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波
“這個大,這個大,這個大……” 老母雞“菊花豹”抖動一只腳,撲棱著翅膀,在柵欄邊扯著嗓子喊著。
“根兒呀,根兒,快去,快去撿蛋去?!?/p>
聽見娘喊,我嗖地從窗臺上蹦下來,風(fēng)似的沖向“菊花豹”下蛋的荊條筐。我叫根兒,那時我還小。我家的房子也很小,用三個手指就能捏起來。
一個帶著“菊花豹”體溫的雞蛋,我輕輕撿起來,捧在手心里,挪著碎步,哈出的熱氣灑在了雞蛋上。然后我顛著腳,用小腦袋頂起柜蓋,紅漆板柜中有一個竹篾笸籮,壞了的笸籮沿用花布條裹著,笸籮里裝著陳谷子,陳谷子是我們?nèi)叶让氖臣Z。我把雞蛋慢慢放在笸籮里,讓雞蛋排成隊,用暗黃的陳谷子埋起來,用手輕輕地拍了又拍。
“娘,8顆了?!?/p>
“嗯,我知道。”
“菊花豹”下了蛋,總能得到娘的獎勵,娘把幾顆棒粒扔給“菊花豹”,“菊花豹”啄著食,扯著嗓子,撲棱著翅膀依舊不停炫耀:“這個大,這個大……”
暗黃的陳谷子滑滑地流過我的小手,柜蓋一次一次被我用小腦袋頂起。雞蛋攢到十多顆,娘就笑成花兒似的,用瓷盆端著,碎著步子,到幾里外的供銷社換火柴、食鹽,換我上學(xué)的鉛筆、橡皮、田字格本……
就這樣,一顆一顆雞蛋鋪成全家人生活的路……
冬夜像一口枯井,很黑很深,沒有一顆星星。一只黃鼠狼嗖地鉆進了雞窩,“菊花豹”嘎嘎嘎喊:“救命呀,救命!”娘顧不得穿鞋,從屋里躥出:“趕緊給我放下,我打死你——趕緊放下! ”當(dāng)時,黃鼠狼咬著“菊花豹”的屁股,“菊花豹”疼得受不了,撲棱著翅膀,在院子里竄。
娘聲嘶力竭,“菊花豹”獲救了,而娘卻摔折了胳膊……爹不顧娘阻攔,掀開柜蓋,賣了三升陳谷子,又找到生產(chǎn)隊長,借來毛驢,馱著娘到縣城去看病……走了一天一夜,鋪天蓋地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
雞蛋一顆一顆攢,日子一天一天過。后來“菊花豹”有了四個兒女,每年秋天玉米上架,白菜入窖,娘就要把“菊花豹”一家子撒出去,讓他們自己去找食,這樣能節(jié)省一些喂雞飼料。
“菊花豹”的兩個女兒大花、二花,不把雞蛋下在“規(guī)定地點”,把雞蛋下在柴草垛、雜草深處、犄角旮旯……這樣就要有專人追雞找蛋。
如果不能及時找到撿回,雞蛋就會凍壞。雞蛋凍壞了,娘心疼得跺腳,高興的是我。把凍壞的雞蛋,化了,磕破皮,倒進鐵勺,煎成荷包蛋;或者和泡開的黃豆粒一起炒,我抱著火盆,娘把裹著雞蛋的黃豆粒夾起來放在我嘴里,哎呀,真香!
為了防止雞蛋丟失,娘想盡了辦法,追雞找蛋效果不好,那就扣雞下蛋。晚上把雞窩門擋嚴,拂曉時把大花、二花拽著雞腿抓出來,娘一摸就曉得有沒有蛋,沒蛋的放生,有蛋的用荊條簍子“軟禁”起來,簍子里放一些供雞生蛋的雜草,等到雞把蛋生出來才能還它們自由。
那年山桃花開,村里鬧雞瘟,“菊花豹”病了,娘給“菊花豹”喂藥、喂水,在一個紙箱里放了碎棉花,當(dāng)做“菊花豹”的病床。精心伺候一個星期,最終沒能挽救“菊花豹”的生命,“菊花豹”走了,娘盤腿坐在當(dāng)院,號啕大哭。
再后來,娘養(yǎng)的雞越來越多了,它們咕咕地叫。
雞蛋攢到了一定數(shù)量,娘把雞蛋小心翼翼放到荊條背簍里,用紙殼、谷糠把雞蛋倚好放實,然后備好玉米餅子。爹就背著雞蛋走六十多里山路去一個叫金星的廠子,和工人用雞蛋換大米、白面。山路崎嶇難行,父親天不亮就走,通常天黑才能到家。
金黃的夜色鋪滿山谷,娘不放心,就領(lǐng)著我到山梁上去迎:“根兒他爹,根兒他爹……”我喊:“爹,爹……”聲聲呼喚在山谷中飄來蕩去。
天色暗黃,讓人想起柜里竹篾笸籮里的陳谷子,滑滑的。終于,我們見到了暗黃夜色中爹的身影!
爹背簍里的雞蛋沒有了,我急得要哭。
娘說:“咱家的‘菊花豹在天上,每一顆雞蛋都成了星星……”我有點兒聽不懂,娘便仰頭指給我看,我抬頭望時,天空不知啥時綴滿了亮晶晶的星星。
回家。爹拉著我的手,娘拉著我的手,我們走在滑滑的陳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