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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他們

        2020-11-09 01:35:10楊劍文
        散文詩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三輪車剪刀

        ◎楊劍文

        裁 縫

        “裁衣是犁地的演化;縫補是播種、鋤草、間苗,或補種秧苗的演繹……”

        一枚針腳就是一粒種子。

        “各色的絲線,是餓瘦了的山間小路。”他說,顧客送來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他寄存在鄉(xiāng)村的山峁、溝梁、清泉、樹木、花草、寒露和長勢喜人的莊稼。

        他自稱是移植在城市的一把蒿草。

        剪刀是鐮刀的“轉(zhuǎn)世”,收割著寒來暑往、吃穿住行、柴米油鹽,也收割著這間20平方米小平房的租金,還收割著在遠方“漂”著的兒子的房貸……

        咔嚓。剪刀復制著泉水的歌謠與內(nèi)心深隱的嘆息。

        嗒嗒。縫紉機頭奏響著心事的曲調(diào)。

        針腳扎下莊稼根須的坐標,也扎下他昨夜抹掉的淚痕。

        早開張,晚關(guān)門,曾被莊稼壓彎的脊背,在這間被高樓大廈遮擋住光線的房子里依舊保持著谷子成熟的弧度……他在努力用額頭滴落的汗滴縫合住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那條長長的縫。

        做完一個褲縫,裁完一條褲邊,伸一下腰,抬一下頭,就仿佛舉高了一下照亮生活的火把,就仿佛撐高了一下幸福的天空。

        偶爾,他會出神地看著窗外,那棵去年才栽的小槐樹上有熟悉的喜鵲飛落下來,他會緊緊地盯上好一會兒,喜鵲小小的腳步,像是一道縫錯的針腳……

        出租車司機

        白天,黑夜,都在以車輪為筆,為城市的指尖描繪著獨有的指紋。

        一圈。一圈。像是在賬本上畫下一個圓圈,或者打上一個彎鉤。對每一個上車的陌生人,都給予十分相熟的問候。

        一條付費的路途,方向、里程,全由他人掌控、指揮。城市的地圖在腦中描繪,生活的圖譜在方向盤上、車輪上繞行……

        起步價、計程器、路碼表,抽象成為生活的游標卡尺——虛擬靠近真實,距離靠近目標或遠方,量來量去,城市的疆域在一腳油門的盡頭延伸,給予出一些生活的哲學:

        生活有時會在后視鏡之后;時光無法倒車。

        加油抵達的遠方,有時也繞著謊言一般的圍巾……夜幕下,出租車是一條鋼鐵的蟲子,循著一種叫生活的光或網(wǎng)前行!

        嘆息。瞌睡。等待陌生人招手的間隙,指間燃燒的香煙,總會把一些東西燙到無法言說……

        環(huán)衛(wèi)工人

        黎明懸浮于塵土之上。掃帚計量著街道的寬度,腳印丈量著城市的長度……口罩遮擋著咳嗽的密度。

        紙屑和落葉捎來秋風的速度。

        瓜果殘破的外皮寄存著季節(jié)的含量,沉重的烏云抖落早晨的雨絲,細如發(fā)絲的雨,閃動針尖的亮度,刺穿反光背心,直抵寫滿風雨的皺紋……涼意向內(nèi),骨骼里居住著四季的風雨,蘊藏為靜止的斑斕。

        街道上密集的車、人,一再用速度與密度糾正著掃帚的方向與力道,這支笨重的“指揮棒”,總是能為城市多余的東西找到新的高音部。

        一年四季都在早起晚歸的人,用一聲干咳說出生活無聲的信念:“把街道當作一頁稿紙,我亦是城市樂章的書寫者……”

        一把掃帚,浸滿夜色的墨汁!

        三輪車夫

        在千萬顆汗珠流經(jīng)、沖刷的日子里,腳蹬三輪車終于換成了機械三輪車,生活安裝上了發(fā)動機,有了強有力的奔頭。

        車里運送的物品,每裝載一次,每卸載一次,就又獲得了半個進入城市樓房的“臺階”……十萬零八千級臺階!

        “把三輪車開進樓房里……”是你向城市遞出的“挑戰(zhàn)書”。

        嗒嗒鳴響的發(fā)動機,是“進軍”的戰(zhàn)鼓,你把自己想象為沖鋒的戰(zhàn)士,三輪車的體內(nèi)就居住下了一匹馬的魂魄——向前,向前!前進,前進!

        穿梭于大街小巷,無論是運送笨拙的物品,還是運送輕巧的物品,都有輕拿輕放的心思,如內(nèi)在深隱的性格,在城市拐角的風中,把自我的影子雕刻成為一些字詞的原初之意……

        向前,在一個人有限的認知里,三輪車的三個輪子較之汽車的四個輪子,更要用汗滴去拼湊、焊接、打造那些缺失的部分……自信自己的身上有流不完的汗水,它們都有車輪一樣的圓潤光滑!

        汗珠滾動,車輪滾動,城市巨大的鐘表之上有馬奔跑的蹄音……也有三輪車奔跑的聲音。

        釘鞋匠

        扎入皮子的那根尼龍線,彈撥出心頭的絮語;纏繞在機車上的那截尼龍線,棲落、儲藏著經(jīng)年累月的瞌睡與骨頭中的顫痛……

        一把遮陽傘,撐起。幾副小馬扎,擺開。

        搖動機車的手臂,或畫著城市虛無的指紋,一圈,一圈;或勾勒著一枚虛無的太陽,安放于目光之中的鞋子,都是擱淺的舟船或者魚兒……安于心中的信念,抵御著橫流的寒。

        釘入鞋底之中的釘子,是探入礦藏的錨桿,是埋在皮膚之下的骨頭,也是骨頭之中釘入的鋼針……太陽高懸,露出一枚燒紅的鐵釘?shù)募舛恕?/p>

        腦袋再次眩暈起來的那一刻,黑色的商務皮鞋,性感的紅色高跟鞋,肥胖的藍色運動鞋,輕巧的粉色拖鞋……都是從礦井中運送出來的煤炭,或是從河水中打撈起來的魚兒——那年,那時,他用手中的撬棍撬下一塊冒頂?shù)拿?,他用手中的釣竿拉起一條咬鉤的魚……回過神來,月亮射下來的銀色錐子正在扎進城市黑皮鞋的鞋幫……他想起手術(shù)臺上,醫(yī)生手中的手術(shù)刀劃開他的皮肉,把幾枚鋼針釘入他的骨頭之中,

        離開黑色的煤塊,拿起黑色的皮鞋,從煤礦工人到釘鞋匠,一根尼龍線縫合住他走過的所有夜色,一枚鋼針挑開眼角,放進來一縷光……

        廚 師

        菜肴的味道比他的腳步跑得更遠,比他的聲音傳得更快……

        他的腳步大多留在了這方煙熏火燎的四方空間里。曾被憤怒的妻子咒罵為:穿白衣戴白帽的驢子。在他的記憶里,鄉(xiāng)村的驢子總是圍著磨道在轉(zhuǎn)圈。驢子一直在用它的四蹄畫著心中的太陽。

        廚房之外,太陽昏沉沉的,雪花為它鍍亮一道銀邊。

        灶膛里的火焰就是他心中的太陽,照亮他的臉龐,還照亮他手中鐵質(zhì)的大勺子。上下翻飛的蔬菜是他寫給遠方的信箋,一把調(diào)料,調(diào)制出文字與心情中遺失的味道……

        哐當。嚓嚓。鐵質(zhì)的勺子碰撞著鐵質(zhì)的鍋子,還有瓷質(zhì)的盤子、碗……在額頭的汗珠將要滴落下來的那一刻,他覺得又聽到了火車碰撞鐵軌的聲音……哐當,哐當,哐當。

        一列火車駛過,一盤蔬菜炒好,端走,一段旅程結(jié)束,他手中緊握的勺子恰似檢票的鐵鉗,明亮、灼熱,在悶熱的煙霧里,他回憶起一次遙遠的旅程……

        他的火車票燃燒在了爐灶之中。勺子舉起來,他發(fā)現(xiàn)鐵柄之上已經(jīng)被時間擦出了月亮的冷光澤。在勺柄之上,他的嘆息聲隨著一滴汗水滴落,在油膩的地板上碰撞出沉悶的回音。

        理發(fā)師

        帶水的發(fā)絲是海里打撈出來的海帶,需要用吹風機烘干海水中的咸澀,一把梳子有挑肥揀瘦的權(quán)利,也有指手劃腳的喜好……

        剪刀是梳子的隨行兵,把梳子空談的理想落實在頭發(fā)種植出來的麥田里……咔嚓!咔嚓!黑色的頭發(fā)在剪刀的咔嚓聲里,有一畝麥田的意象,剪刀心直口快的性格,總是藏不住多余的秘密,一剪刀下去,剪錯的發(fā)型要剪掉更多的發(fā)絲來遮掩,像一個謊言要用千萬個謊言來補救,像一步走錯,要用千萬步來糾正……

        剪刀咔嚓的聲音,教會使用剪刀的人許多無聲的哲語。

        隱于鋒芒之中的語言,像他木訥的性格,總會在沉默中噴發(fā)出火山的巖漿。恰似在一個電影橋段中,他看到一把剪刀變成了刺殺的利刃。

        城市在他絮絮叨叨的語言里,有一片海的深度,他說那些海帶似的發(fā)絲,在夢里勒住了他的脖頸,還勒住了他的手腳。

        那時,他正在追趕著自己被騙的鈔票,每一張鈔票之上都長出了可以飛奔的雙腳,忽然間又長出了可以飛翔的雙翼……

        疼痛讓他從夢中醒來,握著剪刀的手上懸浮著一枚紅色的太陽,瞬間滴落為一股紅色的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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