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 石
陜西省銅川市印臺區(qū)崔家溝煤礦行政事務部
上世紀七十年代,在礦區(qū)子校上學時,每天路過一個不大的國營食堂,在馬路上都能聞到里面飄出的誘人食欲的香味兒,從他臨街的小窗口里,還能看到爐臺上碼放整齊的一摞焦黃的燒餅,柳木墩旁的一盆色澤鮮亮噴香流油的鹵肉。饞得我呀,直咽口水。終于有一天,忍不住誘惑,手里攥著幾枚硬幣,背著家人溜了進去。用五分錢買了碗大米稀飯,靜靜地坐下,悄悄地打開自己的嗅覺,慢慢騰騰地喝著,美美得聞了一回整天讓我垂涎三尺的那股子美味兒。
不想,那美味,連同一碗有兩顆大紅棗、三四片百合的稀飯的香甜,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嚴重地影響了我此后的口味,從此便覺得家里的飯沒味道,不好吃。
十一二歲那年,母親帶我去銅川,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正兒八經(jīng)走進了食堂。當時,望著餃子不是餃子、面片不是面片,上面除了油花花,還飄著干癟了的小蟲子(蝦皮),聞著鮮香的一碗餛飩,我愣住了。待母親將一個瓷質的小勺子給我,方才明白怎么吃。抄起小勺呼嚕嚕的一陣連吃帶喝的聲響過后,吃的只剩下了一個空碗。我心想,世上不僅有包子、餃子、面條、米飯、炒菜,還有這么好吃的東西啊!
暑期,去大姐工作的陳爐鎮(zhèn)玩耍,她帶我到食堂改善口味。當盛在一個小黑瓷碗里,剝去蘆葦葉的兩個黃亮黏呼誘人食欲的粽子放在面前,我覺得有趣,這玩意兒還可以弄成這個樣子吃。
我人生頭一次坐在宴席上,吃到七大盤子八大碗的美味佳肴,那還是作為送親的娘家弟弟,一九七六年,十三歲的時候,在大姐的婚宴上吃的。那一天,我才知道,平時吃的肉和蔬菜,還能做出那么多好吃的花樣。覺得結婚好,結婚大人舍得花錢,能吃到許多好東西。
至于后來,吃得多了,見的也多了,尤其是經(jīng)濟條件好了,逐漸就不在意吃了。對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吃到過什么樣的好東西,一般都不記得了。但卻總有一些,還是難忘。
三十多年過去了,每當冬日閑暇,妻子還總對我提起那年春節(jié)前,我們還未結婚,去西安游玩吃的一次夜宵。那天冷極了,夜色中,寒風瑟瑟,青年路口的北大街上車少人稀,路邊一家小吃店的門前,爐子里噴著長長的火舌,鍋里熱氣升騰,一個個白胖胖圓溜溜的元宵擠擠挨挨的翻滾著。我們在店外戳著手、跺著凍得僵硬的雙腳,還愉快的排著隊,等著吃到滾燙甜蜜的元宵……
我也忘不了在西安上學苦讀的那兩年,學校附近的經(jīng)二路,那家姊妹幾個開的小吃攤上的豆芽炒面,一個藍田人的面館里的油潑扯面,飯店里兩毛五分錢一大碗的啤酒……
我們都記得,那年一個秋高氣爽、風輕云淡的好日子,一家人頭一次去西安,在青年路紅湖街口吃的一回早餐。本來買三個肉夾饃,計劃妻子一個,四歲的女兒半個,我一個半。沒料想,小家伙吃出了味道,吃到一半時,任憑我怎么勸,也不丟手,見我要從她手里去奪,轉身就躲開,硬是吃完了一個。惹得老板和周圍食客都笑了。
還有借調省局工作那段時間,與同事在麻家十字,吃的一頓小六家的灌湯包子。那味兒的地道和入胃的感覺,不在話下。關鍵是吃畢,七八個人搶著買單,一位年長的領導發(fā)話說,誰的工資高誰買單。不用算,他的工資最高,自然就由他買單了。一頓飯,讓我一輩子記住了一個人。
那年,古城西安下了一場多年來少見的大雪。我獨自前往石家莊去看病。買好夜晚的火車票,站在燈火闌珊的街頭,望著路面的積雪和夜空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心情復雜。我想?yún)群?,我想躺在厚厚的雪地上,我想大哭一場,我想扔掉車票回家。然而,我最終什么也沒做,只是沿著大街默默的朝著城市的繁華走去。在東大街上,一陣久違了的撲鼻濃香,將我引進了老孫家的羊肉泡饃館。出來,周身熱乎,不再僵硬,我勉強踏上了去遠方求醫(yī)的火車。
一個多月后歸來,古城又是一場大雪,景象與走的時候一模一樣。我又去吃了一碗老孫家的羊肉泡。當身上還散發(fā)著羊肉和糖蒜的氣味進得銅川家門,妻子一見我就哭了。我亦淚流滿面。
還有那年春節(jié),大年初三,千里走單騎,我一個人前往寧夏執(zhí)行追捕任務。在西安乘車前,想到戈壁的荒涼,大漠曠野的寂寥,寒風的凜冽,旅途十多個小時的奔波,歸去也不知是何日,我就想吃一碗羊肉泡,豪情出發(fā)。
當然,還有五十多年前,我跟母親回陜北老家,在鎮(zhèn)子上唯一的一家食堂吃的一頓飯。食堂只賣名曰粉湯的一種飯。一碗灰色的湯水里,沒有一丁點兒油星星,僅有能數(shù)清的幾根粉條,比筷子還粗,聞起來一股刷鍋水味兒,外帶要二兩糧票才給賣的一個半生不熟瓷硬的包谷面餅子,也咬都咬不爛。我哭哭啼啼說什么也不吃。服務員說這個娃娃不像話,害得母親尷尬。這頓飯,自然成了后來我給人說陜北人生活貧窮的一個證明。
然而,時隔三十多年,我與母親再次回老家,一切都變了。從前回去,得兩天兩夜才到縣城。那次回去,傍晚在千里之外坐上的車,八九個小時就到了。凌晨時分,出了車站,大門外還有小吃攤在營業(yè),碗陀、高粱米“錢錢”稀飯、綏德油旋、洋芋擦擦、蕎面饸陀、抿節(jié),賣什么吃食的都有。
時值陰歷的九月初,黃土高原已進入霜降期,后半夜天凍得要命。我和母親在一家攤子上坐了下來,想暖和一下身子。在親切悅耳的鄉(xiāng)音招呼下,很快熱乎的兩碗羊肉饸陀做好了。聞著撲鼻的香味兒,我抓起筷子吃了起來。吃了幾口,竟覺得油膩,望著碗里大塊的羊肉疙瘩悄聲對母親說:“肉多,太膩了?!?/p>
母親還沒說話,只聽鄰桌一位食客用筷子把碗擔得鐺鐺響,沖著攤主埋怨說:“肉太少了。沒點兒油水。”
攤主愣了下,對那人呵呵笑著說:“沒聽人家說?還嫌肉多了。”那人無語。母親失笑。
……
回眸過往,我感覺承載記憶的最好東西,莫過飲食的味道。每當從記憶里撈起一些往事,伴有飯香,那往事便會從心底里飄散開來,變得愈發(fā)回味無窮……
2020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