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的電影大多數(shù)改編自王朔、劉震云、劉恒等所謂精英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品以幽默的方式表達了對人類社會的獨特見解,用反諷的手法觸及了當代受眾的內心世界,“并在真正意義上做到了精英意識平民化以及平民意識精英化的雙重升華”。無論是2016年《我不是潘金蓮》中對構圖、畫幅的大膽運用,還是2017年《芳華》揭露時代洪流對人性的扭曲,都可以論證馮小剛“是個異數(shù),一個不入流的異數(shù)卻贏得了主流觀眾的接受、認同和包容”。而2019年《只有蕓知道》的橫空出世,“精英意識”從馮小剛的電影中有意識地淡出,取而代之的是“愛情”“親情”“友情”等多重鳴奏,“傷感”“溫情”的敘事符號,逐漸代替了馮小剛“賀歲片喜劇之王”的身份符號。可以看出,馮小剛是要突破他原先創(chuàng)作的舒適圈,他借好友張述的真實經(jīng)歷,利用倒敘和插敘的敘述手法,回憶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一段純樸的、沒有過多感情糾葛的、相濡以沫的、刻骨銘心的愛情。電影沒有了馮小剛以往的社會邊緣人物、反諷幽默段子、揭露社會現(xiàn)象等獨特的身份符號,有的只是男女主角隋東風、羅蕓在新西蘭克萊德鎮(zhèn)的那15年,以及好友馬琳達、房東林太太和一只親人般的狗布魯。馮小剛電影的敘事策略、現(xiàn)實觀照、悲劇性人物等不是本文所要主要探討的,本文更多的是從馮小剛電影的創(chuàng)作觀念的流變中,以存在主義哲學思想的維度,具體研究他的新作《只有蕓知道》中的存在主義哲學中“死亡”的命題。
馮小剛早期電影大部分改編自“精英主義”小說,來展現(xiàn)“精英主義”的“平民意識”,如1997年《甲方乙方》、1998年《不見不散》、1999年《沒完沒了》、2000年《一聲嘆息》、2001年《大腕》、2004年《天下無賊》,馮小剛始終關注平民的現(xiàn)實生活,揭示了他的電影的平民性質,“在‘小事’中挖掘更大的意義,由‘小事’組成的日常生活表面上平靜如水,背后實際上是刀光劍影,能量很大??梢哉f是在每一分錢的勝利中都享受到生活樂趣”。無論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調侃,還是對現(xiàn)實殘酷的深處挖掘,都體現(xiàn)出馮小剛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照,并以平民主義視點來透析現(xiàn)實生活?!耙虼耍膭?chuàng)作之中貫穿著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的表現(xiàn),都帶有悲憫的情懷,而且越來越具有深刻的思想性的走向?!钡搅?007年《集結號》、2010年《唐山大地震》、2011年《一九四二》,馮小剛雖然站在了更為宏觀的歷史語境下,但依然以谷子地、方登、范殿元這些不同階層的平民視角,對歷史進行具有現(xiàn)代性思想的剖析,去記錄現(xiàn)實生活,去記錄普通平民的生活,開啟了他對這個更大世界的觀照。馮小剛這一時期的作品已經(jīng)缺少了他早期作品的喜劇性,不再是賀歲喜劇的格調,“注重人性,強調個人性格的獨特和堅強的意志,用自己的行為方式來解決通常帶政治性的難題等等,實際上也成為近年他創(chuàng)作的所折射的一種深度”。到了2016年《我不是潘金蓮》,雖然馮小剛玩起了技術技巧,但是技術服務于內容,他的電影的母題依然是他對現(xiàn)實的觀照和對現(xiàn)實復雜人性的描繪,“沒有改變他本身焦灼在生活層面的情感,和人性命運的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到了《芳華》達到一個相對水乳交融的程度”。
到了2019年《只有蕓知道》,人們發(fā)現(xiàn)之前學者對馮小剛電影的研究,比如馮氏的喜劇性、馮氏的悲劇主題、馮氏的悲劇人物等論題,在這部電影中全部消弭,只留下一對普通男女在新西蘭克萊德鎮(zhèn)的15年感情生活,在平淡安穩(wěn)中,“綿里藏針”式地給受眾心理造成強烈的絞痛。十幾年的時間跨度本易形成“流水賬”式的故事結構,卻在馮小剛敘事結構和鏡頭的調度下,突出了時間的稍縱即逝與愛情的永恒。用馮小剛的話來說:“我現(xiàn)在年齡大了,60多歲了,浪漫也來不及了。那至少,我可以用一下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去創(chuàng)造展示點美好的東西,相信總能吸引愿意接受美好的觀眾吧?!蓖嫫鹄寺鸟T小剛,在《只有蕓知道》這部電影中雖然沒有了現(xiàn)實的反諷,但是留下了許多存在主義哲學關于“死亡”的思考,“死亡”這一命題也始終貫穿于全片。
存在主義者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是他們的人生觀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存在主義有不同的代表人物,他們對于“死亡”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們都一致認為:生活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的個人,由于受到非真正的存在和他們的周圍環(huán)境的限制,他們的生命是有限的和暫時的”。存在主義者海德格爾(Heidegger)的死亡觀最為典型:“朝向死亡之存在就其本質來說乃是畏?!毖潘关悹査梗↗aspers)也曾說道:“唯有從此虛無(即死亡)中我才獲得了真正存在的確信?!?/p>
當一個憂心忡忡的人面臨“死亡”的時候,他就可以一反常態(tài),在一剎那間變成聚精會神于自我存在的人?!八劳觥边@個意象在《只有蕓知道》中從頭貫穿到尾。女主角羅蕓,從小就知道自己因病可能隨時會離開人世,但她依然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這是整部影片面對“死亡”的主線。在主線進行中,分別穿插了不同關于“死亡”的輔線,羅蕓腹中胎兒的死亡、心愛的寵物狗布魯?shù)乃劳?、與愛人隋東風經(jīng)營的飯店的毀滅、異鄉(xiāng)房東林太太的死亡,羅蕓面對這些“死亡”的時候,會忘記一切“擔憂”,把以往的不安拋到云外去,而變成只顧自己、一心為己、專心為我的人。從她在極光面前許愿想要毀滅與隋東風經(jīng)營的餐館開始,雖然表面是想突破禁錮自己的這個餐館的牢籠,但深層就是因“死亡”使羅蕓對現(xiàn)實生活的否定;當看到隋東風因為餐館被大火吞噬而傷心欲絕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因為“死亡”而變得自我、變得自私,這對于深愛她的隋東風是極為不公的,也就一直帶著這樣的愧疚而最終去世。也就是說,“死亡,可能給人提供一項變‘非真正的存在’為‘真正的存在’的條件,不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存在’的個人,在‘死亡’面前就變成自我孤立的、純粹的‘此在’”。因此,海德格爾認為“死亡”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否定,也是對“非真正的存在”的否定,是走向“真正存在”的道路。羅蕓面對死亡,否定自己會得到愛情,認為自己從出生就是不幸的,和自己在一起的人也會遭到牽連,這是面對隋東風表白時,她拒絕隋東風的理由。當在隋東風不斷地感化下,面對渴望的愛情時,她做出了妥協(xié),以賭博這一行為來決定自己的命運,最終的好運結果,也正是對她自認為“不幸一生”的否定,去努力享受這十幾年的時光,終究她還是走在了“真正存在”的道路上。
維特斯根斯坦(Wittgenstein)關于“死亡”的觀點是:“如果死亡具有意義,那是因為它是生命的終結。”其他存在主義者說死亡賦予生命以意義,并不是單純的同意維特斯根斯坦的觀點,不是說羅蕓的死能夠將沒有價值的一生轉化為有價值的存在;而是說如果沒有羅蕓的死亡,那么人們將無法賦予其生活的整體性。換句話說,羅蕓的死亡并不能使其人生升華,而是使她的人生更加美好完整,正是在此意義上,“美好的死亡抵得上整個人生,或者可以說它們是等價的,因為賦予生活以整體性與認識到這一整體性是被塑造的是不能分離的”。
“死亡”是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xiàn)的一種“可能性”,死亡是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人的存在隨時隨地可能中斷,死亡是不能由人作為選擇的,人所能選擇的就是盡可能減少死亡的可能性。
隋東風和羅蕓收養(yǎng)的流浪狗布魯,當它年老體弱進而被發(fā)現(xiàn)癌癥晚期的時候,兩人才突然意識到,死亡是那么的不可預測。他們可能要即將面對布魯?shù)乃劳?,他倆早已將布魯視為人生的重要部分,這個陪伴兩人多年的親人,在死亡面前是多么的無助與渺小。對于布魯即將來臨的死亡,隋東風選擇的是盡可能治療好布魯,不讓其他因素對它造成二次傷害;同樣長期面對死亡的羅蕓,卻做出了另一種選擇,就是讓布魯在死亡之前好好享受平時得不到的東西,比如它最愛吃的肉。每個人都害怕死亡,但是對死亡的恐懼并不表示對當下的懦弱,而是更加表達了人想要成為“強有力的存在”的愿望,這是一種自然的現(xiàn)象,其產(chǎn)生原因就是認識到死亡是“唯一的”“存在的”。雖然隋東風和羅蕓對于死亡這種認識是痛苦的,但是正確地認識了“死亡”,為接下來為了讓布魯免受病痛之苦而實行安樂死做了深厚的鋪墊。
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應該是視死如歸的,這也正是林太太和羅蕓后期對于死亡的認識?!斑@種態(tài)度,將使‘此在’的超越性,即靠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超越出‘現(xiàn)實世界’的能力,進一步發(fā)展到嶄新的階段?!碑?shù)竭_這一時期,人在現(xiàn)實中的生活將高度自由,自己的存在也會豐滿起來。隋東風和羅蕓在多年后看望曾經(jīng)的房東林太太時,得知林太太在睡夢中安然去世,兩人驚訝之余卻能很快釋懷。林太太在他們面前沒有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恐懼,唯一給兩人表現(xiàn)出來的,是林太太在二人婚禮當晚的發(fā)泄,控訴死亡給她帶來孤獨的痛苦,這種痛苦也隨著林太太的去世而消弭。再經(jīng)歷各種“死亡”遭遇后,羅蕓才能在手術前那么坦然,如隨性地洗澡,和隋東風相擁在病床上,這說明羅蕓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從當初的恐懼到完全的釋然。躺在病床上的羅蕓才是“真正的存在”,她對死亡有了自由,她對死亡態(tài)度的轉變,也是她的蛻變。在死亡中,人獲得了新生,獲得了絕對的自由,人生的歸宿是“死亡”。
面對《只有蕓知道》中角色的死亡,以及角色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導演馮小剛說:“我和我的朋友其實反復聊過,覺得一特別好的事兒,就是活著的時候開追悼會?!瘪T小剛將他對死亡的態(tài)度影射到了影片。從《天下無賊》中傻愣傻愣的王寶強,口中塞滿烤鴨的劉若英,到《芳華》里想要融入群體卻總被人排擠和欺負的何小萍,再到《只有蕓知道》中面對死亡全力追求幸福的羅蕓,馮小剛的電影已經(jīng)不局限于賀歲喜劇,不單單從某個小人物去映射某個年代,而是將那個年代的美好外套扒掉,拉出里面殘酷的現(xiàn)實暴露于鬧市?;字甑鸟T小剛在《只有蕓知道》中不再插科打諢揭露現(xiàn)實,而變成了一個溫情的詩人,釋放了自己的天性,回顧了自己的六十多年,在“自由與約束”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