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慶
關于《荷塘月色》的研究文章可謂汗牛充棟,但似乎很少有人從文氣這個角度來進行探究。其實,作為文章大家,朱自清的散文是很注重文氣貫通、一氣呵成的。
《荷塘月色》里有兩處貫通文氣的“忽然想起”,是很值得揣摩的:
第一處在文章第一段的開頭第二句:“(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p>
從這里來看,作者“心里”的“頗不寧靜”程度可能非同一般,否則也就不會延續(xù)“幾天”了;而作者“今晚”本想采用“在院子里坐著乘涼”的辦法,將心中的“頗不寧靜”予以平復,但看來并沒能真正平復;因為即使“在這滿月的光里”,家里的一切依然還是原來的“一番樣子”,否則也就不會祈禱那“日日走過的荷塘”“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以供受用了。
試想一下,這里如果沒有“忽然想起”這四個字引出,那么文章似乎就得順著“頗不寧靜”來寫:“這幾天心里”為什么“頗不寧靜”,怎么樣的“頗不寧靜”……這樣文章之“氣”就轉了,也斷了,就游離于“荷塘月色”之外了。
大家畢竟是大家。朱自清用“忽然想起”這四個字,輕輕一筆就將“文氣”引導到描寫那“另有一番樣子”的荷塘之月色、月下之荷塘上去了。
這樣一轉,文章沿著“頗不寧靜——尋求寧靜——暫得寧靜”這樣一路寫來,似乎也就順風順水了。但是,當作者寫到“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時,文氣似乎又斷開了——荷塘、月色都寫完了,如何與下文“采蓮的事情”勾連呢?——“忽然想起”再次宕開一筆:既延續(xù)了眼前的“熱鬧”,又用“忽然想起”引出當時的風流、嬉游、有趣與“熱鬧”。而且,上面一段主要是寫“荷塘的四面”的樹木,若非“忽然想起”就很難與下面的“采蓮的事情”銜接起來。但所引梁元帝《采蓮賦》部分畢竟沒有直接寫到“蓮花”和“采蓮”的事:
(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于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鹢首徐回,兼?zhèn)饔鸨h⒁贫鍜?,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终瓷讯鴾\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褠,菊澤未反,梧臺回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于江渚。)(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愿襲芙蓉裳。”)(注:括號中的文字未引用)
于是他也來個“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因為那里面有“蓮花”和“采蓮”,這才與他眼前的荷塘照應起來。
在這里,作者似乎在告訴我們,眼前的寧靜之境還是不能消解他心中的“頗不寧靜”,所以只好回到歷史中去,借助想象的翅膀,用虛擬的光暈暫時壓抑現實的丑陋,平復心中的煩憂。而“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似乎又在不經意間回應解釋了開頭的“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同時,“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既呼應了“忽然想起”,又解釋了“忽然想起”是由荷塘、月色而來,也與開頭“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呼應;更重要的是,讀者讀到這里,似乎覺得作者“頗不寧靜”的“心里”寧靜了——氣足神完,圓熟完滿。
這樣看來,此文之“氣”全應在解決“頗不寧靜”上:先是心里有了“頗不寧靜”,然后想辦法來消除這“頗不寧靜”,接著找到了消除之法——夜游荷塘,但仍未能消除,于是想象歷史場景——惦念江南,表面上得以解除頗不寧靜。如果缺失了這兩個“忽然想起”,就沒辦法找到解除之法,文章之“氣”也就散了。
[作者通聯(lián):江蘇昆山震川高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