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楚穎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王維終生奉佛、遠離塵囂,懷抱隨緣任運的生活態(tài)度,其詩歌中大量使用“空”字,據學者統計頻率高達94次①,這在有唐一代是罕有的。顯然,王維詩中“空”字的大量使用與佛教禪宗思想是分不開的。
禪學以虛空為真如佛性,進而將世間萬物也一律消解為虛空。受佛教禪宗思想影響極深的王維,亦搬弄這類典故入詩,表現他的人生哲學。唐代釋皎然認為:“如何萬象自出心,而心澹然無所營?!保ā对娛健罚┊敍]有任何念想干擾意識時,個人的真正存在就從所有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這種藝術心胸的根本“在于空諸一切,心無掛礙,和世務暫時絕緣。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薄翱彰鞯挠X心,空納著萬境,萬境侵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②
禪景空指在禪詩所繪之禪景中,很難感知他者的存在,從而呈現出的一種自然與人為景觀之空。
自然景觀之空在王維禪詩中尤以山林最為常見。王維詩中最常見的是“空山”和“空林”,如“空山新雨后”“空林獨與白云期”。這其實與古代文人特殊的心理有關。在遭受仕途打擊、生活重挫時,山水叢林就成為他們療養(yǎng)心靈之地,故以山林為背景的參禪之作就特別多。
人為景觀之空,指的是在主體的干涉下所營造出的景。在王維禪詩中體現有“空庭”和“空館”,如“蕭條人吏疏,鳥雀下空庭”,“繞籬生野蕨,空館發(fā)山櫻”。這表現了禪景空中人跡之空的特征,這也是景空深層次的內蘊。
禪理空指在禪詩中,直接將佛典中含“空”的術語融入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得整首詩歌呈現出明顯的佛禪影子,此舉也可看作是詩人生存方式和人生哲學的表現。如“空虛花聚散,煩惱樹稀稠?!蓖醴蛑u價王維“字字入禪”,直接用“空”來表現心中的禪意。在王維的詩中,佛理空主要表現在“空性”/“性空”和“虛空”/“空虛”兩方面。
所謂空性,即一切現象都沒有實在的自性,也就是既無主宰性,也無實體性,現象當體即空。③如“浮名寄纓佩,空性無羈鞅”,“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王維在與高僧們的交談中,參證了“凡所有相。皆是虛空”的禪宗要義,徹悟到真正的樂事乃寂滅與涅槃,達到了一種超現實的“湛然常寂”的境界。
“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保ㄍ醴蛑豆旁娫u選》卷四)
“空”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中國文化認為,宇宙的根源就是綢繆往復、流動生成的太虛,無限與虛空就彌散在現實世界的周圍。因此,藝術不能局限于可感知的聲色形相,同時要澄懷味象,玄對山水,體合天地精神,從有限進入無限,實現藝術的超越。
特別是當如王維一樣“偷祿茍活”、輾轉于官場之際,就更容易性空入定,于喧囂煩擾的人世中解悟禪意,以空虛之心溝通自然,于觀賞自然中獲得審美頓悟。
在王維詩中,“白”字出現了90次,居色彩字之首,主要表現為直接以“白云”、“空山”等自然意象呈現出一幅空茫虛淡的畫面。以白云為例,王維常用白云這一意象來象征佛性的自在以及自己對人生意義的領悟,舒卷自如的白云,既啟示著某種觸不可及的虛空體驗,又象征著作者隨遇而安、任意自在的生活態(tài)度,呈現出縹緲而神秘的空廓之景來。
留白是“空”的表現?!翱铡奔仁菃渭兊?,又是復合的,既具有充盈一切、無所不包的空間感,又是寂寥虛無、遙遠模糊的象征。寥落虛空映入作者澄明如古潭的心靈中,自然會呈現出一副似幻似真、若有若無的圖景,于是在王維的作品中便出現了空寂、空白的現象。
王維并不僅僅依靠虛淡的色彩或空、白之類的字眼來組成一兩個畫面,而是通過一系列藝術手段,營造出幽遠的氛圍,構成詩中空靈沖淡的境界。
宋代蘇軾曾說:“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王維的《鳥鳴澗》中,作者意在表現幽靜,但筆下卻桂花紛落,山月出照,驚鳥鳴澗,一片盎然生機,反狀出春山的空寂幽靜。故李锳《詩法易簡錄》評到:“一種空曠寂靜景象,因鳥鳴而愈顯者。流露于筆墨之外,一片化機,非復人力可到?!?/p>
在王維筆下,人寓于諸景之中,置身于諸空之外去洞察內心深處的玄妙,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具有哲學化韻味的“空”觀境界,最終達到無為自由、自然而為的境界,重現自己的本來面目,“空”之魅力也盡顯于此。
禪學和美學中“空”的思想對王維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禪宗“空”并不是要把人的心靈引向虛無的斷滅空和死寂的頑空,相反,禪宗的空更讓人關注自身,關注當下,是一種日?;目铡6U景空和禪理空是實現禪心空的基礎,禪心空是禪景空和禪理空的升華和最終歸宿。從美學來看,“空”并非不要情景,而是在構成意向的“象”與“景”上追求情景俱足,狀難寫之物如在目前,直攝物之本真狀態(tài),從而達到審美的藝術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