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原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北京 100872）

一、兼愛說的元性質(zhì)

墨家兼愛說的元性質(zhì)，是指其總體超越的性質(zhì)。英語構(gòu)詞后綴meta-，意即總體超越，中國大陸譯為“元”。中國港澳臺地區(qū)譯為“后設(shè)”，指在對象之后設(shè)定的理論。元研究是借鑒德國數(shù)學家希爾伯特元數(shù)學綱領(lǐng)（Hilbert's Programme）的研究方法。

墨家兼愛說的元性質(zhì)，是把全人類看作命運共同體，由此引申普遍地愛全人類，自始至終用邏輯學的理論與方法，論證愛的窮盡性、無遺漏性、交互性、平等性、整體性、不可分割性、徹底性與普遍性。兼愛，是先秦墨家顯學的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

墨家兼愛說的理論基礎(chǔ)，是全人類的共同本性論。全人類的共同本性論的第一個要點：是全人類命運共同體所有人的生命存在論，如衣食住行，飲食男女等。第二個要點：是所有人的人權(quán)享有論，如勞動權(quán)、休息權(quán)與發(fā)展權(quán)。第三個要點：是所有人的人格平等論，全人類所有人互相尊重彼此的獨立人格。以上要點，貫穿于前五世紀到前三世紀墨家顯學對兼愛說的所有邏輯論證，以下展開說明這些邏輯論證的所有重要方面，就教于方家。

二、兼愛說的邏輯論證

墨家從眾多維度、視野與側(cè)面，深刻論證兼愛說的元性質(zhì)，反映先秦諸子百家辯論邏輯哲理的高度和深度，體現(xiàn)墨家邏輯學的總結(jié)與創(chuàng)造，蘊涵精深的邏輯哲學智慧，對現(xiàn)代學術(shù)界的邏輯哲學研究，啟迪良多。

1.不同的邏輯領(lǐng)域：道義理想不等于現(xiàn)實真值

《經(jīng)上》第98條說：“法異則觀其宜?！薄督?jīng)說上》舉例解釋說：“取此擇彼，問故觀宜：以人之有黑者、有不黑者也，止黑人，與以有愛于人、有不愛于人，止愛人，是孰宜？”①認知本條《墨經(jīng)》蘊涵的深層意涵，需要借助傅偉勛創(chuàng)造性詮釋學“實謂”、“意謂”、“蘊謂”、“當謂”和“創(chuàng)謂”的文本解讀法。

本條說“黑人”二字，孤立看無法確知其真實語義。基于《墨經(jīng)》語義濃縮的極端特殊性，按照“語境決定語辭一義性”的語義學原理，用現(xiàn)代漢語元語言表述，本條說“黑人”二字意指：“所有人都是黑的。”

語境，即語言環(huán)境，包括上下文語構(gòu)、語法和語用。《墨經(jīng)》原文全句，用現(xiàn)代漢語元語言表述，即：用論據(jù)“有人是黑的，有人不是黑的”，反駁論題“所有人都是黑的”。因為論據(jù)與被反駁的論題，都是關(guān)乎事實的，用邏輯學同一律考察，這個反駁論式成立，合適有效。這屬于真值邏輯（真勢邏輯、事實邏輯）的領(lǐng)域。

比較而言，《墨經(jīng)》本條說“愛人”，用現(xiàn)代漢語元語言表述，即：“所有人應(yīng)該愛所有人?！边@是道義邏輯（義務(wù)邏輯）領(lǐng)域的命題。把墨家“兼愛”的范疇，展開為命題，即“所有人應(yīng)該愛所有人”，這屬于道義邏輯（義務(wù)邏輯）的領(lǐng)域，是墨家自始至終堅持的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

《墨經(jīng)》元典上下文語境：“以有愛于人，有不愛于人，止愛人。”全部語境，用現(xiàn)代漢語元語言表述，即：用“有人被人愛”、“有人不被人愛”的事實論據(jù)，反駁墨家的理想論題：“所有人應(yīng)該愛所有人。”（墨家兼愛說的準確語義）

論敵反駁墨家兼愛說的論據(jù)，是“有人被人愛”、“有人不被人愛”（“以有愛于人，有不愛于人”），關(guān)乎事實。而論敵反駁墨家兼愛說的論題，是“所有人應(yīng)該愛所有人”（墨家兼愛說的意涵），關(guān)乎理想，是墨家始終堅持的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

現(xiàn)實的事實，不能駁倒終極的理想。猶如現(xiàn)實事實非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不妨害共產(chǎn)黨員堅持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奮斗。所以，墨家論敵的這一反駁論式不成立，不合適，非有效。這屬于道義邏輯（義務(wù)邏輯）的領(lǐng)域。真值邏輯與道義邏輯，是不同的邏輯領(lǐng)域。不同的邏輯領(lǐng)域，有不同的真值規(guī)律與判斷標準。②

2.“兼”范疇的邏輯哲學規(guī)定：理論概括與實際應(yīng)用

“兼”，是《墨經(jīng)》哲學人文學的基本范疇，有最高的概括性與普遍的應(yīng)用性，《經(jīng)上》第2條，緊接世界的因果性范疇，給出專門定義：“體，分于兼也?！薄督?jīng)說上》舉例解釋：“體。若二之一、尺之端也?！奔醇媸钦w、集合，與“體”（部分，元素）相對。

第一個實例：“若二之一?！敝讣稀岸敝械脑亍耙弧?。若，如，列舉典型事例。若，《經(jīng)下》格式化，演變?yōu)椤罢f在”，指“論證的理由、例證在于”。《大取》格式化，演變?yōu)椤捌漕愒凇保浮罢撟C的典型事例、同類事例在于”。二，以兩個“一”為元素構(gòu)成的集合。一，集合“二”的元素。

第二個實例：“（若）尺之端?！敝浮熬€”中的“點”?！俺摺?，指幾何學的“線”，是無數(shù)“點”（元素）的集合（整體，兼）。“端”，指幾何學的“點”。線是點的集合，點是線的元素。

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概括世界存在和思維認知的普遍概念，是理論認知把握世界的必要環(huán)節(jié)。部分與整體，是標志事物可分性和統(tǒng)一性的普遍范疇。整體是構(gòu)成事物各部分(要素、元素)的統(tǒng)一和集合，部分是構(gòu)成整體的要素(元素)。

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墨經(jīng)》所說的“達名”，最高的類概念，有最廣泛的普遍性與概括性，適用于世界存在和思維認知的全部領(lǐng)域，有重要的世界觀、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意義。

認知任何對象，都運用部分與整體范疇。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思維認知中分析與綜合方法的基礎(chǔ)，是邏輯推論中類屬包含與排斥關(guān)系的根據(jù)，是定義推論原理（“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的關(guān)鍵詞。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所有人須臾不可離的思維工具。

“兼”與“體”，指整體與部分，集合與元素，全局與局部，系統(tǒng)與分子。兼：兼有，兼容，兼顧，整體，集合，全部，都，盡，遍，俱。全稱量詞。與“體”、“偏”、“特”、“或”相對。

“兼”與“體”的范疇，應(yīng)用于全世界、全人類。全世界、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是“兼”（整體，集合）。每一地區(qū)、國別、民族、種族、膚色、年齡、性別、階級、階層、職業(yè)，一言以蔽之，全世界人類無限多樣的群體（集團，類別），是“體”，即部分、子集合、元素。

兼，會意字，小篆字形，從又(手)，從秝(lì)，字型像一手持兩棵莊稼，本義一手執(zhí)兩禾，引申為兼容，兼顧，兼有。《說文》：“兼，并也，從手禾，兼持二禾也。”徐注：“兼，會意，兼持二禾，可兼持者，莫若禾也。”段注：“兼，并也，并，相從也，從又持秝，會意，兼持二禾?！薄秲x禮·聘禮》“兼執(zhí)之以進”注：“兼，猶兩也?！?/p>

《孟子·告子上》：“二者不可得兼?！薄盾髯印ふ罚骸皢尾蛔阋杂鲃t兼?！薄俄n非子·亡征》：“其兼天下不難矣?！薄啊俄n非子·難四》：“夫日兼照天下?！薄渡叹龝ぎ嫴摺罚骸凹嫣煜轮??！辟Z誼《過秦論》：“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明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兼百花之長?！奔孀中窝葑?，見圖1。

圖1 兼字形演變

“兼”，墨家元典作為“兼愛”的略語，代指墨家的“兼愛”說?！督?jīng)下》第174條說：“無窮不害兼?！奔纯臻g無窮，人無窮，不妨害兼愛?？臻g無窮人無窮，可一語窮盡，同一原理，以此類推，空間無窮人無窮，也可一語窮盡，說兼愛盡愛，彰顯《墨經(jīng)》邏輯推理，機智巧妙。

《兼愛中》說：“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薄按搜晕渫踔?，吾今行兼矣。”《兼愛下》說：“兼以易別。”“別非而兼是?！薄笆蛊湟皇空邎?zhí)兼?！贝祟惱洌缺冉允?，清楚說明，“兼”是墨家“兼愛”范疇的略語，是墨家徹底人道主義、人文主義意涵的積淀、濃縮與結(jié)晶。

相對而言，“別”指儒家的“偏愛”學說，即主張愛部分人?！抖Y記·大傳》：“親親也，尊尊也?！薄按似洳豢傻门c民變革者也?！奔从H近血緣近的人，尊敬宗法制尊貴的人，視之為永世不可改變的法則。

《非儒》批判說：“儒者曰：親親有殺，尊賢有等，言親疏尊卑之異也。”即儒者提倡：親近親屬，因親屬與自己血緣關(guān)系遠近不同，而有差等；尊重賢者，因賢者與自己血緣關(guān)系遠近不同，而有差等，表示親疏尊卑的差異。

儒家反對墨家“愛無差等”，主張“愛有差等”，為封建宗法制的社會政治制度服務(wù)。儒家“別愛”說，與墨家“兼愛”說，尖銳對立，不可調(diào)和。儒家“別愛”說，與墨家“兼愛”說，作為兩種對立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從其社會基礎(chǔ)與歷史作用考察，優(yōu)劣易見，明如觀火。

《荀子·王霸》說：“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謹守也。”道破其中隱秘?！耙鄯颉保褐竸趧诱?，卑賤者。“墨子之說”是代表勞動者利益、愿望、要求的學說，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儒之所謹守”的儒家社會意識形態(tài)，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是代表封建統(tǒng)治者利益、愿望和要求的學說。

3.空間與人類無窮，不妨害兼愛：超時空性

在墨者生活的年代，對世界究竟有多大，還沒有實證的知識。當時的哲學家，運用抽象思維能力，思索追尋世界有窮無窮的問題，常以“南方”為例討論。《莊子·天下》載惠施著名論題“南方無窮而有窮”。

《經(jīng)下》第174條說：“無窮不害兼，說在盈否。”《經(jīng)說下》概括當時的辯論說：“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知，則可盡、不可盡未可知。人之盈之否未可知，而必人之可盡、不可盡亦未可知，而必人之可盡愛也，悖。（以上引論敵詰難語，以下是墨者論證）人若不盈無窮，則人有窮也，盡有窮無難。盈無窮，則無窮盡也，盡無窮無難?！?/p>

即空間和人數(shù)的無窮都不妨害兼愛，論證理由在于，人是否充盈于空間?！澳戏饺绻怯懈F的，那么就可以窮盡；南方如果是無窮的，那么就不可以窮盡。現(xiàn)在連南方是有窮的，還是無窮的，都還不知道，則南方是可以窮盡的，還是不可以窮盡的，也就不知道。人是否充盈于南方不知道，而必然地說人是可以盡數(shù)，還是不可以盡數(shù)，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就必然地斷言人是可以‘盡愛’(兼愛)的，是自相矛盾的?！保ㄒ陨弦摂吃戨y語，以下是墨者論證）

如果人不充盈于無窮的南方，則人是有窮的。盡愛有窮的人沒有困難。如果人充盈于無窮的南方，則“無窮的南方”被用一句話說盡，那么我再用一句話說：“盡愛無窮南方的無窮的人。”應(yīng)該沒有困難。

墨者把無窮化為有窮處理。人的個體無窮，但若把無窮作為一個完成的現(xiàn)實整體處理，則這個整體，等于被窮盡。因此，盡管無窮的南方，充滿無窮的人，墨者仍然在理論上堅持，可以普遍無遺漏地對人類施與普遍平等的“兼愛”。

4.不知世上人口數(shù)，不妨害兼愛：超現(xiàn)實性

《經(jīng)下》第175條說：“不知其數(shù)而知其盡也，說在問者?！薄督?jīng)說下》機智論證說：“不知其數(shù)，惡知愛民之盡之也？（以上是論敵對墨家兼愛說的詰難，以下是墨家的論證）或者遺乎其問也，盡問人，則盡愛其所問，若不知其數(shù)，而知愛之盡之也，無難?！?/p>

即不知道人的數(shù)量，也可以知道能夠盡愛(兼愛)所有的人，論證關(guān)鍵在于，分析對方的問題本身?！安恢廊说臄?shù)量，怎么知道可以盡愛所有的人呢？”（以上是論敵對墨家兼愛說的詰難，以下是墨家的論證）對方可能是忘記了自己問題本身。如果對方能夠盡問所有的人，那么我就可以盡愛對方所問的每個人。如果不知道人的數(shù)量，也可以知道能夠盡愛(兼愛)所有的人，沒有困難。墨家沒有陷入對方設(shè)置的困境，輕而易舉地用對方出的難題本身，駁倒對方，有力論證、維護與堅持“兼愛”（盡愛）的論題。

5.不知世上人處所，不妨害兼愛：超地區(qū)性

《經(jīng)下》第176條說：“不知其所處不害愛之，說在喪子者?！奔床恢廊说奶幩?，不妨害愛，論證理由在于，分析丟失兒子的人。如果一人丟失兒子，目前不知兒子處所，不妨害對兒子愛憐的感情。這是列舉反例，反駁對方論點，是《墨經(jīng)》止式推論的應(yīng)用。

論敵對墨家兼愛說的詰難，用全稱肯定命題：“凡不知人處所，妨害愛他?！庇霉奖硎荆骸八蠸是P?！蹦叩恼擃}是：“凡不知其所處，不妨害愛?！边@是全稱否定命題，用公式表示：“所有S不是P?！迸c雙方論點，針鋒相對。

墨家在辯論中，列舉事例“喪子者”，指走失孩子的父母，并不因為不知孩子處所，而妨害愛。這個事例，對于墨家的論題說，是正面事例；對于論敵的論題說，是反例。這個反例可以概括地表達為：“有時不知人的處所，不妨害愛?！边@是特稱否定命題，用公式表示：“有S不是P?！蓖摂车恼擃}，恰相矛盾，可駁倒論敵。

6.愛人要求周愛人：普遍性

《小取》論證說：“愛人，待周愛人而后為愛人。不愛人，不待周不愛人。失周愛：因為不愛人矣?！边@是強調(diào)“愛人”（兼愛）概念的整體性、普遍性與窮盡性。周，周遍，普遍。

“兼愛”范疇的含義，等同于“盡愛、俱愛、周愛”?！凹?、盡、俱、周”，在《墨經(jīng)》是意義相同的全稱量詞?！凹鎼邸钡暮x，適用于全人類整體的每一個體（分子，元素）。這反映墨家兼愛思想人道主義人文主義本質(zhì)的徹底性與墨家邏輯概念的明確性。

7.愛人包含愛自己：超人己性

《莊子·天下》說墨子實行自我刻苦的原則，是“不愛己”，即不愛惜自己。世人競相批評墨者主張“圣人不愛己”?！盾髯印ふ氛f，墨者主張“圣人不愛己”的命題，是“用名以亂名”(混淆概念)的詭辯。

墨者在《大取》反思，認知別人批評有道理，自我修正觀點說：“愛人不外己，己所愛之中。己在所愛，愛加于己。倫列之：己，人也；愛己，愛人也。”這是運用“整體包含部分”的原理與“附性法”的復(fù)雜概念直接推理（演繹推理）。

墨者認為圣人愛自己，最終還是為了愛人，實行愛人的事業(yè)?！洞笕　氛f：“為天下厚愛禹，乃為禹之愛人也。”墨者承認“愛人包括自己”，是為了消除墨子議論中的邏輯矛盾，消解論敵攻擊的鋒芒，堅定維護墨者“兼愛”的論題。

8.愛人包含愛仆人：平等性

《小取》論證說：“獲，人也；愛獲，愛人也。臧，人也；愛臧，愛人也?！奔磹廴税瑦燮腿岁矮@?！赌?jīng)》說男仆“臧”15次，女仆“獲”7次，都是在兼愛與人格平等的意義上使用，沒有儒家尊卑等級制概念的含義，主張兼愛范疇適用于奴仆。

9.人口密度，不妨害兼愛：眾世寡世愛相等

《大取》論證說：“愛眾世與愛寡世相若，兼愛之又相若?！奔慈丝诿芏?，不妨害兼愛。

10.施愛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上世后世愛相等

《大取》論證說：“愛上世與愛后世，一若今之世人也?！奔词塾谶^去、現(xiàn)在和未來。

11.過去現(xiàn)在愛一貫：愛人要求一貫性

《大取》論證說：“昔者之愛人也，非今之愛人也。”即愛人要求一貫性，昔日愛人，今日愛人，愛人要不斷立新功，具有新表現(xiàn)。

12.兼愛不容割裂開：整體性

《大取》論證說：“兼愛相若，一愛相若，一愛相若，其類在死蛇?！奔醇鎼凼廊讼嗟?，不容割裂為愛這部分相等，愛那部分人相等。針對儒家“親親尊尊”的“差等之愛”。

13.“兼愛”原則：對人就像對自己

“為彼猶為己?！奔闯鲇诠纳拼?，為人猶如為自己。

14.投桃報李：對等互報交互性

論證兼愛的交互性。墨子引《詩·大雅·抑》說：“無言不售，無德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奔凑f話就回應(yīng)，有德就報答，你贈送我桃，我報答你李。

15.“兼愛”包括義與利：仁愛義利緊相連

《經(jīng)下》177條定義說：“仁，愛也。義，利也?！薄督?jīng)上》第8條定義說：“義，利也?！薄叭省钡膶嵸|(zhì)是“愛”；“義”的實質(zhì)是“利”?！叭蕫邸焙汀傲x利”緊密相連，可互相解釋和定義。不像儒家愛利分裂，空講仁愛辭句，不講實際功利。

墨子的“兼相愛”和“交相利”緊密結(jié)合?！皭廴恕本鸵袄恕??！凹鎼邸笔悄有哪恐小百t人”的高尚品德。做賢人的標準，即有力量就趕快幫助別人，有財富就盡量分給別人，有道理者就積極教誨別人。

墨子的兼愛思想，是手工業(yè)行會成員間互助互利原則的理想化，是農(nóng)工商人樸素平等愿望的理論升華，傳承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墨家講愛人民的實質(zhì)，就是為人民造福，給人民以實際利益，全心全意為人民謀利益。

16.兼以易別：用兼愛取代別愛

用墨家兼愛學說，取代儒家“別愛”學說?！凹妗保褐讣鎼蹖W說，普遍平等地愛全人類?！皠e”：指儒家“別愛”學說：有區(qū)別地愛一部分人。別，分別，差別，區(qū)別?！队衿罚骸皠e，分別也?！?/p>

“易”即取代，代替?！都鎼巯隆氛f：“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無以易之，譬之猶以水救水，以火救火也，其說將必無可焉，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別?！薄都鎼壑小氛f：“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愛，交相利之法易之。”

《天志中》說：“兼者，處大國不攻小國，處大家不亂小家，強不劫弱，眾不暴寡，詐不謀愚，貴不傲賤?！薄皠e者，處大國則攻小國，處大家則亂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謀愚，貴傲賤?！薄短熘鞠隆氛f：“兼之為道也，義政（以仁義為治政原則）；別之為道也，力政（以暴力為治政原則）。”

17.兼愛用處

《兼愛下》借“天下士君子”即儒者的口說：“您的兼愛學說，好是好，可是有什么用？”墨子說：“如果真沒用，連我也反對。世界上哪里有好的，卻沒有用？”墨子像編劇本，假設(shè)有兩個人，一人是“兼士”即墨者，贊成兼愛學說。一人是“別士”即儒者，反對兼愛學說。

“別士”說：“我怎么能對待朋友，像對待我自己；對待朋友的父母，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于是，他看見朋友肚餓，不給飯吃；身冷，不給衣穿；生病，不治療；死，不辦喪事?！凹媸俊闭f：“我對待朋友，像對待自己；對待朋友父母，像對待自己父母?！庇谑?，他看見朋友肚餓，就給飯吃；身冷，就給衣穿；生病，就給治療；死，就辦喪事。

墨子假定第三人，披鎧甲，戴頭盔，要出發(fā)，參加野戰(zhàn)，不知死活。假定第四人，受命出使，巴越齊楚，不知能否活著回來。這時，要把父母妻子，托付給朋友照管，是托付給“兼士”，還是托付給“別士”？無論是誰，盡管他不贊成兼愛學說，一定會托付給“兼士”。這種人，言論上反對兼愛，行動上卻選取兼愛，是言行不一。

聽了墨子虛擬故事，“天下之士君子”說：“這是選擇士，國君能選擇嗎？”墨子接著，假定一位“兼君”，一位“別君”?！皠e君”說：“我怎能對待百姓，像對待我自己？這不合人情。人生沒有多少年，就像白駒過隙，倏忽而過，我應(yīng)該把自己先照顧好。”

于是，置百姓饑寒病死于不顧?！凹婢闭f：“我先考慮百姓，后考慮自己?！?/p>

18.墨子智辯：歸謬反駁法

《耕柱》說：“巫馬子謂子墨子曰：‘我與子異，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于越人，愛魯人于鄒人，愛我鄉(xiāng)人于魯人，愛我家人于鄉(xiāng)人，愛我親人于我家人，愛我身于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殺彼以利我，無殺我以利彼。’子墨子曰：‘子之義將匿邪，意將以告人乎？’巫馬子曰：‘我何故匿我義？吾將以告人?！幽釉唬骸粍t一人說子，一人欲殺子以利已。十人說子，十人欲殺子以利已。天下說子，天下欲殺子以利已。一人不說子，一人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十人不說子，十人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天下不說子，天下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說子亦欲殺子，不說子亦欲殺子，是所謂經(jīng)者口也，殺常之身者也。子之言惡利也？若無所利而言，是蕩口也。’”

即巫馬子對墨子說：“我與你不同。我不能兼愛，我愛鄒國人超過愛越國人，愛魯國人超過愛鄒國人，愛家鄉(xiāng)人超過愛魯國人，愛家里人超過愛家鄉(xiāng)人，愛父母超過愛家里人，愛我超過愛父母，因為更切近我。打我我痛，打別人我不痛。為什么使我疼痛的，不去防衛(wèi)，不疼痛的，倒去防衛(wèi)呢？因此只會殺別人以有利于我，而不會殺我以有利于別人?！?/p>

墨子說：“你這種思想，要隱藏起來，還是要告訴別人呢？”巫馬子說：“我為什么要把思想隱藏起來呢？我將要告訴別人?！蹦诱f：“那么，如果一個人相信你的說法，就有一個人想殺死你，來利于自己。十個人相信你的說法，就有十個人想殺死你，來利于自己。天下人都相信你的說法，天下人都想殺你，來利于自己。反之，有一個人不相信你的說法，就會有一個人想殺死你，認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十個人不相信你的說法，就會有十個人想殺你，認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天下人都不相信你的說法，天下人就會都想殺你，認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喜歡你的想殺你，不喜歡你的也想殺你，這就是輕率之言，將殃及自身?。∧愕脑捰泻卫?？如果沒有利，還一定要說，那就是存心胡說?！?/p>

儒家信徒巫馬子，常與墨子辯倫理。墨子對巫馬子的駁斥，一針見血。巫馬子猶有不忿，于是又有一場辯。巫馬子對墨子說：“你兼愛天下，沒有看到什么利益。我不愛天下，沒有看到什么害處。都還沒有實效，你為什么只認為自己對，而批評我？”墨子說：“現(xiàn)在假如有人在這里放火，一個人想用水滅火，一個人想澆油，讓火燒得更旺，都還沒有實效，你認為哪一種思想可貴？”

巫馬子說：“我認為，想用水滅火的人的意圖，是對的，想澆油，讓火燒得更旺的人，意圖是不對的?！蹦诱f：“我也認為，我兼愛的用意是對的，你反對兼愛的用意，是不對的?！蹦诱J為，宣傳兼愛是善意，反對兼愛是惡意。提倡兼愛天下治，反對兼愛天下亂。巫馬子堅持儒家“別愛”（偏愛，只愛部分人）說，論題錯誤，心存不善，必以失敗告終。

19.墨子痛斥子夏徒

《耕柱》載：“子夏之徒問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無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猶有斗，惡有士而無斗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于湯文，行則譬于狗豨，傷矣哉！’”

即子夏學生問墨子說：“君子之間有爭斗嗎？”墨子說：“君子沒有爭斗?！弊酉膶W生說：“豬狗還有爭斗，哪里有士而無爭斗呢？”墨子說：“可悲?。⊙詣t稱于商湯、周文王，行則譬于狗豬，可悲?。　?/p>

魯迅1934年8月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非攻》，開宗明義寫道：子夏的徒弟公孫高(人名虛擬)來找墨子，已經(jīng)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屋子里。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后，眼睛看著席子的破洞，和氣地問道：“先生是主張非戰(zhàn)的?”“不錯!”墨子說?！澳敲?，君子就不斗么?”“是的!”墨子說?！柏i狗尚且要斗，何況人……”“唉唉，你們?nèi)逭?，說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豬狗，可憐，可憐！”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地跑到廚下去了，一面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魯迅描寫儒墨對話，源于《耕柱》。墨子所說“君子無斗”命題，有特定含義，指在君子仁人間，應(yīng)相親相愛，互助互利，不應(yīng)互相殘害欺侮?！斗侨濉氛f：“若皆仁人也，則無說(理由)而相與(敵)。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無故從有故也，弗知從有知也。無辭必服，見善必遷，何故相敵？”

即仁人實行兼愛互助，無理由相互為敵。在君子暴人間，墨子主張“有斗”。因為君子為天下興利除害，可以興正義之師，誅討懲罰不義之師。如對暴人不斗，縱容壞人，殘害好人，是天下最大“不義”，不能稱“君子”。

無論君子內(nèi)部“無斗”，君子暴人間“有斗”，都不能與豬狗打斗，相提并論。子夏之徒把這兩個不同問題，混為一談，遭到墨子的痛斥。儒者言必稱湯文，行動卻仿效豬狗，墨子連呼“傷矣哉”(有傷人格)。

20.理想教育

“兼愛”是墨子仁義學說的內(nèi)容?！督?jīng)說下》發(fā)揮墨子思想說：“仁，愛也。義，利也?！比蕫哿x利相連，互相定義。“兼相愛”和“交相利”緊密結(jié)合，“愛人”就要“利人”?！凹鎼邸笔悄有哪恐小百t人”的高尚品德。

墨子說：“為賢之道將奈何哉?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兼愛”是墨家希望實現(xiàn)的道德理想、要求與愿望。墨子看到現(xiàn)實生活存在“不相愛”的事實，說：“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庇捎凇安幌鄲邸保省皬姳貓?zhí)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造成混亂。

墨子針對現(xiàn)實說：“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譬之如醫(yī)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墨子把“兼愛”理想，看成治理社會混亂的藥方，孜孜不倦“勸人兼愛”，“教人兼愛”，運用教育游說手段，宣傳兼愛，希望當權(quán)者“王公大人士君子”，接受實現(xiàn)兼愛理想?！疤煜轮烤印辈唤邮苣蛹鎼壑鲝?，屢屢發(fā)難抵制。

21.兼愛實現(xiàn)

《兼愛下》借“天下士君子”的口說：“兼愛算是夠仁義，可是能實現(xiàn)嗎？實現(xiàn)兼愛，就像手提泰山過江河，不能實現(xiàn)?！蹦诱f：“你的譬喻不恰當。手提泰山過江河，自古到今，不能實現(xiàn)，可是古書記載，古圣先王，禹湯文武，親自實行兼相愛，交相利?！蹦影褜嵭屑鎼郏牧忌鐣南Ｍ?，寄托于當權(quán)國君，卿大夫和士階層，大力游說，說服他們實行兼愛主張。

22.兼之為道

以兼愛作為治國的道理和指導(dǎo)思想，墨子和墨家的政治理想?！短熘鞠隆氛f：“兼之為道也義政，別之為道也力政。曰：義政者何若？曰：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眾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p>

即實行“兼”，就是以道義治國理政。實行“別”，就是以暴力治國理政。有人問：以道義治國理政是怎樣？回答是：大國不攻小國，強者不欺凌弱者，勢眾不殘害力單，乖巧不欺負愚憨，尊貴不傲視低賤，富足不鄙視貧窮，少壯不侵陵衰老。天下眾多國家，不用水火毒藥兵刃互相侵害，天下太平。

23.孟子攻擊，墨學中絕

孟子《孟子·滕文公下》攻擊說：“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蹦印都鎼邸访髡f“愛父愛君”，從未提倡“無父無君”。孟子攻擊，罔顧事實，荒謬絕倫?！端膸烊珪肥畠|字，有24卷25處，長篇大論，承襲孟子謬論，視墨子兼愛為異端邪說，洪水猛獸，導(dǎo)致墨學中絕。

封建社會漫漫長夜，儒學界把孟子謬論，奉為金科玉律和真理標準，反映儒家群體喪失理性，冥頑不靈。用現(xiàn)代批判性思維和論證邏輯的科學術(shù)語說，是典型的“以權(quán)威為據(jù)”和“以眾取證”的謬誤，充斥心理相關(guān)型和論據(jù)缺乏型的惡劣詭辯，亟需用科學邏輯予以分析批判，清除影響。

三、兼愛說的現(xiàn)代價值

孫中山《三民主義》說：“古時最講愛字的莫過于墨子?！薄澳邮鞘澜绲谝黄降炔鄞蠹??！盵1]英國李約瑟：“墨子早在公元前第四世紀就宣傳兼愛學說，受到了人們一致的推崇?！盵2]梁啟超《墨子學案》說：“墨學所標綱領(lǐng)，其實只從一個根本觀念出來，就是兼愛。”曹耀湘《墨子箋·兼愛下》說：“兼愛者，墨氏之學之宗旨也?！逼ぜ斡印镀降日f》：“平等之說導(dǎo)源于墨子?！盵3]墨子是勞動者的圣人，墨家是勞動者的學派，墨學是勞動者的學說?！鞍偈乐畮煛保俅蟊姷睦蠋?。毛澤東讀《二十四史》批注說：“墨子是一個勞動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動手做桌椅子?！盵4]

什么叫“圣人”？《孟子·盡心下》給出兩個經(jīng)典性的定義。一，語詞定義：“大而化之之為圣?！奔锤窬謧ゴ?，融會貫通，能夠教化天下，叫做圣人。二，作用定義：“圣人，百世之師也。”即圣人可做百代人的老師。東漢趙岐注：“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謂圣人。”學說普遍推行，教育變化天下，叫圣人。圣人可做百代人之師。

墨子是平民出身的文化偉人，在世時就被普遍地，習慣地稱為“圣人”、“賢人”。唐余知古《渚宮舊事》二引魯陽文君對楚惠王說：“墨子，北方賢圣人?！薄豆稀芬拥茏拥菍δ诱f：“今先生，圣人也?！?/p>

墨子是人類文明軸心時代出現(xiàn)的中國文化巨人。德國文化史學者雅斯貝爾斯說，以公元前五百年為中心，人類精神基礎(chǔ)同時獨立地在中國開始奠定，直到今天人類仍然依附在這一基礎(chǔ)上。這期間所發(fā)生的精神過程，建立了一個軸心，我們把這個時期稱之為軸心的時代。這一時期發(fā)生了不尋常的事件，在中國誕生了墨子。產(chǎn)生了所有我們今天依然在思考的基本范疇。[5]

恩格斯評價西方文藝復(fù)興時代：“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而且產(chǎn)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6]墨子活動的戰(zhàn)國時代，經(jīng)歷著中華民族“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而且產(chǎn)生了巨人的時代，墨子“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巨星。

梁啟超形容戰(zhàn)國學術(shù)勃興的盛況說：“如春雷一聲，萬綠齊茁于廣野。如火山乍裂，熱石競飛于天外?！盵7]諸子百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概括六家有墨家。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概括九流十家有墨家。

2015年12月16日報道第二屆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引證墨子“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提出“完善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治理體系，維護網(wǎng)絡(luò)空間秩序，必須堅持同舟共濟、互信互利的理念”，用墨子思想，解決當代世界課題。[8]

墨子兼愛學說，包含對現(xiàn)代和未來有重要意義的人文精神與人道主義啟示。在世界一體化和全球化的新時代，墨學研究現(xiàn)代化的目標，是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促進墨學的大眾化、通俗化和普及化，為振興中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中國夢，提供銳利的思想武器和強大的精神動力。

注釋：

①引《墨子》原文?？保妼O中原《墨子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②孫中原《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光明日報》2016年1月20日6版《光明論壇·溫故》；孫中原《儒與墨：一個常新的話題》，《光明日報》2019年10月12日11版《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