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趙園在文章《我讀傅山》中,論及傅山文字:“‘拙’而富有諧趣。 ‘拙’正屬他所好。但拙非即枯淡;傅山所好的,是古拙而有風致(亦即‘韻’)的一類。他本人的文字就一派樸茂,因古拙以至生澀示人以‘人性力度’,那‘拙’于此是文境又是人性境界。其樸其拙,都經(jīng)了打磨燒煉,類木石之精,精氣內(nèi)蘊,只待由文字間稍泄而已。 ”趙園對于明清之際的傅山多有偏愛,所作的《我讀傅山》,附錄于她的學術(shù)專著《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且可以作為她的“遺民”研究的典型個案。而她對于傅山文章的評價,用來形容她筆下的文章追求,也是恰當?shù)?。在她的治學雜談《思想·材料·文體》中,亦有論及傅山:“某些題目寫作的緣起,就因了被文字所吸引。寫傅山,就出于對傅氏那種特別的文字組織的興趣。 ”與她在《我讀傅山》一文中論述相呼應(yīng)的,在這篇治學雜談中,有一段很相似的論述:“中國古代文論、畫論每每說到避熟、滑,其中有得之于經(jīng)驗的智慧。 為文亦然,治學也一樣,寫得太熟,太無阻力,太易見好,就需要警戒。 ”
趙園的學術(shù)論著或文章,正如她前所論述一樣,似乎初讀并未見才華,但愈是深入閱讀,愈是感到一種“樸茂”之氣。顯然,她是在有意追求一種特殊的寫作風格,乃是慎用“才華”,避免“橫溢”。而這種好處,初讀者是難以領(lǐng)會的。趙園舉例說,陳老蓮再三臨摹周昉的畫,別人說所臨摹的畫,已經(jīng)超過了周昉,但陳卻坦言這正是自己不及周之處。為此,她繼而論述道:“自己的畫易見好,因此‘能事未盡’;周則本至能而若無能,也就難能。 ”趙園的代表作《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是其從現(xiàn)代文學研究轉(zhuǎn)入明清思想文化研究的學術(shù)專著,也是其最為盛名的作品,而她極力追求的文風,即“古拙以至生澀”。此書中,除了附錄的《我讀傅山》一文外,全書的第一小節(jié)《說“戾氣”》,頗具提綱挈領(lǐng)意味,乃也是可以獨立于全書的精彩篇章。這篇論述,擇“戾氣”二字,很好地概括了明清之際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并給予了全面解讀。文章寫得驚心動魄,但卻極力克制,不渲染鋪陳,不作情感代入,而是以冷靜的態(tài)度進行反思和審視,可謂難得。
與這篇《說“戾氣”》有著相似閱讀感受的,則是學術(shù)論著《想象與敘述》的開篇《那一個歷史瞬間》。這兩部學術(shù)著作的兩個章節(jié),都有著區(qū)別全書的文體感受,可謂巧運匠心,亦均可作獨立的文章來看?!赌且粋€歷史瞬間》,以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明朝京城陷落這一歷史瞬間為切入,通過時間、空間、社會、家庭、家族等諸多方面來進行討論,細膩而深入還原當時情景下的士大夫的內(nèi)心世界,由此寫出了這個特殊“歷史瞬間”中的激烈反應(yīng)。就趙園此文的寫作方式來說,乃是擇其一點來進行微觀解剖,從而深入歷史的肌理之中。讀此文,不難想到陳平原的文章《五月四日那一天》,也是同樣就一個特殊時間點來進行細致入微的研究。作為同門的錢理群,寫過一冊著作《1948:天地玄黃》,將研究的視角關(guān)注于革故鼎新的前夕,也是此類著述的一個典范。從明清之際士大夫“刻骨銘心”的災難性的記憶,到“五四”所帶來的思想變革和啟蒙,再到1948 年舊文人的“天地玄黃”,很難說作為同門之間的學術(shù)影響,但互相之間啟發(fā)和磨礪,應(yīng)是難免的。
倒是值得關(guān)注的是,趙園的《那一個歷史瞬間》中的部分章節(jié),諸如《南·北》《山,湖,與?!贰侗?、賊、盜、虜、義軍》等部分,在論述上似乎又與她的導師王瑤的《中古文學論集》中部分篇章的研究范式有異曲同工之處,或者再往上追溯,乃是魯迅關(guān)于魏晉的名文《魏晉風度及文字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這種找出一個特殊的時間切入點,又在這個時間點上尋找出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事物來研究,從而能夠抵達少有關(guān)注的幽微之處,才可展示出歷史本身所具有的復雜和斑斕。這種研究方式,既顯示了論者極強的寫作能力,又展示了對于研究內(nèi)容很深入的把握,從完成度來說,均可以看作一篇極精彩的文章。趙園此書之后的數(shù)篇章節(jié),不能不說精彩,但比起此篇,則都顯得遜色很多。 《想象與敘述》一書出版后被授以魯迅文學獎理論批評獎,但此書實際上是一冊關(guān)于明清之際的思想文化論著,歸于文學研究的范疇,則多少顯得牽強。反倒是此書中的這篇《那一個歷史瞬間》,如若授予該獎項的散文隨筆獎,則更可展示散文題材的豐富與厚重。
當然,趙園的諸多學術(shù)著作,雖然有著特別的文體追求,卻乃是無意于歸于文苑之列的。她的早期著作《論小說十家》《艱難的選擇》《北京:城與人》等,作為文學論著,可以見出寫作者的激情與才華,其論述的耐心和品鑒的敏感,都是令人稱許的。但整體讀來,似乎多少有些不夠克制的“橫溢”,反而不如后來研究明清之際文人的那種特別的“隔”,值得反復品味。此中,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還有一冊專著《易堂尋蹤》,這是一冊關(guān)于明清之際遺民群落研究的著作,卻是以實地尋訪和史料鉤沉、品讀來展開的。相比之前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和《想象與敘述》等專著,此書在整體上來說,頗有一氣呵成的精致與從容。對此,趙園也是甚感滿意的,故而可以作為一部特別的文學作品來看待,她也曾這樣寫道:“用散文的方式組織學術(shù),也讓我更有可能體驗寫作中的快感。那本書所寫的一組人物,在他們的時代并非都聲名顯赫,卻多少令人想到了魯迅的論劉半農(nóng),清淺得可喜。這本小書的寫作中,時有感動,有沉醉。那在我是一段美好的寫作經(jīng)歷。 ”
學術(shù)著作之外,趙園亦有數(shù)冊隨筆著作,諸如《獨語》《紅之羽》《窗下》《世事蒼?!返?。相比于她的學術(shù)著作,這些隨筆文章是研究之余的小憩,但在趙園的筆下,亦是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古拙”。這種“古拙”的追求,乃是正如她所論述的,“是文境又是人性境界”,“都經(jīng)了打磨燒煉,類木石之精,精氣內(nèi)蘊。 ”《王瑤先生雜憶》一篇,處處與讀者的期待和想象作對,開篇寫她隨師母護送王瑤先生的骨灰回京,是極具蕭瑟之氣的。接著劈頭寫道:“先生于我,并非始終慈藹。 ”乃是故意展示自己與導師之間的“不快”,這些完全區(qū)別于諸多同窗對于導師的溫情追憶。再接下來,她更是寫及自己“對于先生的冒犯”,以及她對“文革”中王瑤極狼狽生存境遇的片段記憶,這些都是很多弟子在追憶中極力回避的。此文中的一個特別的記述,乃是對于北大1988 年校慶的追記,其中寫及校慶那一夜“最興致勃勃”的王瑤。當王瑤與弟子們在未名湖走了數(shù)圈后,仍是“意猶未盡”,提議去辦公樓看錄像,但到了那里,放映卻已結(jié)束,“樓窗黑洞洞的”。她至此議論道:“像是藏有極盡繁華后的荒涼似的。 ”
趙園的這篇悼念恩師的文字,乃是將王瑤放置于特殊歷史背景下來審視的。她已完全超越了對于師輩的尋常記述,而是將一個經(jīng)歷過諸多政治磨難的知識分子個案來進行解讀的,故而她也是在躲避一種“熟”與“滑”的紀念模式。由此,她筆下的文字,會令初讀者感到一些冷酷,甚至是不解人情。如果這樣理解,則是完全誤解了趙園。顯然,這是一種“古拙”的寫作追求,是建立在對于人生的“打磨燒煉”之后的深切感悟。經(jīng)過長達數(shù)十年政治運動消耗后的王瑤,對于所帶學生期待和寄寓厚望甚深,苛求也自然難免,這也便能特別理解王瑤的那種“并非慈藹”的原因了。而王瑤在“文革”中狼狽境遇,以及特別寫及校慶之日遭遇的那種“荒涼”,似乎也在暗示一種知識分子并未根本改變的生存處境。對于王瑤的人生與學術(shù)際遇的深入審視,或許使趙園的學術(shù)選擇,更多了一種清醒。 1989年,王瑤去世。此后不久,趙園便由現(xiàn)代文學研究,轉(zhuǎn)入到明清之際的士大夫研究,這與王瑤的學術(shù)路徑恰恰相反。在更深處,這也是一種特別的紀念。
在趙園的隨筆散文中,似乎常常有意尋找人性或者時代的痛點來著筆,但恰恰是這種有意為之,使得她筆下的文字顯得更為個性和尖銳。諸如《閑話北大》中,她特意寫及自己到北大求學后,一度感到的“格格不入”,這種與北大氣象不協(xié)調(diào)的,則是自己“十足鄉(xiāng)下人”的記憶。由此,她反思那種看似特別的“儀態(tài)”背后,“也許竟是一無所有的”,這種論述,對于母校來說,則是顯得有些刺耳了。不僅如此,她繼而談及所謂的“大”氣象,就顯得有些違和了:“其積極效果,是有可能使你逃脫委瑣??v然落到了極為不堪的境地,骨子里的那點傲氣,也夠你撐持一陣子尊嚴,所謂‘倒驢不倒架’。消極處卻也在此:你或許要為你的不肯趨附付一點代價。這令人約略想到貴族的命運,雖然明知有點擬于不倫。我的確發(fā)現(xiàn)我的校友在北大北京之外,比起別個更難于生存。當然這或許只是由于我觀察的粗疏。其實道理很簡單,這個民族留給狂狷者的生存余地從來狹窄。至于校園文化,與社會向有疏離,純粹的校園動物,很可能永遠地失去對社會的適應(yīng)能力。 ”
諸如此類隨筆文章,尚有《關(guān)于“老年”的筆記之一》《關(guān)于“老年”的筆記之二》《關(guān)于“老年”的筆記之三》,也是不避人性的痛點來著意描述的。 《養(yǎng)鳥者語》則又是一篇頗堪玩味之作了。雖然是寫?zhàn)B鳥閑事,但卻令人想到了人之生存境遇,文末附錄一段幼鳥之亡的補記,則更有一種冷酷。再有《讀人》系列文章,則是以讀書隨筆的形式來予以表達的精彩之作。由這些篇章,可以見出趙園內(nèi)心之敏銳、細膩,并非孤僻與尖刻,而恰恰是一種不予回避的勇敢和倔強。這種寫作之難得,乃是不投所好,更是有一種與流于俗滑的思維模式的堅決對抗。故而,雖然趙園并不看重她的這些隨筆短章,但卻一樣值得我們鄭重對待。偶爾亦有溫暖之作,乃是她對友情與親情的描述,諸如《從前,有個老頭和他的老太婆》《中島先生》兩篇,均是深沉而婉轉(zhuǎn)的。尤其前者,乃是借普希金的一則寓言故事,對自我的一種尖銳的審視,對丈夫的包容甚至是縱容的謝意,并以此作為自己對于丈夫六十歲生日的“禮物”。這種表達,寄寓深情,亦別有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