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艷紅
初三,早上開大朝會,院長說接上級通知,凡發(fā)熱人員均需留觀醫(yī)院,不得自行放回家中。先把醫(yī)院西邊的輸液大廳隔出來用于接收這類病人,萬一不夠的話,就把住院部一樓西半部分再用上。大家都聽得緊張了,真正的戰(zhàn)斗就要在我們這小醫(yī)院打響了。
我今天被安排到207國道五里鋪鎮(zhèn)與團林鎮(zhèn)交界的卡口值守。按警察們說的:這里是沙洋的北大門,可要守好了。我的主要工作是為過往人員監(jiān)測體溫,并登記上報。出發(fā)前,科主任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監(jiān)測器材托盤,包括登記本和筆,紅外線體溫監(jiān)測儀,水銀溫度計等,還有2包預備發(fā)給過往行人的口罩。這2包口罩是系帶式的,用起來沒有我們常用的口罩方便,但醫(yī)院已經(jīng)只有這種口罩了。于我而言,認為國道上那么開敞的地方,病毒不容易生存,只要做好適當防護就行了,內(nèi)心實在平常得很。
正準備出門,科主任喊起我:等一等。幫忙把我戴著的一次性橡膠手套仔仔細細地套在我工作服袖頭上,再上下看一看,才說,可以了。端起托盤,來一個標準式利落轉身,又被一同事叫?。旱纫坏取T趺戳耍渴巧蠎?zhàn)場嗎?搞得如此婆婆媽媽。
“這個送給姐”,同事素華拿出一個看起來比較高級的口罩。
“這是什么口罩?”
“N95口罩”。
“哪來的?”
“我自己在年前買的,18元一個呢,某某要,我都沒舍得給她,因為她不接觸病人。”
素華原來是學公共衛(wèi)生專業(yè)的,她有職業(yè)敏感性。
我連忙推辭:這可使不得,你自己用吧,我這個口罩就行了。
她一邊說自己還有,一邊就摘下我?guī)У囊淮涡钥谡?,把她的這個“高級”口罩用心幫我?guī)?,順帶把我原來的口罩包在我工作服兜里,以防急用?/p>
還有幾個同事站在門口,送行的架式。“我又不是遠征”,嘴里這樣說著,心里搞得蠻感動的。
到卡口,人家警察已經(jīng)在崗了。一共兩警察,包括一個輔警。
卡口處,兩邊堆滿了土,看起來是就地取材,用挖土機從公路邊挖的土。中間留一車寬的卡口,一警車就停在卡口處,兩警察正站在路中。
公路上風很大,迎風行走,有些困難,頭發(fā)亂飛,臉也吹得疼。此時除了一警車和一消防車,空無他物,我的托盤不知放哪兒。送我來的熊主任見狀,過去與值勤警官溝通,讓我把托盤放在了消防車上,就守在消防車周圍監(jiān)測體溫,這樣相對暖和些,無人時,還可以在車內(nèi)休息片刻。
原以為網(wǎng)絡媒體上先天就公布了封路的信息,今天路上除了運送物資和病人的車外,應該就很少機動車行走了。實際上,往路上一站,情況并非我們認為的應該!九時左右,進出的車輛就多起來,并且有增無減。對于出去的車,警察一個一個說,只出不進喲,只出不進喲。此時出去,到團林鎮(zhèn)那兒就不準進了喲,到時轉來也不準進了喲。
有立即打轉的,有停在路邊觀望多時的,多數(shù)還是往前走了。不過多數(shù)又轉來了。幸虧警察也算靈活人道,他們基本記得哪一輛車是剛過去的,想到人家不能在半路上過夜啊,就要求他們查體溫,體溫正常也就放他們回去了,并請他們幫忙進行封路無事不行走的宣傳。
對于想進入沙洋界的,警察又一個一個說,沒事就回去,有重要事要開證明喲。然而這個就難多了。有說過去看望個長輩的,有說過去那邊人家玩去的。警察說,什么時候啦,還串門,回去吧。他們也就回去了。但這種甘心回去的人太少。大多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態(tài)度,他們停下車,下車來找警察說情,扯皮。許多人聚站在卡口處,理由多種多樣:什么根本不知道啦,手機沒網(wǎng)啦,過去拿一點小孩的奶粉啦,回去家中日子好過啦,等等,不一而足。見實在不能過,有幾個很不情愿地回轉了,有些就或蹲或站在那里觀形勢,還有的開始憤怒指責警察,指責政府沒有告知等等。這邊一大堆人亂說,準備出鎮(zhèn)的一大堆人在卡口那邊觀望和打探。警察說,這是什么時候啦,大家還聚得這么近。可大家似乎都很勇敢,基本沒人后退。正在七言八語亂糟糟的情況下,一位五六十歲左右的男子,瘦高,農(nóng)民裝束,嘴里喊著“老子今天要打死你!”上前一步就揪住了警察的胳膊,作勢要動粗。警察掙脫出來,往后讓了讓,繼續(xù)解釋。那人惱羞成怒,先是罵罵咧咧:你們太壞了。你們想讓我們餓死在路上嗎?我車上還有小孩。罵著罵著,又沖上前拽住警察:你到我車上看看,里面有小孩。把抗爭著的警察拉了有好幾米遠。警察終于奮力掙脫,幾步奔到警車邊,拉開車門,從里面拿了武裝帶戴上。男人家屬一看不對,才過來好歹勸走了男人。他們的車終于打轉了。跟著有幾輛車也打轉了。
隨后,根據(jù)不同情況,警察或勸或強制,或放行或堅決不放,終于將聚在路口的人全部疏散,這時已過正午了。
由于氣溫太低,我攜帶的紅外線體溫監(jiān)測儀多半時候不能工作,只能用水銀體溫計,這個特耗時,所以我不停地為人們量體溫,再加上戴著手套,很不方便。我先一直盡力憋著尿意,差不多下午一點鐘左右,一警察回去弄了盒飯來,這時來往車輛也很少了,我必須趁此時間解決個人問題。往前后一瞄,不遠處有兩戶人家,要是平常,借用廁所肯定沒問題,但這是特殊時期,很是擔心房主忌諱,遭到拒絕,所以很不情愿地打消了這個念頭。路東邊稍遠有一片樟樹林,但與路間隔了一條又長又陡的渠道,渠道里面是淺水爛泥,不容易過去。還好,路北不遠似乎有一條通向西邊的鄉(xiāng)路,那鄉(xiāng)路中間靠邊有一片雜樹林。噔噔噔跑過去,矮矮的雜樹都長在一個堰池邊,密密擠擠的,人根本無法走進去藏身。眼面前的鄉(xiāng)路上還有一家三口正騎在摩托車上觀望,出門走人家的架勢。好在那一家人看路上警察過去吃飯了,一溜煙往前跑了。我終于找到了一處有點高度的田坎,快速行動,快速歸位。中午吃飯一直到晚上交班,一口水都不敢再喝了。
端了盒飯,盒飯也涼了。沒地方放,只好放在我工作的消防車座位上,我的托盤旁邊。另一個警察屈在車后的座位上吃。兩個人邊吃邊說些閑話,無非是要加強宣傳和引導老百姓之類的話,也說我們的防護存在的問題。
午后,來往的車輛少些了,但天上的太陽不見了,陰冷陰冷的。有機會,我就躲到消防車后,那里略微暖一點。警察換了班,就一個所長來值班。所長善談,與我講些游歷、外地人情風俗等,倒也驅走了些寒氣。所長對來往車主也和藹,分寸把握得也好,下午基本沒有產(chǎn)生大的糾紛。只是隨著黃昏臨近,太冷,我們都坐到了自己車中,有事就下來。我的消防車上沒有空調,也不密封,越坐越冷。好不容易挨到天擦黑,接班的人來了。接過他遞來的盒飯,兩只手僵得怎么也無法打開盒飯蓋,請他幫忙,就擱在他的車頭,就著北風吃完了晚飯。
從醫(yī)三十年,頭一次穿上防護服。
應該記上時間,公元二零二零年二月一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八。
把防護服驀然拿在手中,不知道從何穿起,仔細研究,先把腳套進去,再慢慢往上拉,套住整個身體,拉上拉鏈。很好,很正確。前走兩步,防護服索索地響。又感覺不習慣,所以走不快。同事說:像企鵝。我對同樣穿著防護服的他說:你像太空人。不,更像機器貓。邊調侃,邊利索地戴上橡膠手套和護目鏡。我們已經(jīng)克服了最開始的無知輕視,知道防護在這種時候是多么重要。
剛把準備工作做好,隔離人員就到了。
目前為止,這是第一批隔離人員入住留觀酒店,他們是一家五口。家中有一例正在住院的確診病例,老母親已經(jīng)咳嗽幾天了。我們于上午十一時接到通知后,立即到酒店進行了每日一次的消殺工作。做完,剛吃了個簡易午餐,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就帶著幾個人進來了。大家都戴著口罩,看不清表情。走在前面的男人大約四十多歲,抱著許多居住用品,他的妻子帶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緊跟著,還有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和一個約六十多歲的老婦人跟在后面。我把他們領過長長的走廊。從最里面安排起,除了小女孩與她的媽媽同住一室外,其他人一人一室。然后告訴他們除了就餐及特殊事情外,最好呆在自己的房間,不要互相串門。隨后給他們一人發(fā)了一個口罩,交待換下的口罩統(tǒng)一丟棄到醫(yī)療垃圾桶。老婦人問:“人家說口罩只能用四小時,到時你們再來給我們換?”“目前只能保證一人一天一個口罩,你們關門在房間時,可以不戴,因為我們每天都會對房間進行通風和消毒的?!彪S后,我就拿了筆和記錄本過來,仔細填寫他們的個人信息,所住房間等。這個工作于此時的我已經(jīng)不易了,因為我的護目鏡已經(jīng)上滿了水霧,基本看不清寫字了。與護目鏡抗爭了半天,總算記錄完畢。
下一步要給他們查體溫?;剞k公室取下護目鏡,用酒精棉簽擦拭,看起來清晰了,可一戴上出門又上霧了。我只好順著走廊往前走,估摸著到他們房前了,也不知道是第幾間房,只好站在走廊當中叫名字,門口出來一個人,我就遞給他們一支體溫表,交待查體溫表的方法。兩夫妻都說會查,我還是站在旁邊看了下,的確都會查,老婦人也說會查,但拿著體溫表半天沒搞清楚如何查,那男孩也不會,交待清楚了測量步驟,再回返辦公室。
辦公室有人說在我給別人查體溫的時候給我照了相喲,挺有職業(yè)風度的,立馬交待他第二天要傳一張給我留底。很遺憾!第二天我找他要,他說不小心刪了。也好吧,免得以后看見這照片,就會想到病患者的痛苦,隔離者的無奈以及自己憋尿的難受。
到了時間,再過去收體溫表。老婦人話多些,問了些生活上的事,比如燒開水,洗澡等,大概是很少住酒店,許多東西不會用,門口站半天,時不時還咳嗽。我和同事幫著教她和男孩燒開水,開電視等。她兒子也很關心地過來解說幫助。我們說最好少接觸或不接觸。他們都說好,很聽話的樣子。
一家人體溫都正常。老婦人說:我體溫一直都正常,不過是有一點咳嗽。聽語氣,住酒店實在不是她愿意的事。我很能理解,讓一個長年居家的老人,并且處于其中一個兒子被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而她又無能為力的痛苦心緒下,讓她離開熟悉的家,心中肯定會充滿許多無奈甚至憤懣。但誰也沒有辦法。
做了相應告知和宣傳,我就摸索著回到了辦公室。的確是摸索,整個下午與上半夜幾乎都在與這個一戴就上霧的護目鏡戰(zhàn)斗,還是有幾次撞上了懸在走廊上面的宣傳欄。面對隔離人員交待事情時,只能看見面前一個黑影,真是太難了。
回辦公室坐了一小會兒,就聽到隔離室這邊傳來大聲的說話聲。我出門問:有什么事嗎?那邊老婦人答:忘了帶卷筒紙。他兒子聽到聲音也出來了。辦公室里的志愿者小劉連忙說:我?guī)湍銈內(nèi)ベI。那兒子說:那就謝謝了,我給錢你。小劉除了戴著口罩,也沒什么防護,不敢過去拿錢。我想錢也可能成為傳染媒介,于是就問那兒子,能不能從微信轉錢給小劉。所幸我們進入了無現(xiàn)金支付時代。果然那兒子回答說行。隨后他又問全家人還缺少什么,讓小劉幫一起買來。
小劉很快就買來了他們所需日用品。我趕快走過去接。他害怕地縮回了手,“怎么啦?”我問?!芭??!蔽乙坏皖^,自己伸出的手還戴著橡膠手套呢,很怪自己沒有注意。他也有些不好意思:“關鍵是家有老人和兩個孩子呢。”我讓他把物品放在辦公桌上,我拿去給隔離人員就行了。
空閑時間,跟小劉交談,知道他是縣扶貧辦工作人員,現(xiàn)休假在家,前幾天就加入了志愿者行列。為了家人安全,他已經(jīng)幾天沒回家了,都住在安排的酒店。他還說有很多年輕人,許多黨員,還有我們的縣作協(xié)金主席,已年近六旬了,都在做志愿者呢?!霸趺聪氲??這事可有些風險喲?!蔽覇??!斑@種特殊時期,我們年輕人和黨員總該做些什么吧,為別人也是為自己。”他答。
在志愿者的幫助下,我們的送餐和收拾生活垃圾等工作都做得很順利。
在隔離者默默的配合下,我們完成了一天的基本工作。晚上一夜無事。從隔離者進酒店的那一瞬,我就能看到一種深深的無奈;一天的接觸中,我也能感受到了他們的順從,一種來自至深善良,怕給別人帶來麻煩的順從。愿善良的人們最終安好!
二月四日,正月十一,立春。
科室外面的陽光明媚,鳥鳴聲聲。
想起昨在某文章看到的一句話:很可惜,今年的春景再美,也只能讓鳥兒獨占。不覺有些蕭然。
埋頭做事。
這兩天,據(jù)領導說,隔離留觀的酒店又住進了兩家人,差不多已經(jīng)住滿。明天,估計還要增加一家,這需要安排到另一個集中留觀點,需要更多的人手??剖胰藛T共十個,重新排班,除兩人在科室負責繁瑣的日常事務外,其他人將連天在外值班,既要保證流調人員隨時開展流調,還要保證國道卡口和兩個留觀點二十四小時值守。工作將會越來越繁重。
湖北省的確診病例大幅增加,荊門也增加不少,我們小鎮(zhèn)今天也新增一例,下午快下班時又上送了一例發(fā)熱且肺片呈磨毛玻璃樣改變的病例,形勢越來越嚴峻。這周時間應該算是黎明前的黑暗了吧?認真打好這一仗,曙光就在前頭。
下班時,單位通知領了兩斤草莓,說是某村居民捐贈的,據(jù)說先來的職工還領了鴨蛋,也是村民捐贈的。在這多年來最寒冷的立春日,我依然感到了絲絲暖意。
晚上與一醫(yī)同學通電話,相互問安,這已經(jīng)成了我倆春節(jié)以來的習慣,因為彼此都在一線。我們先說了相互的工作情況,隨后驚喜地發(fā)現(xiàn)節(jié)氣是立春了,于是彼此有約:等我們能休假后,第一件事就是大家一起,一定是,一定要一起喲,出去呼吸“霧霾”,去爬我們荊門的“饅頭山”,不說去哪個美好的地方看風景,哪怕就是去看田野隨便的春景,看一朵開了的野花,哪怕,甚至,就是看一根綠色的小草啊,也該多么美好!
會的。我們又一致回答。
再次到卡口,時間是公歷二月六日,正月十三,下了一整天的雪。
與同事敘說的初六情況又有了很大不同。
布篷有了兩個。里面各搭了一張床,用于給值夜班的人睡。一個布篷里放著一張吃飯的小木桌,幾把木椅。兩個警察是從縣公安局直接抽調來的,再加兩個志愿者和兩個鎮(zhèn)村領導,隊伍齊整。
卡口執(zhí)行的政策很規(guī)范了,該進該出的都有文件依據(jù)。絕大多數(shù)人都很配合。
讓人感到懊惱的是冷。由于外面下著雪,我的監(jiān)測登記小臺就放在布篷里面門口。先是在公路上測體溫,再跑進布篷登記,忙得腳不沾地。雖然手冷,但還能堅持。后來看我實在忙不過來,騰出手來的一個志愿者就要求到外面幫忙查體溫。我就在小臺邊專職登記。誰知坐一會兒,手就冷得發(fā)僵,腳冷得發(fā)麻,只好站起來搓手跺腳。如此反復。
布篷四周都有雪水流進來,里外都成了泥地。床上的被子看起來很薄,擔心晚上換班的人該如何度過這寒冷的長夜。
中途有人說原來在此蹲點的村干部某某和正在隔離留觀點的某某走得非常近,這布篷搭建時,他倆還出了大力,幫著忙活幾天呢。加上現(xiàn)在正蹲點的村干部又喊著咽喉痛,這兩天在輸液。大家頓時覺得這布篷里面到處都有可能藏著病毒,卡口自身也不安全了,便越發(fā)覺得冷起來。細問,被隔離的村干部老婆和內(nèi)弟都是疑似病例,沒有確診,并且建篷時大家都戴著口罩,安慰大家不要擔心。
但這為我們敲響了警鐘,這個時候,誰也不能保證誰是安全人。我們可得隨時防護好自己。
脫了防護服去野地上廁所。上完,站起來拉褲子拉鏈,手不聽使喚,扣扣子,怎么都扣不上,手完全失靈了。沒辦法可想,只好不扣,敞著往前走,松垮不舒服,又怕萬一在眾人面前出丑。只好又轉回來,把手放腋窩捂一會兒,放嘴邊哈氣,再使出吃奶的勁扣,始終差那么一點點,急得要哭。折騰了半天,終于扣上,委屈方散。
再往飯點回轉,此時只看見趙警官一個人還在風雪里值守,大家都進去吃飯了。我的內(nèi)心忽地升騰起敬意。趙警官五十大幾的人了,長得瘦削端正,一早直到現(xiàn)在都沒到布篷里面呆一會兒。他是鋼鐵之身,不怕冷的嗎?
飯后,要把脫掉的防護服再穿上??匆豢礉M靴的泥巴,怎么都難得再往里套。最后只好將眼一閉。晚上回家,從腳到腿全是泥巴,一個人在水池邊洗了半天,因為離家十幾天了,衣鞋未帶,就身上穿的這一套寶貝,只好熬夜吹干,方才睡下。
到湖璟酒店的第一天,房間已經(jīng)住滿。湖璟酒店是我鎮(zhèn)的第二個隔離點,于正月十三投入使用。
住在這里的隔離人員共三家,十六人。家中均有一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疑似病例在沙洋人民醫(yī)院住院。最里面一家九人,家中老爺子是村干部,想來應該是卡口談及的那位。他們一家非常配合,就是見我就喊冷,因為房中不準開空調。我只好交待讓他們在房間多活動。中間一家五口,包括一個八月齡的幼兒,除了時常聽到幼兒的啼哭聲外,一家人特別安靜,與外界接觸只打開一條門縫,固定體溫計也拒絕回收消毒,說是自帶酒精棉簽消毒的??拷覀冎蛋嗍业囊患覂扇?,六十多歲的母親與四十多歲的未婚兒子。母親有事就喊我:小姑娘,幫這,小姑娘幫那。等到得助后還在謝謝后加一句:愿你越來越年輕漂亮啊。誠意全憑自己理解。兒子慵懶木訥,回應我們的呼喚遲,開門遲。
酒店走廊燈光昏暗。好在我今天的護目鏡已經(jīng)被不上霧的防護面罩取代,只往耳后一掛,既減少了風險,又輕便明晰。我處于良好的工作狀態(tài)中。因為在幽暗的走廊里無法看清他們體溫表的讀數(shù),只好走進他們每一個的房間。很好,他們都很自覺地與我拉開距離。但我此時是他們能看見的唯一外人,也是唯一能與外界直接聯(lián)系的橋梁。我對他們有問必答,比如關于幾時能回去的問題,關于新冠傳染的問題,甚至是關于這里住了幾家人的問題。也做到有需必幫,幫助記錄所需物品,讓志愿者去買,幫助高血壓病人測血壓,幫助便秘病人聯(lián)系治療用藥等。很快,我們相互之間便熟悉起來。
中午在辦公室吃盒飯,時而聽到一陣陣的鞭炮聲,不知是誰說了聲:今天元宵節(jié)呢。也無人應,仿佛節(jié)后腳下偶然踩響的一聲鞭炮,不應時節(jié),還響得過于單調。
下午,村干部有親戚或朋友給他送了瓶酒和兩包煙過來。村委會又給他送了點餅干零食來。五口之家也為大孩子買了吃食飲料,小心翼翼的,過節(jié)的味道在這隔離酒店如一縷燭煙輕飄。
忙碌至晚上,送飯的人無償給我們一人添了碗米酒湯圓。我心中一熱。原來,我的元宵節(jié)就在這碗不要錢的湯圓里,真糯,真甜。
等人來接班。與我兒子同齡的小警官站窗邊忽然來一句:好圓的月亮啊。
天不亮,鬧鐘響了,在床上抻了再抻,艱難坐起。昨天感冒了,頭暈。但昨晚值夜班的領導半夜說今早要趕回單位開會,要我今天早去接班。到科室清理科主任準備好的隔離點防護物品,發(fā)現(xiàn)沒有酒精。電話詢問,回答:如果昨剩的還有一點點的話,就將就用吧,醫(yī)院庫存就要沒有了。
湖璟酒店離單位約20分鐘的路程。剛走到,又接到院領導通知:醫(yī)院防護服告急,如果質量稍好些的,建議多用幾天。我們目前是一天一夜一套防護服。最開始中途上廁所后脫下再穿,盡管保持不喝水或憋尿,但一天也得脫穿兩次,既不方便也不安全,后來我們穿脫中就會用酒精噴些消毒,略增些安全系數(shù)。可今天酒精也缺起來了,口罩還是非外科一次性口罩。雖然如此,大家還是一致在微信回復:知道了。
已經(jīng)在這個隔離點連續(xù)工作三天了。隔離人員依然,工作人員依然。大家都過了生澀防備期,彼此熟識而友好。
村干部的兒子今天托我給他孫子買了彩筆、鉛筆、寫字本、鉆筆刀等學習用具。孫子高興地在房間蹦跳,爺孫隔門對視,口罩戴著,眼睛笑著。
兩口之家的母親今天表現(xiàn)得心神不安,一早就說昨夜一夜沒睡著,問為什么,回答:就是睡不著。過半晌,才囁嚅說,擔心家中老頭子啊。又說,血壓肯定高了,我給她測量,結果正常。又要求房間里放垃圾袋。我解釋說,垃圾只能統(tǒng)一放到走廊垃圾桶里,我們會集中回收處理。她說,太不方便了。最后還是答應好。
一會兒,母親又喚我:誰在樓上老是搞得響,我睡不著。鎮(zhèn)領導到樓上去看,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告訴她,她不信的表情,也沒說什么。
午飯后,大家先后到垃圾桶丟飯盒。幾個老年婦女見人就有說話的欲望。雖然不是面對面,還是相互問些話,又各自站在自己門口互相講話。講話的主題,先是家中病人,接著就是在酒店住著的諸多不方便,憋得實在難受,家中牲畜又無人看顧等等。越講越熱鬧,見我無聲在走廊拖地,那母親就對著我開玩笑說:我能偷跑回去嗎?
“問警官吧。”我也笑著說。
小警官聽見,立即說道:“可不能。這可是違法的,你回去也會有人舉報的?!苯又謩窭蠇D人們都回自己的房間,在走廊站著也不安全。
但我在農(nóng)村長大,我熟悉農(nóng)村婦女的這一套,說著偷跑回去,她是想先麻痹你,然后就真的偷跑回去。如果你沒發(fā)現(xiàn),她會到處當笑話講你的愚蠢;如果被發(fā)現(xiàn),她會說,我說了的啊,誰讓你們不防備呢。
晚飯后不久,這位母親真的試圖偷跑。結果,她被識破,計劃失敗。
二月十二,陰歷正月十九,在路卡值班。
以前的布篷有一個已經(jīng)換作了鐵篷,搭在公路靠邊,兩張床,一張擱東西的簡易辦公桌,看起來清爽干凈多了。
體溫監(jiān)測臺在鐵篷門外。志愿者幫助記錄。但公路上來往的人們還沒形成與人對話保持距離的習慣,在遞證明報信息時往往靠得很近。我屢次提醒,效果不大。趙警官是細心的人,他一會兒就在志愿者旁邊圍了一圈警戒線,輕易消除了隱患。
今天的天氣陰晴不定,仿如我們目前的疫情,好消息壞消息雜陳。下午,陽光出了一小會兒,又躲回了云層。新聞說新增病例數(shù)還在上升,專家說二月中下旬會達到峰值。
來往車輛較多,加上趙警官幽默善談,雖然無法午休,但大家精神狀態(tài)都還好。午后一點多,遠遠地看見一個人推著什么東西的樣子從荊門方向往這邊走來。再往前走一點,大家看清了是推著自行車。待他走到面前,一個粗壯的男人,衣著普通,滿頭大汗,臉色發(fā)黑。趙警官開始盤問。
“自行車為什么不騎?”
“先騎來著,這時騎不動了?!?/p>
“從哪來到哪去?”
“荊門來,到草場去?!?/p>
“干什么去,有沒有證明?”
“沒有證明,但我必須回去。我在草場養(yǎng)了好多蝦子,這幾天蝦田里要加水了,否則蝦子都要死的?!?/p>
“這個……”趙警官有些猶疑。一小會兒,他抬起頭,似乎下定了決心:“這也不行?!?/p>
“我給村干部打電話,讓他們證實?!?/p>
“現(xiàn)在要求鎮(zhèn)級證明才行,你看那上面,你這理由也不在放行之列?!壁w警官指著豎在路邊的縣防控指揮部宣傳欄說。
“我一個騎自行車的,怎么著也能繞小路回去,我不是從荊門繞這里來了?”
“相信你說的沒錯,但草場那邊有確診病人,你去不安全,那邊路上也有卡口,人家也怕你不安全,不會放你過去的。萬一過去了,周邊人還會舉報你啊。勸你先回去,讓人幫忙還是怎么的,再想辦法?!?/p>
見沒有通融余地,那男人不再蠻纏,推著自行車回轉了。我們看著他的背影好遠,直到確定他回轉才罷。
趙警官到底是老警察了,我很佩服他的眼力。只見他站在國道上忙忙碌碌地值勤,卻居然觀察到一輛面包車在西邊與國道平行的村路行駛,看看過了卡口,他與另一警官立即趕到前面的交叉路口,順利攔回了面包車。
黃昏時分,起風了,視線也不好。我正在給一輛上午通過,現(xiàn)在回返的面包車上的人測體溫。忽然,趙警官問車主:上午過去時只三人,為何回來時四人了?車主明顯有些慌亂,回頭看向一人說:“他是搭的便車?!薄澳阆聛??!壁w警官語氣嚴正地對搭便車的那人說。我仔細一看,這不正是下午那個推著自行車的人?他到底還是瞞過我們繞到草場去了。
趙警官狠狠批評了車主,要求從車上下來的那人自己想法回返草場。
八點十分,走到子豪酒店。
子豪酒店是我鎮(zhèn)投入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隔離留觀的兩個酒店之一,另一個是湖璟酒店。
大家都沒起床,所有的房門緊閉,安靜得仿如無人區(qū)。
接班。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正在隔離的這一批人,除兩家五人外,其余四人都是在荊門一醫(yī)南院定期透析的病人。
有人說,鎮(zhèn)里有一病人之前在一醫(yī)透析后,疑似感染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所以隔離了與他近距離接觸過的透析病人。不知消息真假。事實是,這被隔離的四個人都是透析病人。
這是怎樣的禍不單行啊。長期透析,對于病人來說,本來就仿如一場噩夢。不說那個疑似病例的透析病人,也許他會絕望,也許是麻木的坦然,我們無從知曉;單說這四個被隔離的病人,由于自身不堪一擊的體質,所以對于未知的擔心與驚恐也許比本來的病情帶給他們更大的精神壓力。而特殊時期,特殊地方,要求人與人之間保持距離,他們幾乎一致地不多說一句話。
我無法想像他們心底對這人世該感到怎樣的灰暗,對人生苦難該有著怎樣的理解和體悟。
四個透析病人中就有兩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
一個二十九歲的年輕人昨天出去做了透析。今天站在門外喊他,半天不答,半天不開門。我就多喊幾遍,再等。與他說話的時候,看著他的眼睛,聲調盡量柔和。到給他送晚餐的時候,他來得快些了。為了多讓他感到一點人氣,我就把飯、菜、快餐面、中藥分兩次送給他,他都是迎到門口來拿,沒表現(xiàn)出高興,也沒有厭煩。
那個三十六歲的年輕人早上請假出門透析,我看他帶著我發(fā)給他的早餐——一桶快餐面。我跟著趕上他:你不吃早飯?。俊暗角G門再吃?!彼呎f邊走,已經(jīng)到了電梯口?!澳阋粋€人去啊?”“是的”“怎么去呢?”他不知答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說他有個不像樣的小車,還是騎摩托車什么的。準備再問,一想自己也無能為力,他已跨進了下樓的電梯。
辦公室里有人說,那天在卡口,就看見一個年輕人騎摩托車去透析。他問怎么不請車呢?人家答:那得多少錢啊。但愿那不是他。
我下班時,他還沒回來。
剛走到家,風雨就來了。也不知他淋到雨沒有?
可今天是情人節(jié)啊,二0二0年二月十四日,美好年齡的專用日子。然而屬于他們的是無情的病魔、孤寂的隔離與風雨求治的旅途啊。
晚上回家,看了三聯(lián)周刊的《N個刻骨銘心的愛情信物》,一個字一個字看完,方知人間還有幸福在。在最難的時刻,也許只有回憶的美好和身邊親人的守望才是我們堅持下去的支撐。愿三十歲的年輕人堅持下去。
該給家中大小兩位情人視頻了。二十天靠手機屏見面,冷冷的手機屏也捂熱了。
上午十點,湖璟酒店。
鎮(zhèn)領導接到通知,解除一家五口中的四人隔離(余下一人還需隔離兩天)。接到這樣的好消息,我們都為之高興,畢竟又有一家人安全度過了隔離期。
交待回家繼續(xù)隔離十四天。一家大小千謝萬謝地走出了隔離酒店。酒店外陽光明媚。酒店外也萬物俱寂。
接著給母子倆換房。問新房習慣不?兒子冷不丁一句:反正沒幾天了。趕快查看他們距離病例最后接觸的日子,登記本上標明是二月四日,推算,如果不出意外,應該還有兩天也可以解除隔離了?!澳愀赣H怎樣,還好嗎?”我問?!斑€可以。”他簡短回答?!澳蔷秃?,那就好。”我由衷說道。三家人中,我最擔心他們母子,挺孤單的。有時都不敢想,萬一那家主有個三長兩短,這個家簡直就塌了。
看另一家,最后接觸患者是二月五日,離隔離期也不遠了,大家都還安好。這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今天至晚都沒有住進新的隔離人員。
問子豪酒店那邊,說除了前天晚上住進了建造雷神山醫(yī)院回來的兩位人員外,從昨天到今天都沒新進人員了。
荊門新聞報道昨天新增確診病例六人,新增人數(shù)較前大幅下滑,今天也只新增七人,新增病例很少了。大家談及,皆露興奮之色,覺得荊門的疫情拐點應該到了,在我們這小鎮(zhèn),只要沒有新的隔離人員,這一批隔離人員均安然無恙的話,解除我們這種苦熬的日子也有盼頭了。
所幸,十多天來,我們所在的兩個隔離酒店還未出現(xiàn)發(fā)病病例。
我們甚至要祈禱,但愿不再有新增病例吧。
湖璟酒店的志愿者老曾是縣人事局工作人員,今天也被抽調到某村了。
晚上回宿舍,又領了單位發(fā)放的牛奶,香米等吃喝物品,前幾天還領了幾十個雞蛋,都是鎮(zhèn)里的鄉(xiāng)村們捐贈的。我的內(nèi)心除了感動還有心疼。我知道他們不管是務農(nóng)還是經(jīng)商或者搞養(yǎng)殖種植,今年的收成注定會受到或大或小的影響,有的甚至會血本無歸。但他們是多么樸實的人啊,他們還在向我們——他們的白衣天使們捐贈物品。我們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醫(yī)院通知我科人員明天領口罩,N94的,一人四個,最多可以用上十二天了。二十多天來,我們明天將會用上真正的防護口罩。
卡口布篷在前天半夜被大風吹塌了,昨天就已搶修好。政府發(fā)文,要將卡口工作和生活條件都改善到位。
我們最有力的武器是——毫不懈怠的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