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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 要: 婚喪嫁娶作為高密百姓心中的盛大儀式,與之相關的習俗自然留存在莫言的記憶深處,莫言的小說中經常出現相關風俗禮儀的印跡。本文借助文藝民俗學的學科研究方法,以《紅高粱家族》中的婚姻習俗和喪葬習俗為例,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探析作品中婚姻、喪葬習俗背后的審美文化意義,深入理解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揭示作家對故鄉(xiāng)特色民俗儀式的頌揚與批判之情。
關鍵詞: 婚姻習俗 ? 喪葬習俗 ? 《紅高粱家族》 ? 文藝民俗學
陳勤建教授在《文藝民俗學》中指出:“民俗與我們每個人都有割不斷的聯系,任何人都是自身所屬民俗文化圈的一部分?!雹伲?0)莫言生長于山東高密,深受齊魯文化的影響,二十年民間生活對他來說是一生不可磨滅的記憶,在這一民俗世界里所獲得的深厚的農村經驗是莫言小說民俗學創(chuàng)作模式得以創(chuàng)立的基礎。 “從作家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來看,作家的創(chuàng)作題材直接或間接地來源于他本人的生活經驗”②(71)。莫言正是在對東北鄉(xiāng)的講述中形成了獨特的文學風格,他所構建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成為一個神秘的王國,不斷吸引著廣大的讀者暢游其間。下面筆者就以小說《紅高粱家族》中涉及的婚姻習俗和喪葬習俗為例,從文藝民俗學的角度探究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民俗視野及背后的深刻意義。
一、封建父權制下的婚姻習俗
婚姻是維系人類生存和繁衍的最基本的形式,但在傳統的農耕社會中,由血緣所維系的封建宗法制度根深蒂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直是一條擇偶鐵律,男女婚姻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父母宗族的控制。小說《紅高粱家族》中“外曾祖父”因看中單家家業(yè),私自做主把“我奶奶”在十六歲的時候賣給了大財主單家做兒媳婦,根本不管單家的兒子患有嚴重的麻風病。當“我奶奶”堅決反對時,外曾祖父卻理直氣壯地說:“丫頭,你打算怎么著?千里姻緣一線串。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爹我不是高官顯貴,你也不是金枝玉葉,尋到這樣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開口就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呢,多大的氣派……”③(79)在外曾祖父眼里,婚姻就是買賣,“大黑騾子”一直在他腦海中盤旋,恩格斯曾指出:“當父權制和一夫一妻制隨著私有財產的分量超過共同財產及隨著對繼承權的關系而占了統治地位的時候,婚姻的締結便完全依經濟上的考慮為轉移了?!雹埽?5)由于我的外曾祖父一門心思地覬覦單家的財產,在這種受封建家長制制約的婚姻民俗下, “我奶奶”根本沒有選擇反抗的權利。這種現象在當時是普遍存在的,更多沒有勇氣沖破世俗封建思想的女子仍在痛苦的婚姻中無聲掙扎。作者在這里正是借助“我奶奶”的經歷抨擊這種封建父權制下的婚姻和傳統禮教,鼓舞廣大女性奮起反抗這種封建陋習,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小說中還描寫了婚嫁習俗中的許多具體的地方民俗習慣,比如出嫁當天新娘頭上都會蓋著一塊別致的大紅綢緞,被稱為“紅蓋頭”,這塊蓋頭要入洞房時由新郎揭開,這是民間迎親的禮儀之一。按照習俗,紅蓋頭必須由新郎揭下來,自己是萬萬不能揭的,否則就會給婚姻帶來不幸。但是當奶奶坐在憋悶的花轎里頭暈眼眩時還是一把扯下了那塊“酸溜溜的罩頭布”,從這一舉動就可以看出奶奶不同尋常之處,試問有幾個女子敢這樣做?這里鮮明地突出了奶奶勇于反抗世俗禮教的精神和桀驁不馴的女性性格,也暗示了“奶奶”后來婚姻生活的波瀾曲折。另外,文中還講到“踩街”“顛轎”的習俗,在傳統民俗中,出嫁的姑娘要接受各種“考驗”和“折磨”,其中新娘被轎夫“顛轎”就是其中之一,這一習俗是否真實存在還有待考證,但其目的有些類似于現今很多地區(qū)仍存在的“鬧房”的習俗,意在“捉弄”新人,制造熱鬧的氛圍?!都t高粱家族》中對這一民俗的描寫是與故事情節(jié)緊密聯系的,“我奶奶”被花轎顛出的哭聲喚起了“我爺爺”心中的憐愛之情,奶奶不小心把小腳露出了轎簾更使得“爺爺”的俠義之情爆發(fā)出來,從而有了兩人后來的傳奇故事。
“三天回門”也是北方婚嫁民俗中的一項,按照傳統的婚俗習慣,結婚三天后,新婦要由娘家人接回娘家,這是一種必不可少的禮節(jié),新婚三日接閨女也是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風俗。正是在外曾祖父牽著毛驢接奶奶回家的半路上,余占鰲把“我奶奶”擄到了高粱地,兩人在高粱地里鳳凰和瑟,為后面一系列故事的發(fā)生做了鋪墊??梢钥吹剑髡甙衙袼资孪笈c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完美融合,不僅為讀者展示了一幅生動的民間生活圖畫,更運用作品中的這些民俗文化為小說文本服務?!都t高粱家族》在濃厚的地域民俗氛圍中彰顯的是兩位主人公蔑視世俗禮教,大膽追求個人幸福的浪漫品格,揭示出高密東北鄉(xiāng)的人們有著“紅高粱”般的個性,敢愛敢恨。他們從來不掩飾自身的欲望和沖動,熱血和抗爭是他們生命自然欲望的真實表現,這也正是作者莫言所要謳歌的民族精神。莫言在這部作品中巧妙地構建了文藝與民俗的創(chuàng)作視野,在使讀者感受到地方民俗文化魅力的同時,也沉浸在他所構造的文藝世界里,體味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無拘無束的原始生命力量。
二、敵寇侵略下莊嚴肅穆的喪葬習俗
喪葬文化也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文明史中的一部分,生老病死,時至則行,喪葬習俗自古有之。我國北方的喪葬禮儀主要延續(xù)舊時的方法:有停靈、戴孝、入殮、出殯、下葬、圓墳、頭七、百日、周年等習俗。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數次描寫了喪葬習俗,如在《高粱殯》一章中濃墨重彩地描寫了“我奶奶”的隆重葬禮,從移動尸骨到棺材守靈再到孝子哭喪等一系列儀式極其莊嚴肅穆。
作品以“我”的口吻敘述道:“我母親告訴過我,主位就是靈位,后來我簡單考證過,主位并不是供祭祀的靈位,而是專門供出殯時證明棺中人身份的,正確稱呼是‘神主,與儀仗最前邊的旌表相互補充,交叉證明。主位上豎寫著:大清光緒卅二年五月五日辰時生中華民國廿八年八月九日午時卒 中華民國高密東北鄉(xiāng)游擊司令鐵板會魁首余公占鰲原配戴氏行凡神主 享年三十有二葬于白馬山之陽墨水河之陰?!雹郏?42-243)這里面標明的靈位、神主、主位的字號等信息都具有十分濃厚的民俗意味。再如出殯時,孝子要為死去的親人指路:“父親手執(zhí)長槍,披麻戴孝,站在高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一下一下地,用蠟木槍桿子搗著地,高聲喊叫:“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③(252)這一系列儀式都顯得嚴肅莊重、意味深長,不僅是對“我奶奶”的尊重,還是對抗日英雄的謳歌。這種對英勇抗擊外族侵略的民族英雄的悼念融入了這些民俗儀式中,正如王保生老師曾指出:“民俗不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農村生活內的組成部分,它不僅在外在形貌上呈現,而且還內在地形成一種農民的思維方式和思維習慣?!雹荩?)繁雜的殯葬禮儀程式中包蘊的是對親人的追念和對英雄的謳歌,是對抗日英雄的贊美及對敵寇入侵大廝殺虐殘暴罪行的控訴。
此外,《奇死》一章講述了“我二奶奶”去世時的詐尸和出殯,更是揭露出日本侵略者所犯下的慘無人道的罪行?!岸棠獭彼狼氨恍澳Ц襟w的場面被作者刻畫得生靈活現,靈魂附體是民間的一個傳統而普遍的信仰,是靈魂不滅觀念的一種呈現方式。莫言的故鄉(xiāng)高密是個充滿民間傳奇故事的地方,那里的人們普遍相信萬物有靈。莫言曾經講過發(fā)生在家族里的一個關于靈魂附體的故事:有一年日本人來了以后,家族里的那位長輩剛生完的小女兒,就看到一個日本兵裸露著生殖器朝她走過來,嚇得她產后血崩,四十天不吃不喝。“不知道一個什么鬼魂附在她身上,她尖叫:‘管三,我要吃小雞,吃小公雞!……后來就請了什么山人來,畫符,念咒,拿著桃木劍舞來舞去,門上,窗上都貼著黃裱紙,往她嘴里灌池塘里的水,將鋼鐵的犁鏵鎮(zhèn)壓在她的心口上,折騰死算完”⑥(22)。顯然《紅高粱家族》中關于“我二奶奶”的離奇死亡過程正是源于莫言所聽到的這一傳奇事件,但小說是經過藝術加工的,它給讀者帶來的不僅是對這種奇異事件的新奇和恐懼,更是對日軍罪行的暴怒,他們禽獸不如的行徑比任何妖魔都要可怕、邪惡。
三、結語
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所描述的這些婚嫁、喪葬習俗中的傳奇色彩融合了西方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二十世紀八十12年代中期西方文藝理論如潮水一樣向中國涌來時,莫言也在努力尋求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西方的文藝理論讓他看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尤其是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思{的《喧嘩與騷動》對他影響極大,但莫言并沒有完全按照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進行刻板的模仿,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和思考,他說:“經歷過向西方廣泛學習和借鑒的這個必經階段之后,我開始有意識有目的地把目光轉向了中國的傳統民間文化,這里面就包含逐漸被人們淡忘的民俗文化,我想我這么做并不是對西方文學理論的全盤否定,而是變向的一種肯定。”⑦(11)在莫言的作品中總是可以看到大量的民俗現象,把民間風俗與故事情節(jié)合而為一,使其創(chuàng)作具有獨一無二的藝術特色。
《紅高粱家族》中對婚姻、喪葬民俗文化的描寫,不僅使故事具有獨特的地方色彩,更是把小說的主題包孕在這些地方民俗之中。作者借助婚姻和喪葬民俗形象而生動地刻畫出了東北鄉(xiāng)一群敢愛敢恨、自強不息的人物形象,展現出了他們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種原始生命力的光彩。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對婚姻、喪葬習俗的描寫與東北鄉(xiāng)那片熱土上抗日英雄們堅韌的民族品格相互應和,通過這些地域民俗,作者筆下人物的生命自然欲望得到展現,他們敢于打破世俗觀念人倫綱常的束縛,敢于與敵人拼命廝殺爭奪自由的生活,敢于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人生道路。莫言正是把家鄉(xiāng)的民俗文化、童年時期所聽到的奇聞逸事與他超絕的藝術想象力結合起來,再運用獨具特色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創(chuàng)造出既有傳統民俗特色又具有深刻象征意義的作品,不僅是對優(yōu)秀地方民俗文化的頌揚及對封建陋俗的批判,更是借助這些民俗充分地展現和弘揚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的優(yōu)秀精神品質。
注釋:
①陳勤建.文藝民俗學[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
②毛海瑩. 江南女性民俗的文學展演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③莫言.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④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A].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⑤張永.民俗學與中國現代鄉(xiāng)土小說[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
⑥莫言.在文學種種現象的背后——2002年12月與王堯長談[A].莫言對話新錄(莫言心聲系列)[C].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
⑦莫言.用耳朵閱讀[C].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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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永.民俗學與中國現代鄉(xiāng)土小說[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
[6]莫言.用耳朵閱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7]莫言.童年的記憶是難忘的[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8]莫言,王堯.莫言王堯對話錄[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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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