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北京 100089)
提到美國小說家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Francis Fitzgerald,1896—1940),許多讀者會將他與“現(xiàn)代主義”“爵士時代”“經(jīng)濟大蕭條”等標簽聯(lián)系起來。菲氏的代表作《人間天堂》《夜色溫柔》《漂亮冤家》乃至《了不起的蓋茨比》長期以來被奉為美國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國內外學界對菲茨杰拉德作品的研究主要聚焦在兩個方面:一是敘事風格,學者們認為菲茨杰拉德不同時期的作品呈現(xiàn)了傳記、現(xiàn)實主義和新歷史主義等多重交叉特征;二是思想主題,學界在小說文本細讀的基礎上結合社會文化分析,探析作品涉及的性別、種族、空間、生態(tài)等不同議題。然而,現(xiàn)有研究還存在一些盲區(qū),比如學界對菲氏小說中的消費主義關注尚顯不夠,二是對作品中的倫理危機及其誘因少有提及。事實上,菲茨杰拉德一直對20世紀20年代美國消費社會的發(fā)展保持高度關注,從1919年到20世紀20年代末期的許多作品均涉及消費文化影響下的倫理沖突。在這些作品中,無論是家庭成員還是社會群體之間,彼此的關系往往處于疏離甚至異化的反常狀態(tài)。
回顧歷史,一戰(zhàn)之后的美國經(jīng)濟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低谷期之后重又步入快速發(fā)展的軌道,工業(yè)化帶來的社會財富極大地刺激了公眾的消費欲望,“富裕的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的包圍”,“我們生活在物的時代”[1]1。以物的占有為內核的消費心態(tài)導致人際關系被各種物質文化符號所遮蔽,傳統(tǒng)的倫理價值觀念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本文以《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呈現(xiàn)的人際倫理關系為切入點,從消費文化的視角進行分析,探討作者對20世紀20年代美國社會價值觀的反思以及作品涵攝的倫理關懷。
斯科特·唐納森在分析菲茨杰拉德筆下的愛情故事時總結出了兩類情節(jié)模式:一類故事描繪窮苦的年輕人成功地追求到了富有的姑娘,或至少看起來成功了;另一類令人印象更深的故事是年輕人在追求的過程中遭拒,或因此消沉[2]384。細讀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主人公蓋茨比與黛西的愛情故事無疑屬于這兩種故事模式的混合體。在雙方一波三折的情感拉鋸戰(zhàn)中,消費主義價值觀如影隨形,左右著他們的自我意識和個人命運。
小說中,籍籍無名的蓋茨比在路易斯維爾駐軍期間結識了大家閨秀黛西,二人一見鐘情。但很快蓋茨比就意識到他們之間橫亙著一條難以逾越的巨大鴻溝,那就是貧富差距、階級出身與生活品位造成的社會區(qū)隔。小說獨具匠心地以黛西的家這一極富象征意味的空間意象引出了黛西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優(yōu)越身份以及蓋茨比的自我認同危機。在初來乍到的蓋茨比眼中,黛西的家“讓他驚奇不已——他從來沒進過這樣漂亮的住宅,但是其所以具有這樣一種屏氣息聲的緊張氣氛卻是因為她住在那里”[3]134。值得注意的是,小說通過汽車、鋼琴、香煙、靠椅、禮服、蘭花、銀色舞鞋等一系列繽紛物象來說明黛西的家是一個由各種消費品占據(jù)的空間。事實上,黛西令人羨慕的生活條件是美國社會繁榮富足的生動顯影和文化轉喻。主人公生活的20世紀20年代是一個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社會發(fā)生重大變革的十年。美國經(jīng)濟發(fā)達的一個直接表征是汽車制造業(yè)前所未有的興盛。得益于生產(chǎn)線的發(fā)明和科技手段的不斷改進,汽車工業(yè)成為國內最重要的基礎產(chǎn)業(yè),這一產(chǎn)業(yè)不僅帶動了鋼鐵、橡膠、玻璃等相關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也直接加速了全美各地城市化的進程。與此同時,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催生了以中產(chǎn)階級為主導的大眾消費文化的出現(xiàn)。在20世紀20年代,美國中產(chǎn)階層的男男女女不僅能承擔起基本的生活開支,而且尚有余力為了炫耀而消費。小說中,黛西一家的生活習慣就是消費主義浪潮來襲的直接反映,無論是住宅富麗的裝修風格,還是室內時髦的擺設布置,無一不彰顯出黛西家族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激起蓋茨比的尊敬和羨慕。
一般而言,空間既是生產(chǎn)差異和區(qū)隔的基本手段,也是個體進行身份想象和實現(xiàn)身份認同的有效中介。反觀小說,黛西的家居空間因為蓋茨比的在場而生發(fā)了不同的倫理面相。具體而言,家居空間作為消費主義的場域,連接著分屬不同社會階層的男女主人公,并對他們的身份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形塑作用。一方面,家居空間凝聚著黛西隱而不宣的消費欲望,黛西的身體在物的陪襯下呈現(xiàn)出了某種物化傾向。在消費文化的召喚下,黛西不但吸煙飲酒,而且濃妝艷抹地出入各種喧囂的舞會。與刻板矜持的傳統(tǒng)女性截然不同的是,作為新女性代表的黛西從傳統(tǒng)禁欲觀念的陰影中走出來,變身成為菲茨杰拉德所說的“飛女郎”(the Flappers)。黛西的卓爾不群的生活理念讓蓋茨深切地體會“財富怎樣幫助人們擁有和保存青春與神秘,體會到一套套服裝怎樣使人保持青春靚麗,體會到財富怎樣使黛西像白銀一樣熠熠發(fā)光,安然高踞于窮苦人激烈的生存斗爭之上?!盵3]135
另一方面,這一消費空間也是作為訪客的蓋茨比進行身份想象的隱秘觸媒。盡管蓋茨比對黛西傾注了滿腔熱忱,并且一心想給她創(chuàng)造同樣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以作為迎娶她的必備條件,但無法否認的是蓋茨比背后缺乏優(yōu)裕的家庭做后盾,他只是“一個默默無聞、一文不名的青年”[3]134。蓋茨比猶如一個僭越者,闖入了一個并不屬于自己的他者空間,正如有評論指出,蓋茨比的現(xiàn)實生活體現(xiàn)為“一種精神,一種對理想的允諾,是對模糊的、還未真正理解的生活之可能性的堅信”[4]217。蓋茨比將自己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與黛西的生命氣息完美地融為一體,“她就像一朵鮮花一樣為他綻放”[3]134。需要指出的是,蓋茨比對黛西的愛慕之情也雜糅了源自男性無意識深處的征服欲,這與物質文化研究中的“物戀”觀念不謀而合,“物戀作為一個客體建構起了與個體的欲望、行為、健康,以及自我認同等方面的密切關聯(lián),或者具有某種力量,對后者加以控制”[5]65。作為他者,黛西的在場一方面讓蓋茨比意識到自己的劣勢,精神上的空虛和失落似乎只有通過物質財富的獲得才能有效彌補。另一方面,黛西的家居空間成為蓋茨比規(guī)劃未來的樣板和標桿,他急切地需要被豪華之物點綴的房間來安放他的身份和理想。蓋茨比對黛西的癡迷以及由此生發(fā)的自我意識深深地浸染了消費主義的濃厚色彩。在一個逐利風氣盛行的社會,蓋茨比唯一的選擇似乎只有投身時代浪潮,他對愛情的憧憬不可避免地滑向利己主義。
美國學者羅納德·伯曼指出,菲茨杰拉德將大批量制造的、市場的、廣告的和消費的事物引入小說文本內部,“它們是一種新的、擴張性經(jīng)濟的標志,在許多情況下它們也是轉喻”[6]205。伯曼所說的這種擴張性的經(jīng)濟行為在蓋茨比從事的致富活動中有著鮮明而直接的體現(xiàn)。
前文已述,年輕的蓋茨比因貧窮與愛情擦肩而過,情場失意讓他堅信唯有物質上的成功才能幫助他贏回昔日戀人的芳心。換言之,財富與幸福可以直接畫等號,他從青年時代起就篤信這個“美國夢”,并保持著實現(xiàn)這一夢想所需的浪漫想象和堅韌毅力。根據(jù)小說提供的細節(jié)讀者可以斷定,蓋茨比在離開黛西數(shù)年間一直從事著販賣私酒的非法活動,并僥幸從中牟利,實現(xiàn)了身份和命運的逆轉。1920年美國政府頒布福爾斯泰德法令,俗稱禁酒令,旨在杜絕和消除青年群體因大量酗酒而滋生的各種社會問題。然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一法令從未真正實行過,“禁酒令為青年人闖入非法領域尋找刺激提供了額外的機會?!盵7]54小說中,蓋茨比對自己的發(fā)跡史諱莫如深,小說通過另外一個空間意象——蓋茨比的雅致豪宅對他的奢華生活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寫。
蓋茨比在紐約長島的西卵地區(qū)花重金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現(xiàn)代別墅,這座嶄新的建筑宣示了新一代資產(chǎn)階級的理想和追求。與之相對的是東卵區(qū)的富人聚居區(qū),黛西和湯新婚丈夫姆·布坎南的豪華住宅就坐落于此。敘事空間上的二元對立通過人物性格的強烈反差進一步凸顯,同時也為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制造了緊張氣氛。在消費主義的邏輯下,財產(chǎn)成為自我的延伸,一切人際關系都蛻變成了交換關系。蓋茨比定居西卵的根本意圖是喚回他得而復失的戀人。小說通過敘事者尼克?卡拉維的視角向讀者描繪了蓋茨比對美好未來翹首以盼的浪漫形象:“在五十英尺之外,從我鄰居的宅邸的陰影里隱現(xiàn)出一個人的身影。他站在那里雙手插在口袋里,仰望像撒落的胡椒粉般布滿夜空的銀色繁星。從他那悠閑的神態(tài)和雙腳穩(wěn)健地站在草坪上的姿態(tài)來看,他應該是蓋茨比先生。他走出來看看我們頭頂?shù)奶炜漳囊粔K是屬于他的?!盵3]21如何利用手中的資本吸引黛西的注意才是蓋茨比當下的核心關切。為此,他在豪宅舉行盛大的酒會,這是一個三教九流聚集的異質場域,每天晚上都有大量的食物、飲料、娛樂設施進駐豪宅,翌日清晨,龐大的垃圾則從他的院落運出,蓋茨比的宴會成為陌生人恣意狂歡的樂園。參加宴會的賓客實際上是一群擺脫了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的后現(xiàn)代消費主義者,在他們看來,宴會的主人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我享受與感官愉悅,蓋茨比的花園酒會演變?yōu)樾鷩虝r代的醉生夢死錄。
那么,黛西能否接納實現(xiàn)了華麗轉身的蓋茨比?事實上,黛西本質上是一個享樂主義者,她既粗俗淺薄,又無知無畏。在尼克的牽線搭橋下,黛西來到蓋茨比的新居參觀敘舊,其間蓋茨比裝滿西裝、領帶和各色襯衣的特大衣櫥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突然之間,黛西把頭埋進襯衫堆里號啕大哭起來,因為她“從來沒見過這么——這么美的襯衫?!盵3]83這一反諷場景將黛西的勢力和庸俗刻畫得入木三分,正如尼克所觀察的那樣,黛西說話的聲調“高高低低帶有無窮無盡的魅力,那里有金錢的叮當聲?!盵3]109在黛西刺耳的號啕聲中,蓋茨比對愛情的憧憬走向了它的對立面,成為一場不切實際的幻想。由此不難理解,在黛西開車撞死湯姆的情婦茉特爾之后,她竟能心安理得地讓蓋茨比做替罪羊,她甚至在蓋茨比被湯姆謀害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情節(jié)設計一方面是為了凸顯蓋茨比的純真、無辜與可悲,另一方面也諷刺了湯姆和黛西之輩的冷酷無情,“他們是滿不在乎的人——他們砸了東西,毀了人,然后就退縮到自己的錢堆中去,退到了麻木不仁、漫不經(jīng)心,或者不管什么使他們維系在一起的東西中去,讓別人去收拾他們的爛攤子”[3]162。蓋茨比悲劇命運的癥結在于他迷失在了消費主義的神話中,并以一種樂此不疲的激情投入其中,殊不知那個夢已經(jīng)遠他而去。蓋茨比的性格缺陷已經(jīng)溢出個人層面,隱喻了美國夢的致命不足。美國夢固然美麗動人,但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世界中卻脆弱得不堪一擊,蓋茨比缺乏對殘酷現(xiàn)實的理智判斷,導致他在精神上陷入迷惘,最終導致肉體的毀滅。
著名評論家利維斯指出,所謂小說大家,“乃是指那些堪與大詩人相比肩的重要小說家——他們不僅為同行和讀者改變了藝術的潛能,而且就其所促發(fā)的人性意識——對于生活潛能的意識而言,也具有重大的意義?!盵8]3菲茨杰拉德以其細致入微的筆觸記錄了消費時代的崛起以及這個時代孕育的一群特殊人物,他對人物言談舉止、作風氣度以及生活環(huán)境的刻畫給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真實感,更重要的是,他對消費主義造成的倫理危機給予了警醒和反思。在物質文化日益豐富的今天,人們依然要面對物欲與感情的矛盾,夢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了不起的蓋茨比》無疑將為讀者思考上述問題提供有益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