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麗淳
華南師范大學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爸爸就懷揣勇氣和向往來到那剛剛打開“門”的深圳。他曾回憶,羅湖火車站是他落腳的第一站,無數(shù)的大巴小車在那里停留,又離開。他輾轉(zhuǎn)多處,兢兢業(yè)業(yè),終是從一名走街串巷的魚販變成了一個小巷口雜貨店的小老板。
店鋪所在的小巷是一條不太長的老舊巷子,那里坐落著二十一間小店:店里兩側(cè)掛著衣服,門口跟著潮流擺人形模特的是賣服裝的;半高的紙盒成沓地堆在門前,門內(nèi)小板凳前必有一面斜放的鏡子,這是間小鞋鋪;總是飄著似有若無的大悲咒經(jīng)樂的是出售佛具佛香的小店……
很巧合,一條巷子,二十一間小鋪,或者說是二十一個家庭,每家都是潮汕人家。在我們潮汕地區(qū),有著八月十五拜月亮的習俗。在每個中秋節(jié)的晚上,潮汕人家的家中婦女將桌子朝向月亮所在的方位,將貢品精心擺放到桌上,點燃兩只粗紅蠟燭置于各貢品前,蠟燭底部還安有一個小部件能夠循環(huán)播放《十五的月亮》。待到蠟燭燃盡,小部件還余有電量,仍發(fā)出清脆響亮的音樂聲,直到耗盡電量,聲音戛然而止。巷子里的大家大多都是以店為家。每至農(nóng)歷八月十五,在月亮剛探出頭,發(fā)出朦朦月光時,大家就已經(jīng)半拉上了店鋪的卷閘門,抬出桌子,擺上提前準備好的瓜果、芋頭、月餅以及用金紙折成的寶塔或是用果凍壘成的果凍塔。桌上或許還放著隔壁給的炸酥餃或是巷尾哪位廚藝了得的阿姨親手做的粿。在那月圓的夜晚,大家總是很默契地關上了電燈,任由隨風躍動的燭光和或皎潔或朦朧的月光照亮這本該漆黑一片的小巷。
在等待蠟燭燃盡的時候,大家也不閑下來。從店里搬張小板凳,就坐在門前,向左邊扭頭說說話,或是向右邊偏下身子也插兩句話。婦女們聚在一塊兒,在這有特別寓意的夜晚,聊著普通的日常。男人們或手執(zhí)香煙,或呷一口功夫茶,低低地講著話。年紀尚小的孩子窩在母親懷里,懵懵懂懂地抬頭看看月亮,又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跳躍的燭火,想探手去抓握,卻又被母親拉到懷里坐好。稍大一些的孩子就提著燈籠互相追著嬉笑打鬧,從巷頭到巷尾,又從巷尾到巷頭。明明滅滅的燭光微微映著大家滿含笑容的臉龐,一時之間飄進耳朵的,是宛轉(zhuǎn)悠揚的音樂聲,是各式各調(diào)的潮州話和孩子們清脆的歡聲笑語。這樣的場景值得被定格,被記錄。大家都以為每一個來年的八月十五都還會有再聚一起的時候,也不曾想過2013年的農(nóng)歷八月十五會是大家在一起拜月亮的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
2012年9月我離開巷旁的小學成為了一名初中生。當時的班主任是一名語文老師,她給我們布置了每周隨筆,而我每周隨筆的內(nèi)容都離不開小巷里的人和事。有好幾次老師還將我的隨筆評為“優(yōu)秀隨筆”,這讓我感到小小的驕傲:小巷,和小巷里的大家都只有我才有。七年級的日子如流水般地過,時而平緩,時而也叮咚作響。就在店附近的居民樓被蓋上“拆”字的那一天起,“我們小巷好像也要被拆了?!边@句話就時常在我耳邊響起。
“怎么會呢!我們不才剛剛又交了一次費用嘛!沒理由拆的!”
大家如此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又偏信“即將被拆”的說法,時不時地聚在巷頭商討著小孩子不懂的事情。事與愿違,即將被拆的消息終究是以一紙通知準確告知每一戶。大家再聚時不再互相給出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安慰話語,而是就如何爭取更好利益齊齊出謀劃策。大家嘗試過“負隅頑抗”的法子,也走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道路。但只換來拆遷方的斷水斷電、恐嚇甚至雇人潑糞。大家無奈之下聯(lián)系記者,最后卻也不了了之。
最終還是會拆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到了最后,也不再做任何抵抗、反抗,只強撐著做最后幾天的生意?;蛟S是不想讓人耽于過去,時間總喜歡將回憶壓成薄薄的紙片,我已想不起二十一家人是何時開始搬離小巷,小巷里每家的卷閘門是何時都緊緊拉下,巷間只剩偶爾的行人走動。我家——巷頭的雜貨鋪是小巷的最后“撤離”的一家店。等我后來路過小巷時,我看到已經(jīng)有小批的工人和機器在作業(yè)。第二次路過時,曾經(jīng)一間又一間的店鋪已然成了遍地的碎瓦。我們姐妹幾人對著空氣指認曾經(jīng)的二十一家店,我們的說法存在分歧,但也再找不到標準答案。直到店門前原先的一棵老樹被砍去,我才真正再也找不到小巷了。
后來上了高中,我閱讀到王開嶺先生的《每個故鄉(xiāng)都在消逝》一文,他在文中對迅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建設提出批判,認為“每個故鄉(xiāng)都在淪陷,每個故鄉(xiāng)都因整容而毀容。”在偌大的、日新月異的城市里,熱鬧溫暖的小巷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深圳這座城市無疑需要持續(xù)的建設發(fā)展,我也為她取得的每一個成就感到驕傲自豪。小巷所在片區(qū)經(jīng)過改造建設后,煥然一新了,它確實在奔向充滿光明的前途。那篇文章還引用了于堅先生的一句話:“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xiāng),令我的寫作就像一種謊言?!蔽也唤?lián)想到自己:不復存在的小巷,再也聚不齊的大家,是不是也讓我筆下的隨筆都成了謊言?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沒有我描述的內(nèi)容的對應物,已經(jīng)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能夠作為小巷的視覺憑證。于堅先生曾經(jīng)感嘆道,“回憶也是靠不住的,回憶只是對昔日的改寫,一次繪聲繪色的扯謊,回憶是沒有證據(jù)的,隨便你怎么說都可以,并沒有一個現(xiàn)實來對它的可靠性加以驗證。”或許,我腦海中的小巷形象也是經(jīng)過了回憶不自覺的整改和塑造。或許,真實的大家和小巷其實并非我如我筆下那般熱鬧溫暖。沒有照片,沒有視頻,沒有“遺址”,我找不到小巷,找不到大家。有時候猛然再想起小巷和小巷里的人和事,就只能是想想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