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琳玲
(南京師范大學 泰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自永嘉之亂后,東晉南朝士族有僑姓、吳姓之分,雖然僑姓士族占主導地位,但是吳姓士族①也在努力崛起,其中四大著姓之一的張氏于宋齊時期陡然勃興,一度操控蕭齊政局,且張氏仕宦歷宋齊梁陳四代居三品以上高官人數(shù)僅次于瑯琊王氏,在所有大士族中位居第二[1]29,成為南朝吳地士族興起的典型代表,其原因值得探究,筆者認為主要是4個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
家學門風是維系士族身份、門第不衰的血脈所在?!妒勒f新語·賞譽》載:“吳四姓,舊目云:‘張文、朱武、陸忠、顧厚’?!钡莱鰪埵弦晕囊婇L,而“文學與政治兩方面相輔相成,進一步擴展了這一家族的影響”[2]102。然魏晉南北朝文風時有流變,士族的家學文化能否跟上潮流,關乎家族的盛衰沉浮。而在吳地顧、陸、朱、張四大姓中,吳郡張氏以最具包容性的姿態(tài)接受新文化,贏得了社會時譽和政治資源。
東晉南朝時期,張氏家族文化的轉型主要體現(xiàn)在由儒入玄,而深入的玄學化成為張氏家學的新特色。魏晉之際,以洛陽為中心的北方形成了玄學這一新思潮,而南方士族自東漢以來世傳儒學,積淀深厚,尚未受到北方新的文化因子影響。永嘉之亂后,京洛玄學士族精英南移,故江東士族能否跟上中原文化步伐,關乎家族能否融入僑人主導的政治圈。正如田余慶先生所說:“按照晉代時尚,舊時儒學大族如果不轉習玄風,一般是難以繼續(xù)為世所重的?!保?]101
在玄風漸染江左的情況下,吳郡四姓不同程度玄化,然張氏最為徹底,這與其家族儒學根底相對較弱且善文清議有關。孫吳時張溫即 “體卓偉之才,亢臧否之譚,效褒貶之議”[4]1333。西晉時,張翰頗具名士風度,時人稱為 “江東步兵”[5]2384。東晉時,張氏玄化甚深,并通過清談擴大交游圈,結交僑姓大族。如張玄七歲便習玄[6]652,他文武兼修,與出自僑姓第一門戶的瑯琊清談名士王珣 “情好日隆”[6]206,與謝玄并稱 “南北二玄”[7]2085。另有張憑善清言玄談,為“尤好老莊,任自然趣”[8]1991的僑姓大族劉惔等人所重,史載“會王濛就惔清言,有所不通,憑于末坐判之,言旨深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惔延之上坐,清言彌日,留宿至日旦遣之”[9]1992。張憑還被劉惔引薦給簡文帝,與簡文帝清談后 “咨嗟稱善” 而任太常博士[6]260。從 “憑于末坐判之” 可見僑姓大族輕視吳姓士族,但張氏卻憑借“玄學化”而交游權貴、拓展仕途。進入南朝,張氏已成為清談名族,如劉宋張鏡“辭義清玄,(顏)延之心服”[10]804;蕭齊時張緒 “長于《周易》,言精理奧”,齊高帝 “深見敬異”,予以高位,瑯琊王氏的代表人物王儉高度贊譽他:“緒過江所未有,北士可求之耳?!保?1]809另有張融 “玄義無師法,而神解過人,白黑談論,鮮能抗拒”[12]729。蕭梁時還有張卷、張充、張嵊等清言名士。以上事例均可見吳郡張氏于東晉南朝轉修玄學,得到僑姓門閥的認同,這也成為張氏門人躋身冠冕的重要途徑。
家學門風決定了士族的身份,但文化成就如同房屋之柱,而屋內的華麗程度卻與政治權力密切相關,即仕宦情況決定士族地位的升降。譬如陳郡謝氏家族乃晉新興門閥,家族能夠獲得與瑯琊王氏并稱的地位,離不開謝安、謝玄的非凡事功。吳郡張氏在南朝前期達到鼎盛,亦因家門仕宦顯達。
張氏于東漢前期由北入南遷居吳郡,至南朝末,其家族仕宦地位呈波浪起伏態(tài)勢,于宋齊時達到鼎盛。東漢時期,張氏代表人物為 “孫權東曹掾”[4]1329張允和 “辟西曹掾”“海昬令” 張敦,二人皆身處公府與軍吏選官的權力核心[13]21,為后輩族人入仕打開了方便之門。東吳時期,張氏代表人物有張溫、張純、張儼。張溫才華橫溢、聞名吳蜀,卻因涉暨艷案而仕途短暫;張純學博才秀,卻因陷入“二宮斗爭” 而慘遭 “棄市”[14]1370;張儼博聞多識,平步青云,卻因病早亡。史載“吳郡有顧、陸、朱、張,為四姓,三國之間,四姓盛焉”[6]543,指明張氏在三國時期為吳地一流士族,卻又居四姓之末。西晉時,以張翰為代表,因南人受輕視,又逢 “八王之亂”,張翰棄官回吳,其他張氏子弟亦不被重視,張氏處于仕宦低谷。東晉時,張氏代表人物為張鎮(zhèn)父子和張澄三代。張鎮(zhèn)為 “蒼梧、吳二郡太守”[15]18,其子張憑官至御史中丞;張澄為晉光祿大夫,其子張彭祖任廣州刺史,其孫張玄任吏部尚書并出鎮(zhèn)會稽,張玄曾被外公顧和稱為 “衰宗” 之寶[6]652??梢?,張氏在西晉、東晉前期地位不高,東晉中后期才從沉寂中崛起。而張氏得以勃興是在晉末宋初,原因是張茂度、張邵兄弟投靠劉裕,為劉宋建國立下大功,后又助宋文帝登基,所以二人歷仕顯宦,為其后家族顯赫奠定了基礎。事實證明,張氏子孫人才輩出,劉宋一代吳郡張氏仕宦達三品以上的就有14 人,僅次于瑯琊王氏[1]29。宋齊之際,張瓌為蕭道成稱帝立下汗馬功勞,成為開國功臣,并在南齊一朝始終受到信重;蕭道成又 “素奇愛(張)融”[12]727,且對張緒 “深加敬異”[16]601。綜覽史籍,吳郡張氏于南齊占據(jù)軍事要職,在皇室權力交接和穩(wěn)定地方上舉足輕重,其門閥地位達到鼎盛。梁陳時,張氏逐漸衰落,雖然張氏也在梁代齊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梁武帝對張氏在朝代更迭中的作為甚為忌憚,張氏在梁代政壇上無足輕重,加之梁末侯景之亂,“子弟遇害者十余人”[17]610,張氏受到嚴重打擊,迅速沉寂。
吳郡張氏在晉末宋齊能夠仕宦顯達的主要原因,除家族文化的成功轉型外,還有兩點:一是文武兼修,以軍事才能獲得政壇地位。東晉時期,張鎮(zhèn) “討王含有功,封興道縣侯”[6]892;張彭祖為廣州刺史,鎮(zhèn)守邊地;張玄 “出為冠軍將軍”[6]121。劉宋時期,張茂度被授予使持節(jié),曾督廣、交二州或益、寧二州諸軍事,總長江上游之任[18]1510;張暢先后輔佐劉駿、劉義宣抵抗北魏的入侵[19]1599-1606;張永亦曾率領王玄謨、申坦等名將北伐,后來又助明帝南征北戰(zhàn)[20]1511-1513,后廢帝時被任命為 “使持節(jié)、都督南兗、徐、青、冀、益五州諸軍事、南兗州刺史”;張永弟張岱在明帝時任冠軍將軍、北徐州刺史、都督北討諸軍事,后廢帝時也任軍事顯職[21]581。南齊時期,張永子張瓌在軍事方面的成就更勝其父,一直受南齊君主信重??梢?,張氏家族興盛離不開子孫占據(jù)軍事要職以及取得的赫赫軍功。二是政治嗅覺敏銳,有從龍之功。在朝代更替頻繁時期,一些家族在政治斗爭中稍有不慎就會遭受重創(chuàng),尤其是軍功世家。所幸的是,張氏家族以文見長,素有聲望,在東晉南朝前期又能文武兼修,而且在改朝換代和宗室斗爭中站隊準確,立下非凡功業(yè),使家族躋身當朝冠冕,仕宦在一定時期成為吳姓之首。
陳寅恪云:“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保?2]116婚姻是門第高低的標志,也是維護門第的重要途徑。因此,列舉張氏東晉南朝時期的婚姻表[1]36,以窺探其家族興盛的原因。具體如表1 所示。
表1 張氏東晉南朝時期的婚姻表
周一良先生言:“宦是門閥士族勢力得以穩(wěn)固的基礎;而‘婚’則是保持家族高貴血統(tǒng)的純凈,并借以攀結其他高門貴族的必要手段?!保?3]54因此,同等級婚媾、避免 “婚宦失類” 是魏晉南北朝士族婚姻的共性。在可考的張氏20 例婚姻中,除譙郡戴氏外,均與士族通婚,占95%,而士族中除嘉興徐氏外,其他均為大士族(高門)[24]45,占90%。高門聯(lián)姻維系了張氏吳地著姓的地位。
張氏與同郡顧氏、陸氏聯(lián)姻10 次,占50%。此三姓皆為吳郡望族,世代聯(lián)姻可形成牢固的鄉(xiāng)土勢力,以及與僑姓士族對應的吳姓士族政治集團。張氏與顧氏、陸氏互相提攜,不管哪家控制地方典選權,皆可推薦高門婚族子弟為官,分享政治資源,三家歷東晉南朝數(shù)百年幾乎一直共進退。而張氏所維系的強大地方勢力又得到統(tǒng)治者的看重,常被委以重任。因此,世代與吳姓大族聯(lián)姻是張氏鞏固南人集團勢力、維系家族地位的重要途徑。
東晉時士族婚姻凝固,體現(xiàn)為士庶不婚、僑舊不婚,南朝雖有些許松弛,但破例者也屈指可數(shù),然張氏就有4 例與僑姓通婚,其中一例還是寒門。史載戴颙與父、兄 “隱遁有高名”,“吳下士人共為筑室,聚石引水,植林開澗”[25]2278,所以張氏與備受士人追捧的隱逸世家結成姻親關系,雖未獲政治利益,卻提高了社會聲望。蕭梁時,張氏與僑姓有3 例婚媾,可謂惹人注目[26]90。僑舊不婚,既與政治利益、文化背景有關,亦與僑姓士族占據(jù)主導地位有關,而張氏能夠破例,一方面說明東晉宋齊時家族仕宦顯達,蕭梁時名望猶存,有實力與僑姓大士族比肩;另一方面說明,張氏婚媾由地緣封閉走向稍許開放,通過擴大婚族范圍,以增強政治援引,穩(wěn)固自身地位。
士族的興衰除了與家學門風、仕宦婚媾有關外,還與家族所在郡望等地域因素關聯(lián)甚大。東漢時期,各地涌現(xiàn)出諸多土著豪姓,吳郡張氏便是其中之一,其在地方上的鄉(xiāng)里宗族勢力為張氏于東晉宋齊時期興盛奠定了基礎。
西晉時期,以顧、陸、張為代表的江東大族子弟入洛求仕,或因政治斗爭而死,或辭官回歸故里,面對家族仕宦低谷,他們深深扎根地方,傳承家學門風,即便政治上不得志,亦可憑借地方名望而保持門第高位。東晉建立時,雖然僑姓大族掌握中央權力,但是吳姓大族因世代盤虬江南而擁有深厚的地方勢力,“有許多家許多單人以政治或經(jīng)濟的關系依附著它”[27]10,并能憑借豪俠之氣贏得百姓擁戴,史載張允 “以輕財重士,名顯州郡”[4]1329,故統(tǒng)治者為穩(wěn)定江南也不得不倚重張氏等吳姓大族。如東晉張鎮(zhèn)年老時被任命為吳郡太守,時值 “王敦治亂” 爆發(fā),明帝既要引進流民帥的力量,也需要江南土著勢力的支持,所以命張鎮(zhèn)歸吳應是明帝希望其穩(wěn)住三吳局勢,甚至依靠其地方勢力增強自身軍事力量的需要。又如:晉末宋初,張茂度、張邵兄弟投靠劉裕,能得劉裕重用,除二人的才能外,還因為劉裕需要拉攏吳姓名族以增強實力。再如:蕭道成建齊前,政敵劉遐在吳郡擴軍備戰(zhàn),他密令在吳郡為父守喪的張瓌謀殺劉遐,之所以選擇張瓌,是因為 “諸張世有豪氣,環(huán)宅中常有父時舊部曲數(shù)百”[28]453,即張瓌能夠利用家族私人力量消滅劉遐。
三吳是東晉南朝重要的政治重心和經(jīng)濟腹地,一般高門士族才可任吳郡太守,查閱史料,東晉南朝時期,張氏任吳郡太守者至少8 人,從東晉張鎮(zhèn)到南齊張充,幾乎代有仕者,此外還有擔任吳興太守、會稽太守數(shù)人。這既說明張氏人才濟濟,也印證了張氏地方勢力龐大,有治佾理好吳郡的天然條件。張氏在南齊時仕宦發(fā)展到鼎盛,更加牢牢控制地方,史載 “長沙王晃屬選用吳興聞人邕為州議曹,緒以資籍不當,執(zhí)不許。晃遣書佐固請之,緒正色謂晃信曰:‘此是身家州鄉(xiāng),殿下何得見逼?!保?6]601張緒拒絕長沙王蕭晃的推薦,明示吳地是張家的勢力范圍。
吳郡張氏在江東四大姓中的名望從孫吳、西晉時之末位上升到宋齊時之首位,究其原因,是家族文化、仕宦婚媾和鄉(xiāng)土勢力共同作用的結果。東晉宋齊時期,吳郡張氏以 “文” 的門風為底蘊,迅速且深入玄學化,得以融入僑姓士族占主導的文化圈,獲得了更多的仕進機會;張氏文武兼修,以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和軍事才能,為宋、齊、梁開國立下大功,因而數(shù)代仕宦顯達,家族發(fā)展至鼎盛;張氏通過同等級、同地域及稍微開放的聯(lián)姻,拓展了政治資源和交游圈,維系家族的社會名望;張氏世代扎根吳郡,其強大的宗族鄉(xiāng)里勢力在社會動蕩、權力爭奪中得到統(tǒng)治者的看重和依賴,為家族興盛奠定了基礎。由此可知,吳郡張氏在東晉宋齊時期的崛起、興盛絕非偶然,是這一歷史時期士族的存續(xù)現(xiàn)狀和發(fā)展趨勢的縮影。
注釋
① 東晉南朝時期從北方南下的士族整體稱之為僑姓士族,原來南方的本土士族整體稱之為吳姓士族,這是兩大勢力,學界一般視為僑姓、吳姓問題或僑舊問題。南方的本土士族又分布在南方的不同地區(qū),張氏家族主要扎根在吳郡地區(qū),所以一般多稱之為吳郡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