讀著詩,我們不難發(fā)現,郭小川是歌唱著、戰(zhàn)斗著前進的。 作為“戰(zhàn)士詩人”,他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完了戰(zhàn)斗的一生,他“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精神,永遠值得我們學習。
4
在戰(zhàn)斗的同時,郭小川從未忘記寫詩;他為革命事業(yè)奮斗了一生,也為詩歌事業(yè)探索了一生。
首先,從總體上看,郭小川的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1930 年代中期到1940 年代末期,是郭小川詩歌創(chuàng)作的準備階段。 他在這一時期所作的氣勢磅礴的《我們歌唱黃河》、描寫細膩的《駱駝商人挽歌》、構思獨特的《一個聲音》、滿懷深情的《憶延安》等詩篇,初步顯示了他的詩人氣質和作家才華。
1950 年代初期到1960 年代初期,是郭小川詩歌創(chuàng)作的黃金時代,他對詩歌美學的基本見解大體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 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技巧、形式創(chuàng)造、詩情哲理融合、時代精神把握等方面,郭小川均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就。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他才在詩壇聲名鵲起。 此時的郭小川已近不惑之年,正應了中國那句古話:大器晚成。
1960 年代中期到1970 年代中期,正當郭小川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進入成熟期的時候,曠日持久的“文革”使其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自由,寫出了矛盾重重的詩篇,“極大地耽誤了、抑制了他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發(fā)展”[25]。 但即便如此,這一時期,郭小川仍創(chuàng)作出了《團泊洼的秋天》和《秋歌》這樣優(yōu)秀的、代表著其較高成就的詩篇。
其次,從美學上看,郭小川繼承并發(fā)展了中國詩歌美學理論,為中國現代文學“美學建構”及“紅色抒情”做出了重要貢獻。
有學者指出:“郭小川基于對詩歌的社會使命的深刻理解,基于他那戰(zhàn)斗的美學觀,總是不滿足于平庸地描摹生活,不滿足于以膚淺的感情來打動讀者,或者僅僅為娛樂群眾而存在,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總是力求達到形神兼?zhèn)?情理統(tǒng)一,這是他追求美的思想深刻性?!盵26]通讀郭小川的詩作可以發(fā)現:他主要受到中國古代“詩言志”“物感說”“托物言志”等詩歌美學理論的影響,但又不拘泥于這些理論,而是靈活地進行運用,適當地加以發(fā)展。 他的詩常常給人以戰(zhàn)斗的美、激情的美、博大的美,不過,也不乏深情的美和細膩的美,比如《八年》。
八年,青春的季節(jié),
愛情一直在那顆火熱的心中激蕩,
說不盡的甜蜜的往事,
一輩子咀嚼不完的襲人的味兒,
延河邊上的冬天多么冷,
大風刮著,有一雙溫存的手
為我扣好皮大衣的鈕。
在春天,野玫瑰的芳香,
使我們陶醉,不,那是我們并排
走著,不住地熱吻,
巴爾干的夜,胸脯對著胸脯。[27]
這是郭小川和杜惠熱戀時寫下的,雖是“殘篇”,但愛情的甜美、內心的悸動被他表達得生動形象、惟妙惟肖。 詩中的“巴爾干”是一個長長的山坡,據杜惠回憶,二人在婚前常常依偎在山腰,盡情享受身心相融、靈魂合一的甜蜜之夜,直到很晚才回宿舍。
郭小川的詩不僅寫得美,還具有“詩魂”。 有研究者指出:“郭小川被譽為‘戰(zhàn)士詩人’是當之無愧的。 他用那‘三寸’之筆,用那顆‘似火’的心,譜寫了二百余首戰(zhàn)斗詩篇,在他無限熱愛的土地上,留下了激蕩人心的詩魂?!盵28]的確,從某種程度上說,郭小川的詩是有靈魂的,人雖離去,“詩魂”永存。
郭小川不僅懂得美,而且善于發(fā)現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美,他德藝雙馨、造詣頗深,以至于數年之后,馮牧仍對他念念不忘:“他確實如我在七年以前所認定的那樣,是一個兼有革命戰(zhàn)士和革命詩人兩種氣質、而且把它們融合得如此緊密的真誠坦蕩的人。 ……郭小川的詩將會流傳下去,將會以其優(yōu)美、親切、絢麗、真誠的思想藝術力量給人們以鼓舞和激勵。”[29]郭小川以筆為槍,以口為號角,為中國革命事業(yè)和文學事業(yè)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貢獻,必將永留史冊。
再次,從內容上看,郭小川時刻不忘探索新的詩歌內容,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力。
郭小川的詩基本上是以革命戰(zhàn)斗時期的生活經歷為主要描寫對象的。 他在寫人、狀物、敘事、抒情等方面的探索,在描寫戰(zhàn)斗生活背后革命戰(zhàn)士人性美等方面的努力,均表現了一個“戰(zhàn)士詩人”所具有的藝術家般的探索精神和巨大勇氣。 眾所周知,只有具備一等的胸襟和勇氣,才能寫出一流的作品。 那么,郭小川的精神動力究竟來自何方?
大體上有以下兩個方面:其一,他繼承了中國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風范和中國文人“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人文情懷。 如屈原“雖九死其猶未悔”的愛國精神、曾子“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責任意識、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報國之志、魯迅“俯首甘為孺子牛”的奉獻之心……其二,他樹立了“為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的崇高理想。 郭小川正是憑著這種崇高的理想、執(zhí)著的精神、開闊的胸襟和巨大的勇氣,積極投身于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建設之中,在不斷戰(zhàn)斗的同時,寫出了一流的詩歌。
最后,從形式上看,郭小川深諳詩歌形式的創(chuàng)造,不斷推陳出新,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實現了那個時代的美學理想。
樓梯體、散曲體、辭賦體、民歌體、新格律體、自由體、半自由體,等等,只要有助于詩的民族化和群眾化,郭小川都努力地嘗試過。 他不斷運用新的詩體形式,將抒情與哲理結合起來,對自我進行無情的剖析,把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對中國現代詩體建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在《致青年公民》中,他采用樓梯體;在《將軍三部曲》中,他采用散曲體;在《廈門風姿》中,他采用辭賦體;在《白雪的贊歌》中,他采用半格律體;在《致大?!分?他采用自由體;在《秋歌》中,他采用“信天游”的變體;等等。 他的探索最終形成了獨特的“郭小川體”——節(jié)奏表現多姿多彩,“或急促明快,或雄渾強勁,或沉著舒徐,或宣諭腔,或吟詠調,或節(jié)奏整飭均齊,或旋律大起大伏”。[30]“郭小川體”這種標志著郭小川獨特風格的藝術形式,常常把中國古典詩詞豐富嚴謹的結構、中國民歌樸素粗獷的手法和日常生活中生動簡潔的語言融合起來,把革命現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結合起來,形成了鮮明獨特、別開生面的風格,為中國新詩的發(fā)展增添了新鮮的血液。
魯迅曾說過:“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竟是戰(zhàn)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盵31]雖然郭小川有缺點,也寫過不夠出彩的作品,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優(yōu)秀。 作為一個“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他總是不斷地和自身的缺點、人性的弱點作斗爭;作為一名“時代的歌手”,他始終高唱著:
斗爭
這就是
生命,
這就是
最富有的
人生。[32]
郭小川是中國新詩的代表人物,創(chuàng)造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詩作。 他1950 年代的作品“整整教育了一代人”,1960 年代的作品更是“以其成功的探索贏得了人們由衷的喜愛”[33];他的詩如進行曲一般,令人鼓舞,催人奮進。 他帶著“戰(zhàn)士”與“歌手”的雙重身份,走完了“戰(zhàn)士兼詩人”的一生;雖然過早地逝世了,但他“獨戰(zhàn)的戰(zhàn)士”和“時代的歌手”的形象永遠留在人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