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愛華

(華北水利水電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紅樓夢》開篇以甄士隱和賈雨村來敷陳“真事隱去”“假語村言”之大義，甄、賈二人的交往活動之地卻不在榮寧二府的故里金陵和現(xiàn)居地京都，而是在姑蘇的閶門。姑蘇以其深厚的歷史底蘊和獨特的文化精神，浸潤著《紅樓夢》的思想內(nèi)涵和人物形象，在《紅樓夢》中有重要的地位和意義。

一、以姑蘇甄士隱父女的經(jīng)歷敷演大義

《紅樓夢》第一回中，空空道人看到女媧煉石補天之棄石被一僧一道攜入人間的一番經(jīng)歷后，決定“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看石上是何故事”(1)本文中《紅樓夢》之引文均見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皆不再出注。。若從小說的敘述次序來看，此后就應(yīng)該展開故事的主要內(nèi)容和人物事跡，但是作者沒有順勢敘述這塊石頭下凡后的遭遇和其主要的生活之所“都中”或“金陵”，而是把目光轉(zhuǎn)到“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姑蘇閶門，及住在十里街仁清巷的甄士隱和暫居葫蘆廟的賈雨村。

姑蘇即蘇州，以姑蘇稱之，暗含了它悠久的歷史和深厚的文化積淀。相傳大禹治水時有個名為“胥”的人因治水有功被封到此地，遂稱“姑胥”。春秋時期以蘇州為中心的吳國已相當發(fā)達。唐代以后中國經(jīng)濟重心南移，蘇州商業(yè)和手工業(yè)已頗為繁榮。宋代已有“蘇湖熟，天下足”[1]的諺語流傳。明朝中后期，蘇州的經(jīng)濟地位已極為重要，郎瑛在《七修類稿》中說：

諺曰：“上說天堂，下說蘇杭。”又曰：“蘇湖熟，天下足?！苯庹咭院淮诤迹且?。……蘇自春秋以來顯顯于吳、越，杭惟入宋以后繁華最盛，則蘇又不可及也，觀蘇杭舊聞舊事可知矣。若以錢糧論之，則蘇十倍于杭，此又當知。[2]

清代的蘇州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底蘊深厚，是曹雪芹眼中真正的富貴風流之地。因此，《紅樓夢》開篇把目光投向這里，是想通過住在此處的甄士隱和賈雨村來展現(xiàn)充滿勢利人情的炎涼世態(tài)。

(一)甄士隱的經(jīng)歷蘊含作者對炎涼世態(tài)的深刻感悟

甄士隱雖身處繁華熱鬧之中，卻是一個性情恬淡之人，“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說明在作者眼里，甄士隱在某種程度上就成為姑蘇文采風流的代表人物。甄士隱的價值取向和生活態(tài)度與賈寶玉如出一轍，賈寶玉厭惡追求功名利祿的仕途經(jīng)濟之學，人生之樂亦是“或讀書，或?qū)懽?，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

甄士隱年過半百，僅有一女英蓮，而英蓮又在四五歲時丟失。隨后甄家接二連三遭禍，家被火燒，投靠岳丈，又被哄騙，家產(chǎn)殆盡，受盡白眼。甄士隱備嘗世情冷暖，被跛足道人的《好了歌》驚醒，終于明白富貴繁華終究是一場空，進而大徹大悟，跟隨道人離家。甄士隱由富到貧遍歷勢利人情的際遇，仿佛就是后來賈家由大富大貴到落魄后的一系列過程的預演，是作者對炎涼世態(tài)的真切感悟和冷靜表白。

從甄士隱夢入太虛幻境聽到一僧一道談?wù)搶汍烨笆缾矍樯裨挕⒛慷脤⒁眯谓凳赖耐`寶玉，以及其不受世俗左右的個性和反差極大的人生經(jīng)歷來看，甄士隱是賈寶玉形象的前身(2)詳見徐繼文《“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暗示》(《鄂州大學學報》1996年第4期第63頁)，該文從“甄士隱與賈寶玉同午夢、同見太虛幻境對聯(lián)、家敗同因禍起、同出家、同向太虛幻境銷號”等方面指出，甄士隱就是賈寶玉。，他的作用是預演賈家的衰變。

在世態(tài)炎涼面前，曹雪芹深感無奈，只能以前代的名賢為榜樣，尋找精神寄托。在冷子興和賈雨村的對話中，曹雪芹道出了他心中的理想境界。為了說明賈寶玉是正邪相搏孕育而來的人物，賈雨村舉了一系列“易地則同之人”，其中有才子、帝王、書畫家、優(yōu)伶、娼妓等，其中的男性文人，排在前三位和后三位的分別是許由、陶潛、阮籍和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前三位以隱為要，后三位則以特立獨行著稱。這也許就是曹雪芹對無奈世俗的一種態(tài)度：不愿同流合污，要么隱于山林，要么縱情才華。甄士隱和賈寶玉的人生態(tài)度和個性追求正是這一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

(二)甄英蓮的遭遇是封建時代女性悲劇的典型體現(xiàn)

與其父甄士隱相似，甄英蓮也是個帶有符號性的人物。從她“禍起”丟失，到最后含悲離世，她的身上折射出封建時代女性的悲劇命運。癩頭和尚念的“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四句詩，不僅預示了甄英蓮在元宵節(jié)丟失及其后坎坷的命運，還是賈家最終在元宵節(jié)后家敗人散的預兆。

英蓮生于富裕人家，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一個無意之失，使她從此跌入苦難。這個看似偶然的悲劇，其實是封建時代女性悲劇的縮影?！敖鹆晔O”中的其他女性雖然沒有像英蓮那樣有丟失的經(jīng)歷，但一樣逃不出悲劇的人生。她們或如元春被作為富貴的籌碼送入宮廷，失去天倫之樂而備受煎熬；或如迎春被父親變相賣掉，出嫁后受折磨致死；或如李紈在喪夫之后完全封閉自己，拋棄一切個人情欲……甄英蓮的遭遇，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女性悲劇的典型體現(xiàn)。

因此，姑蘇人氏甄士隱與其女英蓮身上體現(xiàn)了《紅樓夢》基本的創(chuàng)作情感：在姑蘇這個富貴風流之地，誕生了作者心中理想的男性士人典型、最具文人氣質(zhì)的隱士——甄士隱，甄士隱落魄后的遭遇就是當時的一幅世態(tài)風情畫；甄英蓮的悲慘命運是封建時代女性悲劇人生的典型體現(xiàn)。

二、以姑蘇“雙玉”隱含濃郁的吳文化與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理想

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釵”冊頁時，警幻仙子解釋“金陵十二釵正冊”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將地域范圍劃定在一個?。坏珜氂裾J為“金陵極大，怎么只十二個女子”，又將范圍縮小到省府金陵。但很明顯，“金陵十二釵”冊頁里的女性不全是金陵人。如秦可卿和襲人是京都人，晴雯則不知自己的家鄉(xiāng)父母，尤其是正冊里的黛玉、妙玉與副冊中的英蓮則明確點明為姑蘇人。相比較而言，這三位姑蘇女子中，在“雙玉”(黛玉和妙玉)身上都體現(xiàn)出濃郁的吳地文化色彩，承載了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理想。

(一)黛玉生日的設(shè)定隱含濃郁的吳文化與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理想

林黛玉之所以成為“金陵十二釵”之首，與她獨特的個性和出眾的文采關(guān)系密切。從根本上來看，林黛玉是作者在具有濃郁歷史傳統(tǒng)的吳文化浸潤下塑造出來的形象，曹雪芹對其生日的設(shè)定就包含了深厚的吳地風俗，以及作者用此地習俗所承載的創(chuàng)作理想。

中國人對生日非?？粗?，認為生日與一個人的婚姻、前途、命運密切相關(guān)，《紅樓夢》中也體現(xiàn)出這一點。如王熙鳳請劉姥姥為自己女兒取名，道出了王熙鳳對巧姐生日七月初七的擔憂；王夫人點出了“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個當時流行的說法。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說：“生日自身還是命運的期待和生命的自省的時間契機。生日的文化內(nèi)涵的多義性，為敘事文學對它的描寫提供了豐富多彩的可能?！盵3]171在敘事文學和虛構(gòu)的文學形象中，節(jié)日常常作為人物活動的背景得到具體的描述和展示，而生日相對來說比較模糊，大都不會點明是哪一天，如果在作品中點明某人的生日，這個生日常常被賦予深刻的內(nèi)涵。

《紅樓夢》中不僅有大量的關(guān)于生日內(nèi)容的描寫，而且對主要人物的生日也都或明或暗地做了界定。如《紅樓夢》第2回，由冷子興點出元春正月初一出生；第22回，通過王熙鳳之口點明薛寶釵的生日為正月二十一；第26回，由薛蟠自己道出其生日為五月初三；第42回，由王熙鳳點出巧姐七月初七的生日；第43回，以眾人為王熙鳳攢金慶壽指出其生日為九月初二；第62回，借探春和襲人對話說出王夫人是三月初一，賈璉為三月初九，林黛玉為二月十二日，以及平兒、寶琴、岫煙與寶玉同日生日；第70回，以林黛玉建桃花社為由說明探春生日在三月初三；第71回，點出賈母是八月初三生日；等等。與其他古典小說相比，《紅樓夢》對生日的具體界定和敘述方式都是非常少見的。其他作品敘述人物形象的生日大多是為了展示慶賀的場面，而《紅樓夢》不僅寫出了不同人物過生日的各種方式和狀態(tài)，還在給人物形象確定出生日期的構(gòu)思中融入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

古人極為重視節(jié)日以及每月中的特殊日期如初一、十五等，《紅樓夢》中人物的生日就具有非常鮮明的地域和民俗特色。如元春因生日是正月初一而被公認為“娘娘命”，探春的三月初三是人們郊游踏青聚會的上巳節(jié)，巧姐的七月初七是七夕節(jié)。除了這些明顯的日子，還有一些生日看似平常實際在當時當?shù)貐s是非常流行的節(jié)日，如林黛玉的生日二月十二就是蘇州一帶非常富于美感的日子——花朝節(jié)，具有濃烈的吳文化特色。

關(guān)于花朝節(jié)的具體時間，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說法不一。南宋吳自牧《夢粱錄》“二月望”條說：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jié)，浙間風俗，以為春序正中，百花爭放之時，最堪游賞，都人皆往錢塘門外玉壺、古柳林、楊府、云洞，錢湖門外慶樂、小湖等園，嘉會門外包家山王保生、張?zhí)镜葓@，玩賞奇花異木。[4]

在南宋，為了和八月十五的月夕節(jié)相對照，浙江以二月十五日為花朝節(jié)，但這個節(jié)日在當時并沒有統(tǒng)一的時間。據(jù)清代袁學瀾的《吳郡歲華紀麗》載：

世言花朝月夕，在春秋之中，以二月半為花朝，以八月半為月夕，宋制，守土官于二月十五花朝日出郊勸農(nóng)。洛陽風俗，則以二月二日，今吳俗以二月十二日為百花生日，蓋本《翰墨記》《誠齋詩話》《宣府志》之說也。是日，閨中女郎為撲蝶會，并效崔元微護百花避風姨故事，剪五色彩繒，系花枝上為彩幡，謂之賞紅?；⑶鸹ㄞr(nóng)爭于花神廟陳牲獻樂，以祝神釐，謂之花朝，是時春色二分，花苞孕艷，芳菲醞釀，紅紫胚胎，天工化育，肇始于茲，故俗以是日晴和，占百果之成熟云。[5]

由此可知，宋代不同地方的花朝節(jié)設(shè)定的時間是不一致的。中原的洛陽是二月二，有些地方是二月十五，而吳地則是二月十二。雖然各地花朝節(jié)的時間不一，但農(nóng)歷的二月份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jié)，最適合人們出游賞玩，因此特別受到文人的喜愛。在清代，蘇州沿用當?shù)嘏f俗，將花朝節(jié)固定在二月十二日，花朝節(jié)成為一年中的重要節(jié)日之一。

嘉慶道光年間的蘇州文人顧祿有一部關(guān)于蘇州歲時風俗的著作《清嘉錄》，在“二月”中列有“百花生日”一條：

十二日，為百花生日，閨中女郎剪五彩繒黏花枝上，謂之“賞紅”?；⑶鸹ㄉ駨R，擊牲獻樂以祝仙誕，謂之“花朝”。蔡云《吳歈》云：“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萬紫千紅披錦繡，尚勞點綴賀花神。”[6]74

顧祿在按語里對花朝節(jié)的來歷做了詳細介紹，之后又列了“二月十二”一條，介紹當?shù)厝说牧餍杏^念：“土俗以十二日天氣晴朗，則百物成熟，諺云：‘有利無利，但看二月十二?！盵6]75由此可見，二月十二在蘇州一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jié)日，既是仕女游玩娛樂的佳日，也是農(nóng)民渴望豐收的關(guān)口。林黛玉本是姑蘇人氏，而她的生日花朝節(jié)，“吳地也叫‘花神生日’，或‘花王生日’”[7]。從這個角度上看，曹雪芹極有可能是根據(jù)蘇州一帶風俗而將黛玉生日確定為這一天的?！都t樓夢》注重以花喻人，第62回眾人給寶玉慶生時，通過掣簽作樂之游戲?qū)⒅饕耘c百花的關(guān)系做了直白的總結(jié)。從表面上看，寶釵是花魁——艷冠群芳的牡丹花，但如果從同在此回才點明黛玉生日的寫作安排來看，出生在花朝節(jié)的黛玉才是曹雪芹心中真正的花王，是《紅樓夢》中所有女性形象的靈魂人物。

古人常將“花朝”“月夕”相伴而談。吳自牧《夢粱錄》載，南宋時期杭州以二月十五日為花朝節(jié)，就是為了和八月十五的月夕節(jié)相對。曹雪芹把黛玉的生日安排在花朝節(jié)，也有暗示其命運的作用，這個“花朝”和“月夕”仍有暗合的關(guān)系?！都t樓夢》第76回，中秋之夜黛、湘聯(lián)詩，黛玉所吟的“冷月葬花魂”應(yīng)是她在月夕節(jié)時早逝的暗示。林黛玉生于花朝，亡于月夕，花和月都是她人生的重要事物。月夕之夜，《紅樓夢》中的花魂花神消亡，作者對文采風流消散的痛惜之情都蘊藏在一個“葬”字里。

“作為生日的獨特的時間刻度，不僅給敘事提供某種命運感，提供話題和詩料，而且還常常展示了一個以生日主人為中心的人生世界?！盵3]173雖然曹雪芹對封建時代女性的悲劇命運都寄寓了深深的同情，對女性的才華予以充分的肯定，但能綜合體現(xiàn)他創(chuàng)作理想的，是在花朝節(jié)出生如同花神降世的黛玉。如果說賈寶玉折射的是在清代文化高壓政策下不受八股取士約束仍保有個性的男性士人的話，那么林黛玉就是不愿被封建禮教同化而仍堅守高潔品格的文人典范和不愿才華受壓制的才女代表。她身邊的草木飛鳥都是作者創(chuàng)作理念的表達，瀟湘館的種種事物與林黛玉孤標傲世的個性和未經(jīng)世俗沾染的文人氣度融為一體：竹子是她高潔品格和文人精神氣質(zhì)的外化，梨花傳達了她的純潔品性，芭蕉代表著她的落寞情懷，鸚哥預示著她幽閉的狀態(tài)，燕子表達了她對美滿愛情的渴望。在她身上，作者寄托的是中國優(yōu)秀文人的詩情才氣、高潔的情操、孤傲的個性以及備受壓抑的生存狀態(tài)，體現(xiàn)了作者最主要的創(chuàng)作理想。黛玉的早逝，是作者對保有個性的文人在當時社會沒有立足之地的哀悼，代表了他最深的悲痛。

(二)通過妙玉進一步展現(xiàn)姑蘇文人的文采

為了進一步展示姑蘇文人的風流文采以及當時社會對文人個性壓制所造成的悲劇，曹雪芹又塑造了一個與林黛玉極其相似的人物形象——妙玉。在“金陵十二釵”中，妙玉的身世極為模糊，在第18回元春省親前通過賈府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介紹了她的來歷：“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發(fā)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服侍。文墨也極通，經(jīng)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p>

妙玉和黛玉有很多相似之處。兩人都是父母早亡、才貌俱全、自幼多病且難以治愈，只不過兩人在生存過程中做了兩種不同的選擇。面對黛玉的不足之癥，林如海夫妻沒有聽從癩頭和尚的出家建議，而是以藥養(yǎng)生；妙玉父母則將她送入空門，自行修煉。黛玉和妙玉這兩個自幼受吳文化熏陶的女性，都具有與明朝“吳門四家”相似的氣質(zhì)和才情。她們不受世俗的約束，盡情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一個敢愛敢恨，一個以潔抗?jié)?，雖都讓賈府的某些人覺得可厭，但也贏得了能真正賞識其品格的賈寶玉的尊重。她們二人雖交流不多，卻互為知己。在劉姥姥跟隨賈母進櫳翠庵之時，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團上，暗示兩人關(guān)系匪淺。第63回，寶玉在生日當天收到妙玉賀帖不知該如何回復時，首先想到的是請黛玉幫忙，可見在寶玉心中，黛、妙二人精神有相通之處。第76回凹晶館聯(lián)詩，妙玉指出湘、黛的悲涼之句后，黛玉請妙玉續(xù)詩收尾，妙玉爽快答應(yīng)。因此，妙玉的出現(xiàn)不僅補充、提示黛玉的某些性格特征，而且進一步展示了蘇州文人才華橫溢的特點。

三、姑蘇在《紅樓夢》中地位重要的原因

在作者眼中，蘇州“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在這里，不僅有黛玉、妙玉一類的才女，而且其他與文化相關(guān)的事物也是最好的。如為迎接元妃省親裝點大觀園而需要的“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都要到姑蘇去辦；在大觀園里撐船的是“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被視為“價則無限”的“慧繡”亦是精于書畫的姑蘇女子慧娘所繡。

《紅樓夢》之所以表現(xiàn)出對姑蘇文化的向往和重視，與明清時期蘇州經(jīng)濟的繁榮、吳文化的發(fā)達和曹雪芹的個人經(jīng)歷都有密切的關(guān)系。

蘇州歷史悠久，文化氣息濃郁。唐代徐堅的《初學記·江南道》載：“蘇州為吳泰伯之墟。泰伯卒，仲雍立，傳國至曾孫周章。武王克殷，因而封之也?！盵8]泰伯讓位其弟的德行影響深遠，泰伯之德為歷代文人崇仰。明清時期，八股取士帶來的負面影響是儒學僵化和道德淪喪，一些有操守的文人渴望重振儒學，恢復傳統(tǒng)道德，泰伯就成為他們寄托這一理想的對象。與曹雪芹時代相同、經(jīng)歷相似且同樣憤世嫉俗的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就用眾名賢祭祀泰伯祠的方式作為改變澆薄世俗的途徑。泰伯是道德的象征，而這個“德”的源頭在蘇州。

明末清初，蘇州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閶門則是蘇州繁華富貴的中心地帶。唐寅對姑蘇之盛充滿了自豪，其《閶門即事》云：

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若使畫師描作畫，畫師應(yīng)道畫難工！[9]51

清代的蘇州是東南地區(qū)最大的商業(yè)經(jīng)濟中心，康熙年間的蘇州遺民沈寓在《治蘇》中說：

東南財賦，姑蘇最重；東南水利，姑蘇最要；東南人士，姑蘇最盛。……山海所產(chǎn)之珍奇，外國所通之貨貝，四方往來，千萬里之商賈，駢肩輻輳。至于皇華使臣之所經(jīng)臨，南北大兵車船之所絡(luò)驛，撫、藩、道、總兵之所駐，朝廷織造之所出，京師漕白、各省兵餉之所需，朝暮一一廑治郡者之心思。[10]

深厚的歷史積淀、富庶的經(jīng)濟狀況以及美麗的湖光山色，使蘇州成為文人薈萃和藝術(shù)交流的勝地。明代中后期唐寅、仇英等人形成影響深遠的“吳門畫派”，這些人不僅技藝高超，而且行為放蕩，不為世俗所羈。曹雪芹對吳地這種相對開放又有個性的文化風氣是非常贊賞的?！都t樓夢》第2回，通過賈雨村之口評價賈寶玉的氣質(zhì)淵源，特意提到“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這三個人都是吳地的大才子，且個個特立獨行。如倪云林不慕富貴，散盡家財，潔凈成癖；唐寅不拘禮法，游蕩江湖，醉心書畫；祝允明自號枝山，科舉蹭蹬，狂草抒懷。曹雪芹把帶有自傳和理想性的人物賈寶玉與這些前代名人列為一類，足見他對吳文化的深厚情感。

以唐伯虎為代表的“吳門四家”擴大了吳文化的影響力，而這種不受羈絆、追求個性的文化精神深得曹雪芹的推許。曹雪芹對唐伯虎的推崇，表現(xiàn)在《紅樓夢》的許多地方或隱或顯都有唐寅的影子。一方面，曹雪芹直接點出唐寅的名字，如第5回賈寶玉在秦可卿房中看到“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第26回通過薛蟠之口說出一幅“庚黃”畫的好畫，經(jīng)寶玉指正實為唐寅之畫。另一方面，《紅樓夢》在主要人物——寶黛形象塑造上多有唐寅的色彩，如第1回指明唐寅與賈寶玉氣質(zhì)相似；第26回里，從出身富貴的賈寶玉所說的“銀錢吃穿等類的東西，究竟還不是我的，惟有或?qū)懸粡堊?，畫一張畫，才算是我的”可以看出，其精神追求與“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的唐伯虎一致。唐寅《一剪梅》中“雨打梨花深閉門，孤負青春，虛負青春！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9]163所表達的精神內(nèi)涵，與賈寶玉為林黛玉所取的字“顰顰”，黛玉好哭的個性及其對寶玉的鐘情都極為相似，如同林黛玉的人生寫照。林黛玉的許多詩句明顯帶有唐寅的痕跡，如《葬花吟》“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與“待看月落花殘夜，愁殺尋花問月人”[9]76-77(唐寅《花月詩十首》)，“鳥自無言花自羞”與“花自芳菲月自華”[9]75(《花月詩十首》)，“明媚鮮妍能幾時，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與“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9]25(唐寅《花下酌酒歌》)等，句式和意境都極為相似。

曹雪芹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其對蘇州情有獨鐘的原因。鄭鐵生認為：“曹雪芹大約出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其爺爺曹寅在康熙五十一年逝世后的第三年，此時蘇州織造李煦在康熙的支持、眷顧和關(guān)切下，極力幫襯、輔助和照看曹家。曹家依舊詩禮簪纓、榮華富貴，曹雪芹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那里度過的，小時候還常跟著大人到蘇州和揚州去。李煦在蘇州的家庭戲班子，曹寅揚州書局的典籍，接駕皇上的行宮，江南絲織、漂染、刺繡，江南風土人情……給曹雪芹一生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11]皮述民指出，賈寶玉的原型即蘇州織造李煦之子李鼎。[12]這些觀點都說明曹雪芹有較長時間的蘇州生活經(jīng)歷，對蘇州文化極為熟悉。

從《紅樓夢》的整體行文來看，作者是把京都、金陵、姑蘇、揚州四地的家族經(jīng)歷和人生感觸結(jié)合在一起進行創(chuàng)作的；但他把京都和金陵作為直白的、明面上的地方去寫，對姑蘇和揚州則用隱含和側(cè)面烘托的方法將其融合在整部作品中。如通過趙嬤嬤之口道出了皇帝南巡時“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jiān)造海舫，修理海塘”的家族往事；姑蘇人氏林如海到維揚之地做巡鹽御史；賈寶玉向林黛玉詢問揚州一帶“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等等。就姑蘇和揚州二地來看，作為陪襯的揚州可能有曹雪芹少年經(jīng)歷的印記，而姑蘇則包含了他對文采風流的向往和對獨立精神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