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偉波

弁言

歷代書論，包羅萬象，妙語迭出。或品評書家風格，或考證碑帖源流，或討論前賢筆法，或著錄名家名作，或總結(jié)書寫經(jīng)驗，甚至收藏品鑒、口訣書信、文房四寶等，也都可以作為書論的組成部分。書論的體系在歷朝歷代的積累中，逐漸擴充邊界，范圍越來越廣，評論的角度也越來越多樣化。理論與實踐相輔相成，交叉前進，共同促進了書寫技巧的多樣化發(fā)展，也促使了書學觀念的逐步成熟。書法學的學科建設，離不開大量的書寫創(chuàng)新實踐，更離不開深厚的理論基礎。兩千年來，書論對書法實踐與美學理論的發(fā)展有很深刻的指導意義，留下了很多寶貴的精神財富，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與畫論、文論等不相上下，值得研究者仔細挖掘分析。

歷代書論討論的話題邊界，隨著時間的變化而逐漸擴展，經(jīng)過了不斷傳承與變革，積累了大量的文本。目前的書論研究中，對中西比較的論文比較少，對書論修辭的研究也不多。有學者指出：“書論的語言，多半為獨特的意象語言，并常有自己不同于其他文體的敘述方式。但長期以來，人們更加關(guān)注的是其美學與哲學的價值及其對書法實踐的指導，對其語言現(xiàn)象的研究知識散見于書論的相關(guān)篇章之中，且不充分?！盵1]

中國古代書論的精彩紛呈，不只體現(xiàn)在內(nèi)容之上，其修辭現(xiàn)象也很值得關(guān)注?！皶ㄋ囆g(shù)化，直接受到文學的陶染?！盵2]書論中修辭與思想內(nèi)容密不可分，一些修辭手法甚至可以透露出古代書論審美模式的嬗變過程，最典型的便是比喻手法?！皶撾m主言書法，但仍為文學作品，故而必定會受到其他類文學作品及當時文學審美流行大環(huán)境的影響，于遣詞造句方面多有物象比喻性描寫。”[3]在歷代書論中，比喻式批評非常常見，成為書論的主要形式。因為“傳統(tǒng)書法美學往往是以一種意象化的闡釋方式來表述自己的審美感受”[4]。比喻式批評貫穿在中國的書論發(fā)展史中，直到現(xiàn)在依舊是一種常用的審美批評模式。

目前對書論中的比喻現(xiàn)象分析，主要有三種方式：一種是分析比喻的內(nèi)容，一種是分析產(chǎn)生的原因，還有一種是分析審美價值。除此之外，對書論的比喻現(xiàn)象研究還是比較瑣碎的，內(nèi)容多有重復，很少有真正深入的分析。

傳統(tǒng)書論既有對文論的沿襲借鑒，也有對書法審美的闡釋辨析，還有對民族文化心理的投射映照。通過對書論中比喻現(xiàn)象的分析，可以管窺中國書法審美模式的嬗變過程，也可以為后代的書法評價提供參考價值和比較意義。

一、唐以前比喻式書論的思想基礎

“書法美學依托的思想基礎是系統(tǒng)完整的中國美學和中國哲學?！盵5]將書法與自然界的景物比擬，這種樸素的審美觀符合古人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的哲學觀念?！爸袊糯鷷ㄓ^念史上一些重要的思想與命題，除了接受文論的影響，也來源于從道家思想的直接轉(zhuǎn)化?！盵6]古代書論受到的影響非常多，既有哲學的根基，也有道家思想文化的內(nèi)涵，甚至還有時代文風思潮的影響?！墩f文解字》中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nóng)氏結(jié)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庶業(yè)其繁，飾偽萌生?；实壑穫}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盵7]蔡邕《九勢》中也說：“書肇于自然?！惫湃藢ψ匀唤绲挠^照與借鑒，是原始書法產(chǎn)生的原因。后世出現(xiàn)比喻式批評的書法審美模式并非偶然，正是源于古人造字“取法自然”的基本理念。從唐以前比喻式批評的流行現(xiàn)象來看，可以看出古代的書法審美是以外觀自然、模仿自然為主，所以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才會成為評價書法的參照體。

“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對書論中‘取象喻書’的廣泛運用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8]古人提出“書畫同源”，認為書法和繪畫一樣，都是從天地之間的自然景觀取象。而后繪畫以“師法自然”為宗旨，而書法則不再拘泥于比擬自然界，兩者審美模式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而這個嬗變分離過程是十分漫長的，且始終糾結(jié)在一起。

雖然后世模仿自然的書法審美模式逐漸由主流變?yōu)橹Я?，但在古代的書論中，從自然界取象設喻的批評范式始終是存在的。比喻的泛濫，使得書論的語言開始變得復雜、模糊。“比擬自然物觀屬欣賞玩味領域，可以借來說明主觀的感受，傳達某些復雜的欣賞經(jīng)驗，但在作書法美學深度理論上的探討或技法上的解說則是不適用的?！盵9]

唐之前，比喻式批評一直是很受歡迎的，但是唐代之后，逐漸泛濫開來的比喻式批評也開始出現(xiàn)負面評價，比如孫過庭《書譜》里就曾言：“至于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nèi)迷其理。”宋朝米芾也是反對比喻式批評的，他在《海岳名言》中說：“歷觀前賢論書，征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zhí)扉T，虎臥鳳闕，是何等語？或遣辭求工，去法愈遠，無益學者。故吾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边@兩段評論都一針見血地指出書論中比喻式批評的缺點。這可以說是中國書論的第一次覺醒，只有認識到比喻式批評的不足，才能逐漸擺脫因循守舊的書法審美模式，也才能重新審視書法的審美意義，開啟書論的新天地。

在初唐書論中，有很多書論家都不自覺地會用到比喻手法，這是時代的局限，也與中國人的審美觀念有直接的關(guān)系，并不是偶然的現(xiàn)象，比喻式批評對后世書論的影響極為深遠?！皾h代書法理論中表達出來的豐富的生命意象，是后代意象化、印象式書法品賞方式的發(fā)端?！盵10]唐代以后的書論也多多少少受到前代書論的影響，比如宋代黃庭堅的“樹掛死蛇”、蘇軾的“石壓蛤蟆”等，皆是源自古代書論中生動形象的比喻。

二、唐以前比喻式書論的類型和發(fā)展

從現(xiàn)有的唐以前書論來看，比喻式批評大致可以分成四類：明喻、暗喻、借喻、博喻。這四種比喻的手法都體現(xiàn)了中國書法審美的基本原則——“取象設喻”?！爸袊淖志哂邢笮蔚奶卣?，這也是書法形態(tài)之美的第一步：將自然界的美投射到文字之上?！盵11]比喻由本體、喻體和比喻詞組成，在唐以前書論體系中，本體其實是有限的，而喻體卻是豐富多彩的。古代書論中喻體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大自然中的意象?！皩徝酪庾R中的意象問題是中國古典美學的核心問題?！盵12]古人喜歡以天地萬物設喻，以字體筆畫擬之天地萬象，這種思維方式并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而是有深厚的歷史文化背景，符合中國古代的文字演變規(guī)律?！皾h字不僅是語言符號，也是審美符號?！盵13]中國的文字體系其實暗藏著書法審美體系?！霸谏瞎诺臅ɡ碚撨M程中，書法理論與文字理論始終處于一種高度融合的狀態(tài)?！盵14]漢字最初是以象形文字為基礎，文字的象形思維發(fā)展到了后世，也就成為書論取象設喻的源頭。換句話說，早期書法的審美原則其實就是“道法自然”，“自然”可以說是書論中最重要的參照體系?！霸跐h魏六朝，不管是本體論還是創(chuàng)作論，崇尚自然都是書法藝術(shù)的美學追求。”[15]

雖然象形文字體系深入到書法體系中，但是兩者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古代的象形文字是整體取象，如牛羊馬之類，而書法體系中的取象設喻至少可以分成三種類型。

第一種：以筆畫取象設喻。以筆畫象形，可以具體到點、線、面，衛(wèi)夫人的《筆陣圖》中就曾把不同的筆畫比喻成不同的自然景象，比如把橫比喻為“千里陣云”，把點比喻為“高峰墜石”等。字的基本筆畫在自然界中都能一一找到對應的物象比喻。

第二種：以結(jié)構(gòu)取象設喻。以結(jié)構(gòu)取象設喻是通過字體本身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包括呼應、斷連、避讓、留白等方式來設喻，乃至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的篇章結(jié)構(gòu)，也都可以取象設喻。如唐代書法家張旭“始吾見公主擔夫爭路,而得筆法之意。后見公孫氏舞劍器，得其神”。又比如懷素“觀夏云多奇峰，輒常師之。夏云因風變化，乃無常勢，又遇壁坼之路，一一自然”。像這樣的書論，所著眼處已經(jīng)不是局限在筆畫而已，而擴大到字與字之間、行與行之間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

第三種：以氣韻取象設喻。這主要體現(xiàn)在通篇的風格氣韻之上，不再拘泥于一筆一畫或字體結(jié)構(gòu)等，而開始從書法中看到人的精神存在。由筆畫、字體到篇章，后來再加入書家的精神氣韻、品格情感，評論視野又寬闊了許多。“漢字由象形文字的具象到語言符號的抽象再到書法藝術(shù)化的意象，一路走來，與文學追求的‘離形得似’極為一致?！盵16]后來的比喻式批評，不再受限于一筆一畫，而又發(fā)展到氣韻精神方面，由具象走向抽象。由“取象設喻”到“取意設喻”，已經(jīng)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但是骨子里還是取法自然的比喻式評論，一直到唐代之后中國的書論才得到長足的發(fā)展，開始出現(xiàn)新的評論體系。

三種取象設喻的方式在現(xiàn)在的書論中依舊層出不窮，翻出許多新意來。以自然為取象依據(jù)，決定了中國書法的審美體系中，其實是以“似”為中心的，只是這個“似”的內(nèi)涵不斷豐富，由“形似”逐漸進化為“神似”?！霸谂c自然的關(guān)系中也不僅僅處在模擬物象的層面，而是逐漸上升為對自然物特征、自然變化規(guī)律的追求。由描摹‘風物’轉(zhuǎn)變?yōu)槊枥L‘風神’。”[17]

唐以前書論中，比喻式批評雖然喻體豐富多彩，而本體始終局限在文字本身。唐代之后的書法評價體系增加了許多比喻本體，由字到人，到流派，到時代背景等。評論的本體對象不斷增加，喻體也越來越豐富，于是書論就得以繁榮發(fā)展起來。書論的評價對象越多，則書評的體系越加復雜多樣化。歷代書論多有因循，大都是因為評價視野受限，所以很多言論都是“換湯不換藥”。翻開唐以前的書論，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些觀點是雷同的，甚至是一模一樣的。

三、唐以前比喻式書論審美觀念的變化和局限

書法作為視覺藝術(shù)的一種，既像畫，又不像畫，“書畫同源”的理念為后代審美范式的嬗變提供了思想基礎。從比擬自然萬物的角度來審讀書法，這是唐以前的慣用視角?！爸袊糯鷷ɡ碚摲浅娬{(diào)‘外師造化’，主張書法應從自然萬物的形象中吸取筆意和具象因素，重視觀察生活和自然事物的形象，并從自然之美中提升出藝術(shù)之美?！盵18]唐代之后的書法審美已經(jīng)大大拓寬和發(fā)展了這種審美方式。中國畫其實也經(jīng)歷過由“形似”到“神似”的階段，以自然為參照物的評價體系和“形似自然”的審美模式早在宋代就開始被排斥了，因為“書法的自然美是一種藝術(shù)之美，并非大自然的‘自然’美”[19]。比如蘇軾《書郡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云：“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边@種變化是書畫審美理論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書論的取象設喻原則在后來的歷史中，也逐漸遠離書法審美的中心。在唐以前的書論中，有的書論家其實已經(jīng)意識到比喻式批評的審美局限，開始重視從心靈、個性的角度來審視作品。因此，有學者就認為：“‘書肇于自然’是對‘書者散也’的補充語?！盵20]隱含在比喻式批評里的，是兩種審美模式的交叉與融合。由自然界的取象設喻，走向書法家本身的精神內(nèi)涵，這就是書法評論史上的一次飛躍。

書法審美原則最初是以自然萬物為參照物的，與現(xiàn)代的審美模式不同，現(xiàn)代的書法審美大多以臨摹古人為旨歸，不再取象于自然萬物。書法與繪畫最初的審美原則都是以模仿大自然為主，而后繪畫繼續(xù)以取法自然為發(fā)展方向，而書法則掙脫象形文字的束縛，逐漸擺脫自然界的比擬限制，進而反觀自身，由外觀轉(zhuǎn)為內(nèi)省。唐代之后，書論從以大自然取象設喻為出發(fā)點，逐漸轉(zhuǎn)為關(guān)注書家的精神世界。值得注意的是，書論中的外觀與內(nèi)省也不是截然分開的審美形式。事實上直到近代，取象設喻的書法評價還是一直存在的，但是很多都以神韻取喻，不再以自然實體取喻。書論家很早就開始注意到書法的抒情功能，所謂“書者，舒也”“書者，如也”，以及韓愈對張旭的草書評價等等，都一再強調(diào)書家的心靈世界，但這種評價角度并沒有完全取代舊有的審美角度，只能說拓寬了書法審美的思路而已。

書論中的比喻式批評體現(xiàn)了書法藝術(shù)本身的含蓄委婉特征，以物說物，是一種樸素的審美觀。書法作為一個獨立的審美個體，本身就有很強的觀賞性，書論家在進行評價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回歸到書法的本源之上。取象設喻的范圍由最初的筆畫象形、結(jié)構(gòu)象形，到后來的神韻象形，都是在取法自然、模仿自然的范疇內(nèi)，但是可以明顯看出書法審美已經(jīng)出現(xiàn)由具象轉(zhuǎn)為抽象的觀念萌芽。原先是一筆一畫，后來卻變成了整體風格、氣韻的取象設喻，雖然最終都從自然界取材，但是無疑在比喻本體的選擇上增加了許多新的對象?！皶▽ψ匀晃锵蟮娜》ú皇峭庠谛误w的模擬，而是對自然與生命的體察，所以，書法的形式表現(xiàn)固然不是類似于自然物的再現(xiàn)?！盵21]象形文字在后來書法評價體系中逐漸淡出，具象的功能被弱化，抽象的功能被放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早期的象形文字對后世的書法審美原則產(chǎn)生過巨大的影響。

比喻的本體匱乏，是唐以前書法理論的發(fā)展局限。這個現(xiàn)象在唐代以后才得到根本性的改變。增加本體和喻體，由單字的取象設喻，變?yōu)猷徸?、行列之間的取象設喻，整體的評價視野已經(jīng)擴大了很多。衛(wèi)夫人最初只是把八個筆畫簡單取象設喻，而后來書論已經(jīng)變成擔夫過橋、蛇斗等復雜的比喻?！澳媳背院螅瑫撝饾u減少了對文字形體演變的描述，論書更多貼近書法藝術(shù)的本體?！盵22]比喻的范圍擴大了，自然需要討論的話題也就變多了，由單一的模擬自然評價體系，擴充為更為復雜的精神氣韻評價體系，這是書論的一個重要轉(zhuǎn)變。

“魏晉是一個玄學盛行的時代，玄學提供的本體論和方法論為他們提供了很多可以借鑒的地方?！宋锲吩?、言意之辨、崇尚自然’等揭示的道理都給這個時期的書論以深刻的影響?！盵23]比喻式批評雖然生動形象，但是難免會有不確定性，濫用比喻，反而會傷害書法審美的體悟，阻礙書法評價體系的健康成長。擬形的書法評價在唐宋以后由主流變?yōu)榉种В菤v史的必然，也是審美規(guī)律的自然演變?，F(xiàn)代的書法評價體系應該要追求更深層次的內(nèi)涵，突破前人的審美框架與視野。比喻式批評一度限制了書法的創(chuàng)作導向，側(cè)重于模擬自然，而忽略了書家的個性存在。書論家針對的是字本身的審美價值，而不是書家的精神氣度。而后代的書論更多是評價書家及其傳承體系，而不僅僅是書法作品本身，甚至有時還會因人廢字。這種書法審美觀念的嬗變也是很值得注意的一種現(xiàn)象，它說明后世的書法審美受到的影響因素更多、更復雜化，不是單純的藝術(shù)感知，更不是簡單地比擬大自然而已。

結(jié)語

誠然，書論中的比喻可以增加可讀性和形象性，但是也極大地限制了書法審美觀念的進一步發(fā)展。古人云“書者，散也”“書者，如也”，其實都是對唐以前書論范疇的擴充。注重書法的書寫心靈作用，也應該是后代書論的發(fā)展方向。當前書法展覽中，重視臨摹的書法評價體系其實也是不妥的，有學者認為當前的書法展是“高級臨摹展”，切中時弊。以臨摹古法作為書法學習的要點固然沒問題，但是不能成為唯一的書法評價角度，書法還是應該要回到書寫內(nèi)容和書寫者本身的思想內(nèi)涵之上。臨摹古人的“形似”，其實與唐以前書論中臨摹自然的“形似”并無本質(zhì)的不同，都有自身的局限性。從形體的“似”轉(zhuǎn)到思想情感的審讀，這才是未來書論的發(fā)展方向。從唐以前書論審美模式的變化脈絡，大致可以預見，未來的書法評論，必須繼續(xù)擴大評論邊界，立足傳統(tǒng)，關(guān)注精神世界，這樣才可能有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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