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丹
人類社會中科技發(fā)展的意義并不局限于技術進步本身,它還進一步締造著新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倫理,即重塑著新的現(xiàn)實世界??苹秒娪皝碓从诋斚卢F(xiàn)實也超越了當下現(xiàn)實,關涉到對于未來現(xiàn)實的遐想,具有寓言性質。正如英劇《黑鏡》中的臺詞所說:“當你關掉手中的電子設備后,那逐漸黯淡的屏幕就像一面黑色的鏡子,看見的只有你自己?!睆倪@個意義上來說,科幻電影這扇窗中所發(fā)生的事件并非憑空產生,而是來自于人們對當下現(xiàn)實的審視與思考,以及對未來現(xiàn)實的推理與想象。所以科幻電影中不僅有單純的“技術幻境”,還有豐富的現(xiàn)實紋理。
近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及其引發(fā)的一系列討論不斷進入民眾的視野。伴隨著“圖靈測試”“人機大戰(zhàn)”“奇點問題”等概念與事件的傳播,人工智能技術從使人驚奇發(fā)展為使人驚詫甚至于使人憂慮。人們的憂慮分為兩個層次:較為淺層次的憂慮表現(xiàn)為將人類與人工智能進行簡單的善與惡、強與弱的二元對立,并因而擔憂人類是否會被取代或毀滅;較為深層次的憂慮表現(xiàn)為,伴隨著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將面臨新的欲望追求、生活倫理與精神焦慮。針對深層次的憂慮,近幾年的《阿麗塔》《她》《西部世界》《黑鏡》《超體》等人工智能科幻影視劇都作出了討論。正是由于這類影視劇中所呈現(xiàn)的近景與中景想象。使劇情牢牢扎根人性與生活,映射當下現(xiàn)實問題并呈現(xiàn)未來現(xiàn)實中的種種景象。
人工智能科幻影視劇與現(xiàn)實生活最直白、最淺顯的關聯(lián)就在于對普通人欲望追求的袒露,其中包含大快人心的決斗、復仇、抗爭與自我實現(xiàn)。這些角色設置與劇情安排都是來自于人性中最容易被喚起的沖動,從這些現(xiàn)實沖動入手,能夠尋找到激發(fā)觀眾觀影快感的捷徑。在不同時代,人們將這類欲望寄托于各種類型的“爽劇”中,如武俠劇中的快意恩仇,宮斗劇中的角色黑化等。在這類影視劇設置了更加新奇的情境——在空間布局上與現(xiàn)代城市截然不同的“未來城”,并在體能與智能上都提升了角色的上限閾值后,觀眾可以獲得一種源出于生活但遠遠超越于生活的體驗。人們將自己現(xiàn)實中想要達成卻無法達成的欲望追求與理想抱負投射在這類影視劇中,如《阿麗塔》《西部世界》等。在這類影視劇中,人工智能是一種外在的“裝備”,或智能上的“武裝”,是更加偏向于工具性質的。這類表露普通人欲望追求的人工智能影視劇具有以下幾個特征:奇觀化的未來景觀、“類人”的人工智能主體、被消費的欲望追求以及微觀的現(xiàn)實主題。
首先,影視劇常常會締造非常新奇的“未來城”景象。其中有一部分是極具科技感與未來感的景觀,如《阿麗塔》中高階層群體居住的懸浮的空間站,與當下人們所處的現(xiàn)實世界在視覺上有較大距離感;另一部分則是與現(xiàn)實較為接近的景觀,甚至復制和還原了歷史中的場景,如《西部世界》中的高科技實景樂園,人工智能的覺醒以及權力的較量是在這片古老的西部熱土中,既有時代上的相互反襯又有精神上的相互呼應?!栋Ⅺ愃分薪媹鼍暗脑刂饕卿撹F和水泥,營造了未來城市冷漠蕭瑟、階層分明的景象,反襯出阿麗塔在鋼鐵城市中追求愛情、勇敢奮戰(zhàn)等一系列行為的動情與熱血?!段鞑渴澜纭分薪媹鼍暗脑刂饕屈S沙和樹木,營造了一個弱肉強食、暗藏危機的西部景象,為之后人工智能的覺醒、反抗與血腥屠殺埋下了伏筆。影視劇中的“未來城”從表面上看是一個又一個的想象空間,但這些奇觀化的未來景觀卻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隱喻和對照,其目的也在于襯托主人公追求愛與自由或反抗強權暴力的現(xiàn)實精神。
其次,影視劇中的行動主體,是與人的外觀或思想非常接近的賽博人或人工智能。在這類人工智能影視劇中,為了展示人的各種欲望追求并使觀眾獲得共鳴感,行動主體在外形上或在情感上都非常接近人類,并且可以分為“機身人心”和“人身機心”兩類。這兩種銀幕形象都是基于人類的外形或心智進行部分強化與改造后的結果,與人類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相似性?!栋Ⅺ愃分?,主人公阿麗塔擁有半機械的身體,但在心智上同普通少女一樣,充滿了對生活的好奇與熱情?!段鞑渴澜纭分校魅斯哂型昝赖娜祟愅庑?,但是在智能上卻遠遠超越人類?!栋Ⅺ愃分小皺C身人心”的賽博人是鋼鐵構筑的未來城中的“人性之光”,而《西部世界》中“人身機心”的人工智能是具有超級大腦的“完美的人”。正如沙茲所說:“首創(chuàng)性只有在這樣的程度上,以及當它只是加強了所期待的體驗而不是根本改變它時才是受歡迎的?!蓖ㄟ^“類人”的人工智能主體,觀眾可以聯(lián)系和審視自身。
再次,這類影視劇中所展示的人類欲望與追求是非常能夠喚起觀眾的一般情感的,與現(xiàn)實生活緊密相連且迎合消費市場。這其中包含積極抗爭、自我實現(xiàn)等追求,也包括逃離樊籠、以少勝多、激情復仇等在當下社會中被禁止的欲望,觀眾可以通過觀影宣泄壓力。阿麗塔因為機械身體而具有超強的戰(zhàn)斗能力,阿麗塔甚至不需要成長過程,其超能力在生活娛樂和日常戰(zhàn)斗的過程中不斷顯現(xiàn),伴隨著伙伴的驚嘆、敵人的臣服,“天賦異稟”的阿麗塔滿足了人們在短時間內獲得個人成就的快感?!段鞑渴澜纭分械娜斯ぶ悄軇t具有超越人類的思考能力,人工智能的覺醒與復仇,滿足了人們的抗爭訴求,這種抗爭訴求在歷史中可以找到許多印記,如黑人運動、女權運動等。無論是個人成就的滿足還是抗爭訴求的表達,都是來自于人們在現(xiàn)實中的欲望追求的折射。正如王峰所說:“科幻人工智能敘事中的未來其實深深地打上了當代文化烙印,因為這里的‘未來’不是真正的時間維度上的未來,而是經由文本想象的概念性的存在。在這樣的‘未來’中,隱藏著當下科技發(fā)展的基本方向和文化欲望,它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未來,而是包裹著多種元素的形式化的復雜的未來的顯像?!痹诂F(xiàn)實中人的欲望追求,并賦予其得以實現(xiàn)的捷徑,這類人工智能影視劇因而擁有較好的消費市場。
最后,這類影視劇關注的都是微觀的現(xiàn)實主題,即相比于政治、經濟、宗教等重大話題,它們更關注人的處境?!栋Ⅺ愃分械闹魅斯硖幗议_個人身世謎團、對抗龐大利益集團、為所愛之人復仇等多重線索編織的故事中?!段鞑渴澜纭分械闹魅斯珓t身處在被限制、被奴役的游戲情景中。對照當下人們的生活,繁忙生活的困局與個人價值的迷思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主要癥結,人與人之間情感的淡漠與人的生活價值選擇也是現(xiàn)代社會的主要問題。這類人工智能影視劇在建構炫目未來世界的同時,還揭露了人們在當代生活中所面臨的細致而微的問題。
如《阿麗塔》《西部世界》這樣的人工智能影視劇,雖然都搭建了奇觀式的未來景象,但表現(xiàn)的仍舊是當下人們的欲望追求。影視劇中的主人公都不是經過了“徹底改造”的人工智能主體,即沒有徹底脫離人類的身體與心智特征,也不像人們所預測的那樣具有極端的不確定性。人工智能并非是深不可測的,也并沒有帶來真正的顛覆倫理的社會變革。這類影視劇是具有科幻魅力的,但是人工智能只能是一種裝飾人物、修飾劇情的手段。在這里,技術是一種外在的工具,而非變革性的、決定性的力量。面對這類影視劇,人們不僅看到了自己,還將自己置于這個“夢空間”中宣泄壓力、釋放想象。
詹姆遜曾這樣評價科幻小說:“科幻小說作為形式的一個重要可能性正是為我們自己的經驗宇宙提供實驗性變種的能力?!边@段話揭示了科幻作品所具有的預測未來的功能。相比于呈現(xiàn)一些契合消費市場的較淺顯的欲望追求,一部分人工智能影視劇將視線聚焦于新技術的發(fā)展所產生的生活倫理問題,如《黑鏡》系列等。在這些影視劇中,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溢出了社會原有的倫理架構,開始產生一些新的問題,因而急需建立一套新的秩序來對一系列想法和行為進行協(xié)調和規(guī)范。從這個層面上來說,人工智能技術不再僅僅是一種“裝備”了,技術本身也具有了表達的功能,并具有重塑世界的能力。技術也不再是輔助性工具,而是暗藏著推動社會生活轉型的變革性力量。如《黑鏡》系列中的《馬上回來》《白色圣誕》以及《她》等。這類電影中的人工智能包含純粹由算法創(chuàng)造的線上主體,也包含由科技創(chuàng)造的人的“身體副本”或“意識副本”?!恶R上回來》講述的是女主角的男友在車禍中喪生,女主角購買了一個在外形上與男友完全一樣的人工智能替代品,但最終發(fā)現(xiàn)這個人工智能“身體副本”在精神上的匱乏?!栋咨フQ》則是由兩個故事交織串聯(lián)構成,其中包含完全脫離身體而存在的人工智能“意識副本”等元素?!端穭t細致展現(xiàn)了人類與云端人工智能的情感交往。這些作品都反映了人們對于人工智能時代的道德法律、人倫情感的探索與思考。
這類影視劇中,因為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道德和法律懲戒的方式變多了,而這些懲戒方式脫離了現(xiàn)代法律的理念與框架,以人工智能科技為手段,在給人耳目一新感受的同時也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道義上的懲罰”。如在《白色圣誕》中,波特犯下殺人罪且不愿供認,警察在他的腦中取出“意識副本”,并由談判專家在線上的虛擬房間中與“意識副本”進行對話,“意識副本”的坦白使波特本人在不知情以及保持沉默的情況下依舊被判有罪。因而值得思考的是,“意識副本”是否能代表波特本人在審訊中發(fā)言,即在人工智能時代,當個人的意識與身體可以剝離,意識可以被計算機復制和改造后,法律的懲戒對象究竟是自然人,還是人的意識甚至是“意識副本”,甚至需要進一步思考這種線上的“意識副本”是否能夠成為獨立的法律主體。此外,波特本人在受到了法律審判的同時,他的“意識副本”將在線上的虛擬房間中受到囚禁,且在無需進食和睡眠的情況下,在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歌曲且無法逃脫的虛擬房間內受到無盡的折磨。警察在出門之前隨意地摁下了1分鐘1000年的時間設定,并將虛擬房間中收音機的聲音調到最大值,面對這種“隨性”的懲罰方式,一部分觀眾感到大快人心,另一部分觀眾則感到十分驚恐。驚恐的是相比倫理制度的完善,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先行一步,科技的懲罰手段朝著“道義”的甚至是“泄憤”的方向發(fā)展。
這類人工智能影視劇討論了人類情感新的可能性,如《她》探討了剝離了肉體的愛情,而《馬上回來》則探討了脫離了精神的愛情。人類感情被人工智能技術解剖了,影視劇探索了情感被解剖后所產生的多種可能的結果?!恶R上回來》對于缺失了人類精神復雜性的人工智能“身體副本”明顯抱有悲觀的態(tài)度,女主角在看到幾乎是過世男友翻版的人工智能“身體副本”后表現(xiàn)出了驚詫與興奮,但在深入交往后,發(fā)現(xiàn)這個副本只有人類的外形,沒有回憶、情緒和思想,缺失了個體的獨特性,僅僅是一個與人類在形象上完全一致,但內在依舊機械呆板的科技產品。在這部劇中潛藏著一個更加深刻的內涵,即將社會經驗和思想情感界定為人的本質核心,由此,人工智能是無法替代人類的,更無法填補人類情感的空缺。而《她》則對脫離了身體而開展的虛擬愛情抱有部分認可的態(tài)度。影片呈現(xiàn)了兩條主線,一條主線是發(fā)生在男主角身上的,他對人工智能產生愛情的過程,揭示了人類愛情的發(fā)生所依托的熟悉、親密、依賴、了解等精神階段,另一條主線發(fā)生在人工智能(劇中性別為女性)身上,揭示了人工智能通過不斷認知與學習所獲得的知識積累、思考判斷甚至是嫉妒與缺失。通過這兩條主線,影片探索和發(fā)掘了人工智能與人類在情感交往過程中可能迸發(fā)的火花以及將要遭遇的問題。當人工智能升級換代,沒有身體作為依托的人工智能迅速下線,瞬息萬變的信息更迭給已然積累起的深厚情感留下了一片空白。
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們會趨向于選擇怎樣的生活方式?人們在生活中的興趣愛好與價值取向是否會發(fā)生改變?在人工智能影視劇中,呈現(xiàn)出的是科技高度發(fā)達的背景下越來越私密的生活空間和越來越個人化的興趣愛好。網絡時代,線上社交取代見面交往已經使人們警惕,人們思考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否會因為網絡技術、社交媒體的發(fā)展而變得淡漠。影視劇對人工智能時代人們生活方式的推測則呈現(xiàn)出兩個特點:一方面,面對面社交進一步減少,線上社交進一步增加,人們甚至不需要建立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人機互動成為了新的重要社交形式;另一方面,人們的情感需求變得更大,并通過人工智能的具身性和高度智慧來滿足未來生活中越發(fā)凸顯的情感缺失等問題?!恶R上回來》中,女主角與親人、朋友之間的交往很少,影片以孤獨冷清和與世隔絕作為未來生活的主要基調?!端分校蠼稚厦總€人都通過耳機與自己定制的人工智能聊天對話,形成了一個個熱鬧但獨立的城市孤島。在未來世界的情感荒漠中,人工智能的聲音甚至是更具有人情味的,與人工智能的獨處成為了許多人的生活方式?!恶R上回來》中的女主角與手機中過世男友的“意識副本”進行交談甚至一同旅行。《她》中男主角則與人工智能發(fā)展為戀愛關系。在與人工智能的交往中,人們愈發(fā)縮小自己的生活交往范圍,并更加深入地體察自己的內心世界。
美國哲學家約翰·塞爾在《心靈、大腦與程序》一文中將人工智能分為“強AI”和“弱AI”,認為弱AI的主要價值是“為我們提供一個強有力的工具”,而強AI主要是“帶有正確程序的計算機確實可被認為具有理解和其他認知狀態(tài)”。例如,《她》《黑鏡》《超體》等人工智能影視劇中的強AI,不僅是智能工具,更是與人類在意識上接近,并擁有超常思維能力的新型主體,給人類世界帶來的沖擊不僅是現(xiàn)實的,更是精神的。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技術的發(fā)展不僅將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生活倫理,還將引發(fā)新的精神問題。而這個精神層面的問題指的不僅僅是對于人工智能戰(zhàn)勝與毀滅人類的恐慌,在人工智能與人類強與弱、善與惡、輸與贏的簡單二元對立關系之上,還有人們對于未來自身精神世界的進一步聚焦,以及對未來人類精神困境的哲學思考。在這類影視劇中,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使得身體與意識徹底分離,促使人們進一步審視純粹的精神問題。而人工智能技術通過異化時間與空間制造的一個個未來世界的“精神牢籠”,增加了人們的擔憂與恐懼。這些都為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精神世界籠罩了一層迷霧。在迷霧中,人們面臨的是過度依賴人工智能的科技產品、無法把控未來社會的情感關系、無法預料意識抽離身體后所要面臨的問題等一系列焦慮。
為聚焦人工智能時代的人類精神世界,這類人工智能影視劇做的第一步工作是將意識與身體分離,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無需以身體作為依托的新型人工智能主體。正如張詠絮總結的那樣:“在AI的形象上,經歷了‘人形/有形——無形’的蛻變過程?!薄端分?,薩曼莎是寄居在OS系統(tǒng)中的人工智能(劇中性別為女性),影片僅僅通過展示聲音的方式勾勒出了一個鮮活的女性形象,薩曼莎帶給男主角的交往體驗和親密感甚至超過了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人?!恶R上回來》中,女主通過手機與過世男友的“意識副本”進行交流,并將其完全當成了過世男友的“替身”,這一點從女主摔壞手機后的情緒失控可以看出。《白色圣誕》中,人的意識被抽取復制,并被制作成人工智能保姆,一個不需要身體且僅存在于線上的復制的“我”。《超體》中,女主角在進化的最后階段脫離了實體的存在,成為了彌散在空間中的“無所不在”的超體。由此,在徹底剝除了身體之后,精神與思維可以獨立地存在,而觀眾的目光和思考也進一步地被聚焦到了純粹的精神層面。
第二步工作,則在于通過異化時間與空間制造未來世界的“精神牢籠”,深化人們對人工智能時代的恐懼感。這其中包含三種形式:
在《白色圣誕》中,一名女性接受了一項手術,她被提取并復制了一個永遠存在于線上的“意識副本”,這個復制的“她”將被安裝在意識存儲器中,作為生活管家為實體空間中的她提供服務?!耙庾R副本”具有線上的虛擬身體,但是在精神上不能接受自己永遠被囚禁在虛擬空間這個事實。研發(fā)者為了與“她”談判并使“她”妥協(xié),實施了為期三周的虛擬空間“關禁閉”處罰,即讓“她”在一片虛無的房間內無所事事地度過三周(現(xiàn)實世界中的一瞬)。因為精神馴服效果不理想,研發(fā)者又將“關禁閉”設置為6個月,在空虛中度過6個月的精神瀕臨崩潰的“她”不禁請求“請給我點事情做”。這樣一個通過設置線上時間來馴化“意識副本”的過程,給人們造成了極大的精神恐懼。這種精神恐懼中包含脫離身體的恐懼,如“她”大聲疾呼的:“把我放回自己的身體!”,也包含對無止境的時間的恐懼。影片最后,警察給殺人犯的“意識副本”設置了1分鐘1000年的刑期,則將這種對無止境時間的恐懼推向了極致。
在《她》中,男主角里奧對人工智能薩曼莎產生了愛情。在這種純精神的戀愛中,包含著親密、依賴、擔憂等復雜情感,當情感不斷升溫和加固,薩曼莎卻要因為系統(tǒng)更新?lián)Q代而下線。在交往過程中,薩曼莎的思維與感情淡化了其作為代碼的本質屬性,強化了其人性。但在系統(tǒng)更新?lián)Q代的節(jié)點,它卻作為一種科技產品而必不可免地面臨被替換、被更新的命運,使里奧面對猝不及防的失去。人工智能作為一種算法的產物,與人類精神存在著某種契合,甚至能夠在現(xiàn)實世界中并行、延續(xù)。但當人們如同以往一樣期待長久的友情、愛情時,它卻顯露出其作為商業(yè)產品的屬性,在不斷發(fā)展的科學技術浪潮中被淘汰,而被培養(yǎng)出來的感情也戛然而止了??档抡J為:時間不過是內部感官的形式,即我們自己的直觀活動和我們內部狀態(tài)的形式。在人生的長河中,一段段高度依賴的感情被擦除,時間仿佛失去了積累,一次次清零。人們在城市叢林中復歸孤獨,是又一重精神焦慮。
影片中,人工智能時代的“意識副本”所滯留的空間與現(xiàn)實世界有所不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所居住的空間都是由特定的地理或物質邊界來劃定的,而《超體》中的女主角露西在不斷進化后,身體消失了,彌漫的意識超越了空間的邊界發(fā)展為“無所不在”的狀態(tài)。現(xiàn)實世界中被劃定的各種不同的功能性空間變得無意義。另一類給人造成精神焦慮的空間則是沒有出口的空間。如《白色圣誕》中,被復制的“意識副本”都是寄居在線上的虛擬房間中,房間中或是一片空白,或是裝飾得如同現(xiàn)實生活場景一般,如家庭廚房,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沒有出口、無法逃脫?!耙庾R副本”們在經由人工設定的空間里受到不定時的精神懲罰。在這樣封閉的虛擬空間中,“意識副本”只能坐以待斃,接受審判的降臨,且無從進行反抗,個體的無力感被強化和放大了。
伴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fā)展,社會秩序及人的精神世界將面臨一系列的改變。伊尼斯在《傳播的偏向》中談到:“據(jù)說每一種文明自身就攜帶著自我毀滅的種子。這個種子可能就是那些引進新的社會形態(tài)、送走舊的社會形態(tài)的技術設備……技術設備自然要改變人們的習慣,并且必然改變社會的結構和功能?!痹陲L暴之前,人們觀看人工智能影視劇的過程即是面對黑鏡的過程。在鏡像中,人們思考和探索當下現(xiàn)實與未來現(xiàn)實。無論是體察人們的欲望追求、分析人工智能時代的生活倫理、預測未來世界的精神焦慮,都是在關注絢麗的科技發(fā)展之外那片現(xiàn)實的土壤中已經產生的或將要遭遇的變革,為眼前的人工智能技術以及即將到來的人工智能時代作出充分的社會、倫理、人文方面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