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南財經(jīng)大學 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1130;2.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宋代皇帝大多喜好書法,皇帝書法在宋代語境中通常被稱作“御書”。(1)“御書”在宋代的典籍和史料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是宋代對皇帝書法的一個習慣性稱呼,《宋會要輯稿》和《玉?!酚谩坝鶗弊鳛閷iT的條目編排了皇帝書法的內(nèi)容。參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3—2876頁;王應麟:《玉?!肪?3、34《圣文·御書》,上海書店出版社、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22—653頁。御書閣就是宋代用于儲藏和供奉皇帝御書的專屬建筑。宋代皇帝經(jīng)常將自己的墨寶賞賜給朝廷官員、州縣學校和寺院道觀等機構,在宮廷之外,御書變成一種象征臣民被皇權青睞的稀缺資源,因而受到臣民的崇奉,大臣私宅、各地寺觀以及地方學校中都開始建造御書閣,御書閣在宋代遍地開花,成為一個十分顯著的歷史文化現(xiàn)象。(2)參見汪圣鐸、王德領:《宋代寺院宮觀中的御書閣、本命殿》,《河北科技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宋曉希、黃博:《大相國寺寶奎殿御書故事與兩宋帝王政治運作》,《江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等。在諸種御書閣中,私家御書閣較為私密,是大臣在私人宅邸中營建的崇奉御書的建筑。大臣常常就賜御書、建殿閣和賜閣名事宜與皇帝互動,私家御書閣也因此變成大臣與皇帝建立私人感情的重要紐帶??梢哉f,私家御書閣是一個觀察宋代君臣關系的切入口。學術界對宋代私家御書閣的研究可謂鳳毛麟角,更缺乏脈絡化的梳理和深入研究。本文集中討論宋代私家御書閣的營建和賜名的過程,力圖勾勒出不同時期的御書閣故事,以探討宋代御書政治文化中所展示的君臣關系。
宋太宗是宋代第一位在書法藝術上取得成就的皇帝,在宋初提倡文治的語境下,他勤練書法,刻苦鉆研(3)朱長文:《續(xù)書斷》,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年版,第321頁。,從他開始,宋代皇帝之間形成了以書法傳家的御書文化傳統(tǒng)。(4)參見馬邦樂:《北宋書畫鑒藏風尚研究》,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學位論文, 2011年,第13—52頁。宋太宗把御書創(chuàng)作和御書活動引入宋代的政治生活中,試圖以御書參與和引導政治,其中,賞賜御書就是一種重要的君臣互動方式。宋太宗時常把自己的書法賞賜給朝中大臣,如淳化元年(990年)“四月辛亥,上親草書、飛白書紅綾扇,賜宰相、樞密使、翰林學士、尚書丞郎、兩省給舍以上各一。”(5)錢若水修、范學輝校注:《宋太宗皇帝實錄校注》附錄1《輯佚》,淳化元年,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884頁。御書賞賜不僅傳達了皇帝崇文的政治理念,還彰顯了對官員和士人的榮寵,加強了君臣關系,在官員心中獲得高度認同。(6)參見宋曉希:《御書賞賜的文治氣象——宋太宗與唐宋御書政治文化的傳承和轉(zhuǎn)型》,《北京社會科學》2016年第12期。
不過,雖然宋太宗開啟了賞賜御書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但營建御書閣的傳統(tǒng)卻是在后來才逐步建立起來的。康定元年(1040年),宰相張士遜受到仁宗御書賞賜后,首次在家中營建了一座與御書有關的殿堂,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五月)辛巳,賜張士遜以宣化門安重誨舊園,上嘗御書飛白‘千歲’字賜士遜,士遜因即第中建千歲堂。”(7)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27,康定元年五月辛巳,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015頁。該年,宋夏戰(zhàn)爭正在緊張進行,張士遜因為安撫戍邊禁兵家屬一事不當,遭到諫官韓琦的彈劾而請辭。(8)《宋史》卷311《張士遜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218頁。仁宗為了他昔日老師的體面(9)張士遜曾是仁宗做皇子時的屬官,有“師?!钡纳矸莺颓檎x,參見《宋史》卷311《張士遜傳》,第10217頁。,遣中使到張士遜家中慰勞,并賞賜御書飛白“千歲”,以示圣眷未衰,使其頤養(yǎng)天年。(10)《宋史》卷311《張士遜傳》,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218頁。到五月末,張士遜又受到宅第賞賜,為了報答皇恩,他在家中專門營建了一座以皇帝賞賜御書文辭命名的殿堂。
在此之前,大臣感謝皇帝御書賞賜的方式大多是呈上謝賜御書表、謝賜御書歌之類,如太宗朝的翰林學士蘇易簡曾“具狀謝宸翰之賜”(11)周必大:《跋蘇氏藏太宗御筆及謝表》,曾棗莊主編:《宋代序跋全編》卷145,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4143頁。,王禹偁也作《謝宣賜御書草書〈急就章〉并〈朱邸舊集〉歌》感謝太宗的御書賞賜。(12)王禹偁:《小畜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20頁。
此時,千歲堂還只能視作是以御書為名營建的私家殿閣,史料并未稱其為“御書閣”。在張士遜之后,私家御書閣在大臣之家開始逐漸流行起來,任中師在慶歷四年(1044年)以太子少傅致仕后,“歸休于里中,建御書閣,鄉(xiāng)人榮之?!?13)曾鞏撰、王瑞來校證:《隆平集校證》卷6《參知政事·任中師》,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2頁。對退休大臣而言,他們不再參與具體的政務,也很難再有機會接近皇帝,但卻可以通過御書這個御制物品來昭示自己的特殊地位,私家御書閣是他們在鄉(xiāng)里社會刻意營造出來表現(xiàn)自己和皇帝親密關系的載體。
仁宗時期,大臣在私人宅第中營建御書閣開始興起,宗室成員也在修建:
先帝好飛白書,侍從蒙賜者以為榮,公前后所得殊多。又嘗以金泥紋羅書“宗望好學樂善”及“為善最樂”字以賜之,非它儗也。公因請建閣第中,貯帝所賜書。既成,上又為親書閣名,其見寵遇若此。(14)王珪:《宗室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右武衛(wèi)大將軍使持節(jié)舒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清源郡公食邑二千一百戶食實封三百戶贈安化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高密郡公墓志銘》,《全宋文》卷1159,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53冊,第265、264—265頁。
仁宗向來重視宗室子弟的文化教育,“嘗敕宗室子弟學虞永興之書”,又“于延和殿試宗室子弟所學書”(15)王珪:《宗室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太子賓客右武衛(wèi)大將軍使持節(jié)舒州刺史充本州防御使兼御史大夫上柱國清源郡公食邑二千一百戶食實封三百戶贈安化軍節(jié)度觀察留后高密郡公墓志銘》,《全宋文》卷1159,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53冊,第265、264—265頁。,宗望在學習中出類拔萃,時常受到仁宗的飛白書賞賜。他以儲藏御書為名,向仁宗皇帝請求在宅第中修建殿閣,這座殿閣其實就是御書閣,即《宋史》言“即所居建御書閣”。(16)《宋史》卷245《越王元傑傳》,第8701頁。宋代宗室子弟不能擔任實職,使其遵循三綱五常之道和掌握優(yōu)秀的文藝技能是對宗室子弟的基本政策。宗望在文藝上的進取,正是對仁宗時期宗室政策的積極踐行。而仁宗許其建閣和為其題名,則表達了對優(yōu)秀宗室的倚重,這種激勵方法有著現(xiàn)有宗室制度難以達到的效果。
仁宗朝的幾個私家御書閣都對仁宗和大臣的關系作了有益的補充,即促進了皇帝與老師、退休大臣和宗室之間的關系,使君臣的私人感情在制度化的君臣關系中有了另一種彰顯方式。大臣營建私家御書閣有著很強的自主性,皇帝只是起著配合的作用。大臣是否營建私家御書閣,在于是否需要彰顯特殊的君臣情感,所以也并不是人人在受賜御書后都營建私家御書閣。在仁宗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北宋營建私家御書閣相對沉寂了下來,但風尚已開。哲宗時期,范祖禹曾營建過私家御書閣,他在《進御制詩碑狀》中曾言及家中的御書閣,“凡為二碑,立之私室家廟之右御書閣下”。(17)范祖禹:《進御制詩碑狀》,《全宋文》卷2126,第98冊,第3頁。
到徽宗朝,大臣建造私家御書閣開始風靡,“大臣及從官被受御書,例皆建閣”。(18)《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67、2868頁。宋徽宗的書法藝術成就在北宋諸位皇帝中是較高的,較之前朝的皇帝,他更是熱衷于賞賜御書、摹刻御書等政治文化活動(19)Patricia Buckley Ebrey:HuiZong’s Stone Inscriptions,Patricia Buckley Ebrey and Maggie Bickford:Emperor HuiZong and Late Northern Song China:the Politics of Culture and the Culture of Politic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p.229—274.,私家御書閣的營建也出現(xiàn)了新的特點,即徽宗為大臣的私家御書閣御賜閣名。由此,在營建私家御書閣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中,又衍生出新的君臣互動模式。
史料記載:“祖宗以來,人臣之家,不聞有以所藏御書賜閣名者。始于蔡京崇、觀間賜第城西。遂起君臣慶會閣,錫名揭榜,以侈大之。”(20)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76, 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453頁?!八赜鶗n閣名者”就是指皇帝為私家御書閣御賜閣名,其傳統(tǒng)始于徽宗為蔡京御賜“君臣慶會閣”。御賜閣名的傳統(tǒng)在北宋時期一直延續(xù)到徽宗執(zhí)政晚期,據(jù)《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宣、政間,大臣賜書閣,多得御筆閣名。”(21)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9《故事·大臣賜書閣名》,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70頁。這些私家御書閣不僅得到了皇帝的親自批示營建,還擁有皇帝“御筆閣名”和題榜。顯然,徽宗朝修建私家御書閣已經(jīng)不是由大臣來主導,而是由皇帝來掌控。
徽宗御賜大臣私家御書閣閣名是從崇寧、大觀年間賞賜蔡京“君臣慶會閣”開始的,這段時間是蔡京專權時期,也是徽宗和蔡京君臣關系最為密切的時段。蔡京為迎合徽宗的紹述之志,推行了一系列經(jīng)濟政策,又改革學校和禮樂制度來營造“豐亨豫大”的盛世景況。(22)參見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0—143、165—168頁。同時,作為徽宗的書畫知音,蔡京不僅為徽宗收羅和鑒定古今名畫,還為其御畫題詩?;兆谝杂鶗鴧⑴c的政治文化活動中,蔡京也是重要推手。因此,徽宗賞賜蔡京御書閣并御賜閣名,也是為了表達君臣二人在政治上和藝術上的高度契合。除了御賜閣名,徽宗還“親制君臣慶會閣詩”,讓朝中大臣唱和。(23)“群臣皆庚進,惟藻(按:汪藻)和篇,眾莫能及”,《宋史》卷445《汪藻傳》,第13130頁?;兆趪@御賜“君臣慶會閣”的一系列活動,恐怕也是想借此營造出一種君圣臣賢君臣際會的和諧景象。從此以后,徽宗就諳熟于通過御書賜閣名來營建君臣關系和營造政治氣象:“是年,鄭居中再知樞密院,賜第建閣,藏宸翰,上書其榜曰‘勛賢承訓’?!?24)《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67、2868頁。政和三年(1113年)鄭居中被重新提拔為知樞密院,以牽制蔡京(25)參見楊小敏:《蔡京、蔡卞與北宋晚期政局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0—143、165—168頁。,徽宗又以賜第和御書賜閣名對其進行褒獎,其實就是提升鄭居中的政治待遇。
到宣和年間,越來越多的大臣開始迎合徽宗的這一賜名偏好,紛紛向徽宗求賜御書閣名。從宣和二年到五年,徽宗大量御賜私家御書閣名:宣和二年(1120年)四月,武將姚古“于私家創(chuàng)造高閣寶藏,乞降賜閣名”,“奉御筆賜名‘褒勛之閣’”。同月,兵部侍郎蔡莊“詔許建閣”,被賜“褒忠顯功”(26)《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67、2868頁。,故相何執(zhí)中“建嘉會成功閣,帝親書鉅額以示寵”;(27)《宋史》卷351《何執(zhí)中傳》,第11102頁。八月,“御筆:門下侍郎白時中于壽春府私第修建御書閣畢工,可賜御書‘醇儒之閣’”,“賜梁子美賜第御書閣額為‘耆英之閣’”;十二月,“新知福州、少傅、鎮(zhèn)江軍節(jié)度使余深也“蒙降賜御書‘賢弼亮功之閣’”;宣和五年(1123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賜太傅王黼私第”(28)黃以周等輯注、顧吉辰點校:《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卷47,徽宗宣和五年,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465頁。,“名其所居閣曰‘得賢治定’,為書亭、堂榜九”。(29)《宋史》卷470《王黼傳》,第13683頁。徽宗一直致力于營造“豐亨豫大”的政治景象,即理想的君主(堯舜之君)、理想的大臣(任天下之事)、理想的政治成效(天下之人豫悅)的“極盛之世”。(30)方誠峰:《北宋晚期的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04—211頁。對于建御書閣和受賜閣名的大臣而言,也可以借此親近皇帝,謀取更多的政治資本。
宋徽宗把御書閣的營建從大臣的個人行為變成了由朝廷主導和負責的國家事務,他不僅“詔許建閣”,還要“差破使臣”去臣僚家中進行監(jiān)督和引導。(31)《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70、2872,2870,2872頁。主管御書閣事宜的官員甚至還可以獲得轉(zhuǎn)官減年的優(yōu)待,高宗在建炎四年(1130年)改革徽宗朝一系列濫賞制度時就廢除了官員參與建造御書閣的法定好處:“應主管臣僚御書閣所得轉(zhuǎn)官減年。詔上件濫賞名色,今后并更不許收使。”(32)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34,第785頁??梢姡兆诔瘏⑴c營建私家御書閣的大臣能夠獲得很多實在的政治利益。有些大臣甚至借著修建御書閣的名義謀取私利,劉正夫晚年“筑第杭州萬松嶺,以建閣奉御書為名,悉取其旁軍營民舍,議者譏之?!?33)《宋史》卷351《劉正夫傳》,第11100頁。可見,徽宗朝修建御書閣也帶來很多惡劣的影響。
南宋時期,臣僚建造私宅御書閣的傳統(tǒng)在高宗朝也在延續(xù)。建炎以來,高宗也一直致力于重新建構“一祖八宗皆喜翰墨”的御書政治文化傳統(tǒng)(34)趙構:《翰墨志》,上海書畫出版社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65—367頁。,他雖然廢除了徽宗時期臣僚修建私家御書閣的法定好處,但仍保留了營建私家御書閣的傳統(tǒng)。據(jù)史料記載,高宗朝的韓世忠、秦檜和秦梓(35)《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70、2872,2870,2872頁。等大臣都建有私家御書閣。
此后各朝,營建私家御書閣變成了一種政治文化慣性,私家營建御書閣的情況屢見不鮮:如孝宗時期,陳士楚“退葺御書閣”;(36)徐公喜、管正平、周明華點校:《閩中理學源流考》卷8,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131頁。周必大“謹造御書樓”以“祗奉宸奎”;(37)周必大:《奉安御書祝文》,《全宋文》卷5200,第233冊,第264頁。張鎡在南湖園也建有叢奎閣,以“安奉被賜四朝宸翰”;(38)張鎡:《南湖集》附錄上《桂隱百刻》,中華書局1985版,第198頁。范成大亦在“圃中作重奎之堂,敬奉至尊壽皇圣帝、皇帝所賜神翰,勒之琬琰,藏焉”。(39)范成大撰、孔凡禮點輯:《范成大佚著輯存》,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65頁。甚至到景定年間,馬廷鸞也還“輒裝禠寶藏臣家崇奎之閣”。(40)馬廷鸞:《家藏御制御書詩恭跋》,《宋代序跋全編》卷197,第5611頁。
不過,在南宋初年,皇帝御賜私家御書閣閣名的傳統(tǒng)曾引發(fā)過大臣的爭議。紹興四年(1134年)三月,高宗賜給韓世忠平江府朱勔南園(41)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74,第1417頁。,韓世忠依例營建御書閣,五月二十八日,“詔韓世忠私第御書閣以‘懋功’為名?!?42)《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70、2872,2870,2872頁。這一詔令遭到翰林學士綦崇禮的反對,他在“追乞?qū)嫗轫n世忠所藏御書賜閣名奏”(43)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76,第1453頁。中提出,御賜閣名是北宋末年君臣之間互相吹捧浮夸諂媚風氣的象征,具有擾亂朝綱、破壞人心的作用。勸諫高宗應保持“謙恭抑畏”的形象,希望“今后臣僚不許有請”。高宗聽取了綦崇禮的意見,御賜閣名之事就此作罷。高宗答應不賜御書閣閣名,意在遏制徽宗朝以來臣僚諂媚皇帝、希求濫賞的歪風邪氣,而不是將御賜閣名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徹底廢除。到紹興中期政治局勢穩(wěn)定之后,因政治上的需要,高宗又重新啟用這個御書政治文化傳統(tǒng)。紹興十五年(1145年)他為權臣秦檜御賜過御書閣閣名:“十月三日,上遣中使賜(大)[太]師秦檜第御書閣榜曰‘一德格天之閣’,仍就賜御筵?!?44)《宋會要輯稿》崇儒6《御書》,第2868,2870、2872,2870,2872頁。紹興十二年(1142年),秦檜因迎回欽宗梓宮、太后回朝的功勞而加封太師,高宗當時在制書中就寫到:“三公論道,莫隆帝者之師;一德格天,乃大賢人之業(yè)。”(45)徐自明撰、王瑞來校補:《宋代宰輔編年錄校補》卷16《高宗皇帝下》,中華書局1986年版, 第1072頁?!耙坏赂裉臁背鲎浴渡袝ぞ龏]》:“我聞在昔成湯既受命,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46)《尚書正義》第16《君奭》,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75頁。把秦檜的德行和功業(yè)與圣賢伊尹相比,其實是對秦檜超群政治地位的再次確認,“一德格天之閣”昭示的是紹興和議之后高宗與秦檜之間君相一體的緊密關系。
“一德格天之閣”所體現(xiàn)出來的皇權與相權的非常態(tài)化格局,在秦檜去世后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十月秦檜去世后,高宗極力破除秦檜所構建的專權局面,秦氏家族開始面臨政治上的危機。作為家族榮耀的一德格天之閣被秦氏子孫用來大做文章:“熺言:‘臣本家御書閣及賜第家廟,并未有人看守,望改烜行在差遣,就令專一照管。’”(47)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70,3224、3232頁。秦檜養(yǎng)子秦熺為秦烜陳請差遣,表面上是為了讓秦烜留守杭州看管御書閣和家廟,實際上是為了借秦檜的政治榮光鞏固秦家的勢力。殿中侍御史湯鵬舉指責其目的“不過使之探伺朝廷之設施,稽察百官之向背”,他建議“望與烜在外差遣,將帶檜家廟歸建康?!睖i舉的建言可謂暗合高宗的心意,高宗便“從之”。(48)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70,3224、3232頁。因此,一德格天之閣也隨著家廟而一起遷到建康,秦氏家族的私家御書閣的命運也由此轉(zhuǎn)變。乾道五年(1169年),陸游路過建康秦淮河時還見到秦府的御書閣,不由感慨“秦氏衰落可念”。(49)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匯編》卷15《秦檜》,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838頁??梢哉f,一德格天之閣的興衰體現(xiàn)了南宋初期皇帝與權臣合作與斗爭的過程。
高宗之后,南宋諸帝繼續(xù)利用御賜閣名參與和引導政治,孝宗就曾為楊存中御賜“風云慶會之閣”:“嘗營居鳳山,十年而就,極山川之勝,后獻于朝廷,更筑室焉。又葺園亭于湖山之間,高宗為書‘水月’二字。所居建閣以藏御書,孝宗題曰‘風云慶會之閣’?!?50)《宋史》卷367《楊存中傳》,第11440、11433—11440、11433—11440頁。有意思的是,“風云慶會之閣”雖然由孝宗御賜,但此閣的營建初衷卻是尊奉高宗御書。楊存中是高宗的心腹之將(51)《宋史》卷367《楊存中傳》,第11440、11433—11440、11433—11440頁。,孝宗御題閣名應該是為了向高宗表達倚重舊臣的姿態(tài)。事實上,這看似平常的御書賜名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當時楊存中在西湖建第時有僧人指出宅第有湖水護佑才會家族興旺(52)“一僧相宅,云:‘此龜形也,得水則吉,失水則兇?!敝苊茏?、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卷4《楊府水渠》,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8頁。,楊存中“欲引湖水以環(huán)其居”遭到諫官的彈劾,“擅罐湖水入私第,以擬宮禁者”。高宗不僅未加懲戒,還為其辯護,“若以平盜之功言之,雖盡以西湖賜之,曾不為過”。(53)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卷4《楊府水渠》,第68—69、69頁。楊存中曾統(tǒng)帥中央禁軍,是高宗唯一能夠直接掌控的主力部隊。加上楊存中為人又極度諂媚,深得高宗信任。(54)《宋史》卷367《楊存中傳》,第11440、11433—11440、11433—11440頁。此事后不久,楊存中“既而復建杰閣,藏思陵御劄”(55)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卷4《楊府水渠》,第68—69、69頁。,以此發(fā)出政治信號,維護自己的政治地位。高宗維護楊存中的意圖明顯,孝宗也只有尊奉高宗意旨順勢而為,為楊存中御賜閣名??梢哉f,風云慶會之閣是高宗和武將之間私相授受的工具,是高宗濫寵親信、武臣恃寵而驕的象征,同時也是孝宗向高宗表達政治立場的媒介。
孝宗賞賜楊存中“風云慶會之閣”應該是頗為被動的,而孝宗朝主動御賜閣名的只有史浩一人:
公(按:史浩)晚治第西湖之左,裒兩朝所賜御書,建閣以處之。因奏聞,孝宗書“明良慶會之閣”以賜,公謝不敢當。孝宗曰:“古人愿為良臣,卿輔朕之久,日聞忠言,深悟朕心,尚何慊乎?”敕后苑造扁榜,命中使賜之。(56)徐自明撰、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18《孝宗皇帝下》,第1239—1240頁。
史浩是孝宗在潛邸為建王之時的教授,對孝宗有輔佐之功。(57)《宋史》卷396《史浩傳》,第12065、12066—12068頁。史浩在仕途中多次因為正直諫言而獲罪貶官,正所謂“忠言逆耳”,如隆興年間他極力反對張浚的北伐政策而堅持自治之計被去官,北伐失敗后孝宗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又重新對史浩委以丞相之任。(58)《宋史》卷396《史浩傳》,第12065、12066—12068頁。“忠言”可謂是對史浩道德的至高評價。孝宗和史浩“明良慶會之閣”的賜名故事體現(xiàn)了君待臣以誠、臣事君以忠的君臣關系。
南宋初期,皇帝賞賜私家御書閣閣名的情況較少,御賜閣名基本是用來強化君臣關系。南宋中后期,御賜私家御書閣閣名變成了一種政治待遇:“理宗御書‘輔德明謨之閣’賜鄭清之,‘懋德大勳之閣’賜賈似道。”(59)王應麟:《玉?!肪?4,第646頁。鄭清之和賈似道是在史彌遠之后對理宗朝影響最大的宰臣,南宋中后期只有他們二人獲賜私家御書閣閣名。嘉熙四年(1240年),鄭清之因端平入洛失敗后辭去相位(60)《宋史》卷414《鄭清之傳》,第12420、12419—12420頁。,卻仍然受到御書閣名賞賜。(61)“嘉熙三年,清之封申國公。四年,遣中使賜御書‘輔德明謨之閣’?!薄端卧纵o編年校補》續(xù)編卷16《理宗》,第1614頁。鄭清之是理宗在潛邸時的王府教授,對理宗有擁立之功。(62)《宋史》卷414《鄭清之傳》,第12420、12419—12420頁。理宗對鄭清之的眷顧、恩寵不衰,既是對鄭清之潛邸教授之勞、嘉定定策之功的回報,也暗含藉此繼續(xù)掩飾和冰封自己繼位的法統(tǒng)問題。(63)參見李逸寒:《晚宋宰臣鄭清之研究》,臺灣花木蘭出版社2018年版,第105頁。賈似道是理宗后期和度宗朝的權臣,被視為是再造王室的肱股之臣。(64)《宋史》卷474《賈似道傳》,第13782頁。據(jù)《咸淳臨安志》記載,理宗其實御賜了賈似道兩座御書閣牌額:“其一曰‘奎文之閣’”,“其一曰‘懋德大勳之閣’”。(65)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卷86,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153—3154頁。賈似道被賜兩座御書閣名的待遇可謂超越前朝,是他在南宋晚期擅權專政的縮影。但是賈似道的御書閣是宋代私家御書閣發(fā)展歷史中的一次回光返照,私家御書閣的賜名歷史也在此落下了帷幕。
綜上,在宋代御書政治文化的孕育下,誕生了私家御書閣建筑。營建私家御書閣最初只是仁宗朝大臣的偶然行為,后來變成一種臣僚效仿尊奉皇權的方式。到徽宗朝又衍生出御賜閣名的君臣互動方式,并一直延續(xù)到南宋晚期。御書閣使得大臣和皇帝建立起物質(zhì)文化關聯(lián),其營建和賜名更是加強君臣關系的紐帶。對皇帝而言,可以借助這種皇權建筑在廣大臣僚之間建立起一套感知皇權、崇奉皇權的體系;于大臣而言,也可借助私家御書閣這個與皇帝有關的建筑發(fā)出政治信號、宣揚政治地位、獲得政治資本。私家御書閣的營建與賜名傳統(tǒng)可謂是對宋代制度化君臣關系的一種突破和補充,即突破了宋代典章制度中規(guī)定的在各種禮儀和政務運行中所必須遵循的規(guī)范化、套路化的君臣關系,突出私人化的、個性化的君臣關系。這種政治文化互動模式體現(xiàn)出來的君臣關系的核心就是君臣之間的私人感情,這種私人感情借助御書閣被包裝成一種君臣際遇。也正因為這種濃厚的私人感情色彩,私家御書閣的營建與賜名對制度化的君臣關系可能是有益的幫助,也可能是一種侵害和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