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按照民法學界的通說,民事權利能力制度來源于德國民法的技術創(chuàng)造。在古羅馬法時期的人格制度,與后來的民事權利能力制度并非相同,且是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標志,是一種特殊身份的象征。近代民法以來,才確立了“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始于出生、終于死亡,且人人平等”的法律制度與價值判斷,將所有的生物學意義上的人與法律意義上的人合二為一。廢除了奴役制度,確立了人格平等與尊嚴。那么為何在民事法律制度中,又會存在失權制度呢?立法者對不平等的有意運用,實際上涉及的是失權制度。嚴格說來,失權制度應被稱為“失能”制度,因為統(tǒng)一的能力制度建立后,剝奪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的制度被統(tǒng)稱為不能(Incapacidade)制度,至少在1865年的《巴西民法典草案》中如此。不過,剝奪行為能力被認為是對于心智不清和身體不能自主的事實狀態(tài)的認定,不具有懲罰性,因而,失能制度被限縮化,變成失權制度,即剝奪權利能力制度,但在有的情形下,剝奪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的界限難以劃清[1]。
從某個視角,可以將自然人的民事權利分為人身權和財產權(或者分為財產權和非財產權)。人身權又可以分為人格權和身份權。人格權包括一般人格權和具體人格權,身份權主要包括配偶權、親權和親屬權。財產權主要包括物權、債權、知識產權、股權和繼承權。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時代的變遷,進入網絡時代、信息時代、人工智能時代、大數(shù)據(jù)時代,會產生諸多新型(新興)權利,這需要法律做出謹慎而迫切的回應與確認。通常情況下,我們主張人身權實行非法定主義,主要指的是人格權是天賦的,因出生而當然獲得,并非神授,也不是某個政黨、某個組織或者政府恩賜給人們的。身份權則是人們通過后天行為,締結婚姻關系、生育子女而發(fā)生血緣關系、血緣關系與姻親關系的交織等而結成的倫理性權利。財產權主要是人們通過生產勞動、從事創(chuàng)作、交易、接受贈與、繼承、法定發(fā)生情形等方式而獲得。民事權利能力是自然人具有人格的法律標志,以此從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上升到法律意義上的人。立法者基于對社會秩序的控制和社會成員的馴化,創(chuàng)設了民事失權制度。
一般人格權主要指的是人格尊嚴、人格平等、人格獨立和人格自由。通俗講就是生而為人,被要求當做人來看待?,F(xiàn)代文明民主法治國家都廢除了奴役制度,不再存在等級身份社會中的人身依附關系。每個人不論其種族、出身、性別、職業(yè)、收入狀況、財富多寡、社會地位等現(xiàn)實差別,一律是平等的,擁有相同的人格尊嚴。顯然,人格尊嚴是不應被剝奪,也無法被剝奪的。盡管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仍存在現(xiàn)實的奴役制度,仍存在現(xiàn)實的奴隸(性奴、女奴),仍存在瘋狂的販賣奴隸現(xiàn)象,但這些罪惡而丑陋的現(xiàn)象是為現(xiàn)代民主法律制度所不容的。
就具體人格權而言,生命權因出生而獲得,隨死亡而結束,是一種正常的自然歷程,屬于最基本和最重要的人身權利,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和利益,怎么又可以被剝奪呢?
根據(jù)《聯(lián)合國人權公約》的規(guī)定:第一,人人有固有的生命權,這個權利應受法律保護。不得任意剝奪任何人的生命。 第二,在未廢除死刑的國家,判處死刑只能是作為對最嚴重的罪行的懲罰,判處應按照犯罪時有效并且不違反本公約規(guī)定和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的法律。這種刑罰,非經合格法庭最后判決,不得執(zhí)行。 第三,在剝奪生命構成滅種罪時,本條中任何部分并不準許本公約的任何締約國以任何方式克減它在防止及懲治滅絕種族罪公約的規(guī)定下所承擔的任何義務。 第四,任何被判處死刑的人應有權要求赦免或減刑。對一切判處死刑的案件均得給予大赦、特赦或減刑。 第五,對十八歲以下的人所犯的罪,不得判處死刑;對孕婦不得執(zhí)行死刑。 第六,本公約的任何締約國不得援引本條的任何部分來推遲或阻止死刑的廢除。
由此可知,在已經廢除死刑的國家,在任何情形下,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剝奪任何人的生命。在未廢除死刑的國家,剝奪自然人生命權的唯一方式是合格法庭的最后判決。其邏輯順序的展演應是:由立法機構召開會議,制定法律,規(guī)定何種犯罪行為,可能會被判處死刑;犯罪嫌疑人的行為觸犯了法律,在法庭接受審判;按照法律規(guī)定,依據(jù)案件事實,被判處死刑;司法警察人員執(zhí)行死刑。從最后的環(huán)節(jié)來看,表面上是某些司法警察人員直接剝奪了犯罪人的生命權。但如果往前倒著推演,最初的源頭實際上是立法機構的立法人員剝奪了他的生命權。如果立法機構的立法人員是民選的,代表了全體國民意志,實際上是全體國民剝奪了他的生命權。當全體國民都希望剝奪他的生命權時,他即使再哀求也無濟于事,這好像具有天生的正義性。但如果進一步追問,全體國民有權利運用自己的意志剝奪他人的生命權嗎?而且上述種種環(huán)節(jié),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是不是剝奪他人的生命權就變得非?;奶?、甚至荒謬和罪惡呢?比如立法機構的組成人員和立法會議本身出了問題,比如法庭組成人員和審判本身出了問題等等。這時,最終對別人生命權的剝奪,就是罪惡的。
身體權主要指的是身體結構本身的完整性,且他人不得惡意冒犯接觸權利人的身體。從現(xiàn)實性上考察,身體權又怎么能夠被剝奪呢?現(xiàn)代文明民主法治國家,已經廢除了酷刑,禁止殘害他人的身體。依據(jù)《聯(lián)合國人權公約》第七條的規(guī)定:任何人均不得加以酷刑或施以殘忍的、不人道的或侮辱性的待遇或刑罰。特別是對任何人均不得未經其自由同意而施以醫(yī)藥或科學試驗。
自由權主要指每個人在自我意志支配下,身體的自由活動(當然,在現(xiàn)實性上,每個人自由活動的程度受制于自己所擁有的生活資源的多寡)。自由權倒是可以被限制或者被剝奪。經法庭判決,可以被判處監(jiān)禁,甚至終身監(jiān)禁。
在傳統(tǒng)社會結構中,鑒于男女不平等,存在結婚后女方失去姓名權的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社會中,姓名權也無法被剝奪?;谏鐣F(xiàn)實及各種利益的考量,某些特殊人士的隱私權倒是可以受到部分的限制。
民法上的人格權與生俱來,既不可被他人剝奪,也不得由本人放棄。政府制定剝奪人格的法律被認為是一種違反自然規(guī)則的暴行,本人放棄人格則被認為是一種違反理性的無效行為。除了死亡之外,人世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導致人格的消滅。因此,人格是單個自然人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獨立存在的權利能力[2]。
身份權主要包括配偶權、親權和親屬權。如果把夫妻關系視為一種身份契約,那自然可以得喪變更。如果是基于血緣關系形成的親權,除非死亡,無論如何是無法割裂的,即使自己主動主張放棄血緣關系,也是無效且荒唐的。盡管血緣關系無法割斷,但某些國家的法律卻因特定事由的發(fā)生,可以剝奪父母的親權。親屬權是血親與姻親的交織而形成的倫理性權利,其血親的因素也無法割裂。
財產權可因生產勞動、創(chuàng)作、交易、接受贈與、繼承、法定發(fā)生情形等多種方式獲得。從分配正義的角度考察,生而為人,也應該天然獲得一定的物質財富,以保障自己的生存權。無奈在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中,一個人來到人世間,會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的資源和財富,早已被某些組織和他人瓜分完畢,且披著權利的外衣。即使按照法律規(guī)定與法庭判決,可以剝奪財產,但這兒也僅僅是被剝奪已有的財產而已,并未剝奪將來取得財產、創(chuàng)造財富的能力,或者說,并未剝奪將來的財產方面的民事權利能力。當然,如果是終身監(jiān)禁,即使具有取得財產、創(chuàng)造財富的能力,也只能淪為空談。絕大多數(shù)國家的民法典中有禁治產人的制度,對于意思能力欠缺的人,經利害關系人申請和法院宣告而被禁止管理和處分自己財產。禁治產人制度的設立,是民事行為能力的喪失,并非是民事權利能力的喪失。財產與人身是分離的,外在于人身而存在。其被剝奪從現(xiàn)實性上考察,從邏輯上分析,均是可行的。
民事權利能力一旦被剝奪,就意味著自然人法律標志的喪失,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存在物。出于社會治理的需要,羅馬法開創(chuàng)的剝奪身份或能力的制度為近現(xiàn)代的立法者沿用。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在高唱所有的法國人都享有民事權利的清平樂章的同時規(guī)定了民事死亡制度。盡管民事死亡制度在1854年遭到了廢除,但法國法并未放棄剝奪權利能力制度,不過把規(guī)訓的方式改得較為溫和而已[3]。
自然人因患疾病,可能會導致死亡、健康狀況顯著惡化、神志不清、心智喪失或衰弱、肢體殘缺不全等后果。從現(xiàn)實性上考察,疾病可能導致全部或部分喪失行為能力。自然人因患疾病喪失生命的,其民事權利能力隨之消亡。自然人若因疾病或者受到傷害處于植物人狀態(tài),生命猶存,其生命權猶值保護,身體權仍應被尊重,保持身體結構的完整狀態(tài)。由于其幾乎喪失全部的意識,無任何獨立意志可言,身體也無法自主行動,自由權就處于真空的境地。其姓名權、肖像權、隱私權等具體人格權盡管并未消失,但對此類權利的保護,更大意義上是在為了植物人近親屬利益的考量,或者期待植物人有朝一日重新蘇醒,這些權利再度“恢復”。在現(xiàn)實性上,其與對死者姓名、肖像、隱私的保護主要是為了死者生前近親屬的利益一樣,并無二致。當然,也有學者認為死者也享有一定的民事權利能力,恰如認為胎兒也享有一定的民事權利能力一樣,是一種延伸保護。楊立新教授認為我國《民法總則》將胎兒、死者、設立中的法人和清算中的法人規(guī)定為部分權利能力人,改變了我國民事主體權利能力的單一結構,形成由完全民事權利能力和部分民事權利能力構成的民事權利能力復式結構,即民事權利能力并非只有完全民事權利能力一種狀態(tài),同時也存在部分民事權利能力的狀態(tài)[4]。完全民事權利能力與部分民事權利能力的二分法目前在德國民法學界已成通說,認為死者完全喪失了民事權利能力,但死者享有一定的法益。但從現(xiàn)實性上考察,無論是權利還是法益,均與死者無關,更多的是出于對死者生前遺族的利益保護。
自然人若患精神類疾病,無獨立的意志,處于無行為能力狀態(tài),其民事權利能力仍應受到尊重與周延保護。即使無法按照自我意志自由活動,或者不知自由為何物,出于對人權的積極保護,其自由權也應和正常人一樣享有。其他人身權利自然也不受影響。自然人若患疾病或其他遭遇,身體殘缺不全的,其身體權應附著在現(xiàn)有的殘缺的軀體上,身體權從法律意義上,仍是圓滿的狀態(tài)。該自然人有權利保持現(xiàn)有軀體的完整性,不得侵害其殘缺的軀體,未經允許,不得惡意冒犯接觸其身體。
因患病而導致的民事權利能力或民事行為能力的減損,只不過是自然規(guī)律的顯現(xiàn)在法律制度上的回應,并非是法律制度刻意設計的主動剝奪。但在某些情況下,法律制度也會有意設計加以限制。如患麻風病未經治愈或患其他在醫(y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者禁止結婚?;加邪滩?、淋病、梅毒等疾病,患有精神分裂癥、躁狂抑郁型精神病以及其他重型精神病,未治愈前不能結婚。性器官發(fā)育異常,不能性生活,且無法矯治者不宜結婚。上述情形,就表現(xiàn)為因患特殊疾病,立法上剝奪了或限制患者的婚姻權利,無法享有配偶權等身份權。當然,因性器官發(fā)育異常而無法性生活的,屬于身體的天生缺陷,導致性生活權利的天然喪失。
違法不僅意味著對他人權利的侵犯,也包含著對社會秩序的破壞或蔑視。因違法而被剝奪權利,是對違法人的懲罰,也是對受害人的一種救濟與撫慰,同時能起到維護社會秩序的作用,這里包含有報應正義、矯正正義、社會整體正義的思想。自然人因違法而被剝奪或喪失部分權利能力,幾乎是法治國家一致的選擇。
刑事責任不同于民事責任,主要是對違法犯罪人的懲罰。通過刑罰的方式,禁止、減少犯罪人再次實施犯罪。“刑罰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殘折磨一個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業(yè)已犯下的罪行……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guī)誡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轍”[5]。盡管在某種意義上,侵權法與刑法有某些相同之處,都是預防、減少、禁止違法行為,并尋求違法行為的法律依據(jù)。在這一點上,侵權法與民法中的物權法、契約法有著本質的不同。物權法、契約法是鼓勵人們創(chuàng)造財富、鼓勵人們進行財富的交換,促進生活的發(fā)展和人們的福祉。但侵權責任也隨著文明進程的演化,從處罰最終轉向了補償,且僅僅是財產補償。將刑罰功能部分交給了公權力。刑事責任不僅包括財產方面的懲罰,更多是對自由的拘束,甚至是對生命的剝奪。
犯罪人被剝奪生命之后,其民事權利能力自然消失。犯罪人被剝奪自由之后,服刑期間,其自由權因承擔刑事責任而喪失。然而,其他方面的民事權利,如婚姻家庭方面的權利、性生活方面的權利、生育的權利和自由等,是隨之被剝奪了?還是因為在監(jiān)獄服刑而無法實際享有?這在各國的立法例中有所不同?!兑獯罄谭ǖ洹穼τ?年以上有期徒刑和無期徒刑的犯罪人,仍保留人身和家庭方面的行為能力;仍享有生育的權利,可以通過人工采集精子的方式生兒育女。美國的法律制度則否定犯罪人服刑在押期間的生育權,在押期間必須停止各項基本的自由,認為生育權與監(jiān)禁是完全相違背的。
在美國,性犯罪被視為僅次于謀殺的重罪。1996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簽署聯(lián)邦《梅根法》。根據(jù)該法律的規(guī)定,性犯罪者在刑滿釋放之后,進入一個社區(qū)生活之前,必須向所在地的執(zhí)法機關登記,并將其個人信息資料向社會公眾公布。而且,性犯罪者如果離開居住地,搬到別的地方生活和居住,也面臨著同樣的處境。在新的居住地,性犯罪者登記自己的個人信息(如居住地址、駕照號碼、體貌特征等),警方會通過網絡將上述信息向社會公眾予以公布。這意味著性犯罪者實際上可能會因為《梅根法》終生被限制自由。為了保護鄰人的安全,尤其是年幼女孩的安全,《梅根法》顯然限制了性犯罪者的隱私權、自由權、肖像權,其鄰人會刻意與其保持適當?shù)木嚯x與高度的警惕。性犯罪者可能余生再也無法融入正常的社會生活,搭建正常的人際關系,在孤獨、落寞、抑郁中度過余生。該法的目的顯然是為了保護父母在安全與愛的環(huán)境中撫養(yǎng)自己子女的權利。這其中蘊含的既是預防性犯罪者重新犯罪(性犯罪者往往會屢次實施該類犯罪,性犯罪成癮,甚至終生難以戒除),也是權利的沖突和限制,犧牲了性犯罪者的權利。通過立法的形式,對性犯罪者的某些權利予以剝奪或者限制。在許多國家,強奸或者猥褻未成年人都被視為重罪,對性犯罪者甚至實施化學閹割。如韓國、法國、波蘭、美國的部分州是強制實施的,德國、瑞典、瑞士等國家是自愿實施。這顯然是對該類罪犯性生活權利,甚至是生育權的剝奪,同時其身體權、健康權也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實施化學閹割,其目的在于對未成年人,尤其是未成年女性的性權利、身體權、健康權、人身安全的保護,進而剝奪或限制了性犯罪者的某些民事權利。
在日本的民事法律制度中,設有停止親權或親權喪失制度。如果認為年幼兒童的生命或者身體將會受到重大影響,而因父母不同意或親權人反對,兒童得不到有效治療進而會損害孩子的利益時,可以停止或者剝奪父母的親權。此時,國家公權力扮演了兒童父母的角色,干預了失職的父母,以增強對兒童的保護。父母親權的喪失是以虐待孩子、惡意遺棄孩子的違法行為作為前提和基礎的。法國、德國等國家已經建立起了“子女本位”的親子法體系。父母在離婚、非婚生子女的認領、親權的實現(xiàn)方式等諸多方面必須全面切實考慮子女的利益,如果出現(xiàn)了漠視、侵犯子女利益者,國家公權力可以進行干預,撤銷父母的親權或使其親權喪失。
刑事從業(yè)禁止制度無論被認為是一種資格刑,還是屬于保安措施,均產生了剝奪民事權利、限制從業(yè)自由的實際效果。該制度的主要目的是預防犯罪、維護社會秩序、防止犯罪人重新進入特定職業(yè)領域。無論出于何種目的考量,現(xiàn)實中是通過對行為人剝奪權利、限制自由達到的。對于不承擔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予以實施的強制醫(yī)療,對于吸毒人員的強制戒毒,也是對行為人自由的剝奪,使行為人處于某種失權狀態(tài)。終身禁駕屬于行政處罰,其實際效果也是剝奪了行為人駕駛的資格和自由。在某些西方國家,禁駕是一種承擔刑事責任的刑罰方式。在食品安全領域,從事食品加工生產的企業(yè)和個人,如果發(fā)生惡意侵權行為,則面臨“終身退市”的制裁,永遠被剝奪了從事食品生產經營活動的權利。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因經濟犯罪,或者嚴重不良經營記錄,也會在一定時期內,被剝奪擔任公司高級管理人員的權利能力。有的失權是終身失權,有的失權則是一定時期的失權。無論何種類型,均是因違法犯罪導致的權利被剝奪。
每個人存活在人世間,且是生活在擁擠的人群里。每個人賴以存活的基礎是其本人所擁有的生活資源(人身資源和財產資源)。人與人之間的生活資源又彼此相連,互相交織在一起,仿如無數(shù)個孤島,卻又因水相連,構成一個個彼此獨立而實際統(tǒng)一的整體。
如果一個人長期下落不明,音訊全無,生死不定,那么其生活資源,與其關系最為緊密的其他人的生活資源,乃至某個局部區(qū)域的社會秩序均處于一種緊張的無序狀態(tài)。法律創(chuàng)設了宣告失蹤和宣告死亡制度,便是對長期下落不明者、與其關系緊密的其他人的生活資源予以考量和利益平衡的結果。宣告失蹤制度的本旨是為了保護失蹤人的財產利益,由他人代為保管,并非對失蹤人權利和權利能力的剝奪。而宣告死亡制度,卻是為了保護其他人的利益。某人被宣告死亡后,發(fā)生同真實死亡相同的法律效果,盡管其可能并未真實自然死亡。其財產變成遺產,由繼承人加以繼承。假如被宣告死亡人并未真實死亡,仍然存活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其當然享有民事權利能力,一如既往地保有人身權利,繼續(xù)創(chuàng)造物質財富并得以享有。然而,其原本的財產卻被繼承,發(fā)生了財產權利的變動,財產權變相地被剝奪了。其原有的婚姻關系自行消亡,其配偶可以締結新的婚姻關系。其未成年子女可以被他人合法收養(yǎng),形成新的親權關系。這無異于是對其配偶權和親權的剝奪。
盡管多年后,假如被宣告死亡人重新出現(xiàn),回歸原地,也已經物人兩非,恍若隔世。被他人繼承的財產,可以歸還。其配偶若無締結新的婚姻關系,其原有的婚姻關系自行恢復。被他人合法收養(yǎng)的未成年子女,仍可自愿解除收養(yǎng)關系,與其恢復親子關系。但其原來的配偶權、親權卻在某個時間階段被真實剝奪過。假如其配偶已經締結了新的婚姻關系,又不愿離婚,與其復婚;其未成年子女不愿意解除新的合法親子關系,那么其原有的配偶權、親權,就因被宣告死亡而永遠被剝奪了。當然,其也可以締結新的婚姻關系,生兒育女,重新享有新的配偶權、親權。
現(xiàn)代法治國家的一項基本價值判斷便是對公權力的制約與對民眾私權利的保護。享有公權力的特定公職人員,其權力來源于法律的授權,公權力組織的職能依賴于公職人員的活動得以展現(xiàn)。公權力組織的設置、公職人員的活動,其根本宗旨在于維護社會公共利益,促進全體民眾的福祉,充當民眾的“守夜人”。自由社會所奉行的宗旨在于權力的行使須盡可能符合透明原則,至少在謙抑意義上所假定的權力運行之合法性不應建立在系統(tǒng)性謬誤的基礎之上[6]。公職人員負有特殊的職責,其民事權利相對于一般民眾而言,應有所克減或減損。尤其是在行使權力的公務活動中,其某些民事權利應當被予以限制,比如隱私權。同時,其個人財產信息應予以公開,并進行登記公示。其婚姻家庭狀況、子女、重要親屬信息也應透明。從對權力監(jiān)督的視角來觀察,尤其是隨著網絡的普及和輿論監(jiān)督的興起,國家公職人員的名譽權與民眾的監(jiān)督權之間形成一定的張力。在某些特定情形下,國家公職人員的名譽權被適當限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應得到法律的認可。
某些藝體影視明星等公眾人物的某些民事權利是否也應當予以限制,涉及到這些公眾人物的權利與普通民眾利益的平衡。從美國法律制度開始,公眾人物負有容忍義務。其容忍義務,反映在民事權利領域,應包括肖像權、隱私權、名譽權等。很多情形下,公眾人物的隱私恰恰是滿足民眾好奇心、獵奇心、精神放松與愉悅的源泉。公眾人物在肖像權、隱私權、名譽權等領域的容忍義務,或者是此類權利的減損,除了滿足公眾的好奇心理之外,尚起到保障新聞媒體的監(jiān)督,保障民眾言論自由,以及公眾人物自身尋求關注進而保持其公眾人物地位的需求。
權利之間經常發(fā)生沖突,進而導致對他人權利的限制或剝奪,以求得權利的和諧相處與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正常情形下,發(fā)生沖突的權利均屬法定的權利,故而權利之間并無對錯之分,只不過根據(jù)當時的情形,應判斷哪種權利更應得到優(yōu)先保護而已。如新聞采訪報道自由權對民眾肖像權、隱私權的限制。消防車輛、急救車輛在通行時,普通民眾的私家車輛應予以避讓,對普通民眾通行權的限制。在知識產權,尤其在專利、商標領域,與在先權利相沖突的在后權利,在使用方法上會受到一定的限制。在夫妻雙方之間也會發(fā)生生育權的沖突,如丈夫主張生育權,妻子主張不生育權(生育權暗含著不生育的權利),則妻子的不生育權應當被限制,否則,丈夫可以主張解除婚姻關系。被限制權利方負有容忍義務,行使權利方獲得了優(yōu)先地位。比如,一位饑寒交迫、瀕臨死亡的乞丐從一家面包店里偷走一塊面包充饑,使自己得以存活。這時乞丐的生命權與面包店老板的財產權發(fā)生沖突,法律保護了乞丐的生命權,剝奪了面包店老板對這塊面包的財產權,屬于緊急避險??傮w上,在權利的沖突與限制中,人們應秉持一些基本原則和價值判斷。人身權利優(yōu)先于財產權利,當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發(fā)生沖突時,人身權利具有優(yōu)位性。在人身權內部,生命權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與利益。在先的權利優(yōu)先于在后的權利,消極的權利優(yōu)先于積極的權利。但從另外的視角,也有民法學者認為財產權更重要。中國政法大學張俊浩教授認為財產權更重要,財產權中的物權更重要,物權中所有權最重要,沒有財產即是無產者,是奴隸。恰如他認為民法的本位始終是而且一直是權利本位,不存在義務本位和社會本位時期[7]。北京大學法學院尹田教授從廣義的財產理論出發(fā),也認為“無財產即無人格”[8]。
有時也會發(fā)生法定權利與習慣權利的沖突。在我國西南地區(qū)某些偏遠地方,仍保留著一些特殊的風俗習慣?!澳赣H改嫁后,就跟孩子成了兩家人,不再聯(lián)系?!奔锤募藓蟮哪赣H有不撫養(yǎng)和照顧自己的孩子的一種“權利”,也是對其應有法律義務的免除。我們很難對這樣一種習慣權利是否具有正當性做出判斷,但這樣一種習慣權利同法律規(guī)定的子女有獲得父母撫養(yǎng)的法定權利產生沖突。在這樣一種習俗面前,母親的法定義務被免除了,子女的法定權利被剝奪了[9]。絕大部分大陸法系國家的民法中均規(guī)定:有法律者依法律,無法律者依習慣。按照我國的法律規(guī)定,撫養(yǎng)教育未成年子女是父母的法定義務,未成年子女也有要求父母撫養(yǎng)的法定權利。我們應當秉持基本的法律理念:善良的風俗習慣應獲得法律的承認、尊重和保護;侵犯、剝奪或限制他人權利,尤其是人身權利的風俗習慣應得到法律的限制,并逐步加以摒棄。
公權力與民眾私權利的沖突有時是正常存在的,在特定情形下,允許對民事權利加以限制,甚至剝奪。如警察在抓捕犯罪嫌疑人過程中,無過失對犯罪嫌疑人造成的身體傷害,對其自由的拘束,甚至在法定情形下對其擊斃。國家在遭遇緊急狀態(tài)時,如戰(zhàn)爭、國家災害、公共緊急狀態(tài)等,這時國家公權力優(yōu)位于民眾私權利??梢詫γ癖姷乃綑嗬M行限制,甚至是一定程度的剝奪。但有時公權力也會對私權利造成非法侵害、非法剝奪。如在房屋拆遷過程中,有時并非為了公共利益,對民眾的房屋予以強制拆遷、暴力拆遷,就是對民眾房屋財產權的野蠻剝奪。有時一些利益集團為了該集團的商業(yè)利益,以公共利益之名飽私欲之實,強行剝奪了民眾的私有財產權,卻披著公共利益的合法艷麗的外衣和偽裝。馴服公權力,將其關進制度的籠子里,仍然任重而道遠。
民事權利能力制度的本旨是將生物學意義上的人上升到法律意義上的人,維護所有人的人格尊嚴,廢除奴役制度和人身依附的不平等身份關系。出于對社會公共秩序和公共利益的維護,對他人權利的保護,立法者有意利用不平等的手段,確立了失權制度。自然人因患疾病,其民事權利能力自然減損,法律制度做出了積極的回應。自然人因違法犯罪行為,基于對其懲罰,防止其刑滿釋放后繼續(xù)危害社會或他人,也剝奪了其某些權利。自然人因長期失蹤,其原有的生活資源、與其關系密切人的生活資源處于緊張的無序狀態(tài),為了利益的平衡和有序的生活,也可以剝奪其某些民事權利。從事特殊職業(yè)的群體,尤其是國家公職人員、藝體影視明星等公眾人物,基于他們享有的公權力或者一種利益平衡,也限制了他們的某些權利。民事權利之間也會發(fā)生沖突,相互沖突的權利并無對錯之分,只不過應根據(jù)當時的情形,判斷哪種權利更應該得到優(yōu)先保護而已。失權制度的本旨既是國家對社會成員加以管理和控制的手段,也是在權利的沖突中,犧牲了某些人的權利,保護了其他人迫切急需保護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