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漢杰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中國人不論為官、務(wù)農(nóng)、經(jīng)商、做工,只要念過一點書,似乎總在心靈的一角留著位置,這位置屬于莊子。也難怪,儒家、道家為中國思想史的兩大主流,塑造著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人要存活于世上,總得有點入世的行為,這時候要到儒家那里尋找規(guī)范與動力,一旦在現(xiàn)世中碰了壁,退回來,便要到道家那里求得一些安慰。
莊子也確實有這樣一種魅力,他生在土地肥腴、水木明秀的宋國,天生帶著殷商人好懸空尚質(zhì)直的氣質(zhì);他有機會安享富貴,卻甘為漆園吏過著窘迫的生活;他窺破各家思想學(xué)說,卻從不板著臉說一句正經(jīng)話;他與梁相惠施辯論,總在語言上勝之三分;他面對妻子去世,卻坐在地上敲著瓦缶唱歌……他追求精神的絕對自由,忘卻“物我”“是非”的差別,順應(yīng)自然大化,無功無名,他“初看像悲觀,其實是樂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實是懇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實是平實的;初看像恣縱,其實是單純的”[1]。他就連死,也充滿魅力?!耙蕴斓貫楣讟?,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送?!盵2]
要講莊子這樣一個人,從哪兒開始都不會讓人失望,但今天我們對于莊子的行跡確實所知甚少。了解莊子的生平有兩個比較可靠的途徑:一是《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200 余字的莊子短傳,二是《莊子》中記述的莊子事跡?!妒酚洝芬匀缃鸬墓P墨記載了莊子的簡要生平和著述情形,并講了莊子拒絕楚威王“厚幣迎之”的故事,意在表現(xiàn)莊子“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的逍遙精神?!肚f子》中記載了不少莊子的故事,是我們了解莊子生平最重要的材料。但其成書過程難以詳明,內(nèi)容多為寓言,又經(jīng)過西晉郭象的編定和注解,文本和解讀都發(fā)生了較大變化,要從中分辨出本體論意義上的莊子幾乎不可能。不過寓言背后常常隱藏著真實,如此,通過寓言,我們便得以用莊子的眼光來回顧他的行跡,進而理解他的生活情趣和思想學(xué)說。
莊子名周,生活在梁惠王、齊宣王的時代,與孟子同時而稍晚。至于具體生卒年,由于各家對《莊子》中所記事件的理解不同,結(jié)論也各異。馬敘倫先生的《孟子年譜》說孟子生卒年的上下限在周烈王七年(前369)至周赧王二十九年(前286)。錢穆先生《先秦諸子系年》說莊子生年在周顯王元年至十年間(前368-前359),卒年在周赧王二十六年至三十六年間(前289-前279)。二人所用證據(jù)不同,但推論的結(jié)果相差無幾,這大概就是利用傳世文獻所能得出的比較可靠的結(jié)論了。莊子一直生活于社會的底層,與政治的關(guān)系并不密切,因此,幾十年政治環(huán)境的變動對他來說影響并不大,我們大致知道他生活于公元前四世紀中期到公元前三世紀早期的戰(zhàn)國中期,對了解他的生平、理解他的思想也就足夠了。
了解了莊子的時代,那么他生活的地域在哪里呢?《史記》說“莊子者,蒙人也”,蒙即宋國的蒙地,一般認為在今河南商丘境內(nèi)。《史記》裴《集解》和司馬貞《索隱》說“《地理志》蒙縣屬梁國”,原來戰(zhàn)國時的宋國在漢代屬于梁國,漢文帝將此地封給兒子劉武,即梁孝王?!稘h書》載“梁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東苑即后人所說的梁園,梁孝王在這里招攬?zhí)煜氯瞬?,枚乘、司馬相如等文人雅士云集,形成了極具影響的文學(xué)群體。如果往前追溯,宋國是周人滅商之后安撫殷商遺民的地方,帶有濃重的宗教、鬼神氣息,具有與周地不同的文化特質(zhì)。按照錢穆先生的觀點,是宋國肥腴的土壤和明秀的風(fēng)物造就了文化的繁榮,莊子文化氣質(zhì)的形成便得益于此。莊子生活在宋國,但種種跡象表明楚國也可能是他經(jīng)?;顒拥牡赜??!肚f子》和《史記》都載有楚王聘莊子的故事,說明楚王對莊子的才能和行跡比較了解。《莊子》中還記錄了不少楚國的風(fēng)土人情和宮廷傳聞,可見莊子應(yīng)該對楚國很熟悉。另外,很多學(xué)者指出莊子奇幻浪漫的思想和汪洋恣肆的文風(fēng),以及對宇宙運行、變化的關(guān)心,應(yīng)該與楚文化有關(guān)。由此,可以說是宋、楚獨特的地域文化孕育了莊子這樣一位曠代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
至于莊子的出身,傳世文獻中并沒有多少線索,很多學(xué)者認為莊子出生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是貴族后代。還有學(xué)者提出莊子為楚國貴族后裔的猜想,以為莊子的先世可能在楚國吳起變法時期,被迫遷到楚國北陲,后又流落到宋國。[3]莊子為貴族后裔的推論基于他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和極深的厭世情緒,基本上是可信的。
那么,莊子的文化修養(yǎng)從何而來呢?《史記》說“其學(xué)無所不窺”,可以想見莊子的少年時期,也有如孔子一樣的廣學(xué)博聞階段。而且,從“無所不窺”四個字中可以看出莊子對待各種學(xué)問的包容態(tài)度。莊子生活的時代,儒、墨、名、楊朱等學(xué)說已經(jīng)大行于世,歷史、文學(xué)、音樂等文獻經(jīng)過整理也變得順暢好讀,民間傳說和鬼神故事在宋國世代相傳,莊子一定在方興未艾的各家學(xué)說和琳瑯滿目的歷史文獻中流連過。這些后來都反映在“括囊百氏”的《莊子》一書中。在各家學(xué)說中,莊子對儒學(xué)的用功應(yīng)該是最多的,《莊子》中很多寓言和重言的主角是孔子及其門徒,雖然其中很多記錄并不能確信,但可以明顯看出莊子對儒家學(xué)說的熟悉。宋國的太宰蕩還曾經(jīng)向莊子問“仁”,也足見莊子的儒學(xué)修養(yǎng)在當時的士人中間是很有名的。那么,莊子對儒學(xué)的態(tài)度如何呢?《史記》說莊子“剽剝?nèi)迥?,大抵上莊子對于儒家始終是揪住不放,進而從這個基質(zhì)上開始闡發(fā)自己的思想。至于莊子如何“剽剝?nèi)迥保秩绾握归_自己的思想,我們后文再談。
再來看莊子的生活狀況。在戰(zhàn)國的大時代背景下,如果莊子確為落魄貴族的后代,在一般的邏輯中,他的為學(xué)應(yīng)該是躋身社會上層的途徑,然而莊子是那個生了反骨的人,他似乎天生對政治有一種厭棄情緒,所以他在政治上沒有也無心有什么作為。他做過蒙地的漆園吏,大致與孔子做乘田、委吏相當,是出于生活的迫使。張守節(jié)的《史記正義》引《括地志》說“漆園故城在曹州冤句縣北七十里”,隸屬于蒙縣。莊子選擇在這里做一個較低級的執(zhí)事人員,與天地自然為伴,大概是有意為之的。
教學(xué)生或許也是莊子的生活來源之一。莊子的學(xué)問做得好,自然有學(xué)生追隨,這在《莊子》中有明證,莊子將死,準備料理后事的便是他的學(xué)生。但莊子為漆園吏的時間應(yīng)該不會很長,追隨他的學(xué)生應(yīng)該也不多,因為他的生活過得實在窘迫?!锻馕铩分v到一個故事,說莊子窮得實在沒有辦法了,去向監(jiān)河侯借糧食。但是不幸,監(jiān)河侯是個鐵公雞,他對莊子說:借給你沒問題,我即將收取封邑的稅金,等收上來借給你三百金,怎么樣?莊子聽了這話,火冒三丈,臉色大變說:我昨天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半路上叫我,我回頭看路上車輪碾過的小坑洼,有條鯽魚在里面掙扎著。我就問它:鯽魚,你干什么呢?鯽魚回答說:我是東海水族的一員,你也許能用斗升之水讓我活下來吧。我對它說:行啊,我即將到南方去游說吳王越王,引西江之水來迎候你,可以嗎?鯽魚變色生氣道:我如今沒有安身之處,眼下得到斗升之水就可以活下來,你竟然說出這種話,還不如早點到干魚店里去找我。[4]這是一個標準的寓言故事,莊子用涸轍之鮒來說明外物于人有輕重緩急,如果處理不好其中的關(guān)系,就會把事情辦砸。但這個故事也確是透露出莊子糟糕的經(jīng)濟狀況。
莊子大概一輩子都過著這樣窘迫的生活,但他并非孑身一人,他有妻子和兒女。在老年的時候,他的妻子先死了。他的老朋友惠施前去吊唁,看見莊子叉開雙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一邊敲著瓦缶一邊唱著歌?;菔┏粤艘惑@,對莊子說:你跟妻子生活了一輩子,生兒育女直至她衰老而死,她死了你不悲傷大哭也就算了,怎么敲缶唱起歌來了,也太過分了吧。誰料,莊子停下來講了一番道理: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原來莊子并非無情,而是經(jīng)過一番情感的掙扎,想通了生死。妻子剛死時,他也傷心慨嘆,然而仔細一想:人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不曾出生,而且本來就不具有形體;不只不曾具有形體,而且本就不曾形成元氣。夾雜在恍恍惚惚的情境中,變化而有了元氣,元氣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變化而有了生命,如今變化又回到了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圍著死去的妻子啼哭,是不通曉于天命的表現(xiàn),所以他也就不哭了。這中間莊子講了一套很玄妙的理論,人的生死不過都是在天地之間,想明白這一點也就看透了天命,對生死不再執(zhí)著。在莊子看來,“氣是構(gòu)成萬物的原始材料,萬物的生成、發(fā)展、滅亡,人的健康、聰明、才干,天高地廣,日月運行,無一不決定于得到‘氣’,還是失了‘氣’?!盵5]莊子用哲學(xué)來化解情感,于是精神的羈絆便也少了。
莊子確實對生死看得透,連自己的生死也是如此。莊子將死之時,學(xué)生表示要厚葬他。莊子拒絕了,他說我把天地當作棺槨,把日月當作連璧,把星辰當作珠璣,把萬物當作陪葬。我的陪葬已經(jīng)很完備了,哪里用得著厚葬。弟子還是不放心,說我們擔(dān)心烏鴉和老鷹啄食您的遺體。莊子接著說:存尸地面會被烏鴉和老鷹吃掉,埋尸地下會被螻蟻吃掉,奪過烏鴉老鷹的食物交給螻蟻,怎么如此偏心呢。這是何等寬闊的襟懷,何等豁達的人生。莊子早就看透了人容易為外物所驅(qū)使的弱點,于是早早地擺脫世俗人事,追求精神世界的超脫。
從世俗的眼光看,莊子的人生糟糕透了。連吃飯、穿衣、健康這種事情都處理得一塌糊涂,更不要說妻子兒女了。但是如果我們跳出來,在超越層面上再來看他的人生,真是迷人極了。他的這種人生境況并非不得已而為之,而是他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宋國豐饒的土地大概能夠保證他不被餓死,戰(zhàn)國中期對士階層的倚重基本能夠保證他的安全,他自身達觀、詼諧的個性可以保證身心的基本健康,所以他得以高壽而沒有什么大的災(zāi)禍。在這些歷史和個人因素的庇護下,莊子選擇了一種自由的人生。
莊子是有機會富貴的,但他拒絕了。《秋水》篇中說:有一次莊子在濮水邊釣魚,楚王派兩位大臣先行向莊子致意,并說楚王愿意將國內(nèi)的事情委托給先生,要讓您受累了。莊子面對這樣的邀請卻依然手持釣竿,頭也不回地說:我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已經(jīng)死了3000年了,楚王用竹箱裝著它用巾飾蓋著它,把它供在廟堂之上。請問這只龜是愿意死了留下骨骸顯示尊貴呢,還是寧愿活著在泥水里搖著尾巴呢?兩位大臣知趣地回答說:寧愿拖著尾巴活在泥水里。莊子接著說:那你們走吧,我仍將拖著尾巴活在泥水里。莊子借神龜?shù)脑庥鰜肀磉_自己的心志,這種寄寓有著不容辯駁的力量,將楚王的請求拒絕得利落而體面。也許拒絕的那一刻,他正在享受獨自垂釣所帶來的快樂,所以連推辭也不愿意多費口舌。莊子在這里做出的選擇是“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史記》在轉(zhuǎn)述這話的時候說得更明白:“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為了獲得自由,寧愿生活于污濁的泥淖之中。雖然這是寓言,為了加強語氣,未免會以夸張的口吻來說話,但是莊子依然戳破了另一個真相,那就是想要獲得自由,就要忍受污瀆,并且能夠在污瀆之中找到快樂。這就為精神的自由設(shè)立了門檻,并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走上這條路。莊子的心中也許暗藏了這層意思。
這種拒絕應(yīng)該不止一次,《列御寇》中記錄了另一次莊子推辭聘請的話,他對使者說:“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于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你見過準備用作祭祀的牛牲嗎?用有花紋的錦繡披著,給它吃草料和豆子,等著被牽到太廟殺掉用于祭祀,那一刻想要做個沒人看顧的小牛,難道還有可能嗎?誠然,不論是神龜還是牲牛,在莊子看來都不過是享受虛榮的擺設(shè),人一旦入了朝廷,做了官,就成了像神龜和牲牛一樣的政治工具,表面上享受尊崇和富貴,卻失去了把握自身的自由,也就只能隨波逐流了。
莊子何以對做官有這樣的警惕和拒斥呢?《山木》篇中的一則故事或許會給我們答案。有一次,莊子身穿打著補丁的粗布衣服,工整地用麻絲系好鞋子走過魏王身邊。魏王問他說:先生為何如此疲憊呢?莊子回答:是貧窮,不是疲憊。士人身懷道德而不能推行,這是疲憊;衣服壞了鞋子破了,這是貧窮,而不是疲憊。士人遇到這種情形就是所謂的生不逢時。接著莊子舉了一個例子,他說跳躍的猿猴,生活在楠、梓、豫、章等高大喬木的樹林里,抓住藤蔓似的小樹枝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躍而稱王稱霸,即使是神箭手羿和逢蒙也不敢小看它們。等到生活在柘、棘、枳、枸等刺蓬灌木叢中,就會小心翼翼地行走而且不時地左顧右盼, 內(nèi)心充滿恐懼。之所以這樣并不是它們筋骨緊縮不再靈活,而是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不便,不能充分施展才能。說到此處,我們已經(jīng)明白了莊子的意思。但是莊子面對魏王并沒有委婉退讓,他接著說:“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如今處于昏君亂臣的時代,要想不疲憊, 怎么可能呢,比干遭剖心的刑戮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莊子否定了魏王說他疲憊的話,但是他替想要進取的士人說出了心聲,時代的昏暗必然導(dǎo)致個人的悲劇。正因為莊子有了這種清醒的認識,他一開始就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
《列御寇》中講了另一個故事,可以作為莊子與魏王對話的參照。說有個拜會過宋王的人,宋王賜給他車馬十乘,他便依仗這些車馬在莊子面前炫耀。莊子講了一個故事,說河上有一戶窮人,靠編織葦席為生,他的兒子潛入深淵,得到一枚價值千金的寶珠,父親對兒子說:“拿過石塊來捶壞這顆寶珠,價值千金的寶珠必然出自深潭底黑龍的下巴下面。你能輕易獲得寶珠,一定是趕上黑龍睡著了。倘若黑龍醒過來,你還想活著回來嗎?”講完這個故事,莊子說:如今宋國險惡,遠甚于深潭,而宋王的兇殘,也遠不止黑龍那樣。你能從宋王那里獲得十乘車馬,也一定趕上他睡著了。若宋王一旦醒過來,你也必將粉身碎骨。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國家險惡,君王兇殘,士人生存的空間已經(jīng)完全被擠壓,只能趁著君王一時疏忽獲得一點好處,而代價是隨時會遭遇毀滅性的打擊。更悲劇的是,大部分人不但看不破這種現(xiàn)實,反而在獲得一點小利之后洋洋自得,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絲毫沒有覺察。這其中有莊子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失望,也有對于鄙陋士人的同情。
莊子對昏暗的時代和險惡的政治都有清醒的認識,不僅如此,他還深刻地認識到統(tǒng)治者和士人的虛偽。《田子方》中說莊子去見魯哀公,哀公說:魯國有很多儒士,很少有信仰先生道學(xué)的人。莊子卻說:魯國很少有儒士。哀公說:全魯國都穿著儒士的服裝,怎么說儒士很少呢?莊子回答道:我聽說,儒士戴圓帽的知曉天時,穿方鞋的熟悉地理,佩戴玉玦的能決斷事務(wù)。身懷那種學(xué)問和本事的君子,不一定非要穿著儒服,穿著儒服的人不一定具有那種學(xué)問和本事。您如果不這么認為,何妨下令說“沒有儒士學(xué)問和本領(lǐng)的人而穿著儒服的,定處以死罪”。于是哀公號令五天,魯國中幾乎沒有人敢穿著儒服了。只有一個男子穿著儒服立于朝堂之外,哀公立即召他進來征詢國事,無論多么復(fù)雜的問題他都能給出答案。莊子因此說:魯國這么大而儒者只有一個,怎么能說多呢?這個故事中,魯哀公是孔子時代的人物,莊子自然不可能真見到,但是這不妨礙莊子表達自己的觀點。莊子對儒者的行為有明確的界定,又直言不諱地指出魯國多假儒的現(xiàn)實,撕破了“魯哀公”這類統(tǒng)治者虛榮的面孔。這便是莊子的性格,他看不上政治那一套把戲,恐怕他的性格也很難為統(tǒng)治者所接納。他拒絕聘請,大概也是對自己這種性格有著清晰的認識。
揭露統(tǒng)治者的昏聵和虛偽之外,莊子還對那些阿諛奉承的人投以鄙夷?!读杏堋分袑懙揭粋€叫曹商的宋國人,替宋王出使秦國。他前往秦國的時候得到宋王賜予的數(shù)輛車子。見到秦王,秦王也很高興,加賜車輛一百乘。他回宋國見到莊子說:住在偏僻狹窄的里巷,窮到要自己編織麻鞋,脖頸干癟面色饑黃,這是我不如人的地方;但一旦有機會使大國的國君醒悟而隨從車輛達到百乘之多,這是我的過人之處。莊子冷笑道:聽說秦王有病請醫(yī)生,破除膿瘡潰散癤子的人可以獲得車輛一乘,舔治痔瘡的人可以獲得車輛五乘,治療的部位越是低下獲得的車輛越多。你難道替秦王舔過痔瘡嗎,不然怎么獲得這么多的車輛呢?你還是走開吧。莊子的話毫不留情,他對諂媚在上位者的人是極其不屑的。
那么,莊子追求的現(xiàn)實人生是什么樣的呢?《至樂》中有一則頗為奇譎的故事,說莊子到楚國去,路上遇到一個骷髏,莊子用馬鞭敲著它問:你是貪求生命,失卻真理,成了這樣呢?或是遭遇亡國,被刀斧砍殺,成了這樣呢?或是行為不端,擔(dān)心父母妻兒受辱,羞愧而死,成了這樣呢?或是遭受寒冷饑餓而死,成了這樣呢?抑或是享盡天年而死,成了這樣呢?說完莊子便枕著骷髏睡去了。夜里骷髏給莊子顯夢說:你先前的談話真像一個能言善辯的人。但你所說的全是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這些憂患了。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君主統(tǒng)治,在下沒有官吏管轄,也沒有四季的操勞,可以從容地把天地的長久看作春秋的流轉(zhuǎn),即使南面為王的快樂也不能比擬。莊子不信,說假如讓主管生命的神回復(fù)你的形體,還原你的骨肉肌膚,返回到你的妻子、兒女和親朋故交中去,你愿意嗎?這時候骷髏緊皺眉頭,慨嘆說:我怎么能拋棄南面為王的快樂而再次經(jīng)歷人世的勞苦呢?在解讀這段故事時,郭慶藩說:“舊說云莊子樂死惡生,斯說謬矣!若然,何謂齊乎?所謂齊者,生時安生,死時安死,生死之情既齊,則無為當生而憂死耳。此莊子之旨也。”[6]順著這個觀點,我們便可以理解骷髏所說的話,其實“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是莊子對現(xiàn)實人生的期待。
抱著這樣的期待,在莊子的生活中,漫游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活動,也是實現(xiàn)無君臣無四時的一種途徑。《山木》篇中說莊子在山中漫游,看見枝葉茂盛的大樹,伐木的人因為這樹不成材所以不去砍伐它。莊子走出山來,在朋友家留宿,朋友高興得要殺鵝款待,在一只能叫、一只不能叫的鵝中,選了那只不能叫的。于是,莊子以此為出發(fā)點闡述了自然無為的處世之道。他說:“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邪!”假如能順應(yīng)自然而自由自在地游樂,沒有贊譽沒有詆毀,時而像龍一樣騰飛時而像蛇一樣蟄伏,跟隨時間的推移而變化,而不偏滯于某一方面;時而進取時而退縮,一切以順和作為度量,優(yōu)游自得地生活在萬物的初始狀態(tài),役使外物,卻不被外物所役使,就不會受到外物的拘束和勞累。《山木》中還講到另一次莊子在雕陵的栗樹林中游玩,看見一只怪異的鵲從南方飛來,翅膀有七尺寬,眼睛有一寸大,碰著莊子的額頭之后停歇在樹林里。莊子看見這鳥翅膀大卻不能飛,眼睛大卻不敏銳,于是拿起彈弓想等待時機。這時他看見了一只蟬,正在美美地休息而忘卻了自身的安危,一只螳螂用樹葉作隱蔽想要去捕蟬,卻忘了自己形體的存在,這時那只怪鵲緊隨其后,眼看就要捕捉到螳螂了,而喪失自身的真性,不知遠處正有彈弓等著他??吹竭@里莊子恍然大悟,世上的事物本來就是這樣相互牽累,相互爭奪的。于是扔掉彈弓跑出栗樹林,引來栗園看守人的責(zé)問。莊子為此整整三天心情不好,他覺得自己留意外物的形體卻忘了自身的安危,在果園游玩時喪失了真性。這兩個故事未必要當作真實的事件來看,但是從中我們知道莊子確實是愛漫游的,而且追求的是一種真性的漫游。他也常常在漫游中因為外物而遭遇精神的苦惱,在苦惱之后他又找到排遣的路徑,可以說是廣闊的自然天地成就了他的自由精神。
“從《莊子》中看,莊子與漁人、船夫、工匠、屠者、農(nóng)人交往密切,對這些人的生活很熟悉。此外,莊子與隱者階層中的各色人物也交往比較密切,熟悉這些人的生活?!盵7]與莊子交往的人不少,卻鮮有真正了解他的人。但知音不在多,莊子是幸運的,他遇上了惠施。
惠施比莊子年長二三十歲,《天下》篇說“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他的學(xué)問涉及多個方面,著述有五車之多?;菔┑膶W(xué)識和為人得到魏王的賞識和信任,因此長期擔(dān)任魏國的宰相,梁惠王以齊桓公待管仲之禮待他,尊為父執(zhí)?;菔┑闹鹘裉煲呀?jīng)失傳了,但是《天下》篇中保存了他的十個命題,即“歷物十事”: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nèi),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huán)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愛萬物,天地一體也?!币痪湟粋€命題,討論的對象是物質(zhì)世界,是對物質(zhì)世界的本質(zhì)和規(guī)律作出的哲學(xué)概括。惠施自以為這些論題最為博大,整天用心智與天下好爭辯的人相互辯論,無休無止。莊子評論惠施的學(xué)說乖悖雜亂,言論多有偏頗。說他處處違反人的實情,卻一心想求取超人的名聲,因此他總是與眾人不相合。他內(nèi)心修養(yǎng)薄弱,追逐外物的欲念十分強烈,走的是彎曲狹窄的路子。以天地之道來考察惠施的才能,不過如蚊虻徒勞嗡鳴。他的言論于萬物并沒有什么用處。莊子的批評顯然有夸張的成分,但可以看出他與惠施在思想學(xué)說、為人處世上都有很大差異。
但這種差異并不妨礙二人的交往。莊子與惠施的交往不知從何時開始,但其中有十分有趣的事情,《秋水》中講到惠施在魏國做宰相的時候,有一次莊子去看他,有人對惠施說:莊子的才辯比你強,他來了,恐怕要取代你的相位。惠施聽了這話慌了神,下令在都城內(nèi)搜尋莊子,找了整整三天三夜。莊子見到惠施說:你知道南方有一種叫的鳥嗎?它從南海出發(fā)飛到北海,途中不遇梧桐樹不棲止,不遇竹子的果實不進食,不遇甘美的泉水不下飲。有一只鷂鷹覓到一只腐爛的老鼠,這時恰逢飛過,鷂鷹生怕它搶奪死鼠,仰頭對它張口大叫道:!現(xiàn)在你也想用你魏國的相位對我大一聲嗎?這個故事大半是莊子杜撰出來的,以莊惠二人的交往,惠施應(yīng)該是了解莊子的,但莊子依然這么講,大概對惠施長期為官的習(xí)氣有所不滿吧。
莊惠二人的交往,主要體現(xiàn)在辯論上,其中最出名的一次發(fā)生在濠梁,即濠水的橋上。那一天,莊子和惠施在濠水邊游玩,他們走上一座橋,看見水里的魚正自由自在地游著,于是有了下面的對話:
宋 李唐《濠梁秋水圖》(局部)
莊子曾和惠施討論有用和無用的問題?!跺羞b游》中,惠施向莊子抱怨魏王送的葫蘆種子種出的葫蘆太大而沒有什么用處,莊子用治手皴的藥作例子,說可以靠它打勝仗封賞,也可以靠它在水里漂洗絲絮,使用的方法不同,產(chǎn)生的作用自然不同。并且告訴惠施大葫蘆可以用來制作腰舟,變無用為有用。莊子又勸說惠施將樹干疙疙瘩瘩、樹枝彎彎曲曲的樗樹種在無人的曠野,使它發(fā)揮可以讓人在樹下悠然坐臥的作用,來進一步闡述有用和無用的轉(zhuǎn)化問題。將有用無用的話題深化,便生出“無用之用”的問題?!锻馕铩菲谢菔ηf子說:你的言論沒有用處。莊子回答說:懂得沒有用處才可以跟他談?wù)撚杏?。大地不能不說既廣且大,但是人腳所能踩的不過就一小塊。既然如此,就留下人腳踩的一小塊兒,把其余的都挖掉,直挖到黃泉,大地對人來說還有什么用呢?進而,莊子引出“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的論斷。
莊子還和惠施討論過有情與無情的問題。這次的討論從惠施的發(fā)問開始?;菔﹩柷f子:人原本就是沒有情的嗎?莊子表示了肯定,惠施追問:一個人假若沒有情,為什么還能稱作人呢?于是莊子開始闡述自己的理論,他說道賦予人容貌, 天賦予人形體,人就能稱作人了。所謂“無情”是說人不因好惡而致傷害自身的本性,常順任自然而不隨意增添什么。之后莊子順帶還對惠施以堅白的詭辯自鳴得意的情形表示了告誡。
莊子和惠施也討論過天下的是非標準問題。在一次辯論中,莊子以不預(yù)先瞄準就射中靶的稱為善射的例子引出正確標準的問題。進而以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和惠施五家相互用言辭指責(zé)對方,用聲望壓制對方,卻從不認為自己不正確的情形進行批評,又用具體的事例來說明天下沒有共同認可的正確標準的危害,并以此來批評各家“各是其所是”的態(tài)度。二人的另一次辯論也涉及這個問題,莊子對惠施說:孔子活了60 歲,與日俱新,當初肯定的后來又否定了,不知現(xiàn)今肯定的是否曾經(jīng)持否定態(tài)度?;菔┮钥鬃忧谟趧钪居眯膶W(xué)習(xí)來解釋莊子的話。而莊子則提出另外的觀點,以為如果將利與義同時陳列于人們面前,進而分辯好惡與是非,僅只能使人口服,而要使人們內(nèi)心誠服,且不敢有絲毫違道,還得確立天下的定規(guī)。
在《莊子》寓言的敘述中,莊惠二人的辯論總是以莊子獲勝而終止。今天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惠施的著作了,無法了解作為當事人的另一方的態(tài)度。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莊子》這樣的處理方式主要在于用莊惠的辯論來闡釋莊子的理論,而并非有意來壓低惠施的形象?!缎鞜o鬼》中寫莊子送葬,經(jīng)過惠施的墓地,對隨從的人說了一段話:
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斫之。匠石運斤成風(fēng),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zhì)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zhì)矣,吾無與言之矣!
莊子講了一個故事,郢人鼻尖沾了一片兒白粉,像蒼蠅翅膀那樣薄薄一層,他讓一個叫石的匠人用斧頭替他削去這一層薄粉,石匠人揮動斧子呼呼作響,漫不經(jīng)心地就削去了那一層白粉。鼻尖上的白粉絲毫不剩而鼻子卻沒有一點損傷,郢人站在那里也若無其事不失常態(tài)。宋元君聽說這件事,就召石匠人為自己試一試,匠人說他確實可以削去鼻尖上的白灰,然而和他搭檔的伙伴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講完故事莊子接著說,自從惠施死后,我沒有可以匹敵的對手了,我沒有可以與之辯論的人了。千載之下,我們依然可以想見莊子當時的心情,惠施去后,世間再無知音,這其中是何等的惋惜與悲慟。莊子諧謔的面貌下其實是一副熱心腸。
說完莊子的事跡,我們來看他的思想與文學(xué)。《莊子》一書自然是我們了解莊子思想的材料,然而在2000 多年的流傳過程中,《莊子》一書的作者和原始面貌已經(jīng)很難弄清楚了。《漢書·藝文志》著錄《莊子》有52 篇,今存33 篇,其中內(nèi)篇7,外篇15,雜篇11。一般認為內(nèi)篇是莊子所著,是莊子思想的核心,外篇和雜篇是莊子門徒或后學(xué)所作。但也有不少學(xué)者認為內(nèi)篇是郭象所定,打破內(nèi)外雜篇的觀念,才能把握莊子思想的全貌。還有學(xué)者認為世傳的外篇、雜篇代表莊子思想,而內(nèi)篇代表后期的莊學(xué)思想。[8]
上文所述莊子的行跡多存于外篇和雜篇中,其中所反映的莊子思想已經(jīng)有所涉及,所以此處我們還是按照傳統(tǒng)的觀點,將內(nèi)篇7 篇作為核心來討論莊子的思想。開篇的《逍遙游》是全書的總綱。全篇通過大鵬與蜩、學(xué)鳩等的對比闡述了“小”與“大”的區(qū)別,接著指出無論是蜩與學(xué)鳩,還是大鵬,甚至是可以御風(fēng)而行的列子,都因為“有所待”而不自由。進而闡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道理。最后通過莊惠之辯說明不為世所用才能真正逍遙。旨在闡明人生的最高境界是絕對的精神自由,而不在于物質(zhì)享受和虛名。《齊物論》是全書的方法論。全篇由5 個主題統(tǒng)一而又相對獨立的故事組成,旨在說明要達到精神的自由,就必須忘記物我、是非的差別。在莊子看來要實現(xiàn)“萬物齊一”,要看到事物都有相對的兩面,要看到“是”并以此作參照齊是非,要以“道”關(guān)照物我和死生?!娥B(yǎng)生主》旨在說明只有順應(yīng)自然大化,才能保全有限的生命;《人間世》旨在說明只有物我兩忘、無功無名,才能游于人間;《德充符》旨在說明精神重于形體;《大宗師》描繪出世人在生活態(tài)度和方式上的導(dǎo)師“真人”;《應(yīng)帝王》說真正的帝王是無視聽、無食息的“渾沌”,表現(xiàn)了無為而治的政治思想。論述莊子思想的文章已經(jīng)太多,我們不消用過多的筆墨再去贅述,或許翻開《莊子》讀一讀,便能夠被他那汪洋恣肆的文章所吸引。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得說到莊子與儒家的關(guān)系。此處我們不妨提一個古老又有趣而今人鮮有提及的話題,即莊子儒家化。李泰棻先生在《老莊研究》中梳理了13 位學(xué)者的觀點,韓愈《送王秀才序》中說“蓋子夏之學(xué),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提出“孔子-子夏-田子方-莊子”這樣一個傳授體系,子夏授田子方出自《史記·儒林列傳》,但田子方授莊子沒有文獻證據(jù),只是韓愈讀《莊子》的推測。韓愈拉開了這一問題的序幕,繼起者是蘇軾,他在《莊子祠堂記》中說:“余以為莊子蓋助孔子者,要不可以為法耳?!是f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至于詆訾孔子,未嘗不微見其意。其論天下道術(shù),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駢、關(guān)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為一家,而孔子不與,其尊之也至矣。”蘇軾以為莊子表面上罵孔子,其實是助推孔子的學(xué)說。莊子在《天下》篇論諸家學(xué)說,唯獨不評論孔子,是因為他尊孔子之說為統(tǒng)攝百家之言。這樣的邏輯似乎有點反常。明代焦竑的《讀莊子七則》以佛教中呵佛罵祖的人往往是報恩之人的邏輯來為蘇軾辯護。如此,莊子與儒家的關(guān)系似乎就有了另外的局面。之后,還有學(xué)者如明代楊慎以為莊子并沒有批評圣人,而是批評那些假堯舜湯武孔子之道做壞事的人;清代姚鼐以為莊子繼承了孔子學(xué)問的末流,不知中庸的含義;清代王闿運認為莊子出子夏之門,但早已超過子夏,足以與顏子并肩,是真正的孔門之徒。之后,嚴復(fù)、蔡元培提出了一個非常怪異的觀點,以為孟子批判的楊朱就是莊周;馮友蘭以為莊子是楊朱之徒,孟子的“距楊墨”和莊子的“剽剝?nèi)迥睂嶋H上有互相批評的意思;郭沫若不贊同莊子出于子夏的觀點,而主張莊子出于顏回。郭沫若的觀點來自于章太炎,章太炎早年不贊成韓愈“莊子即儒家”的觀點,后來在《國學(xué)概論》和《漢昌言》中又明確肯定了這一觀點,但是進行了修正,認為“莊生傳顏氏之儒”,《大宗師》中顏子悟出的“坐忘”不是道家的本事,而是儒家的至境。[9]如此,莊子與儒家的關(guān)系顯現(xiàn)出十足的張力,中國思想史上的兩大主流是相互流動的,并非彼此不容、勢如水火,所以,我們常在中國人身上看到儒道兩種思想的此起彼伏。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后代學(xué)者對莊子的闡釋,其中揭示出的莊子與儒家的關(guān)系,為我們更深入地了解莊子的思想提供了路徑。如果將這些觀點說得更理性一些,或許可以說儒學(xué)于莊子“既是嬉笑怒罵的主要對象,也是思想展開的基本素材?!瓫]有了惠施,莊子的生活是寂寥的、落寞的;同樣,抽干了儒學(xué),《莊子》的思想是空洞的、虛化的。這是我們理解《莊子》批判儒學(xué)的一個基本前提,即《莊子》崇尚自然的主張盡管更接近《老子》,但其思想誘因或者說基礎(chǔ),卻主要是儒學(xué),正是通過儒學(xué)批判,才可能展開其文明史反思,追問殘酷的、濁亂的現(xiàn)實之根源?!盵10]
莊子非但有精彩的思想,他表現(xiàn)思想的形式也是極其精彩的?!肚f子》中說其創(chuàng)作方法是“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莊子》書中多用“三言”來說理,寓言又是最主要的表現(xiàn)方式。從前面的論述中我們或許已經(jīng)感受到《莊子》寓言所表現(xiàn)的超凡的想象力,其中所虛構(gòu)的大鵬、骷髏、渾沌等意象以及這些意象所構(gòu)成的場景為我們構(gòu)造出一個奇特的想象世界。想象之外,《莊子》中說理的方式還在于論辯,它通常虛構(gòu)一個前提,進而通過詼諧詭譎的辯論達到說理的目的。《莊子》的魅力還在于它的語言,清人方東樹將莊子的文章與李白的詩相比,說它“如天上白云卷舒滅現(xiàn),無有定形”,確實,《莊子》的語言是極富詩性的。如此,莊子又是一個大文學(xué)家。[11]
討論至此,讓我們從繁瑣的學(xué)術(shù)爭論和哲學(xué)思考中抽離出來,回到莊子本身?;氐角f子,我們不禁要問:講了這么多他的故事,他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設(shè)若起莊子于九泉,他或許會說:“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