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飛
這是你的妹妹。
豆豆,叫聲哥哥。
那個名叫豆豆的妹妹朝著剛進門、初次見面的向誠大叫:汪汪汪!且仗著主場之利、主人之威,一步步逼近,齜牙咧嘴,配上鞭炮般的吼叫——而且是那種一經(jīng)點燃便響得沒完沒了的長串炮仗,裝腔作勢。目測她的身長約三十公分左右,體重不超過四斤,通體淺金色毛發(fā),有淡淡的“墨痕”若隱若現(xiàn)。頭發(fā)尤長,編成三條小辮扎在頭頂,兩只耳朵豎成峰,兩粒溜圓的眼珠特別大,一張巧嘴。她將不曾謀面的哥哥視作擅闖家園的賊寇,豈能善罷甘休,活脫脫一條“小辣椒”。
向誠啞然失笑:那你算是老來得女呀。他向前走兩步,蹲下身子伸出手,喊聲“豆妹”。豆豆仍然吠叫,卻后退好幾步,坐在黃老太的腳背上。黃老太一把抱起,捂住她的嘴巴,道:自從她踏進家門,添了許多動靜,我又找到當媽的感覺。她扭開放在桌面的盒子,取出一粒方塊狀的零食,攤在手心,湊到豆豆嘴邊。豆豆“噌”地站直,小心翼翼地咬住食物,切下一塊,美美咀嚼,忙中不忘側(cè)頭警戒,生怕突然冒出的哥哥會爭食。
是不是怕我不給你養(yǎng)老送終,才養(yǎng)這么件小棉襖?向誠放下口袋,拈起剩余的半塊零食,豆豆一愣,原先的擔(dān)心變成現(xiàn)實,爭斗難以避免。正待開嚷,又見他送出,頓時激動得搖頭擺尾,此前的憤怒煙消云散。向誠拿另一只手撫摸她的后背,雙手齊上陣,效果好得很,豆豆勉強認下兄長。最明顯的證據(jù)是吃完美食,溫柔地舔了舔他的手心。
沉默漂浮于空氣中。黃老太埋頭看著她:養(yǎng)老和送終是兩回事,一個是過程,一個是結(jié)果。前者靠豆豆,后者才靠你。
我聽懂了,你是責(zé)罵我對您關(guān)愛不夠嗎?向誠在屋里踱步,干笑道,最近工作忙、壓力大,今天一得空,不就立馬來探望你了嘛。如今有了豆妹,夕陽更紅咯。別擔(dān)憂,我絕不會扔下你不顧的。只要你召喚,隨叫隨到。等我成家,多一個人叫媽,你還要榮升祖母哩。到時候,豆豆便是孩子的小姑。過日子好比吃葡萄,先酸后甜,越往后滋味越好。福氣要細細品味,豆妹,你說對不對?
叫媽的人找著了嗎?沒這個人,我怎么做祖母?
向誠摳腦袋:差一點點,但我能聽到她離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除了工作,你在忙什么?
釣魚。昨晚大豐收,我特意把兩條大的打理干凈,送來孝敬你。
好像因為我的貪吃,逼迫你釣魚,所以沒空找女朋友。黃老太開懷大笑,皺紋猶似枯透的葡萄藤。
向誠掏出五百元錢,放到黃老太手邊,嘻道:這是豆妹的伙食費,既然拿她當閨女養(yǎng),那也當閨女喂,莫虧著。吃飽了才有氣力保護你。
錢夠用……過往,它是收藏品,自從添了豆豆,終于變作消耗品了。黃老太不推辭,正色說,她是約克夏,統(tǒng)共就芝麻點兒大,今后只能長肉、不能長個。那天跨進寵物店的大門,我一眼相中她,心里再容不下別的家伙。妮子機靈又黏人,小小的一團惹人憐愛,任她滿地撒歡,或者抱在手里,不算負擔(dān)。架子稍大的狗,我這把老骨頭恐怕降不住。
向誠情不自禁地豎起大拇指:一如既往的好眼光。旋即又感嘆:我本該有個和豆豆一樣乖巧、扎著小辮子,可是會說糯米話、逗人開心,能帶出去炫耀的妹妹。倘若她還在,你怕是已做上祖母,而我是舅舅,屋里會多一連串的咿咿呀呀,吵得你不安寧。
這些話仿佛一陣颶風(fēng),卷走黃老太臉上的笑容,往事是深潛多年而此刻急速上升的潛水艇,面色不大好看。
那個小名叫梅子的妹妹未能叫他一聲“哥哥”,在尚未能言語的年歲,正徐徐展開的畫卷被一場重病強行合上,留給家人的印象永遠是一張露笑的臉蛋。她是黃老太與丈夫唯一的孩子——向誠是丈夫跟前妻的兒子。黃老太視他如己出,他們的情感像母子,又像……朋友。
豆妹,咱去給媽媽燒魚吧。向誠拎起口袋,鉆進廚房。
隨即,水龍頭唱響嘩嘩的歌,菜刀和案板奏起叮咚的樂。前奏一過,鍋里開始刺啦嘩啦地唱主題曲,同時飄出誘人的香味。穿戴著圍裙的向誠靠在廚房門口,說:馬上開飯啰。
豆豆好奇地跑到一米開外的地方,坐而觀望,不時用粉嫩的小舌頭舔嘴鼻,乖巧可愛。貪吃的小公主,不外如是。他搖頭嘆息:豆妹,你長著狗的身子,卻藏著貓的秉性。以后,你全心全意陪伴老太太,算是代我盡孝,保準吃穿不愁。瞧你那嬌滴滴的模樣……啊喲,我的魚!向誠嚯地起身,沖到灶臺前,揭開鍋蓋,操著鏟子輕輕翻魚。那魚瞪著眼球,似乎在責(zé)怪他燒菜不專心。他趕忙撥了一片芹菜葉子蓋住不瞑之目。
天色漸黑而路燈次第點亮,飯菜齊備,黃老太難得吃頓現(xiàn)成。落座后,向誠說:趁熱動筷子。黃老太夾了一塊魚肉,和著米飯品嘗,察覺對面的廚師正等候點評,便說:見漁人,乃大驚,咸來問訊。她曾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身為兒子的向誠習(xí)慣了她偶爾引經(jīng)據(jù)典,并且竭力琢磨言外之意。
咸了嗎?他的反應(yīng)挺快,派出舌頭查驗,眉頭忍不住皺成波浪,解釋道,估計是放鹽時多抖了一下手,其實撇開鹽味不談,味道還是蠻好的噢。
吃咸魚不說閑話。黃老太接著挑魚肉,夸道,色香味形,這道菜占了三樣,給你點贊。
老年人攝入太多鹽分,晚間要喝水解渴,難得起夜。我想個辦法——他取過一只空碗,倒入白開水,放到黃老太面前,說,它搖身一變成新菜了,叫白水涮咸魚,將就吃。多虧我搬出去了,不然你會常常吃咸,既費鹽又費水,不值當。向誠的笑聲也浸著鹽味。本打算露一手,誰知露出了馬腳。
你平時不做飯嗎?
太麻煩!事前置備,掌握火候,飯后收拾,費時費神,不如點外賣方便。別人列好備選項,不用自己搭配,送餐服務(wù)周到,吃完一扔了事。只是,由此養(yǎng)成重口味。
黃老太和別的母親一樣擔(dān)心長此以往會傷及健康:要不搬回家吧,趁我還能動彈,喂養(yǎng)你們兩兄妹。等你有了女朋友,搭伴過日子,總不好再潦草。
現(xiàn)今大多數(shù)女孩,真公主高攀不起,假公主患著公主病,剩下的一部分灰姑娘坐等提著水晶鞋、騎著白馬的王子拜倒。我對愛情和婚姻的期望好比“孤帆遠影碧空盡”,日漸渺???。
希望嘛,你信則有,不信則無。
守株待兔算嗎?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趕巧的事,碰見合適的,主動出擊是上策。成功了得勝回朝,失敗了總結(jié)教訓(xùn)。
聽說,當年是你主動追求的我爸?向誠托碗的左手來回轉(zhuǎn)圈,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
黃老太來了興致:哪能啊,我是人民教師,真不缺求親的、寫情書的少年,我的眼光遠在身高之上。峰哥是長日灰頭土臉的工人,帶著一個小屁孩,有啥優(yōu)勢?
架不住老爸人好。結(jié)婚嘛,畢竟不是和金錢、甜言蜜語過活,有個知冷知熱、貼心細心的人做依靠才夠?qū)嵲?。向誠輕巧地夾住魚肚皮滑嫩賽果凍的那部分,放進老太太的碗中。
峰哥人實屬不錯,性情和善、手腳勤快,處事周到。如你所言,我本來是盼著白馬王子的灰姑娘,可挑來挑去總不順意,成了耗不起的老姑娘。既然等不到向往的王子,便嫁給拿我當公主的工人。顯然,公主是愛這個優(yōu)秀工人的,絕非慌不擇人,盲目成家。
我總覺得爸爸愛你勝過愛我。每當時鮮水果上市,價錢貴得讓人咋舌,他曉得你愛嘗鮮,多少總要買些,桃子、李子、杏子,顆顆粒粒能輕易數(shù)明白。有回買的是櫻桃,他親手洗得干干凈凈,鋪滿青花盤。咱爺倆坐在桌邊,雙目快要化作圓溜溜的水果,“大珠小珠落玉盤”,聞著清香,腦子陶醉于幻想它的滋味,口舌生津。老爸知曉我的心思,說:等媽媽回來才能開動。而且媽媽是女孩子,咱們作為男人要禮讓,你懂得禮讓的意思嗎?我茫然道:孔融讓梨,我要禮讓嗎?老爸的笑容似沸騰而溢出的水:你自己解出了正確答案,省得我現(xiàn)編??傊寢寢屜瘸?。你若嘴饞,等價錢便宜些,任由吃個飽,好不好?他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反倒像是委婉地宣布決議。好不容易等到你下班回家,老爸迎到門口,殷勤地遞鞋、接包。我尋思自己也該做點什么,否則怎么體現(xiàn)“禮讓”風(fēng)范,自告奮勇地端起盤子,請你品嘗被我們的目光照耀過的水果。豈料顧得手上,忘掉腳下,跌了一跤,瓷盤碎開花,為數(shù)不多的櫻桃四處逃逸,躲進桌子、柜子下面。我沒哭,只記掛著“禮讓”,一份好禮活生生給讓沒了。
黃老太樂不可禁,皺紋似波紋——那時,我剛換完一只鞋,趕忙深一腳淺一腳把你抱起來,查看手掌、胳膊有沒有受傷,還斥責(zé)峰哥:是不是你指使的?他邊打掃碎瓷片邊辯解:這是他自作主張的后果,與我無關(guān)。今天的見面禮,躲著不見你的面。小誠,沒事吧?
幸虧沒破皮,疼是難免的。我一心想著將功補過,一粒一粒地捕捉調(diào)皮的櫻桃。原本一塵不染、晶瑩剔透的小不點們沾滿沙塵,摔得鼻青臉腫破了相——要是它們有鼻子的話。我總覺得有幾顆沒追回,匍匐搜索,恨不得有一雙火眼金睛。老爸打趣道:算啦,老鼠也是咱家的一分子,讓它們嘗嘗春天的酸甜。他重新洗凈果子端上桌,你說:小誠,吃唄。我瞟一眼爸爸,故作神秘地說:禮讓。他自吹自擂:瞧我教的好學(xué)生。你將碗朝我面前一推,說:讓過了,別謙虛了,我知道你的心里長出毛毛蟲啦。我偷瞄爸爸,又說“禮讓”。你樂道:咋的,你是小皇帝登基么?非得一推再讓三辭才同意?我說:皇位是你的,櫻桃當然由你先吃。
黃老太接過話頭——我拿你沒轍,對峰哥道:你不發(fā)話,小誠不張口呢。他說:咱父子都是文明禮讓的人,你不開口,我哪好發(fā)話,小誠唯有眼巴巴望著。我不知他給你下了什么套,只得領(lǐng)受吃第一顆櫻桃的任務(wù),然后催你吃。
老爸捏住一粒,翻覆欣賞,放在鼻子下深嗅,滿臉沉醉之情,有如品鑒名貴的瑪瑙珠子,而忘記它是入口的果實。過了好一陣,他說:你們吃,別管我,有這顆樣貌、口感最佳的櫻桃,別的再沒法刺激食欲。你緊隨其后:家長開金口了,還禮讓嗎?我吃到了期盼已久的櫻桃,含在嘴里,慢慢抿,果肉好似糖果,一點點脫離,香味竄進心底,直至只剩櫻桃核,味道去盡,才續(xù)入另一顆。那甜酸交融的味兒,至今都還鮮得很。假設(shè)老爸剛買回來,我便動手動嘴,缺少等候、渴望的鋪墊環(huán)節(jié),絕無長久回味的勁頭。
一頓普通的晚飯,因往事的加入而更顯溫馨,恍如她的峰哥、他的父親還在身側(cè)。豆豆吃飽狗糧,在腳邊溜達兩圈,未候到魚肉,轉(zhuǎn)身回歸小窩。向誠一力承擔(dān)了掃尾工作,鍋碗瓢盆倒是洗清白了,水也沒少費。
我準備回去了,你早點休息。向誠說,我跟豆妹告?zhèn)€別。
我送你,順便帶豆豆在小區(qū)溜一圈。黃老太帶上牽引繩,領(lǐng)著豆豆出門。
向誠騎電瓶車回到租住屋,提起漁具再出發(fā),鉆進茫茫夜色。自父親辭世后,他搬離老家。年輕人需要空間,伸展手腳,況且母子兩代人的生活方式、習(xí)慣迥異,挨得太近容易產(chǎn)生矛盾,反不為美。父親叮囑他:別讓媽媽受委屈,之前由我呵護,往后要靠你了,脾氣莫太沖,遇事退一步,別讓她生氣著急,有她在,你就是有媽的人。眼下,老太太身體還算硬朗,暫且分開住一段兒,各得其便,隔三岔五回家團聚,反而有助于保持融洽。
他備好漁具,決定探母歸來再去夜釣。所謂愛好,愛點好的,好好愛。釣魚之意不在魚,而在于獨處的心情、體驗,不然那“孤舟蓑笠翁”何以會有“獨釣寒江雪”的雅致和耐性呢。
向誠前往的是釣友稀少、時常只有他一個人的較為偏僻的岸邊,兩叢芭茅正好隔出一個專屬位置。他借助釣燈幽藍色的光芒排兵布陣,收獲幾何無法預(yù)知,架勢要擺足。辦妥后,關(guān)閉釣燈,冷落手機,靜靜坐禪,倚賴遠處的路燈光觀察浮標,等候愿者上鉤。河中偶有一條魚躍破水面,發(fā)出“唰”的一聲,又直插入水,做一回少有觀眾的跳水運動員。幼年時,黃老太曾教他背誦過經(jīng)典詩句,縱然目前用得不多,但仍記得不少。戴叔倫的“蘭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鯉魚來上灘”足以描述眼前的情景,盡管桃花雨缺席,主角不是鯉魚,岸灘并非它的目的地。
對岸燈火朦朧,仿若海市蜃樓,瞧得見景兒,聽不見音兒。微風(fēng)推波助瀾,芭茅簌簌地唱著嘶啞的歌謠。他不用為工作煩心,又不必為終身大事勞神。寄蜉蝣于天地,而自得其樂;渺滄海之一粟,而自有其用。杜甫慨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陸游卻激賞“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他有時會盯著空空蕩蕩的左手邊,心想若能穿越時空,一定跑到幾十年后看看自己有無家庭、事業(yè)是否有所成。倘如答案是否定的,此時的他再怎么折騰也屬枉然,何如放逐水濱,閑來垂釣碧溪邊,不抱任何期望。
向誠正放任神思作逍遙游,忽聞重重的嘆息聲。海市蜃樓里的仙人也會有煩惱憂愁么?回過神又覺不對,那聲音離得很近,他緩緩起身,透過芭茅葉片偵查。數(shù)米開外的岸邊,玉立著一位仙女,清風(fēng)輕吻長發(fā),而長發(fā)又親吻她的臉,身材高挑而婀娜,如專為夜釣的向誠盛放的曇花。時間、地點、人物恰到好處,只揣摩不清命運會給這故事布置什么樣的情節(jié)。
仙女從包里掏出手機,對準話筒說:我在人世的最后一晚,眼淚早就流干了,麻木得無法悲傷,出門前服了藥,身體狀態(tài)尚可,但會一天不如一天。我擔(dān)負不了高昂的治療費用,更不能令父母背負此般壓力,何況治愈的轉(zhuǎn)機比豌豆更小。設(shè)若非要選一種結(jié)局,我不愿躺在病床上,身體插滿管子,一點點失去意識。爸爸媽媽,請你們原諒女兒的不辭而別和無法盡孝,保重身體。言畢,她放好電話,呆呆地遠眺江面,宛如一尊精致的雕像。
向誠緊張得一動不動,不敢喘大氣,把仙女當作浮標,同時關(guān)注彼此之間的路況,暗蓄力量,以備不時之需?;琶χ?,他瞧了一眼水中的真浮標,憑借釣出來的經(jīng)驗,初步判斷水下有情況,蓬頭稚子“怕得魚驚不應(yīng)人”,煙波釣徒做得到嗎?
雕像取下挎包,穩(wěn)穩(wěn)放在草地上,一步步走向水邊,鄭重完成今生最重要的收尾儀式。向誠見浮標已隱沒于水里,八成有魚咬鉤。他不禁伸長脖子,壓低且拖長聲音道:請等一等。作勢要跳出芭茅叢。
女人詫異地回首,冷冷地說:你別動!
長發(fā)遮住了耳朵,致使你沒聽清我的話。我讓你別動,不是阻止你自殺,而是以防驚跑我的魚。屆時即使你跳進水里,我也要把你抓起來賠償損失。因此,請少安毋躁,等我拉起這竿魚,你再投水。
雕像僵在那兒,進退兩難,之前胡思亂想過多次的儀式,就此被打亂。她還實地察看過場地,故意挑選人跡罕至的河岸,怎知算準了白天、算錯了黑夜。
我說的是實話。今夜我不關(guān)心自殺的人,只想釣魚,請你莫添亂。我要起竿了。向誠彎腰把住釣竿,往上一拉,魚線繃直,竿尖點頭,成了!他對女人說:我不是為了救你而編瞎話,真的有魚甘愿上鉤。他用力一扯,一條約莫一斤重的草魚掛在彎鉤上,尾巴有力地擺動,卻是徒勞。向誠暗中偏向,那條魚朝女人飛奔而去,后者躲閃不及,魚撞在肚子上,雙手自然而然地抓捕活蹦亂跳的魚。他并不輕舉妄動,大叫道:抓穩(wěn),千萬別放跑我辛苦釣到的魚,只當是你在人世干的最后一件好事。
它的身子很滑,拼命反抗。女子驚訝地說。
向誠暗恨自己不懂樂理,不然能為此言譜曲,她的嗓音更適合歌唱。轉(zhuǎn)念靈機一動:它在反抗命運。魚之將死,其力也大,你要當心。魚猶如此,人何以堪,你也該抗拒不幸的命運,萬一奏效了呢,你會認為所有的堅持都是劃算的,放棄是愚蠢的舉動。他舉著釣竿,緩步靠近兩條魚。
女人不是拼盡全力掙扎的魚的對手,逐步后退?;艁y中,她右手抓住魚背,左手取鉤,向誠止步飽賞一出好戲。突地,那條魚變身發(fā)射姿勢不標準的火箭,朝斜前方猛沖出去,重重摔在泥地上。果然不愧是剛吃了餌料的亡命徒,一舉拉開兩者的距離,顧不得疼痛,認準河流的方向,仗借尾鰭的力量,一躍一落、一翻一滾,離撿回一條命的勝利近在咫尺。女人不服輸,邁步追趕,靜有靜的優(yōu)雅,動有動的悅目,終究慢了一拍。魚一沾水,無異于老虎歸林,徒呼“為之奈何”。
空鉤子晃晃悠悠,興許它也中意美女,竟咬住了仙女的外套。她不似魚那般抗爭,除開清楚性命無虞以外,擔(dān)心魚鉤劃破衣服多半是原因之一。向誠借機近前:別動,我?guī)湍恪?/p>
從一張一翕的魚嘴里取鉤,是家常便飯;從一個女人的衣服上取鉤,則殊為罕見。他麻利地完成任務(wù),笑言:我今晚沒釣著草魚,倒釣著一個會說會笑的美人魚。
女人以為他在指責(zé)自己,輕聲道:對不起……
它代替你跳河,它不會喪生,你也保全了性命。我水性不佳,只會在岸邊垂釣,無法下水追捕。你若當真涉水,我只有望河興嘆的份兒,落個見死不救的壞名聲。
它不被你釣走,也可能會因覓食而咬別的鉤。你救得了我一次,救得了我一生嗎?女人痛苦地說。
向誠怕她再尋短見,不經(jīng)意地攔在面前,脫下外套,拿一條長袖捆住女人纖細的手腕,他不敢太使力,害怕勒斷僅此一件的玉臂,再把另一條綁在自己左胳膊,道:你再輕生的話,會牽連無辜的我,請趁早掐滅這個動機。彎腰撿起與她一樣耐看的包,問:這里面沒裝鶴頂紅或匕首之類的玩意兒吧。挺新潮的,自個兒挎著,丟了可惜。
嗚——嗚。女人再也不端莊,坐地放聲大哭。
向誠缺乏安慰女性的技巧,束手無策。傾著身子,將空鉤甩進河里,絞盡腦汁找話說:你是生了什么病嗎?
女人置若罔聞。
他跟著坐下,繼續(xù)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只有過不去的坎特。
女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偏頭道:他也喜歡足球。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有困難可以共同承擔(dān),何須走到這一步呢。向誠暗喜:關(guān)鍵時刻,乒乓球和足球很管用。
得知我的病情后,他無聲無息地隱匿了。我們在一起超過十年,為了他,我從大城市來到這里,把這種行為看作為愛勇敢。由于他的事業(yè)不見起色,我成家的心愿一推再推。透過病況才恍然大悟,我的雙眼瞎了十年!我沒那么多錢打水漂,萬念俱灰,因而萌生自殺之念。你——叫什么名字?
向誠。他補一句,向往真誠。
我叫朱蕊。打定主意后的這段時間,我的身心居然徹底放松,既無遠慮,又無近憂。這些年里,因為他要養(yǎng)家,我不得不節(jié)衣縮食,舍不得大手大腳。反正明天遙不可及,索性揮霍一盤,這身衣服、這個包,都是新買的品牌貨。好看嗎?
眼光獨到,人更好看。
可是它費錢!朱蕊在陌生人身旁淚如雨下,我原想著,這便是自己最后一身衣服。明兒個是做化療的最遲期限,我自己吹滅燃燒著的一絲生機,決意在今晚結(jié)束一切。千算萬算,沒算到你的露面。
為了放飛自我,我選中這個偏遠之地獨釣,誰料上天送你來到我跟前。向誠光明正大地掃描她,材質(zhì)金貴的衣服,估計不可水洗,最好是干洗。
朱蕊破涕為笑。
你到底得了什么???不管如何,及時治療永遠是最佳選擇。
她打開皮包,取出一張疊著的紙。向誠左手接過,說:待我仔細閱讀。騰地起身,收回魚竿,卻見鉤上掛著一條不足十厘米的小魚,嘲笑道:咬空鉤,你瞎么,你傻嗎?
它太小了,放生吧。朱蕊口中征詢,雙手熟能生巧地解開它,拋回河中。
向誠把鉤頭扣在指下,往芭茅那邊走。朱蕊身不由己地跟隨。微風(fēng)將她身上的芳香送入向誠的鼻孔,一雙看不見的手把他的心臟當成鼓面,密集地敲打,腳底酷似踩在云端,急忙穩(wěn)住心神。
他把僅有的小馬扎讓給朱蕊,自己蹲在一旁,打開手機電筒,看醫(yī)學(xué)診斷書。所患疾病為“鼻咽低分化磷癌伴頸部淋巴結(jié)轉(zhuǎn)移”,影像表現(xiàn):鼻咽腔明顯變形、變窄;鼻咽側(cè)壁及后壁見增厚軟組織腫塊影,以右側(cè)明顯,雙側(cè)咽隱窩及咽鼓管開口消失……一行行默讀,理解不透。
朱蕊為魚鉤裝上蚯蚓,向誠留意到,心中一動:紅袖添香,哪比紅袖添餌更具觀賞性?她將鉤拋出去,沒多遠,向誠接過,揮竿一甩,繼而遞還。低聲說:紙上得來終覺淺,你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解讀一下唄。
從兩年前開始,我憑空流鼻血,起初覺著是干燥、上火,加之心疼醫(yī)藥費,并未當回事。后來,流血次數(shù)越多、越頻繁,我只在小門診開點藥,止住了。管一陣子,換季之時又復(fù)發(fā),再去開相同的藥物。循環(huán)往復(fù)。直到上個月,血流不止,我才去人民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說是鼻咽癌,拖延導(dǎo)致病情非常嚴重,鼻咽側(cè)壁還有個腫塊。若是良性的,或許有個緩兒;如是惡性的,將十分棘手。我想,真是后者倒還好了,一了百了。攤上前者,漫長的治療和康復(fù)期的苦痛煎熬,大筆的支出,勝過滔天巨浪,自己這艘小船哪里挺得住。情愿老天不要給我希望。男友不告而別,假如沒患病,我也許會試圖挽回,起碼當面問明緣由,找個明確的答案。面對實情,他主動做出抉擇,逃離泥潭,我又何苦拖住不放?我的世界陰云密布,他依然擁有追求晴天的權(quán)利。這些事重疊在一塊,我心灰意冷,特意挑在今晚畫句號。
句號是畫不了了,畫個承上啟下的破折號吧,甜葡萄都在后頭。向誠說,別為那沒擔(dān)當?shù)募一镩_脫,也沒必要再惦記他,給自己添堵。他心道:何止沒擔(dān)當,俗話說,沒蛋!
未必等得到甜葡萄出現(xiàn)。朱蕊捂住肚皮,我餓了,你有干糧嗎?
向誠心想:短期內(nèi)她不會再尋死了。雙手一攤:美人魚大概沒有食用蚯蚓的嗜好。
還想再釣我嗎?朱蕊脫口而出,忽覺不妥,立即閉口,抬手捋頭發(fā)以掩飾尷尬。
向誠沒聽出味兒,爽快地說:請你吃夜宵。收竿!
朱蕊抬竿,覺得竿頭微沉,喜道:有魚!
年年有余,大吉大利。善人做到底,一概釋放。
我來。朱蕊搶著解鉤。
向誠整理好漁具,帶著“揀”來的朱蕊走向電瓶車。兩人的手連著,騎車不便,他說:能松開不?朱蕊的左手將想法付諸行動,向誠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溫潤如玉,卻又極似碰著烙鐵,迅疾放開,問:心結(jié)解開了嗎?朱蕊低頭不語,嬌而不羞。他不由得退開半步,長臂一伸,除掉“袖繩”。
這一回,向誠騎得分外穩(wěn)當、專心。他選定一家經(jīng)常路過但從未光顧的有一定檔次的餐廳,挺直腰桿步入。落座之后讓朱蕊點單,她避開招牌菜,只點了一道最便宜的菜品。向誠看過菜單,大度地添加兩道特色菜,并說:先來一份你們店的主打甜品,她最愛吃了。
待服務(wù)員離開,朱蕊微吐舌頭,淺淺一笑:實不相瞞,我根本沒計劃今晚及以后的生活,囊中羞澀,付不起飯錢。
且放寬心,今后的日子比你的秀發(fā)還長。咱們的相遇,不正是計劃外的嗎?然而生活務(wù)必有所規(guī)劃,意外太多,就質(zhì)變成驚嚇了。向誠心里浮出“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之辭。
等她吃完糕點,菜肴陸續(xù)上齊。向誠舉起茶杯:小蕊,雖然咱們結(jié)識的由頭有點奇怪,可我?guī)椭愕男那闊o比真誠。你切莫消極悲觀,至少今后不是孤軍奮戰(zhàn)。
我們萍水相逢,你不必伸援手,我不愿成為誰的拖累。朱蕊輕輕與之碰杯。
對,我們“憑”水相逢,算是緣分。我?guī)湍?,僅僅是不肯眼睜睜瞅著一個生命就此凋零,你安好活著便是回報,別有任何顧慮。算了,抹掉之前的記憶,咱倆的友誼從這一刻開始計算。
抹不掉了……朱蕊開始享用這頓意外的美餐。
向誠不餓,略微有點渴,一張嘴巴除喝水之外,從腦海打撈滑稽的事,贈予朱蕊佐餐,包括在黃老太家中聊過的櫻桃之事。她的臉上浮現(xiàn)笑容,誰能想到,春風(fēng)會有停歇的念頭呢?
步出餐館,向誠主動提出送朱蕊回家,后者未拒絕。她遭受連番打擊,確實須得一個好人的陪慰,否則只怕會再次陷入泥淖而不可自拔。
朱蕊的居處是狹窄的一室一廳,看情形已好些天未曾拾掇。向誠不發(fā)一語,著手歸置,房間很快煥然一新,顯得和她般配了。
時間向晚。向誠說:小蕊,我不該賴在初識女孩的房間里不走,可鑒于你的狀況,我實在不放心??煞窠枭嘲l(fā)一用,明早順道送你去醫(yī)院。
朱蕊微微頷首。
朝陽初升的新的一天,朱蕊重回醫(yī)院的病房,接受進一步治療。向誠拿出了自己的積蓄,他不確定這份熱忱能否融化那座病之冰山,但必須試試。人這一輩子,總需做出些前景不明的決策。
自此,每天下班,向誠直奔醫(yī)院,陪在床前。經(jīng)過化驗,腫塊是良性的,暫無生命危險。在朱蕊眼里,這個好消息不太好,不過是老天對她沒提前了卻性命的恩賜,并不意味著她的人生云開日出、柳暗花明。做完第一階段的化療,向誠的存款跟朱蕊美麗的長發(fā)一樣不屬于己。投入新一期治療之前的空檔,足供他們喘一口氣。
在某個人至誠的關(guān)心下,朱蕊再度感受到生命的可貴溫度,以及他呼之欲出的愛慕之情。當重病鳩占鵲巢,對于外來的愛,她無能為力。讓人無可奈何的不僅是花落去,還有似曾相識的燕歸來。
為了幫她散心,更為了求助,向誠領(lǐng)她拜見黃老太,買些水果遮手。途中,他講述了豆妹的故事,朱蕊迫不及待想要見見她。
黃老太對向誠的現(xiàn)身習(xí)以為常,對朱蕊的登門深感驚喜,她戴著薄薄的帽子,身體的虛弱一望可知。
豆妹呢?躲哪兒去了?向誠近似向小伙伴炫耀玩具的孩子,一時尋找不見,擔(dān)心對方嘲笑他謊話連篇。
出嫁了。她領(lǐng)先你一步。黃老太笑得合不攏嘴,笑之源泉不單是豆豆。
向誠錯愕不已。
一周前,我們散步時,認識了住在附近的許鴻宛和曾守仁夫婦,他倆是退休的教授級精英人士,女兒在國外學(xué)習(xí)、工作、生活二十多年。他們養(yǎng)著一條約克夏男孩,到了成婚的年紀,正在為之尋覓合適的良妻,最終與豆豆一見鐘情。豆豆也渴盼同類玩伴,我答應(yīng)送她到他們家居住幾天。許鴻宛承諾,一旦豆豆誕下孩子,他們愿意接手撫養(yǎng),并且為她支付營養(yǎng)費。這趟旅行應(yīng)當圓滿收官了,豆豆會不會樂不思蜀?下午麻煩你接她回家吧。
遵命。暫別一段時間,豆妹變?yōu)樾履镒恿恕?/p>
黃老太親熱地握住朱蕊的手,詢問前輩通常會感興趣的話題。年輕的姑娘一片坦誠,毫不隱瞞,還順手摘掉帽子,露出光頭。黃老太愛憐地把她摟進懷里,驀然想起自己的女兒,說:你的生命不是個人私有物品,同時也是父母家人、朋友的深切牽掛,不可輕易舍棄。路由人踏出,你不為之努力,怎能哀怨全無出路?
朱蕊順從地認同。她的春天姍姍來遲,但終歸來了。
黃老太親身下廚做了幾道投合病人口味的家常菜,未刻意豐盛。朱蕊吃得津津有味,身處他鄉(xiāng),與置身家中相仿。
黃老太學(xué)識豐富、見識非凡,經(jīng)歷更是一筆財富,她以老師的循循善誘、母親的慈愛包容開導(dǎo)朱蕊,使之相信能否戰(zhàn)勝疾病只是一個結(jié)果,在它成為定局之前,投降或躲避均不可取。我們生來不是為了被風(fēng)浪打倒,而要創(chuàng)造一個接一個的奇跡。
下午三點鐘,向誠和朱蕊一同拜訪許鴻宛。開門的是她的丈夫曾守仁,之前通過電話。許鴻宛正陪新婚夫婦玩耍,扭頭招呼來客:小誠請坐。瞧,你妹妹和我兒相處正歡,讓他們多待一會兒……這是你的女友嗎?上次跟你媽媽談?wù)摱苟沟幕槭聲r,還聊到你的終身大事。
許阿姨,她是我的朋友,朱蕊。向誠不便承認,不得不省掉“女”字。
許鴻宛眉開眼笑,指揮曾守仁為訪客端上水果和茶點。許鴻宛拉朱蕊坐在自己身旁,親自給她取糕點,注視她細嚼慢咽。彼此不相熟,正跟病魔勁戰(zhàn)的姑娘并未透露病情。許鴻宛不小心碰落她的帽子,驚道:你的身體有恙?朱蕊這才坦言相告。
許鴻宛難過得掉下眼淚:一個母親若獲知她深愛著的女兒正默默承受自己想象不到的病癥,會悲痛欲絕的。
朱蕊問起他們身在國外的女兒的近況。許鴻宛如數(shù)家珍,娓娓聊起她的優(yōu)秀成績,受人艷羨的工作及家庭,沒一句話潛藏不好的影子。曾守仁為她的敘述打補丁,配合得極好。
那個下午,朱蕊面對一個遠離并思念女兒的母親,敞開了遭遇重病侵襲、男友遺棄雙重打擊的破碎心扉。許鴻宛面對一個漂泊異鄉(xiāng)、連逢厄運的孤苦女兒,張開了慈母懷抱。這是順其自然的事。
辭別之際,朱蕊抱著向誠的妹妹。初次見面不影響交情,豆豆不討厭這個美女,誰會厭惡美女呢?她仰頭張望朱蕊,或舔她的手,把頭埋進臂彎。讓旁邊的向誠極為眼紅。
回到黃老太家,主人說:豆豆有了哥哥,有了男友,今天又有了姐姐,堪稱大贏家。
在家休息數(shù)日,朱蕊又住進醫(yī)院。有天,借書籍排遣憂悶的她聽見呼喊聲,抬頭一看,許鴻宛和黃老太結(jié)伴而入,手提一只不透明的口袋,里面裝的是水果。許鴻宛叫“閨女”,她撒嬌而應(yīng),建立起一種無須言明的關(guān)系。
朱蕊暗自傷嘆:相知十年、巴望能夠相守一生的人,還不抵相識不足半月的人。感情和時間、一己付出或自以為是不存在正比例的聯(lián)系。送走二位長輩,她將臉藏于書頁間無聲哭泣。
活得更幸福,是對負心的最好報復(fù)。她對自己說。
傍晚,向誠來探視,附贈無微不至的照料。服侍她用餐完畢,預(yù)備削水果,把手伸入許鴻宛送的果袋里,并投以目光,水果是精心挑揀的……最下邊壓著一個信封。他撥開頑皮的果體,將之取出,頗為厚重,封面寫明“朱蕊親啟”,便遞給她。
朱蕊眼里打著問號,拆開封口,猜測被印證,是一筆錢,一份心意。另有一張字條,內(nèi)容是:閨女,造物主出給你的題目難度有些高,幸好幫忙解答的人很多,大家分擔(dān)一點也就扛過去了。你安心治病,別為費用發(fā)愁。另外,小誠是個好孩子,值得交往乃至托付。
向誠探頭偷掃半眼,悻悻道:不是老媽的筆跡。
誠哥,眼睛很尖嘛。朱蕊笑著,左手將字條倒折,遮住正文,移開右手拇指,將落款展示給他。
向誠定睛一看,許、黃二人的芳名闖入眼簾,瞬間松了口氣:這老太太,明人還做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