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盛夏的一場大雨之后,烏云還沒有散去,零星地丟著小雨點,我們披起塑料布就往山上跑。地衣趁著雨后剛長出來,要趁新鮮才好起。
地衣,在家鄉(xiāng)的名號是地頭皮,意思是大地的皮膚。這是一個非常樸素且深含著泥土氣息的名字,宛如純樸無邪的鄉(xiāng)下丫頭,又似雨后田野競相綻放的野花。沒有精心打扮的嫵媚面容,沒有婀娜妖嬈的動人身姿,迎著暴雨殘留的縹緲水汽,越加旺盛勃發(fā),模樣也愈加水靈鮮嫩。
明代王磐《野菜譜》曾收錄過一首民謠:“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莊前阿婆呼阿翁,相攜兒女去匆匆……”這里的地踏菜便是地衣。它似乎天生帶著靈氣,連出生的地方都是挑沒被污染的環(huán)境。兒時的鄉(xiāng)下,工廠很少,連化肥也是限量領取,所以成了它們繁衍的樂土。
山崖的石縫邊、蓬松的亂草中、雜亂的碎石堆、濕潤的田埂上,一片片一簇簇的地衣貼著地面瘋長,成為故鄉(xiāng)原野中一道靚麗的風景。這些大如銅錢、小如紐扣、褐中透綠的地衣,安靜中透著瘋狂。你看,它們似乎每時每刻無不在慢慢伸展,偷偷涌動,它們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從石縫邊,從亂草中,從石堆上,從田埂上,到處都是它們小小輕盈的身軀,忽而四向散開,忽而聚合一處,要么整片的地表一片也沒有,要么密密地擠在一塊兒,似丹青高手以大地為畫布,看似毫無章法地任意揮灑,卻又處處渾然天成。
雨點不緊不慢地往下落,我們一群半大孩子卻雙手忙個不停。此時,誰還有心思去慢慢欣賞地衣呢?一把一把揭起,抖落泥渣草屑,或就著邊上的水坑略略蕩上一蕩,便塞進塑料袋。
地衣拿回家之后,大人們或下面條或做湯,或伴以洋蔥佐酒,或加上辣椒和雞蛋,端端正正地擺上一盤。
老宅院子的南墻下,有截槐樹干過于彎曲,遂不堪大用,父親便將它長期閑置。素日,我常常踩著它攀上石榴枝條,或將它推倒當作方瓜花的枕頭。一次,連下幾天大雨之后,我發(fā)現這截樹干上竟然長出了木耳。
這截樹干裹著樹皮仰臥在墻下,大半截身子已沉入泥土。許是因為被人無視太久,便借著雨水和濕熱透出小小的耳朵,來傾聽大自然的聲音。初生的木耳僅有大拇指甲大小,橢圓形,似人的耳朵,雖呈紅褐色,摸一下卻有點肉肉的感覺,極富彈性。它們向內的一面比較嫩滑,而背面則較粗糙,披著細密灰白的絨毛。這數片小木耳似怕羞一般,竟然分成幾個小團,相互扎著堆。
又過兩天,再去看時,這些木耳的軀體竟然長大許多,但耳壁卻顯得更薄了,有幾片的外緣開始向內翻卷,似不堪重負耷拉狀。我把它們全剝完也才一小把,父親建議我去后園走走,他說那里的樹更多,有樹就有機會采木耳。
后園的面積與前院大小相仿,因沒有房屋與花園,故而寬敞許多。這里除了一些青菜便是樹的王國。有些樹已枯死,還有些倒下的斷樹干。我一進去就發(fā)現許多木耳。枯樹干上木耳與前院子略有不同,它們似房檐上的瓦片一般,或擠在樹杈附近,或擠出斷木茬。地面斷樹干上掩在落葉中,披著一層綠苔。它們個頭亦比前院大上許多,有些差不多有手掌寬,顏色亦有些深,有些已泛黑。瞅準一團輕輕一剝,伴著“吱啦”一聲似膠帶斷裂的聲音,幾片木耳便到手了。
除了木耳,有些樹干長著白色蘑菇般的東西,大人們說這玩意有毒,我們一般看都不看。樹叢間也會起著很多小傘狀的蘑菇,這些吃了會拉肚子的。
我穿著膠鞋,在樹叢間深一腳淺一腳地穿梭著,一時,后園又成了天然菜園。不到半個小時,我便采滿一塑料袋木耳,家中的餐桌上又多了一味天然美食。
小路對面的大桑樹最奇特,主干粗過水桶,兩米高處忽然分出兩個枝丫,粗的一根伸向伯父家的園子,稍細的則向東張著,下面就是我家的后園。
常常,我們騎在大樹杈上,抱緊一個樹枝用力晃動,桑樹果便“噗噗”往下掉。夏日,一陣雷雨大風之后,我們便兜著汗衫到樹下撿現成的。
這棵樹的桑樹果數量不多,可能是主干不高且又分叉的緣故,也可能是經常被人光顧引起的。自家人只摘成熟的果子,而外人不僅連剛泛紅就摘掉,還要連枝帶葉地扯毀一些。然而,它來年依然會結很多果子,一如既往地甜。
這棵樹上的桑樹果為什么很甜?從大人們口中得知一個消息后,我便不敢再去摘桑樹果了。他們說這棵樹下曾經餓死過一位老嬤嬤。
老嬤嬤是誰?是村里人還是外地來逃荒的?若是村子里的人,挨得這么近,她的家人怎么不接回去?她這么大年紀了,為什么不待在自己的家里?她是什么時候來的,又是幾時餓死的呢?餓死的人與正常人的模樣有什么不同?餓死的人還能不能吃東西?她后面就是桑樹,她為什么不去打桑樹果吃呢?
這些,沒人明確說過,我在小腦袋里尋思了幾回也弄不明白。這些又豈是一個終日在小小村落里轉悠的鄉(xiāng)下孩子能想明白的。
有一天傍晚,偶然從后園的茅廁出來,一陣陰風卷來,眼前閃過一團黑影,仿佛一張無底洞似的烏黑大嘴向我奔來,嚇得我大叫著撲向父親。之后,一連幾日發(fā)起燒來,老人們說是嚇掉了魂。家人少不得捉了公雞到馬路上轉。
不久,祖母向鄰居討來桃木,給每個孩子都磨了桃葫蘆,涂紅漆,用紅線系在脖子上。祖母叮囑我說,再遇到黑影就用葫蘆將它們收了。我很奇怪,這樣一個小小物件能降伏鬼怪?祖母說桃樹里住著法力高強的仙人。自此,我漸漸忘記樹下餓死的老嬤嬤了,又敢去后園玩了。
麥收過后,父親便忙著整理秧田。犁過麥茬,放水浸了幾日再耙平。有一次耙地時,他特意叫上我,由此,我的生平多了一次學耙田的經歷。
父親趕著花牛,站在耙上,在秧田里轉了兩圈,遂叫我上耙熟悉。我蹲在耙上,兩手緊緊攀在耙框,他赤著腳牽著牛慢慢前行。微風吹著田埂上的野草,花牛和耙攪得泥水一團一團往上冒,殘留的麥茬或粘在耙齒上,或浮于我們的身后,或在遠處渾濁的泥水中掙扎。耙身和花牛之間的繩子被扯得筆直,耙身前端微微上翹,雪亮的耙齒仿佛是它張開的獠牙,隨時吞噬著這片田地。我縮成一團,努力保持身體平衡,亦躲避牛蹄濺起的泥水。見我后傾,父親囑咐我把牢耙框,千萬不能栽在耙前。
當我接過父親拋過來的韁繩時,花牛有意無意地扭過頭看了一眼跨上田埂的父親。我岔開兩只腳踩著耙框,一手扯韁繩,一手抖鞭子。花牛起蹄沒有給我任何提示,耙身往前猛地移動,我的重心還沒調整過來,身子突然前傾,趕緊往后勒韁繩,左腳急忙跨出,跳進泥水里,緊跟牛跑出幾步,雪亮的耙齒緊緊咬在我的腳后,險些就戳在腳后跟。
父親在田埂上大聲喝住了花牛,跟我分析了沒站穩(wěn)的原因。他說,當牛起蹄時,耙身前端必定上揚,手中的韁繩必定一緊,若我上身前傾,便可化解起勢沖勁,站穩(wěn)則是必然的了。鞭子不能打實,牛吃痛時步子必緊,節(jié)奏一打亂,不但會影響耙地的質量,還有可能造成翻耙的危險。
按著父親說的,與花牛和耙磨合了幾輪,我慢慢找到了感覺,在耙上前行的時間漸漸長了,重心也能把握好了。再抖鞭時,站在耙上的我仿佛駕著古代的戰(zhàn)車,在自家的秧田里愜意馳騁開來。
又值插秧的季節(jié),當年父親教我熟悉農事的點滴仍記憶猶新。只是多年前,父親已永遠沉睡在故鄉(xiāng)的那片土地中了。
詩人余光中先生說“鄉(xiāng)愁是一枚郵票”,而故鄉(xiāng)的鳳仙花,就是牢牢印在這枚郵票上的郵戳。
家鄉(xiāng)人稱鳳仙花為鳳陽花,用一個陽字代替了仙字,便多了一絲人間煙火氣。大人們說鳳仙花不僅好看,還能驅蟲驅蛇,花瓣可以染指甲,去狐臭。記憶中,每年夏天,村里到處可見它的身影,房前屋后自不必說,巷道角落,破舊的瓦缸,廢棄的瓷盆,荊條架下皆成了它棲身所在,更別提有丫頭的人家了。就連外婆家的瓜庵前,姑媽家的胡蘿卜地頭,它們也不曾缺席。
老宅的院子中間有一個大花園,里面是父親種的月季和蝴蝶蘭、芍藥、雞冠花,留給鳳仙花的位置非常有限。豈知,那幾株鳳仙花一撐開花蕾便以怒放的姿態(tài)呈現在我們面前。每一株花莖上都分出幾條杈,每一條杈都托著幾個花冠,每一個花冠都疊著鮮艷的花瓣。在姹紫嫣紅的花園里,鳳仙花用它獨有的方式尋找著存在感。第二年夏天,花園乃至整個院子,花兒的格局有了些許改變,這一切皆緣于那幾株不起眼的鳳仙花。
且不說花園里一大片地方,密密實實地擠了一大叢鳳仙花。就連花園外的泥土上和井臺邊也有它的足跡,還有幾株竟然溜到了幾米外的廚房滴水檐下?;ǖ念伾纱蠹t增添了紫紅、粉紅,還有一株竟然開出白花。鳳仙花能夠跑出來搶地盤,完全得益它的繁殖方式。成熟的孢子,無論是風刮、雞啄,還是人手觸摸,皆會“啪”的一聲四散開去。于是,它的每一個孩子都有了前程。這一切,皆在它弱小的表象下精心設計完成。
我常常想,這小小的鳳仙花著實不簡單,它秉承著農村人不屈不撓的性格,人前努力挺起身板,卻又暗暗積累力量,為了后代有一個好前程而精打細算,殫精竭慮。多年之后,我離開故鄉(xiāng)成為一位父親,承擔著家庭的責任,每于精神困頓之時,便不由想起故鄉(xiāng)的鳳仙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