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艾華

鄉(xiāng)村的清晨十分干凈?？諝饫镉懈射２菽镜臍馕?，有鳥鳴。樹枝安靜伸向天空的樣子鋪滿大腦。鄰居家的公雞不知因何開始喔喔打鳴，一只起，另一只和，一聲脆一聲高亢中帶嘶啞，一聲接一聲，不一會兒，三只、四只……一曲鄉(xiāng)村交響樂在鄉(xiāng)野上空奏起。聽不到往年春節(jié)期間的摩托車聲、汽車聲、問候聲，就連開大門的吱呀聲也沒。只有這公雞的鳴叫聲讓人感到生命的蓬勃。今天是2020年農歷正月初二，新型冠狀病毒這個名詞此時卻成為了動詞，一個讓大家不出門的動詞，讓人心生焦慮和恐慌的動詞。相對普通民眾的焦慮、擔憂，我內心更多的是糾結，糾結中又有強烈的盼望，盼望這個名詞早日遠離我們。

一

六點。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直到母親喊我怎么不接老曹的電話。瞬間一驚，從枕邊摸出電話，原來靜音了。三個未接來電，回撥過去，沒人接。翻開微信，點開他的頭像，如他寡言的人一樣，只有兩行字：荊門封城了。我上班去了。我沒馬上回信息，他反正也沒時間看，想想還是回了一句：把我買的N95口罩戴上。

閉上眼，想再睡一會兒，心里想想有點后悔。不應該在他昨天去上班前說：如果被感染了，就別回來了，自己呆在醫(yī)院。他還認真地回答道：知道。心里還是有些埋怨他，在醫(yī)院里上班的情況不告訴我，明明在發(fā)熱門診，在診治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一線卻不告訴我，如果不是朋友去就診，我還一直蒙在鼓里。我知道他在急診科，一定會上這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會遇到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但沒想到他到了戰(zhàn)場前線。在他接到醫(yī)院電話，凌晨4點從天門趕回醫(yī)院的時候，在他要連上兩天兩夜班的時候，我有所查覺。打電話詢問他的工作情況，他卻語氣如平日，只是強調很忙，沒有特別事情就不要打電話。他至少應該告訴我啊，我又不是不懂道理的人，在這樣特殊的時刻，在病人需要的時候，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即使需要我，我也會站出來呀……想想自己覺得特委屈。他終究是自己一個人扛下了。

記得朋友在除夕夜前一夜把他穿著防護服為病人診治的照片發(fā)給我的時候，我正在群里和朋友們聊著天。心突然被莫名的東西堵住了，呼吸窒息了一瞬，我們家又有一個人到了一線。平時覺得他就只是一名醫(yī)生，此時，我覺得他就是一名戰(zhàn)士。不知道是什么情緒讓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我賭氣似的在微信里說：怕你傳染給我們了，決定不要你回來過年了。這時候的我就像一個耍脾氣的孩子，我不是不識大義，而是他竟然和侄媳婦一樣，不告訴家里人，如果不是因為侄兒的婚禮沒有新娘，家里人也不會知道她在治療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一線。他們對我們所有人隱瞞了自己的情況。

朋友給我私信：他回來的時候，別說什么，讓他好好休息。其實我心里是知道的，只是不甘心。當他說一個醫(yī)生一天只有一個醫(yī)療口罩的時候，我出高價買的口罩，給他送到醫(yī)院，他為什么就不明白呢？在抗擊冠狀病毒的時刻，我們都在一起。他在開始出現疫情的時候，要我提醒大家注意防范。我打電話，發(fā)朋友圈，發(fā)群消息，即使坐在公交車上，也在提醒大家佩戴口罩，呼吁大家一起防范。作為家屬，作為一名公民，也在和他一起努力呀。這樣的時刻我們不是在一起嗎？

除夕那天中午，在團年飯端上桌的時候，兒子接回了他，簡單地吃了幾口，和父母聊了一會兒，就去休息了。他太累了，醒來已是晚上。我心里是心疼他的，但是我不善于表達。兒子送他回城上班的時候，他叮囑我：村民防范意識還不夠，你在家多多普及，但也不能讓村民恐慌。我也是按照他的要求竭盡我的力量在做。

其實，他應該明白：我們是在一起的。

二

6點20分，和前幾天一樣，給遠在武漢的小敏發(fā)了一個視頻電話，感覺她是從睡夢中驚醒，我剛準備掛斷，她告訴我：醫(yī)院里有一個醫(yī)生被感染了，她還好，準備去接班了。

明天的婚禮她回得來么？

鄉(xiāng)村的婚禮是很有特色的。因為要準備侄兒的婚禮，哥哥和嫂子很早就結束了廣東的檔口，回老家操辦。牛肉、雞、鴨、鱔魚各種食材源源不斷地往家里運，煙酒、糖果、飲料擺滿桌子，紅紅的對聯貼上門，就連紅蠟燭也已經擺上床頭。床上鋪著紅紅的被子，被子下撒滿了桂圓、花生、糖果。明天就是婚期，可侄子他們回家的時間還沒定下來。鍋里的油也咕嚕咕嚕唱著祝福的歌，廚房里飄出的香味飄蕩在村子的上空。哥哥和嫂子十分著急，不停地打著電話。終于，我們聽說，已經出發(fā)了，已經出城了，已經上高速了，正好回家趕上晚餐。終于可以見到主角了。之前就聽說侄媳婦請不了假。大家心里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不一會兒，接到消息說，堵車，可能會到7點，讓我們不要等她們晚餐了。等待的時間特別漫長，讓人焦慮。哥想再打電話，被我們制止，六點多接到電話：回家推遲了，讓大家不要等了，早點休息。明天婚禮前一定到。

我一覺醒來，聽到外面衛(wèi)生間有聲音，深夜11點多，起床一看，是帥氣的侄兒，還戴著一個口罩。嫂子在堂屋里坐著，臉上看不見開心，原來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fā)生了——新娘沒有回來！

侄子站在門口，小心地對自己父母解釋著：現在武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情況嚴重，小敏的醫(yī)院是定點診療點，非常的忙，所有的醫(yī)生和護士一律不能休息，何況她還是ICU的護士，更不能離開崗位?。∩┳臃薹薜溃耗膫€領導沒有孩子，不結婚嗎？那么大的醫(yī)院，缺了她一個就不行了嗎？侄子把口罩往上拉了拉說：“媽，本來領導是特批了她一天婚假，但是形式嚴峻，不停有新病人進來，小敏她不能走。03年你在廣州的時候，抗非典你還記得吧？這次武漢比廣州更嚴峻。她這是在上戰(zhàn)場，你能說讓她在戰(zhàn)場上當逃兵，回來舉行婚禮了再上戰(zhàn)場嗎？”嫂子聽到這里，眼眶一紅，就哭了起來。

侄子很冷靜地說，小敏就算是從武漢能回來，無論是否帶有病毒，都要隔離。酒席暫時不能辦了，等疫情結束了，再補辦吧。現在我們分頭打電話跟親戚朋友解釋一下。非常時期，大家都能理解的。

晚上，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和小敏視頻，她沒有接，我們都心疼她的辛苦，可侄兒卻說，我們暫停辦酒席，就是在支持小敏！我們也不知道她何時可以歸來。只告訴她：無論什么情況，無論什么時候，我們都在家里等你！

三

已經是他在前線抗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第八天，封城第五天。從新年第一天我們就沒有見面，分地而居第六天。被夢驚醒，清晰地看見他坐在床尾，就連微蹙的眉頭，疲憊的神情也一覽無余。和他平時不開心的時候一模一樣。在夢中他在責怪我沒有回去。連忙打開手機發(fā)微信：昨晚夢見你了，注意休息！他沒有回信息。手機的信息還停留在昨晚11點多。他對我說：疫情在荊門呈爆發(fā)趨勢，荊門抗疫情的力度加大了，從明天10點起實行交通管制。我擔心道：不能開車，你明天上班怎么辦？他直接把醫(yī)院關于車輛統(tǒng)計的表格發(fā)給我，讓我安心。政府考慮問題全面，他們醫(yī)生因為工作需要，可以駕駛機動車。我讓他注意休息，保持體力，以便持續(xù)戰(zhàn)。他說道：忙起來，哪能注意這些。我的語言隔著屏幕更顯蒼白。

沒有睡意，打開大門。山村很安靜，鄰家的白狗，因為我打擾了它的美夢，汪汪叫幾聲，又團在它的窩里了。天色越來越亮，太陽在眼前跳上遠處的地平線，爬過樹梢，越過樓頂，以不可擋的力量升上天空，無窮的力量灑滿大地。滿田的油菜上的白霜有光點在閃，好像無數的生命在躍動，路邊不知名的野草那么綠，草尖上的露珠此時熠熠生輝。關于生命的一切在此時都那么美好。我想，此時，多少人在以自己的方式守護生命。疫情最終會被戰(zhàn)勝，沒有什么能抵擋對生命的敬畏。

拿出手機，看見他回復了一條：你如果能回來就好了。我知道他需要我的陪伴。但除夕那天我要陪他回城的時候，他讓我在家陪父母，說回鄉(xiāng)的人太多，農村的形勢也不容樂觀。父母年紀大了，思想又固化，肯定不會有防范意識；而且年齡大，抵抗力低，更容易被感染。就這樣我留在了鄉(xiāng)里。他每天上班勞累，回家生活也自己料理，我心里是內疚的。沒有再打擾他，他應該在去上班的路上。從離家的時候起，他就不屬于我了，一到醫(yī)院，就要開始交接班，然后開每日的短會，會議結束，就開始工作。急診科平時很忙，現在更忙。對于急診醫(yī)生來說，時間就是生命，當接到心梗病人電話的時候，如果在城區(qū)，要求在十二分鐘內趕到，不能錯過黃金搶救期。沒有急診的時候，也有病人來就診。

我能做的只是當他回家的時候給他打打電話，聽他說說工作，讓他緊張的心弦恢復平緩。

他告訴我，昨天下午的時候，醫(yī)院接到從120急救中心轉過來的電話，遠在栗溪鎮(zhèn)一個村里的老人病了，他家的孩子是從武漢回來的。老人伴有咳嗽發(fā)燒的癥狀，要接到醫(yī)院治療。接到電話，他們馬上和相關部門聯系開辟綠色通道，立即出發(fā)。病人想到已經封村了，擔心救護車不能到，準備往外送。考慮到患者如果真的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這樣會引起交叉感染，可是家屬不肯合作，堅持要送。他們一路上在電話里安撫病人家屬，就在家安心等。

見到病人后，迅速量體溫、給氧，囑咐家屬對家里消毒，在診斷結果出來前自覺在家隔離。載著病人的救護車一路往城區(qū)疾駛，密封的空間，復雜的病情，也沒多余的時間思考自身的安全。車在醫(yī)院門口停下，科室的醫(yī)生早已做好準備，快速地從專用發(fā)熱門診通道推進科室，抽血化驗、CT拍片、心電圖一系列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等到病人病情稍穩(wěn)定，把病人安頓好，他才回到急診科處理其他相關事宜。

聽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問道：內蒙醫(yī)療團隊到荊門了，你們科室是否有補充？他說，最近急診多，他們科室太忙，雖然前兩天醫(yī)院補充了發(fā)熱門診醫(yī)生，讓他回到急診科，但現在抗疫情關鍵階段，沒有單一的責任，大家都是全科醫(yī)生。

我微微有些動情，問他可曾想過我會擔心他？生性涼薄的他竟然說，擔心沒用，你天天沒事就在家呆著，電話、網絡宣傳抗疫情，你們不感染，你的親戚、朋友、鄉(xiāng)親都不感染才是有用的。我們都有防護措施的，如果我真被感染了，我就不會回家了。不過你回家的時候必須全部消毒啊。

從來沒對我表達過愛意的人，難道是在表達愛？只是這樣的時候這樣的表達，未免太沉重了，心里被壓抑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想起了一句歌詞：我能想起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把詞發(fā)給了他。今天，對于他和我，他和我們所有的人來說：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們一起對抗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和你們一起健康平安，和你們一起看明日的繁花似錦。

四

今天是封村道路的第五天，早上習慣性地在親人群、村民群、班級群里宣傳各種抗冠知識，分享一些與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相關的文章。給班級六十二個孩子發(fā)消息，統(tǒng)計她們健康狀況并及時上報。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是：必須問候在抗疫情一線親人和朋友，她們是健康的，自己才會安心。

奔跑的蝸牛是我的老朋友，我們認識已經有二十余年了。她是一名婦產科醫(yī)生。一直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工作，每年的三月都要下鄉(xiāng)為村民們免費體檢，宣講病理知識。我曾經調侃她本身是一個風風火火的業(yè)務能手，卻取個蝸牛為名。她卻說，自己要用蝸牛向上精神，加上奔跑的精神讓轄區(qū)內每一個婦女都能健康。她幾次有機會可以調進城里，都拒絕了。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太缺專業(yè)的婦產科醫(yī)生了，整個衛(wèi)生院就她一個科班出身的專業(yè)醫(yī)生！她總是說：“鄉(xiāng)里的病人比城里的病人更需要我。”

這次當抗擊冠狀病毒疫情的序幕在荊門拉開的時候，她也和自己的愛人、同事們投入到這場戰(zhàn)役中。荊門的疫情越來越嚴重的時候，她所在的衛(wèi)生院也被政府征用為發(fā)熱病人留觀用。今天下午4點多看見她發(fā)的朋友圈，照片里的她穿著防護服在醫(yī)院門口，而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在照片中，那是她的愛人，他們夫妻倆是我眼里最美麗的風景。

因為有病人轉運過來留觀，醫(yī)生們都換好防護服在門口嚴陣以待，準備隨時投入到戰(zhàn)斗中去。我的眼眶不禁濕潤，這樣的場景，多么的肅穆。這時候的她們，就是英雄！我知道她在忙碌，沒有打電話，只是在微信上留言：梅，你們夫妻倆一定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