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超

【摘 要】新時期之初，軍旅文學開始擺脫“十七年”文學時期傳統(tǒng)英雄主義的藩籬和創(chuàng)作手法模式化的窠臼，將關注的目光由意識形態(tài)轉向戰(zhàn)爭與人的關系、戰(zhàn)爭中的人性上來， 以多元化的創(chuàng)作手法將人道主義重新引領到人們的視野之中，開啟了人性書寫的漫長征途，逐步確立中國戰(zhàn)爭小說的獨立品格和深刻內涵。

【關鍵詞】軍旅文學;戰(zhàn)爭;人性;人道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 ? 文獻標志碼：A ?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20）28-0207-02

古今中外被公眾奉為經典的戰(zhàn)爭小說，除了真實揭示戰(zhàn)爭的殘酷震撼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共同點，那就是它們成功地探索出在戰(zhàn)爭無情的裹挾下，人性展露的復雜面目?？梢哉f，優(yōu)秀的戰(zhàn)爭文學之所以持久激蕩著讀者的心靈，煥發(fā)著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原因就在于它真實展現了槍林彈雨中偉岸英雄身上的普通人的一面，將人性善惡的交界點進行了模糊化處理，將人的尊嚴與現實的殘酷不可忽視地對立擺在讀者眼前。

然而，新時期以前，中國軍旅小說的寫作雖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因意識形態(tài)的緊縮始終游離在人性深度的城墻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在“十七年”文學中，吳強的《紅日》、杜鵬程的《保衛(wèi)延安》、梁斌的《紅旗譜》、曲波的《林海雪原》以及路翎的《洼地上的“戰(zhàn)役”》等作品代表著這一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突出成就，但是今天我們從文學發(fā)展的整體來看，這些小說具有一種強烈的浪漫主義情懷，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的是理想化軍隊生活和戰(zhàn)爭英雄。在這些小說中，對戰(zhàn)爭的正義性與非正義性進行了涇渭分明的劃分，軍隊是人間最后一片凈土，世間的一切骯臟與算計都與這片樂園絕緣，這里成長著無懼生死沒有七情六欲的英雄。這種軍隊神圣化的傾向，在這一時期成為軍旅文學的主流，激勵著當時的人們奔赴到火熱的革命隊伍當中，為戰(zhàn)爭的勝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同時文學與政治之間過度親密的關系也將作家和藝術審美束縛在模式化的框架之中，使軍旅小說喪失了一定的獨立品格。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進入新時期后，國家全面糾正“左傾”錯誤，文學與政治的緊密關系逐漸松動，各種西方現代思潮涌入，人們的文學趣味發(fā)生了極大的轉變，軍旅小說以世界性話語為養(yǎng)分，融入新時期啟蒙思潮，開啟了探索戰(zhàn)爭與人性關系的更為寬廣的創(chuàng)作道路。

一、英雄卸下神圣光環(huán)

“十七年”時期， 大量的優(yōu)秀軍旅小說幾乎包攬了當時文壇所有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容，這些小說塑造了一系列耳熟能詳的英雄，這些英雄們身上所具有的無懼犧牲、舍己為公、英勇無畏品質成為了這類人物的基調。例如，浩然的小說《金光大道》中的主人公，名叫“高大泉”，直接呼應了文藝創(chuàng)作“三突出”原則中，英雄人物必須是形象高大、大公無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高、大、全”形象。高大泉在冀東芳草地村莊進行農業(yè)改造過程中，懷揣著對無產階級事業(yè)的忠誠，擊敗一個又一個玩弄陰謀的階級敵人，將如同散沙一般信仰個體單干的農民組織起來，實現了集體化進程，這一形象具有著這一時期“典型化”“理想化”的特質，洋溢著強烈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

進入新時期，軍旅文學開始與限制文學自由發(fā)展陳舊觀念和各種“禁區(qū)”決裂，重新將視野轉向長期被忽視、踐踏的“人”身上?！案?、大、全”的英雄形象隨之被拋棄，具有七情六欲的“人”矗立在人們眼前。

在《西線軼事》中，主人公劉毛妹是一個在“文革”中遭到變故，受到創(chuàng)傷的青年，他十分文靜冷漠，但同時又憂郁散漫。他具有強烈個性，十分鄙視主流思想，生活于他而言充滿了悲觀。這種態(tài)度也體現在他日常的行為當中，平時作風不嚴謹，軍裝從不穿戴整齊，喜歡敞胸露懷，組織紀律性差，嘴上時刻叼著煙，儼然一副“兵痞”形象。在他身上，我們似乎找不到傳統(tǒng)英雄身上正派的品質。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政治思想和組織紀律都不過關的人，在一次強攻敵人陣地的戰(zhàn)斗中，在敵我雙方實力懸殊的情況下，劉毛妹拖著重傷的身體，爬上了敵人高地，“嗚嗚啊啊”地使用話務機向指揮所報告戰(zhàn)情，完成任務后壯烈犧牲。但在臨死之前，這個平時不注重儀容的小伙子將軍帽佩戴整齊，把軍裝的風紀扣扣好，體面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作家正是通過這種多角度深入人物心靈，使英雄不再是出場即定性的刻板形象，真正將英雄作為人來看待和塑造，將英雄壯舉和復雜人性融合在一起，使得整篇小說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

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經濟的飛速發(fā)展，整個文學領域在商業(yè)化大潮的沖擊中，在世俗化的道路上高歌猛進。中國社會轉型進入快車道，在多元文化語境中，人們更加強調個體價值的合法性地位，而現代意識的覺醒使得整個社會對尊重個體生命價值、張揚自我個性更加包容。一系列優(yōu)秀軍事題材文學作品相繼問世， 這一時期的作家有意識地淡化軍人的社會屬性而更加關注軍人的個體生命意識，更加強調軍人的個體生命欲望。《激情燃燒的歲月》中的石光榮、《歷史的天空》中的梁必達、《亮劍》中的李云龍等成為這一時期軍人英雄形象的代表，草莽氣質與英雄氣質相互交融，這些人物來自和成長于中國廣闊的農村，在艱苦卓絕的戰(zhàn)爭中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的軍事化訓練，因而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行事作風粗暴、語言低俗、性格固執(zhí)、桀驁不馴，流露出十分突出的“匪”氣。然而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又有意識地將這些人物與真正的“土匪流氓”區(qū)別開來，在民族危難時刻他們是有著血性和擔當的沖鋒陷陣的斗士，在民族大義面前展現出驚人的犧牲精神和英雄主義精神。這些英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呼喚了商品經濟沖擊下逐漸失去的國民性和民族精神。這一時期， 英雄身上豐富的人性內涵已經不再是一個非常新奇的理論，而逐漸成為一種社會共識，無論是作者還是讀者都有著同樣的認同——英雄本色即使如此，英雄身上流淌著與普通人一般無二的鮮血。

二、荒誕悲愴的命運軌跡

進入20世紀80年代，軍旅小說創(chuàng)作在現代化思潮的催化下，對“命運”這一命題有了更加深刻的思索，對于人在命運捉弄下的悲劇精神和悲劇沖突都有著質的飛躍。在這種情境中，英雄的受難不再是抒發(fā)崇高革命理想的高潮，革命必然勝利的邏輯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消解，戰(zhàn)爭對于個體生命的意義被打上了深刻的問號，作家們更是跳出了或悲或喜的二元對立結構，以荒誕、滑稽解構著崇高，以無奈和悲愴解嘲英雄命運的多元化。

李存葆在《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中，塑造了滿嘴牢騷話的九連炮排排長靳開來這個人物形象。他是部隊中技術和能力都位居一流的戰(zhàn)士，但是每次提拔都與他無緣，長期任排長一職。靳開來是一個軍人眼中的好兵，但不是一個領導眼中的好下屬。然而靳開來的愛抱怨除了心直口快、為人仗義的性格特點之外，一個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對于軍隊中普遍存在的丑惡現象和不良風氣不滿，他的不滿往往一語中的，直指要害。讀者們在體悟到這個形象語言中的喜劇色彩后，會對靳開來不滿的現象背后的社會根源警覺起來，體悟到靳開來這個人物形象實則是極左政治和軍內丑惡現象的犧牲品，悲劇色彩于是成功地融入到喜劇色彩之中，在悲喜交加中作品的主題得到升華。

然而更荒誕的是，多年來一直晉升無望的靳開來在戰(zhàn)爭爆發(fā)時，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副連長一職，此刻的臨危受命對靳開來來說或許并不是對他個人能力的默認，更有著深層次的潛臺詞，那就是這個官銜代表著他必須是沖在最前的敢死隊員，是一個“送死的官銜”。命運開的玩笑好像永無止境，靳開來并沒有死在與敵人搏殺的戰(zhàn)場，反而是因為偷甘蔗給戰(zhàn)士們解渴而不幸觸雷身亡。戰(zhàn)爭結束后，靳開來顯赫的戰(zhàn)功因為他愛發(fā)牢騷又違反紀律去偷甘蔗而相抵，從英雄的名單中除名，沒有一個軍功章留給靳開來的遺孀。這樣的命運安排使得戰(zhàn)爭的荒誕性暴露無遺，同時也揭示出陳舊的“高大全”式英雄評價標準的片面，進而向傳統(tǒng)的英雄評判標準發(fā)出擲地有聲的挑戰(zhàn)。

麥家的《暗算》中的黃依依是破譯局歷史上唯一的女處長，她風情萬種而又才華橫溢，她在一年的時間里破譯了蘇聯(lián)保密期限在十年以上的高級密碼，卻在醫(yī)院的廁所中，被情人的老婆用彈簧門打中了頭，撞在自來水管上死去。

這些作品不再局限于對于戰(zhàn)爭正義與非正義性的考量，而是從人道主義和哲學層面對于戰(zhàn)爭、對于戰(zhàn)爭與人的關系進行更加辯證的思考。將英雄個人的碎片化的生命體驗納入到歷史的洪流中，重構被遺忘或者被忽視的歷史記憶，表達著人類對于命運的反抗和企圖掌握自身命運的角斗，與此同時，嶄新的戰(zhàn)爭倫理浮出水面。

三、結語

新時期的軍旅小說在“歷史記憶”和“個人記憶”中努力尋求平衡，對英雄形象也在審美取向上逐漸從“十七年”時期的桎梏中解放出來，以現代化的審美視角消解英雄完美神性，重現英雄本色，多維度地呈現出這一時期個體命運與時代命運的交織。在啟蒙話語的熏陶下，戰(zhàn)爭及戰(zhàn)爭中的人黑白二元對立的界限已然模糊不清，對于將戰(zhàn)爭及人類命運引向哲學、人道主義的思考使得新時期的軍旅小說審美力量和內涵不斷深化。無論在哪個時代，英雄的底色永遠不會消退，民族氣節(jié)的矗立和時代精神的構建時刻呼喚著英雄精神的復歸，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軍旅小說具有著特有的教育和激勵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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