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梅
[邊疆開篇]
一
大德二年(1298年)春,王實甫告別普救寺住持,帶著李賽兒和添書一行三人直奔大都而去。路上行走且不提,不幾日進(jìn)得繁華京城,徑直策馬來到智樂坊街口,實甫一步跳下馬來,牽馬走進(jìn)街巷,遠(yuǎn)遠(yuǎn)瞧見雅靜的玉京書會大門,不覺加快了腳步。
李賽兒見他面露喜色,一旁對添書嘆道:“你家公子真?zhèn)€是梨園中人,見了官衙不低頭,見了這教坊會館倒格外的歡喜,正好比那愛寂寥,耽瀟灑,身到處他便為家,似當(dāng)年未遇的狂司馬。”
添書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瘸著腿一拐一拐地走著,似懂非懂。那李賽兒雖是女流,卻是性情豪爽,出手大方,與這書僮添書相處的這些日子甚是投緣,常是你一言我一語來去甚為融洽,添書隨之道;“可不是,二公子他放著好好的大官不做,偏要與這些唱戲的混在一處,也不怕人笑話。”
沒想到李賽兒一聽此話,卻變臉道:“此言差矣!當(dāng)今為官的多非良善之輩,倒不抵這些梨園中人有情有義。你家公子若是一心為官,我李賽兒早就不理他了。”
添書見她臉色慍怒,忙道:“咳,姑娘不要生氣,是我錯了。不當(dāng)官好,不當(dāng)官好?!崩钯悆旱溃骸澳愕棺兊每??!庇忠娡鯇嵏σ褷狂R走進(jìn)玉京書會,倆人忙追趕上前。
玉京書會里,關(guān)漢卿、賽簾秀、馬二等一干人見王實甫三人突然到來,說不出的驚喜。尤其那賽簾秀見李賽兒也跟在王實甫身旁,一身裙妝,不再似往日男子打扮,不由脫口說道:“天爺啊,你們何時聚到一起的?賽兒,這下可總算遂了你的心愿?!?/p>
李賽兒本灑脫慣了,此刻倒也不免臊紅了臉,羞答答小聲辯白道:“簾秀姐胡說什么?”賽簾秀笑道:“好好,不說不說?!?/p>
聽說王實甫寫出了雜劇《西廂記》,關(guān)漢卿坐在羅宋床旁,興奮地展卷即讀,讀著讀著不時拍案叫好,竟讀出聲來:“彩云何在,月明如月浸樓臺。僧歸禪室,鴉噪庭槐。風(fēng)弄竹聲,則道金珮響;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p>
“妙哉妙哉!”關(guān)漢卿贊道:“德信你將這張生等鶯鶯的心思寫成了天下絕句呀!你看他心里疑神疑鬼,七上八下,左顧右盼,唯妙唯肖?!辟惡熜銕讉€也被關(guān)先生的吟讀引了過來,圍坐一旁聽入了迷。
馬二只管沏茶倒水,那添書栽倒在桌旁的凳子上,睡得東倒西歪。關(guān)漢卿叫道:“馬二,你快去把王和卿、楊顯之、費(fèi)君祥、梁進(jìn)之他們幾個請來,讓他們也來瞧瞧德信的這部雜劇,咱們趕緊想法子排演。”
賽簾秀站起身道:“先生,您不看看都什么時候?這鐘樓上都打過了三更,王公子他們趕了好幾天路,還是讓他們趕緊歇著吧?!标P(guān)漢卿看看窗外,星光淡去,一輪明月已斜,這才恍然醒悟:“哦,天色果然不早?!庇肿猿暗溃骸罢媸抢戏蛞沧魃倌昕癜?!德信,讓你見笑了!”
能得到關(guān)漢卿如此賞識,王實甫早就按捺不住滿心歡喜,此時連忙恭身行禮:“德信能得關(guān)先生指教和抬愛,實在是三生有幸啊。在下不才,但寫這西廂倒也是用了一腔真情,十分氣力。說實話,這次到大都來見關(guān)先生,一路誠惶誠恐,好比那進(jìn)京趕考的秀才,想聽聽先生的判卷,又是期盼又是擔(dān)心呢。”
關(guān)漢卿此時道:“我若是那朝中的考官,此刻就判你一個新科的狀元。”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
二日一早,王和卿、楊顯之、費(fèi)君祥、梁進(jìn)之等幾位京城的曲家果然被請到玉京書會,先后讀了王實甫的《西廂記》,紛紛贊嘆不已。關(guān)漢卿幾乎一夜未眠,此刻仍然精神飽滿,說道:“各位,德信他這部雜劇,將元稹和董解元的精華巧妙融合,且又獨創(chuàng)一家,結(jié)局尤其妙哉!你們看這‘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圓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正是普天下人之心愿也。”他說著,眼角竟然滲出了淚水。
眾人默然。
漢卿兄與那珠簾秀的情份,豈不就是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期盼?雖則有情但難成眷屬,有多少辛酸和渴望伴隨著如水的時光?王實甫與坐在一旁的李賽兒目光相對,也有難言的情愫在那心底。
王和卿插開話題,說:“各位,我看德信他這結(jié)尾中寫道:“四海無虞,皆稱臣庶;諸國來朝,萬歲山呼;行邁羲軒,德過舜禹;圣策神機(jī),仁文義武。朝中宰相賢,天下庶民富;萬里河清,五谷成熟;戶戶安居,處處樂土;鳳凰來儀,麒麟屢出。這一番美景是德信對大元朝的期盼,不也正是我們大家的心愿嗎?”
“是啊?!睏铒@之幾個不住點頭。
經(jīng)過多年戰(zhàn)亂,忽必烈大汗建立大元朝,如今由鐵穆耳接替了皇位,百姓們好不容易在皇權(quán)的紛爭中得到一時的安寧,大都城里眼下還算是一片太平景象??蓾摬氐奈C(jī)和貪腐卻是令人不安,但此刻,王實甫沒有詳細(xì)說到自己這幾年在陜西為官的經(jīng)歷,只說他將要辭去官職,今后專心寫雜劇散曲,還得向各位多多請教。
跟當(dāng)初聽到王實甫被封作監(jiān)察御史一樣,玉京書會的幾位對他如今要辭去御史一職又是大為驚訝,只有關(guān)漢卿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嘆道:“唉,德信你視高官厚祿如浮云,放著二品大官不做,卻來寫這散曲雜劇,不動筆則已,一動筆就寫出一部驚世之西廂,關(guān)某在這梨園之中已有多年,要給德信敬上一禮!”
他說著挽袖恭身,朝王實甫深深鞠了一躬。
王實甫大驚,連稱使不得,“關(guān)先生為梨園泰斗,德信跟著先生研習(xí)已是福份,豈敢受先生之禮!”說著就要單膝跪下還禮,被關(guān)漢卿一把挽住,兩人更覺親密。
關(guān)漢卿一行友人在玉京書會給王實甫安排了住處,為了早晚能與關(guān)先生和諸位文友交談,王實甫也就欣然答應(yīng)。
李賽兒卻不肯,她執(zhí)意在附近的磚塔胡同租了一處小院,自個兒住了進(jìn)去。
王實甫在大都陸續(xù)拜見了舊友易不剌金、張晏等人,也見到了時常思念的二兒王結(jié)。
結(jié)兒比他想像中更為成熟能干,這讓王實甫既是欣慰又有些不安。在他看來,兒子年方十五,理應(yīng)再多讀幾年書,可在妻子婉常的安排下,這么早就進(jìn)入官場,而且是在當(dāng)今皇上的親侄子身邊,怎不叫人擔(dān)驚受怕?但令人稱奇的是,這王結(jié)年紀(jì)雖小倒十分樂意,在王公貴族身邊起早睡晚,受得百般嚴(yán)苛,居然全能對付。一年多光景就儼然長成了大人,言談舉止少年老成,倒叫王實甫一時不知如何相對。
兒子來到易不剌金府上,與王實甫相聚了兩個時辰,便起身行禮道:“稟告父親,孩兒該回宮去了。”實甫驚道:“結(jié)兒你何不多坐片刻,在你表叔家用過晚飯再走?”王結(jié)從容道來:“孩兒出宮只請得三個時辰假,此時已過了兩個時辰,一刻也不得耽誤,望父親恕罪?!?/p>
元大都大街二十四步闊,小街十二步闊。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弄通。千步廊街、丁字街、十字街、鐘樓街、半邊街、棋盤街,繁華熱鬧,有無數(shù)好玩好看的去處,但王結(jié)自從來到京城相伴愛育黎拔力八達(dá)王子,偶爾到稱為阿舅的易不剌金府上來,也是速來速去,從不在街上逗留玩耍。
易不剌金感慨道:“少年英才,王結(jié)日后必成大器!”
王結(jié)告別父親,自去了。
王實甫站在阿府大門前,看著他年少的背影,久久挪不開腳步。易不剌金讓管家楊更把他叫回前廳,遂請他再次坐下喝茶敘話,卻問道:“聽說德信你這二年躲在普救寺內(nèi),寫了一出雜劇《西廂記》,何不拿來讓我瞧瞧?”
王實甫有些驚訝地看看他,只見易不剌金臉色怡然,不像往日那樣成天憂心忡忡,便道:“表兄你也變了?!?/p>
易不剌金說:“可不是?那年趁世祖皇帝心情平和之時,我討了個閑差,免了宮中宿衛(wèi)統(tǒng)領(lǐng),先去大都留守司,后來一直在司天監(jiān),總算是稱心如意。”
這司天監(jiān)是元朝的一個專門機(jī)構(gòu),設(shè)提點、監(jiān)、少監(jiān),掌管歷象研究及教學(xué)。除了皇帝在重大節(jié)慶或者要事過問這天象之外,平日一般很少人問津,易不剌金作為司天總監(jiān)樂得清閑,少了無數(shù)煩惱,更不必像往年日夜守在宮里。這阿府有了男主人常住,便多了生氣,管家楊更和家丁們一個個精神抖擻,女眷們的笑聲不時從后院傳了過來。
王實甫感慨道:“表兄,當(dāng)初你勸我為官,現(xiàn)在我辭官,讓你和張晏大人白費(fèi)了許多心思,德信我每每想起,都深懷內(nèi)疚也?!?/p>
易不剌金卻道:“從前我勸你為官,一是皇上招賢納士,二是逖勤公和阿夫人一片苦心,三是惜你滿腹詩書。但如今朝中賞功加官習(xí)以為常,從京官到外官,從文職到武職,甚至佞倖、僧道之類,都被授予宰執(zhí)頭銜,有的官職前加‘遙授’字樣,有的竟然直稱丞相、平章,你看那職官、加官參差錯落,難以分辨。這官都做得濫了,你我不做也罷?!?/p>
聽到這些令人憂慮的朝中亂象,王實甫悲從中來,他滄然嘆道:“我等書生,即便是有報國之心,又有何德何能喚來清風(fēng),掃除污濁?唯有遠(yuǎn)離廟堂,辭了這無用之官得一個自在之身為上策?!?/p>
倆人一番唏噓。
易不剌金又問王實甫為何不來府上居住,何以與玉京書會的一干人廝混在一起?
王實甫將自己寫了《西廂記》雜劇,請教于關(guān)漢卿等散曲大家,還要請他們排演此戲的心思一一道來。易不剌金卻說:“你雖不為官,但也不能入了那下九流,德信你寫雜劇也罷,聽散曲也罷,也都是解悶取樂而已,何必與他們一起隨俗浮沉?”他又說:“依我之見,德信你應(yīng)該在大都開一個商鋪,專售定興老家的菊花酒,說不定另有一番富貴,也給兒孫們攢下一份家私?!?/p>
王實甫笑而不答。
卻說:“你聽聽這個?!彼畹溃骸拔髀鍙埳嗫⊙牛辉诠湃酥?。苦愛詩書,素間琴畫。德行文章沒包彈,綽有賦名詩價。選甚嘲風(fēng)詠月,擘阮分茶?!?/p>
易不剌金無奈地?fù)u頭:“你呀。”
二
賽兒在磚塔胡同租住的小院別致寧靜。院子里原有一片幾近枯黃的竹林,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會種花草的老人,經(jīng)過一番精心侍弄,竟使得那片竹林起死回生,漸漸返綠,葉兒也茂密起來。
王實甫那晚走進(jìn)小院時,夜已清涼,賽兒卻正呆呆地面對一簇簇修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月光下,見她竹一般瘦削的背影,一種憐愛如潮水般涌上王實甫的心頭。自從來到大都之后,賽兒似乎失去了曾在普救寺里的歡悅,也不愿去玉京書會那邊與人相處,常是獨自一人守在小院里。
可王實甫這些天卻顧不上陪伴賽兒,他正和玉京書會的人一起為排演《西廂記》而成天忙碌。
關(guān)漢卿對此事全力投入,他這次不肯讓王實甫再掏銀兩,與梨園的票友們湊了些銀錢,從揚(yáng)州那邊請來幾位年輕的藝人,一個叫朱小小,準(zhǔn)備飾演鶯鶯,一個叫班竹,飾演張生,還有一個叫秋月的飾演紅娘。這三位生長在江南水鄉(xiāng),出落得腮紅脂白,水靈靈的,一口軟綿綿的吳儂軟語,一下子讓沉悶了好幾年的玉京劇社活色生香。大都城里的少爺公子,新老票友,有事無事都往劇社里鉆,都想先睹為快。
元雜劇在大都擁有廣泛的市民看客,更有一個個公候、縉紳與富家,凡有宴會、小集必用散樂,或邀請藝人們到府上演出。智樂坊一帶的街市上除了玉京書會,還有好些個演出雜劇的班底,各家也都想法拉近一些寫散曲雜劇的文人和看客。
在與關(guān)漢卿等人的不斷交往中,王實甫對元雜劇已深得其味,而且別有新意。關(guān)漢卿已過六旬,實甫視為前輩,倆人在一起討論雜劇,增刪剪裁,莫衷一是,王實甫畢恭畢敬,但有時也婉轉(zhuǎn)表達(dá)自己的主張。偶爾他們也免不了會有爭論,這在文人之間極為慣常,所以哪怕他們有時爭得面紅耳赤,賽簾秀、馬二他們也并不上前勸阻。
王實甫給御史臺寫出辭呈,因病乞休,多時未得回復(fù),料想是無人理會,便索性不去管它,一心撲在《西廂記》的排演之中。到了這年底,王實甫托易不剌金背地里詢問,好歹才得到準(zhǔn)辭,不禁如釋重負(fù), 便更加放下心來,有時在玉京書會排練到半夜才回到李賽兒的小院,有時則干脆就在劇社合衣而臥。
這天,賽兒說要給他做莜面窩窩,又叫“栲栳栳”,王實甫本來答應(yīng)賽兒早些回去,可下午與關(guān)漢卿聊得高興,幾個又喝了會子酒,不由昏然睡去。醒來已是深夜,想賽兒早已安睡,卻沒料到趕過來,她仍孤伶伶地站在竹林旁。王實甫又愧又憐,只怕驚了她,便先輕輕咳嗽了兩聲。賽兒早聽得他的腳步,卻并不回頭,對著竹林吟道:“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p>
王實甫叫一聲:“賽兒!”掠步上前欲拉她的手。李賽兒卻將身子一閃,自顧說:“那王維也是山西蒲州人,他的詩讀來倒多了一層滋味?!庇盅鍪壮欤圃谧哉Z,又像是在詢問:“比那劉禹錫作的‘露滌鉛粉節(jié),風(fēng)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依’,如何?”
此番情景,讓王實甫不由想起與賽兒好幾次相會,都是在月下,那蒙朧之中的佳人似隱似現(xiàn),如她的性情時剛時柔,便應(yīng)道:“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依,賽兒你就是這君子似的竹啊?!?/p>
他將賽兒不由分說地?fù)г趹牙?,低頭相望時,卻見賽兒臉上淚光瑩瑩,不禁疼惜不已。賽兒抹去淚水,使勁掙出他的懷抱:“早知你言而無信,我又何必費(fèi)這一番心思?”原來她白日去集市買回羊肉和莜面,回來好一番工夫,做成了莜面窩窩,鍋里的水燒開一滾又一滾,她到門前看了好多回,差點燒干了鍋底,也沒等到王實甫歸來。
王實甫滿懷歉疚:“是我的不是,只顧看他們排演,竟把賽兒的好飯食給忘了?!辟悆恨D(zhuǎn)身道:“忘了就忘了,這已是夜深,你還來這里做什?還是回你的劇社去吧?!?/p>
王實甫嘻笑道:“好賽兒,在大都這里就是我的家,你快別生氣了,明天我一定早早回來?!彼锨叭?,想隨她進(jìn)屋,不想賽兒在門前一把推開他,月光下驀然回首,一手指著王實甫,咬牙說道:“王公子你可記住了,我李賽兒可是那好人家的女兒,不是那逢場作戲的戲子,任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p>
王實甫聽了心里一沉,在他看來,戲子也并非都是薄情之人,關(guān)漢卿與珠簾秀的纏綿相戀天下流傳,玉京書會及勾闌瓦肆的戲子們比官場上的道貌岸然要干凈得多。但此刻他不想與賽兒理論,她可憐的身世已足夠悲慘,有多少怨氣都由著她不時發(fā)泄吧。
賽兒進(jìn)得門去,將房門緊閉。王實甫欲月下敲門,但思來不妥,只得退出院門,又將那院門掩上,還是回玉京書會去了。
《西廂記》的排演一波三折,其間斷了銀子,又有人生病換角兒,幾次三番折騰之后,終于在元大德四年(1300年)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正式開演了。
王實甫事先并未敢太多聲張,他心里忐忑不安,董解元的西廂諸宮調(diào)早已為民間熟知,自己又畢竟是半道出家,人們會接受他的新編雜劇嗎?可關(guān)漢卿以玉京書會的名義,邀請了京城的諸多文友,人們無一不按時趕赴劇場,都好奇這一出不同于諸宮調(diào)說唱的雜劇《西廂記》會是怎樣?
那晚,劇場里座無虛席,戲一開場就抓住了臺下的看客,接下來那戲文環(huán)環(huán)相扣,情節(jié)雖與《董西廂》相差無幾,但刪去了繁瑣的枝節(jié),每一步進(jìn)展都十分緊湊且細(xì)膩,不能不引人入勝。尤其那一句句唱詞更是美妙絕倫,如花間美人,令人唇齒留香。
待那朱小小扮得鶯鶯婉轉(zhuǎn)吟唱:“[折桂令]想人生最苦離別,可憐見千里關(guān)山,獨自跋涉。似這般割肚牽腸,倒不如義斷恩絕。雖然是一時間花殘月缺,休猜做瓶墜簪折。不戀豪杰,不羨驕奢;自愿的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币粫r間,劇社內(nèi)果真是千繞百回,如翠鳥鳴叫,余音繞梁,一折唱畢,臺下叫出雷鳴般的好來。
那劇情一折緊似一折,每一折都有起有伏,高潮迭起,雖然看客們早已從董解元的諸宮調(diào)中熟知崔鶯鶯和張生的故事,但王實甫的《西廂記》人物性格更為鮮明可愛,結(jié)尾處,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改張生的始亂終棄,而是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圓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
劇終,場內(nèi)一片沸騰。
如從未飲過的甘露瓊漿,人們從《西廂記》中體味到對愛情忘我的追求,體味到久違的美滿和甜蜜。在一次次改朝換代中,多少人經(jīng)歷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一旦有了稍許的安寧,更期盼過活得幸福美滿,《西廂記》給受盡驚嚇的人們帶來了極大的情感慰籍。那一句句絕美的唱詞不是唐詩宋詞,勝似前人絕句,更是讓人們享受到絕美的漢語言的奇妙。
劇場里的看客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散去。玉京書會里則是徹夜燈燭通明,所有參演《西廂記》的角兒、琴師、跑龍?zhí)椎?,管衣箱的,甚至拉大幕的都請上了席面,馬二從五福坊叫來成席的酒菜,有烤羊腿,燒雞、全魚,又托人在挨近官酒庫的湛露坊沽來好酒,大家伙兒在智樂坊勾闌里辦了一個慶賀宴。關(guān)漢卿舉杯說道:“多日沒這么高興了,《西廂記》一鳴驚人,德信啊,你知道別人是怎么夸這詞的嗎?說這填詞的人是千古絕技?!?/p>
王實甫不飲自醉,深深地沉浸在演出的情景和看客們的喝彩聲中,一如醉了酒似的神色恍惚,臉色潮紅,突如其來的贊譽(yù)讓他應(yīng)接不暇,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應(yīng)答。
他環(huán)顧四周,傾心說道:“最應(yīng)該謝謝的是關(guān)先生和玉京書會的各位,倘若不是你們諸位抬舉,德信的這些筆墨何以化成臺上活生生的大戲?我要敬關(guān)先生,敬珠師傅,敬班竹、小小、秋月……”他端著酒碗與眾人一一碰杯,然后舉碗就飲,輪次喝過數(shù)碗,已是腳步踉蹌,眼神飄移。
添書見勢上前勸道:“公子,吃些菜吧?!?/p>
王實甫推開他,只管朝前敬酒,眼看就要醉倒在地,身旁突然伸過一只手,將他的酒碗一把奪過。王實甫正待發(fā)火,回頭一看卻是李賽兒,她穿一件紅襖兒,端著酒碗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實甫驚喜有加,道:“你何時來的?”
頭日便約賽兒來看戲,賽兒搖頭不允,但她其實今兒早早就來到劇社,坐在后排一直看到結(jié)尾,這會兒說:“公子挑燈推敲多日,《西廂記》終于在大都上演,我豈能不先睹為快?”說著高舉起從王實甫手里奪過的那碗酒:“賽兒不能幫公子做別的,這碗酒讓我代你喝了吧?!?/p>
馬二他們一旁叫好:“賽兒不喝誰喝?”
這天夜里,大半人都醉了,尤其李賽兒醉得不識來路,賽簾秀喚來兩個老媽子,將她扶著送回家。王實甫道過謝,正要隨賽兒往外走,突然想起,“小小呢?小小為何不在?”
他這一說,席面上倒確實不見那扮演崔鶯鶯的朱小小,馬二說:“先前還在的。女孩子家家,多半有些自己的事情。公子不必在意。”王實甫帶著些醉意道:“這戲演得出彩,有一半功勞在小小,你們瞧見了吧?只要小小一開口,就是滿堂喝彩。這慶賀宴上怎能少了她?你們還不將她找出來?我得敬她一杯,漢卿兄,你說是否?”
關(guān)漢卿微笑點頭,說:“這小女子藏到何處去了?”正說著,燕山秀走來說:“小小她自個兒關(guān)在屋里哭呢?!倍梭@問為何?燕山秀說:“唉,她一個親姐姐幾年前被賣到揚(yáng)州,
再也沒有音訊。小小她這會兒不知怎么就思想起來,忍不住難過?!?/p>
白描 書法
王實甫聽罷心里不忍,說:“待我看看去。”
朱小小年方二八,扮崔鶯鶯在臺上光彩奪目,這會兒卻是蓬頭垢面地縮在房里一張小炕上,頭飾早就卸了,一頭烏絲散亂,臉上的妝粉被淚水刷得紅一道白一道,見王實甫帶人進(jìn)得門來,女孩兒嚇得忙跪倒在地。
王實甫見狀,道:“可憐見的,你趕快起來。賽師傅他們說你家姐姐不知音訊,卻是為何?”朱小小哭道:“ 七年前父母去世,姐姐跟我一起進(jìn)了戲班,我來大都之后,姐姐和戲班卻不知流落到何方?方才戲文中唱到‘永老無別離,萬古常圓聚,’想起來便好不叫人傷心?!闭f著又低頭抽泣不止。
實甫和燕山秀幾個憐她小小年紀(jì),好生勸慰了一回,實甫說:“只要在戲班里,還愁找不到?回頭托人去杭州、揚(yáng)州那邊,將你姐姐也一并接了來,讓你們姐妹團(tuán)聚,豈不是好?”小小聽了破涕為笑,連連磕頭叩謝。
正說著,添書急慌慌一瘸一拐地跑來,叫道:“二公子,二公子,你還不過去看看,賽兒姑娘把家里的東西都砸壞了!”
李賽兒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扶回小院之后,一直喚著德信的名字,但卻遲遲不見歸來,后聞實甫去了戲伶朱小小房里,便不由一時怒火中燒,在房里砸開了東西。
她撿著身邊的瓷瓶、花缽,見一個砸一個,實甫和添書趕到小院時,李賽兒還在屋里砸著,兩個老媽子守在屋門外,戰(zhàn)驚驚地不敢上前,見王實甫他們回來,叫了一聲爺,說:“總算是來了人,這李姑娘莫不是瘋魔了?”
王實甫一步跨進(jìn)門去,只見屋子里滿地碎片,李賽兒正抓起一個前日所買的瓷枕要往地上砸,那蔥綠色的瓷枕鏤空又加彩,兩旁還有并蒂蓮的紋飾,并燒了宋人吳芾的詩:“我來才見月初圓,兩度池開并蒂蓮。嘉瑞還來非偶爾,懸知連歲有豐年。”賽兒買時還一個勁稱道,說這龍泉窯燒的瓷貨堅致潤澤,光可鑒人,德信公子連日伏案,脖子老叫酸疼,枕了這涼爽的瓷枕一定會好許多,但此刻她掙紅了臉頰,舉起瓷枕就要往地上摔去,王實甫喝道:“住手!”
他一個箭步上前,抓住賽兒的手奪過了瓷枕。
李賽兒不依不饒,反手來搶,嘴里嚷道:“你還來此做什?這些物件都是我的,我想砸就砸,挨著你什么事?”
實甫道:“好端端的,你又生的哪門子氣?明知我為了這《西廂記》思慮了多少個白天黑夜,今日能在大都上演,難道還不讓我歡喜一回?”
賽兒卻仍然強(qiáng)辯道:“誰不讓你歡喜來著?我不是擔(dān)心你喝多了酒傷身子,還努著勁兒去替你代酒嗎?平日我什么時候喝過那些個黃湯?”實甫放下瓷枕,摟過她的身子說:“賽兒的心思我曉得,可好好的你卻生什么氣,看把這些好看的瓶子罐子都砸了,難道不是銀子買的?”
賽兒在他懷里扭著身子,別過臉去說:“就要砸。反正我也是個無家的人,砸完這些勞什子落個省心,想去哪兒就去那兒……”說著聲音變了調(diào),那眼淚嘩嘩地跟著往下流。實甫心疼不已,說:“你看你,怎么又說這些個話?你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一輩子也不分離,我走到哪兒你就跟到哪兒,過些天咱們就一塊兒回定興去,那兒才是我們的家?!?/p>
自從跟王實甫相好以來,性格剛烈的李賽兒變了個人似的,時不時像個愛撒嬌的小女子。王實甫拿手帕替她抹去眼淚,又讓老媽子進(jìn)來收拾了屋子,倒些熱湯水讓賽兒洗涮。一直折騰到天都快亮了,才安頓下來。賽兒這時才說:“明明見你跟在身后回來,我還讓小丫頭燒了醒酒湯等你喝,可你為何又躥到那個朱小小屋里去?”
王實甫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賽兒是在吃醋,于是將朱小小姐妹的遭遇說了一遍。李賽兒聽罷冷笑道:“天下人有幾家又是團(tuán)圓的?她好歹在這世上還有個親姐姐,像我這樣兒的,尋遍天下再也找不出個親人,又上哪兒哭去?”說著眼淚又叭叭地落下,直到捂著臉說不出話來。
王實甫只有好言相勸。
《西廂記》很快紅遍大都城,街頭巷尾總能聽見有人哼唱著戲文:“碧云天,黃花地,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p>
玉京書會的戲班每夜都在勾闌里上演,散場之后免不了再喝些酒水去乏。那勾闌不遠(yuǎn)處有一磚塔胡同,那晚關(guān)漢卿幾個就說:“不如去磚塔胡同那邊有一家羊肉湯館喝上一回。”
磚塔胡同東口有一座八角七重檐的青灰色磚塔,名為“元萬松老人塔”。萬松老人本姓蔡,名行秀,河南洛陽人。15 歲時在河北邢臺的凈土寺出家當(dāng)了和尚,后來云游四方,在河北磁縣的大明寺繼承了雪巖滿禪師所傳的佛法,專攻禪學(xué)。以后又重返凈土寺,建萬松軒居其中,故自稱“萬松野老”,而世人則敬稱其為“萬松老人”。萬松老人博學(xué)多才,精通佛學(xué),講經(jīng)說法透徹警人。他來到燕京,其身處空門、志在天下的胸懷受到了當(dāng)時金章宗的極大贊賞。后來元朝定都北京時,元世祖忽必烈、還有重臣耶律楚材慕名而來,投身門下,參學(xué)三年。萬松老人平時給世祖講經(jīng)說道,告誡他要以儒治國,以佛治心,切勿亂施暴政,禍國殃民。世祖深以為然。萬松老人常常席地而坐為世祖彈琴吟曲,世祖為答謝他,將宮中承華殿的古箏和“悲風(fēng)”樂譜贈給了他。萬松老人圓寂后,世祖授意為他建了磚塔以作紀(jì)念,緊靠其北側(cè)的街巷也隨之而得名為磚塔胡同。
元代雜劇在京城流行之時,將演雜劇的戲院叫做“勾闌”,勾闌內(nèi)有戲臺、戲房、神樓和腰棚,大的勾闌可容納數(shù)千人觀戲,磚塔胡同及附近的口袋底胡同、錢串胡同、玉帶胡同有戲班、樂戶和勾闌不下二三十家,終日鑼鼓喧天,仿佛“歌吹之林”,曲家聚集,常是飲酒作樂、通宵達(dá)旦。
漢卿、實甫、楊顯之等人在羊肉館吃喝得酣暢。關(guān)漢卿感慨道,“當(dāng)年世祖皇帝性情豪爽,與耶律楚材這樣的臣子來往甚密,也算是留下一段段佳話,倘若編成戲文,說不定也有人會來觀看?!?/p>
幾人說笑,直至夜深。
席間,王實甫稟告關(guān)漢卿和玉京書會的諸友,說不幾日便要回定興去。關(guān)漢卿不舍,說這《西廂記》演得正紅火,為何突然要回鄉(xiāng)呢?實甫說:“德信出門多日,從山西到大都,不覺又已有年余,家中老母妻兒也不知近況如何?實在是要回鄉(xiāng)看一看了?!?/p>
各位一聽也道應(yīng)該。
關(guān)漢卿說:“你放心,即便你不在跟前,這《西廂記》只要有人看,便一日也不停演?!?實甫道:“德信我這次回到定興,還有一件事情想謀劃,看何時把咱們玉京書會的戲班請到定興去演些日子,讓家母他們也一飽眼福。”
話一出口,賽簾秀、馬二幾個點頭稱好,朱小小幾個年輕的角兒更是興奮,恨不得這次就隨了實甫往南而行。實甫笑道:“要請各位前往,我還得先回去整好戲臺才行。德信的家鄉(xiāng)古來便有招賢納士之風(fēng),離陋舍不遠(yuǎn)處有一黃金臺,又稱招賢臺,相傳是燕昭王所筑,禮郭隗以致士,名將樂毅、劇辛也曾先后去到那里?!?/p>
關(guān)漢卿也來了興致,說:“南宋詞人鮑明遠(yuǎn)有詩《放歌行》,豈伊白壁賜,將起黃金臺,說的就是這里吧?”
實甫拱手道:“漢卿兄博學(xué),鮑明遠(yuǎn)的詩指的正是德信家鄉(xiāng)的黃金臺。此次等我回去料理一番,再請諸位去到定興,演《竇娥冤》《西廂記》,登黃金臺,喝菊花酒,感鄉(xiāng)野之風(fēng)也。”
三
遠(yuǎn)遠(yuǎn)望去,勤公府的紅漆大門色澤已顯暗舊,臺階的石縫里生出了苔蘚,一個老家丁靠在耳門角落里前沖后倒地打盹。王實甫到跟前跳下馬來,丟下韁繩就快步往府里走去。添書碰了碰打瞌睡的老家丁,那人一驚,揉開眼一看,大聲呼叫起來:“啊!二公子回府了!二公子回府了!”
院里,管家喬叔掖著長袍,一臉匆忙地迎將出來,王實甫也顧不得與他寒喧,徑直朝母親阿夫人住的正房而去。喬叔跟在他身后叫道:“二公子,夫人此刻不在屋里?!?/p>
喬叔領(lǐng)他來到側(cè)院,指著棗樹旁的廚房說:“阿夫人這些天總要在廚房里張羅一陣,說要炸馓子?!睂嵏邕M(jìn)廚房,只見母親果然在里邊忙著,頭上的白發(fā)又添了許多,松松的挽了一個發(fā)髻,只斜插了一根玉瓚,身著粗布衣衫,腰間系了一條圍裙,猛一看就像個廚娘。她正彎腰伏在案前,雙手揉動著面團(tuán),聽得丫頭興兒叫公子,便側(cè)頭看來。
實甫心尖酸痛,兩眼發(fā)熱,一聲“娘”剛叫出口,就不由落下兩行淚來,他撲倒在母親跟前,抱住了母親的腰。阿夫人撒著兩手,生怕將面粉沾到他身上,慈愛地說:“兒啊,你回來了?在那堤上看書太久了,口渴了吧?興兒,還不快給二公子倒茶來?”
母親失憶,但卻時刻都念著他,像是剛才還在身邊似的:“兒啊,你昨日不是說要吃馓子嗎?我這就揉好面了,一會兒就炸給你吃。”又叫:“興兒,趕緊往灶里加柴禾,把鍋燒起來?!?/p>
實甫越加難過:“娘,孩兒對不起您!孩兒早就該回來早晚陪著您才是??!”他熱淚縱橫,長跪不起。阿夫人心疼地摸著他的臉,也顧不得手上全是面粉,說道:“兒??!你怎么哭了?誰欺負(fù)你了嗎?叫你父親來,替你做主!”
實甫伏在母親膝前,慟哭起來。不知什么時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柔聲喚道:“官人,快起來吧!”妻子婉常一手扶著他,一手遞過一塊汗巾。
夫妻倆多時不見,這時顯得有些陌生拘謹(jǐn)。婉常她身材豐潤,眼角也有了些細(xì)紋,一雙眼睛看著他,不怒也不喜。實甫微微恭身道:“娘子,德信這廂有禮了!”婉常揚(yáng)起眉毛,略帶驚訝地說:“官人,你多禮了!”也忙屈膝還禮。阿夫人一旁含笑看著他們,說:“好!好!”她見兒子兒媳相敬如賓,顯然十分快樂。
實甫從京城給母親和婉常各買回兩段衣料,均是泉州那邊來的綢緞,光滑柔軟,顏色雅麗。原本就愛美的阿夫人,摸著綢緞愛不釋手,口里念叨:“真好看,我拿給老爺看看去。”她說著便往后院走去,婉常忙吩咐興兒和兩個小丫頭跟上,攙扶著阿夫人,別讓她摔著。
不多時,大兒王金和小兒王千從學(xué)堂歸來,見過父親王實甫,都雀躍不止。實甫往日在家對待兒子們多有寬容,很少斥責(zé),孩兒們也都不懼怕他。俗話說:“只愁生不愁養(yǎng)”,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大兒王金已長大成人,去年在定興已經(jīng)過鄉(xiāng)試,準(zhǔn)備來年進(jìn)京趕考。小兒王千尚在黃金臺書院念書,居然背得父親的詩文:“也不學(xué)劉伶荷鍤,也不學(xué)屈子投江,且做個范蠡歸湖。繞一灘紅蓼,過兩岸青蒲。漁夫,將我這小小船兒棹將過去。驚起那幾行鷗鷺。似這等樂以忘憂,胡必歸歟。”
王實甫聽來,又驚又喜。這是他前年在家所寫,不想放在書房里,卻被孩兒們好奇讀來,竟然如唱歌謠倒背如流。婉??v然平素只許孩兒讀四書五經(jīng),不許讀閑雜詩文,但畢竟是父親的詩作,便也沒有太加干涉。小兒王千直叫:“爹爹,爹爹,你看我背得好不?”
實甫看婉常臉色不以為然,便道:“千兒,為父那些詩只是一時游戲而已,不成好詩,千兒不必背誦。還是聽你娘的話,多背些四書五經(jīng),來日也學(xué)你二哥,去求個功名。”
王千道:“不嘛!我就要背爹爹的詩,我們書院的學(xué)生都愛讀爹爹的詩,還聽說爹爹寫了一出《西廂記》,京城里的人都搶著看,他們也都打聽著想到大都去智樂坊看看呢?!?/p>
婉常不悅地叫了一聲:“千兒!”
王千不解地看著母親,婉常說:“爹爹旅途勞頓,該歇息了。你們各自回房去讀書,明兒一早我再問你們的話?!?/p>
兄弟倆只好回房,臨走又問:“父親,你這次回來能住幾天?”王實甫心里慚愧,連忙說:“爹爹這次回來不走了,就陪著老夫人和你們?!?/p>
兒子們走后,夫妻倆洗漱寬衣,婉常依照以往的習(xí)慣,替實甫溫好了一小壺茯苓茶,放在床頭的小案子上,又將他脫下的麻鞋順頭放在床下。王實甫看在眼里,說道:“娘子你多有辛苦!”婉常嗔道:“官人這次回來,為何變得這般客氣?”
實甫看著妻子,心里似有萬語千言,這些年,婉常侍候婆婆和兒子,每日的飲食,早晚的功課,大小事情都得由她來悉心照管。王實甫對妻子說:“這家里的事全靠娘子你多年操勞,德信我心中有愧?!?/p>
婉常噗哧一笑:“官人這一說倒顯得夫妻好不生份。婉常雖然一早盼著官人好生為官,讓滿腹詩書也有那用武之地,但官人不喜功名,卻愛那自在,人各有志,婉常又怎能相強(qiáng)?”
王實甫聽她這一說,不由喜從心來:“娘子如此通達(dá),德信我還得再作一禮。”說著就作拱手狀,婉常撥開他的手,說:“罷了罷了,官人你終年在外奔波勞累,該有多少辛苦?婉常相夫教子乃是份內(nèi)之事,何足道哉,官人休得再取笑我也。”
倆人說笑一番,夫妻倆寬衣上床,少不得一番親熱。
王實甫深知婉常是天下難得的好女子,但奇怪的是,越這樣想,對婉常越多了尊重,卻少了親昵,這回竟連往日的枕邊話也再難以啟齒,那房中之事居然提不起勁來,白忙活一陣頹然而退。
婉常冰雪聰明之人,哪會沒有知覺,她沉默了些時,突然問道:“官人,你前次不是說要將李賽兒娶回家的嗎?怎么這次沒帶她回來?”
白描 書法
實甫一驚,妻子顯然對他和賽兒的相處了然在心。他一時無語。離京前,他曾多次勸賽兒一道回定興,但賽兒卻執(zhí)意不肯,冷笑道,“我李賽兒好歹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兒,若是跟你做妾,我自己臉面倒在其次,爺爺和父母九泉之下情何以堪?”說著潸然淚下。實甫從此再也不敢提起此事。可她孤身一人,怎不叫人擔(dān)心?那女子外表剛強(qiáng),心里卻是一片荒涼,這世上或許只有他體諒得,如今又撇她獨自一個在大都,也不知她每日如何過活?
黑暗中,他不由一聲嘆息。
枕邊的婉常也不再多問,卻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能對人言僅二三,天下莫不如此。官人不說也罷,只是別為難自己,凡事皆有緣分,能看開些則看開些?!蓖鯇嵏ι焓謸崦拮?,心里百感交集。
一日,勤公府門前的大槐樹下聚集了好些人,朝那樹上指指點點。那棵大槐樹已有三百年,粗壯的樹干,一人多高處的樹杈間像一塊小桌面,村里的孩兒們都喜歡爬上去玩,這天早上有個牧童打樹下經(jīng)過,大叫起來,樹上怎么有一個石磟碡?
一下驚動了勤公府的家丁,那本是村頭碾麥子黍米的磟碡,怎么會上了這棵大槐樹?管家喬叔走來一看,頓時變臉失色。
王實甫這幾日正在打算請關(guān)漢卿和玉京書會的戲班來定興,他叫添書帶了廚子,去鎮(zhèn)上置辦些牛羊、雞鴨魚肉,一伙人吆喝著剛要出門,迎面碰見大哥王實厚和喬叔,倆人都急惶惶地來找他,說:“德信啊,有人往那門前的大槐樹上放了個石磟碡,八成是跟咱家有仇的人找上門來了?!?/p>
王實甫一怔:“哦?怎么回事?”
年近六旬的喬叔沉著臉道:“二公子,看來這江湖上有人在算計咱們,這石磟碡是放的一個信兒,意思是警告,說他來過了?!眴淌逶诮闲凶叨嗄?,說:“看這人武功非同尋常,大公子二公子你們在外邊有什么仇家嗎?”
王實厚一臉發(fā)懞地說:“我整日只在酒坊里忙活,要說仇家,難道是那些販酒的商家?要說又有什么仇?”
王實甫一時沒有回話,這些年他在山西、陜西可沒少得罪人,達(dá)魯花赤孛南奚?安西王阿難答?難道他們一直忌恨在心,不遠(yuǎn)千里來尋仇?想到年老體衰的母親,病痛在身的大哥,妻子婉常和未及弱冠的兒子,不由一身冷汗。
喬叔說:“當(dāng)年我在大都也曾遇到過一個挑事的,將一扇石磨放在了樹杈上,那時我年輕力壯,一手就將石磨給舉了下來。唉,歲月不饒人,如今我使出十分氣力,也難取下那石磟碡?!?/p>
當(dāng)下吩咐一幫家丁,在那槐樹旁搭了兩架木梯,五六個人爬上去,擠擠擦擦的好不容易將石磟碡抬了下來,差點沒砸著人的腳。王實甫心中氣惱,在那大樹干上釘了一張字條:“過往君子請自重,若有心交往請到府上小酌,若心存芥蒂也請明言,大丈夫敢作敢為,不必躲藏!王實甫隨時恭候?!?/p>
過了兩日未見動靜,第三日清早,家丁發(fā)現(xiàn)王實甫寫的字條已被人揭走,卻另留下一張黃裱紙,上寫:“混江龍到此一游!”
喬叔看到之后沉思許久,說這混江龍是江湖上有名殺手,看樣子是受人之聘而來,但他虛張聲勢并沒動手,或許是有所顧忌,也或許是另有主意。不管怎樣得多加提防。
一開始未將此事稟告訴婉常,但勤公府內(nèi)外氣氛緊張,家丁們半夜里增加了好幾遍巡察,婉常很快便察覺到了,急忙找到王實甫:“相公,這事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
王實甫和一群漢子正在村頭校場壩上練武,見婉常滿頭是汗地帶著翠屏、興兒趕來,便道:“咳,你一個婦道人家,知道此事只會白添些煩惱。我和大哥已商量過了,將從前父親手下的兵丁邀約起來,開始每日練武,究窒村確也要需守護(hù),也給那尋事的一個震懾?!?/p>
當(dāng)年王逖勤老爺婉言謝絕世祖忽必烈賜予的高官,已身負(fù)舊傷帶著手下辭官還鄉(xiāng),究窒村自從有了王家老爺把持而得以安寧??裳巯聲r過景遷,當(dāng)年那些勇武的兵丁年事已高,即使添了些新人,也都武功平平,不能與從前相比。婉??茨切錾暇毼渲舜蠖碱^發(fā)花白,不勝操練氣喘吁吁,不禁雙眉緊鎖。
王實甫勸慰道:“娘子不必?fù)?dān)心,那賊人多半是沖我而來,但我王實甫為朝廷秉公行事,懲戒惡人貪官,一身正氣怕他做什?只是怕殃及了周圍鄉(xiāng)親,才讓他們練武有些提防?!?/p>
婉常搖頭;“官人不可大意!自從世祖皇帝駕崩,雖然新皇已繼位幾年,暗地里覬覦皇位的仍大有人在,趁亂而起,尋機(jī)報私仇泄私憤的更不得不防。石磟碡一事不可掉以輕心,我今日就回河內(nèi)村,請哥哥他們作些計較,請官人與我同行?!?/p>
實甫只得應(yīng)允。
這些年,婉常娘家的父兄不斷遭到詆毀,父親張宏略因病去世,但哥哥張玠、張瑾,兄弟張琰都于世祖皇帝在世時已先后為官,分派到福建、江西、河北各地,還算平穩(wěn)。叔父張宏范的兒子張珪文武雙全,才華出眾,由世祖皇帝先親命為昭勇大將軍,后又為樞密副使。
王實甫與婉常攜兒前來河內(nèi)張府,恰巧張珪前些時剛自川、陜歸來,在河內(nèi)張宅小歇幾日,他閉門謝客,只在府內(nèi)讀書或習(xí)字,也處理些報來的公務(wù)。但聞王實甫夫妻前來,張珪破例親自設(shè)宴歡敘,還把自己的五個兒子都一一叫到跟前,恭敬地給王實甫敬酒。
張珪如此看重,是因成宗皇帝遣使巡行天下,派張珪使川、陜,一路正好聽到不少關(guān)于王實甫任監(jiān)察御史的傳聞,知他親民疾苦,賑恤孤貧,罷冗官黜貪吏,深得民心。張珪道:“德信兄如此為官,珪深以為然,當(dāng)今天下若再不廉政親民,前景實在堪憂也?!?/p>
婉常聽張珪對實甫連聲稱道,有些出乎意料,又不禁心中暗喜,一旁趁機(jī)說:“官人他奉公行事,卻招惹了一些惡人。”便將近日石磟碡一事道出。張珪聽罷怒道:“大膽賊人,竟敢挑釁到勤公府門前?我這就著人搜尋,看是哪來的惡徒?”
王實甫忙道:“將軍不必!這點小事不必驚動四方,我和家人自有防范?!睆埆暤溃骸澳阄叶际且患胰耍匀皇且嗷リP(guān)照。我明日即將趕赴浙江,府上還留有好幾十精干家丁,他們都曾隨我南征北戰(zhàn),你們只管吩咐就是?!蓖鯇嵏c頭,“將軍如此美意,德信感激不盡。就請府上的壯士每日到我究窒村來演練一回,讓勤公府里的家丁們也跟著長些見識?!?/p>
二日起,河內(nèi)村張府的一眾強(qiáng)悍精壯的家丁果然騎馬來到究窒村,這一下村頭的校場壩里人聲鼎沸,殺聲震天。喬叔一連多日的愁模樣也露了笑臉,說道:“看那混江龍再敢踏上究窒地面?”
不久,究窒村里像過大年似的,來自大都城里的玉京戲班在勤公府旁的戲臺上連唱了十天大戲,引得四面八方的鄉(xiāng)紳、商人、農(nóng)夫趕車騎驢,帶著一家老小、親戚朋友潮水般趕來。村里農(nóng)戶家的炊餅一筐筐提到戲臺下叫賣,供不應(yīng)求,塘溪酒坊的菊花酒、杏花酒更是被一搶而空,連多年窯藏的老酒也不得不往外抬。
大哥王實厚的腰疼病也忘了,領(lǐng)著伙計們忙進(jìn)忙出,連戲也沒顧得上好好看。多日不去問候婆婆的劉氏腆著臉去找婉常,說演得這么熱鬧,她也要陪著婆婆阿夫人一道聽?wèi)?。婉常卻只聽了一出,便不再允許兒子王金和王千去聽?wèi)?,晚間戲臺那邊鑼鼓喧天、咦咦呀呀,婉常則端坐書房,陪著兒子習(xí)文。
壓軸戲是《西廂記》,這晚,實甫一再相邀妻子,“你前日說戲文里有些艷詞,孩兒聽來不宜,但這《西廂記》是我多年心血寫就,難道你全不在意?”婉常這回才說:“官人嘔心瀝血,為妻怎能不在意?這回是一定要去聽的。”
實甫不禁大喜。等到要開戲時,婉常攜著兩個兒子、丫頭小子們一干人來到戲臺前,早有安置好的座位,擺設(shè)了瓜果點心。臺上的朱小小她們都知道今晚少夫人來觀看,演得格外賣力。誰知剛演到一半,那臺下的婉常竟站起身來,領(lǐng)著兩個兒子和丫頭們拂袖而去。
散了戲,王實甫陪著關(guān)漢卿和一班藝人吃了夜宵,帶著些醉意回到家里,見到婉常就忍不住怒氣大發(fā):“我問你,為何要鬧哄哄領(lǐng)著兒子們中途退場?難道存心要在眾人面前給我難看?”
婉常見他臉色潮紅,身子歪斜,忙吩咐丫頭翠屏到廚下做了碗醒酒湯,親手端到他面前。王實甫卻不加理會,指著婉常的臉斥道:“看你這一副水火不進(jìn)的模樣,好不叫人惱怒!”
他心里惱怒的還不止這些,關(guān)漢卿、楊顯之和賽簾秀、燕山秀他們一行來到究窒村,他當(dāng)然要奉為上賓,在勤公府里設(shè)下家宴盛情款待。特意叮囑喬叔拿出多年珍藏的密棗酒,菊花酒,備了些上等的粉羹饅頭、割肉散飯,時令蔬果,欲一醉方休。但婉常卻似乎不屑一顧,連出廳來見上一面都執(zhí)意不肯,說婦道人家哪有拋頭露面,陪酒作樂的?王實甫只好在席上再三解釋,說內(nèi)人身體欠恙。這讓在京城就多時吵著要見嫂夫人的馬二一幫人失望不已,一旁竊竊私語,說那少夫人分明是看不起俺們這些戲子。王實甫聽在耳里,也不便再加疏解,心里卻是尷尬萬分。
這晚又見婉常帶人退場,王實甫心中的惱怒更是忍無可忍,散場回到家來,借著酒勁對婉常一番責(zé)罵:“說什么婦道人家拋頭露面多有不雅,你根本就是目中無人??赡銊e看他們身為下九流,無緣高官厚祿,但窮得干凈,活得硬氣,是那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豌豆。我王實甫寧愿與他們?yōu)槲?,也不愿待見你這候門小姐,你若不屑,只管回你的張府便是,咱們從此往后井水不犯河水?!?/p>
說完便呼呼睡去。
所謂酒后吐真言,平日里婉常知書達(dá)禮,賢良得體,任他挑不出半點瑕玼,可盡管夫妻間早晚舉案齊眉,實甫內(nèi)心卻是渴望妻子少一些禮教,多一些性情,只是這些心思平素都深藏著并不想流露,沒想到自己會酒后發(fā)泄。
一覺醒來口干舌燥,卻見屋里空無一人,他叫了好幾聲,添書才跑進(jìn)門來,告訴他二少奶奶帶著兩位小公子回河內(nèi)村去了。實甫驚疑不已,“什么時候走的?為何未曾聽她言語?”
添書咕噥道,“二公子你酒后發(fā)怒,將二少奶奶痛責(zé)一番,二少奶奶她看上去十分氣惱,一早起來就叫翠屏她們收拾衣物回張府,連過冬的衣物都帶走了,看樣子一時半回沒打算回來。”
王實甫已全然記不起酒后說的話,添書便學(xué)說了一遍,“二公子你說,我王實甫寧愿與他們?yōu)槲椋膊辉复娔氵@候門小姐,你若不屑,只管回你的張府便是,咱們從此往后井水不犯河水?!?/p>
王實甫聽來大驚,懊喪不已。
細(xì)細(xì)回想昨晚的情形,猛然想起婉常也跟他爭論來著,說:“原來你那《西廂記》不過是些淫詞艷調(diào),污了我們耳朵而已,怎么能不讓孩兒們退場,難不成讓他們也學(xué)那些浪子風(fēng)流?”如此想來,王實甫不覺手足冰涼,到底不是知音,只能是無言以對。
想罷,便無心去河內(nèi)村接回婉常,索性要看她究竟怎樣。兩個兒子總歸是要去學(xué)堂讀書,他隔三差五到夫子廟探問一回便是。
于是他不再去想婉常,只安心陪伴在母親阿夫人身邊。院外鑼鼓聲響,夫人側(cè)耳聽著,笑道:“兒啊,外邊在演大戲呢,來來來,我牽你去看。”母親眼里的兒女永遠(yuǎn)是長不大的,王實甫連忙應(yīng)和母親:“好呀好呀。娘,您牽著我的手,我們一道去看大戲?!?/p>
那晚是玉京戲班最后一場《西廂記》,王實甫伴母親坐在臺下觀看,母親看得入神,時而皺眉,時而也拍手叫好,偶爾還隨著那腔板哼唱幾聲??粗赣H喜悅的臉,王實甫內(nèi)心祝盼每天都能如此,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要陪送母親到大都去。
四
燕子呢喃,柳花翻飛,王實甫將母親阿夫人請進(jìn)了京城,他們住進(jìn)易不剌金府上。易不剌金的父親阿剌罕大人前年在任上突然過世,易不剌金一見阿夫人也不禁熱淚盈眶,雙手挽住便叫:“姑母!”一邊跪下叩頭。
阿夫人自定興來到京城,見一路新奇,高興得像個孩子,進(jìn)得府來便說:“這宅阺好大的門樓,怎么像是來過的?”又見易不剌金到面前磕頭,不由驚詫地彎腰回禮,道了萬福:“這位大人姓什名誰?老身怎敢受你如此大禮?”易不剌金再叫姑母,說了自己的名字,可阿夫人連連搖頭,全不記得了。雖然早知阿夫人失憶越來越重,這時易不剌金與王實甫免不了又好一陣難過。
阿夫人飯量也日漸減少,身體消瘦,王實甫在京城請名醫(yī)給母親把脈問癥,一連多日親自給母親熬藥煮湯侍奉。易不剌金從小失去母親,待這姑母也就跟親娘一樣,囑妻子家人與管家好生侍候。但阿夫人只認(rèn)得王實甫,一刻不見便會問:“德信呢?德信他到學(xué)堂去了嗎?”實甫不在的時候,丫頭們便哄她說,二公子到夫子廟讀國學(xué)去了。阿夫人就要去大門前張望:“德信什么時候回來?可不要貪玩,掉進(jìn)塘溪河里?!?/p>
王實甫便早晚不離母親,只偶爾抽空去玉京書會那邊,與關(guān)漢卿幾位排演新戲,賞析散曲。一天,賽簾秀湊到跟前說:“王公子,你怎么不去看看李賽兒?自從你走了之后,她就一病不起,這個冬天一直在喝藥,直到春暖花開才好些?!?/p>
王實甫嘆道:“賽師傅,難為你這么照看她??晌液螄L沒去看她,早已聽說她染了病,我回大都的第二天就抽空去那小院,可敲了半天門,她就是不開。”
賽簾秀疑惑地說:“莫非是她躺在床上,聽不見敲門聲?”
王實甫搖頭:“非也。剛敲門時有小丫頭出來則個,但問過我的姓名便閉了大門,再也不回應(yīng),看來是賽兒她叮囑了丫頭,故意不理我的?!?/p>
賽簾秀說:“公子你要耐心些,這女孩兒的心思恰恰有時口是心非,明明思念的人,卻偏偏不肯見,待到一定時候,自然心就軟了?!?/p>
聽了賽簾秀的話,王實甫再次來到那小院門前,只見柳絮飛揚(yáng),門側(cè)春聯(lián)還是前年王實甫親筆書寫:“試從梅蒂紫邊尋,更繞柳枝柔處問。”當(dāng)時正是那門前柳樹欲吐新芽,引得他興致大發(fā),信手寫來宋人晏幾道的這兩句詩,李賽兒親手包了扁食,倆人舉杯共度元宵節(jié)。這時卻見春聯(lián)紙角卷起,任風(fēng)刮動,好不凄冷。
但這次王實甫仍然吃了閉門羹。任他將門拍得山響,那門兒里卻如深海一般毫無動靜。跟在身后的添書勸道:“二公子,這左右的街坊都伸出頭來打探,您就別拍了。”
王實甫滿地下尋找,好不容易在那樹根下找到一塊墨石,在那粉墻上寫下幾行詩:“來遲不是春無信,開晚卻疑花有恨。又應(yīng)添得幾分愁,二十五弦彈未盡?!比缓筱鴼w。
之后又幾次讓添書買些吃食送去,但也未得賽兒開門,只好把籃子擱在院子門前。后來從賽簾秀那里得知,賽兒的病倒是好了些,但還咳嗽著,不想見人。王實甫便央告賽簾秀:“既然她能開門見您,不如我也跟了去,好歹跟她說幾句話?!辟惡熜闫鸪醪辉剩骸八侨俗詈薜氖瞧酆迕沈_,我若帶了你去,日后她肯定會跟我翻臉?!钡筒蛔⊥鯇嵏σ辉傺肭螅缓脫窳艘蝗胀?。
聽得敲門聲,一個小丫頭來開了個門縫,見是賽簾秀便把門打開來,不料身后又鉆出個人,這小丫頭正待叫喚,王實甫已經(jīng)幾步就跨進(jìn)了院子。一眼看見李賽兒半臥在廊前的躺椅上,似睡非睡,從側(cè)面看去,人是清減了許多,便忍不住脫口就叫:“賽兒!”
那榻上的賽兒瘦削的肩膀一哆嗦,猛地回頭看來,滿眼恍惚:“公子!公子!”
賽簾秀早已在門前悄然退去。王實甫上前一把抱住賽兒,女子將頭緊緊地扎進(jìn)他懷里,聲音飄忽地說:“我又做夢了。公子,你在哪里?”王實甫傷感地說:“我在這里,賽兒,我就在你身邊?!?/p>
那小丫頭滿臉詫異地站在一旁,見這情形不由也悄悄退開,嘴里嘀咕:“不是說不許給這位王公子開門的嗎?”
這李賽兒外表冰冷,內(nèi)心卻如烈火,既剛強(qiáng)又脆弱,她的確暗下決心,絕不再見王實甫,不想再與他不明不白地相處,但卻又無時無刻不記掛著他,真?zhèn)€是“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如今真切地回到這人的懷抱之中,賽兒的一切決心都瞬間化為烏有。
實甫告訴她,他把母親也接到了大都,這回得住些日子了。李賽兒在他懷里仰頭問道:“這日子有多長?一年?兩年?還是……?”實甫一時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答。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多了母親在身邊,王實甫心里更為踏實,每日逗留于大都的勾l欄酒肆,聽遍了不同戲班的故事演繹低吟淺唱,體味到人世間繁華喧鬧、世態(tài)炎涼。
李賽兒心情也大好,愿意不時陪著他四處走動。王實甫最愛的去處還是那磚塔胡同一帶,每次都要在萬松老人的塔下站立片刻,賽兒那天圍著磚塔轉(zhuǎn)了好幾圈,見實甫仍站著不動,便問:“公子,你怎么每次到此總要發(fā)呆?”
王實甫說:“哦,這塔是世祖皇帝和耶律楚材為他們的老師萬松老人所建,每次到此都不免想起他們來。”
賽兒道:“我爺爺曾說,世間英雄各為其主,助元的金人中,他唯獨敬重耶律楚材。”
王實甫點頭,他心里也正是這么想的。耶律楚材在金章宗明昌元年生于燕京,出身契丹貴族,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jī)的九世孫、東丹王耶律倍八世孫、金朝尚書右丞耶律履之子。父親用《春秋左氏傳》中的“雖楚有材,晉實用之”的典故, 給他取名為楚材,他身材高大,滿面胡須,成吉思汗給他一個美稱為:吾圖撒合里,意為“長髯人”。
王實甫仰望簡樸素凈的磚塔,尊崇地說:“耶律楚材大人議禮樂、立宗廟、創(chuàng)學(xué)校設(shè)科舉、舉賢良求方正,勸農(nóng)桑、薄賦斂、尚名節(jié)、崇孝悌、賑困窮,殫精竭慮,創(chuàng)舉頗多?!?/p>
賽兒站在他的身旁,含笑看他:“公子不也是這樣的人嗎?”王實甫搖頭不已:“我哪有耶律大人的這許多建樹?”賽兒說:“公子在山西、陜西的所作所為,世人皆知,公子也想輕賦稅,重農(nóng)桑,去冗員、黜酷吏,不是為此還得罪了安西王嗎?”
王實甫輕撫著磚塔,嘆道:“是啊,但凡要行正義,必會受挫折。那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窩闊臺汗兩朝任事近三十年,多有襄助之功,但到了皇后脫列哥那稱制時,因?qū)覐椲阑屎髮櫺胖畩W都剌合蠻,漸被排擠,之后竟然憂憤而成疾,死時才五十五歲。蒙古人、漢人都為他悲傷難抑,大蒙古國數(shù)日內(nèi)不聞樂聲?!辟悆旱溃骸澳菚r雖為敵國,但我父親他們對耶律大人也多有贊譽(yù)?!?/p>
磚塔前有兩棵長青柏樹,王實甫每次來,都要去鄰近的人家討些水澆一澆,他看著水滲入樹根, 說道:“耶律大人曾有兩句詩,你聽我念來:了了了時誰可曉,閑人原不是閑人,賽兒你看這詩可像我和關(guān)先生這些人的情狀?”
賽兒似有所悟:“想要了的人和要了的事都有了盡的時候,誰又能知道呢?閑人原來不是那真正的閑人。倒真有幾分貼切。”又說道:“我小時候也聽爺爺讀過耶律大人的一首詩:歷代興亡數(shù)張紙,十年勝負(fù)一盤棋。因而識破人間夢,始信空門一著奇。”賽兒說著說著,眼神飄忽,臉色寂然。
馬二突然急匆匆地從胡同那邊跑來,一邊叫著:“王公子,王公子!”王實甫見他滿臉焦急,忙迎上去問:“馬師傅,何事驚慌?”馬二跑到跟前,眼中含淚道:“關(guān)先生快不行了!”
這關(guān)漢卿得病已久,只是多年來強(qiáng)力勉撐,元大德四年(1300年)大漸(*注1 古語病危的意思),終于當(dāng)年去世。與他相交甚密的王實甫和一幫文人替他張羅了喪事,請僧誦經(jīng),鼓鈸喧敲徹宵,三日后親戚友人挽送。眾人撫棺悲泣。
被藝人們稱為朱娘娘的珠簾秀與關(guān)漢卿半世交好,更是悲號不已。頭七后,忽飄然而去,屋內(nèi)只留下幾張素籤,上面寫著:“山無數(shù),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彼厝盏牡茏淤惡熜恪⒀嗌叫愕润@恐不止,怕她尋了短見。尋訪了一些日子,原來珠簾秀不忍在大都玉京書會目睹漢卿的舊物,只身回到杭州去了,從此隱姓埋名,再也沒有消息。
玉京書會一時群龍無首,賽簾秀、燕山秀、馬二幾個都不約而同地對王實甫說:“王公子,關(guān)先生一走,若沒人領(lǐng)這班頭,玉京書會只怕也會樹倒猢猻散,我等隨風(fēng)飄零也罷,可關(guān)先生多年經(jīng)營的班底也就化為烏有了,不如請王公子你做了這班頭。”
王實甫初時不肯,一再謙讓,說關(guān)先生為普天下的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而自己才疏學(xué)淺,未能理會得梨園中的究竟,如何做的?但賽簾秀、燕山秀等人苦苦相勸,楊顯之,王和卿幾個也極力勸說:“德信你豪俠仗義,才華蓋世,早已贏得眾人推崇,《西廂記》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這班頭你不做誰做?”
王實甫直是推辭,說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奉,妻兒需要眷顧,怕是不能料理班頭之事。
燕山秀拉下臉來:“王公子推三阻四,我看不為別的,只是因為出身豪門,來往均是王公貴族,哪能與我們這些不入流的戲子為伍?我看眾人也不必再涎著臉求告王公子,從此往后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焙脦讉€也起哄道:“說的是,今日起,玉京書會就散了吧。馬二你把存的銀錢拿出來,給兄弟們分了好做盤纏?!?/p>
朱小小幾個年幼的見此情形,嚶嚶地相互抱著哭起來。
王實甫一聲長嘆:“唉!你們何出此言?我王實甫辭官不做,與這玉京書會來往并非一日,難道你們還看不出我的心跡嗎?關(guān)先生待我恩德有加,我豈能眼看這班底作鳥獸散?既然你們非要我做這班頭,那我就應(yīng)了吧。只是一條,日后但有更為合適的能者,我即刻讓賢?!?/p>
賽簾秀等人喜出望外,紛紛叫好。
燕山秀上前拱手行禮,道:“適才言語有所冒犯,實在是盼公子領(lǐng)頭心切,請公子恕罪?!?/p>
王實甫見大家誠心推舉,也就只好做了這班頭。
他看透人間世相,熟悉民情,不由抖擻精神,將玉京書會再次振作,可謂“風(fēng)月營密匝匝列旌旗,鶯花寨明颩排劍戟,翠紅鄉(xiāng)雄赳赳施謀智?!睅啄觊g,諸多文人歸于旗下,玉京書會的戲文傳唱京城內(nèi)外,各處戲班無不效仿。
五
一日,賽簾秀對王實甫說:“公子,眼看又快到關(guān)先生的祭日,公子你看再排一回《竇娥冤》如何?關(guān)先生所寫的雜劇甚多,但這出戲最得他喜愛。”
王實甫稱道:“你說的是。可惜當(dāng)年演這戲的師傅們都不在了,不過朱小小他們幾個出落得不錯,足以告慰漢卿兄?!?/p>
幾人商定之后,很快便排出了新《竇娥冤》。那朱小小長相俊美,體態(tài)婀娜,幾年來從小荷才露尖尖角到大器晚成,更兼一副如金石又如絲帛之聲,婉轉(zhuǎn)留連,出神入化,這回演了竇娥,將那女子一腔冤情唱得天地顫泣,看客無不落淚。
那晚,臺上演到竇娥將被斬,朱小小飾的正旦竇娥正唱得悲悲戚戚,臺下哭聲一片,勾欄進(jìn)門處突然響起一聲高叫:“住口——!”
王實甫每晚都坐在臺側(cè)觀看,聽得這一聲高叫,還以為是街面上的混混在鬧事,正要示意馬二去看,不料戲臺兩側(cè)刷刷上來兩隊兵丁,轉(zhuǎn)眼間把占了戲臺,臺上臺下頓時大亂。
那扮劊子的傻傻站立,扮竇娥的朱小小抖作一團(tuán),扮監(jiān)斬官的是那張改,朝那些兵丁大著膽子吼了一聲:“你們要做什么?”
上來一個腰間佩以銀符的百戶,他臉色驕橫,二話不說就給了張改一鞭子,抽得他臉上頓時開花,鮮血直流。王實甫從臺側(cè)沖將前去,怒斥道:“放肆!哪家的狗奴才到這里撒野?無端欺負(fù)良民百姓,是何道理?”
那百戶問明他是這里的班頭,稍減了些氣焰,但依然一臉蠻橫地說道:“告訴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竇娥冤這出戲早被官府明令禁止,你們竟然還敢在京城上演!從今兒起封了這劇社,你即是這里的班頭,就跟我們走!”
臺下的看客陸續(xù)已被驅(qū)趕出大門,賽簾秀、朱小小、馬二等人也都被鏈子鎖了起來,一干兵丁過來拉扯王實甫。他暗中思量,這事肯定是有要人指使,料一個小小的百戶不會如此膽大妄為,此時如果動起手來,只怕是寡不敵眾,反倒連累了玉京書會這一班人,于是冷笑著推開兵?。骸澳銈兌冀o我住手!不是要帶走我嗎?那就先放開他們,我一人隨你們?nèi)?!?/p>
百戶說:“哼,你倒是條好漢!那就請吧!”
眼看賽簾秀、朱小小她們被松開了鎖鏈,王實甫甩開袖子走下戲臺,隨那些兵丁往外而去。不料正在這時,門前閃過一條黑影,一把長劍攔住了兵丁,喝道:“公子快走!”
王實甫定睛一看,卻是束頭箭袖,一身戎裝的李賽兒。是她在家中聽到添書報信,立馬換裝提劍飛奔而來。實甫心頭一熱,卻說:“不妨事,我就跟他們?nèi)?,料他們也不敢把我怎的?!辟悆杭钡溃骸肮?,你休要中了人的暗算!快快走吧!?/p>
說話間,那百戶提刀撲將過來,“快給我拿下!”
四下的兵丁一窩蜂撲上來,李賽兒揮劍就要砍,王實甫一把拽住她的胳臂,低聲叫道:“賽兒不可造次!你快離開此地,免得他們都遭禍秧!”他一邊暗指戲班各位,一邊發(fā)力將李賽兒朝大門外猛地一推。李賽兒無奈,只好提劍退去。
大德十一年(1307年)春。
正月初八,元成宗孛兒只斤.鐵穆耳駕崩于大都玉德殿?;侍拥聣墼驹缲?,成宗再無子嗣,皇位一時空缺。安西王阿難答早已在長安窺視已久,立刻迫不及待地進(jìn)了京城,他一邊加緊與皇后和左丞相密謀,只待忽里臺大會舉行,則將登上皇位;一邊在京城秘密盤查,排除異己。與此同時,右丞相哈剌哈孫則試圖擁立世祖皇帝的曾孫孛兒只斤.海山和他的兄弟愛育黎拔力八達(dá),他已在成宗死后秘密派人通知在漠北的海山和在懷州的愛育黎拔力八達(dá)母子迅速入京。
安西王阿難答的密探遍布京城,稍有跟隨右丞相、反對阿難答的嫌疑必遭兇險,一時間,風(fēng)云詭異,危機(jī)四伏。
玉京書會的劇社被封,王實甫被帶進(jìn)大都的監(jiān)獄,這一消息讓易不剌金和實甫的兒子王結(jié)等人深為震驚。安西王阿難答已控制京城的守衛(wèi),抓捕人的百戶顯然是他的手下,但百戶尚不知道從前王實甫曾多次上奏舉報阿難答,如若王實甫被捕一事傳到安西王那里,肯定性命難保。在皇位空缺,一片混亂之際,殺人放火均不為奇,即使是像王實甫這樣有過功名的人,在心狠手辣的安西王阿難答眼里也不過只是捏死一只螞蟻。
王實甫獨坐在陰森黑暗的牢獄中,他只想到不過是又一次所謂犯忌,不該上演被官府禁止過的《竇娥冤》,卻未曾想到他已陷入滅頂之災(zāi)。那些兵丁把他推進(jìn)這間牢房之后,再也未加過問,甚至連吃喝也懶得給,王實甫不時搖動?xùn)艡诮泻埃骸皝砣税?!來人??!?/p>
看守的兵丁過來,喝問他叫什么?王實甫說:“你們把我抓進(jìn)來,究竟我犯的什么罪?為什么沒人過問?快放我出去!”兵丁道:“這可由不得我,我看你就好好呆著吧,要出去也
得等咱們安西王當(dāng)上皇帝,說不定他一高興來個大赦,你不就出去了?”
白描 書法
王實甫一聽安西王,不由大驚,心中暗叫不好。如果是安西王有意捕他入牢加害于他,肯定是必死無疑。又想死不足惜,只是上有老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豈不痛煞母親?
王實甫在牢獄中度日如年,牢獄外急壞了好些人。易不剌金與王結(jié)倆商量多次,開始易不剌金打算去找張珪大人,但王結(jié)卻說萬萬不可。這王結(jié)從小隨太史董樸受經(jīng),深研性命道德之學(xué),故其措之事業(yè),見之文章,皆悉有所本。他對眼下宮廷皇位之爭了如指掌,明白決不能讓父親王實甫在這場你死我活的爭斗之中丟了性命。他告訴表舅易不剌金,此時千萬不可驚動高層,應(yīng)該趁阿難答正在千方百計阻撓懷寧王海山和他的兄弟愛育黎拔力八達(dá),一心謀取皇位,無睱過問民間瑣事之際,趕緊想法救出父親。
易不剌金被他說服,立刻派府上的管家楊更使足銀兩,買通了在京城巡查之中封劇社、抓捕嫌犯的百戶,趁他們尚不知道王實甫與安西王之間的往事之時,悄悄讓拿足了銀子的百戶從號子里放出了王實甫。
重見天日的那天,易不剌金和王結(jié)都沒有露面,只讓管家楊更帶著添書扮作商人及仆人,到監(jiān)獄門外接應(yīng)王實甫。
王實甫總算走出大牢,他上了楊更的馬車,第一句話就問母親是否平安?楊更不得不答,老夫人自王實甫被抓捕之后,每天都在門口守候,問德信怎么還不回來?有一天聽得門外馬蹄聲響,她急著出門相迎,不料提腳未曾跨過門檻,反一頭摔倒在地,從此昏迷不醒,至今已有半月之久。
王實甫聽罷如五雷轟頂,不禁坐在車上涕淚雙流。
阿夫人躺在床上人事不醒,多日來全靠灌些湯水,留得奄奄一息。王實甫進(jìn)得府門,撲在母親身邊悲號不止,連連呼叫:“母親,母親,德信回來了,你快睜開眼看看。”
易不剌金和二兒王結(jié)在府中等候他的歸來,妻子婉常竟也與小兒王千守候多時。夫妻相見來不及多言,實甫只管呼叫母親,婉常等人見狀也不由得悲從中來。不料正在此時,那阿夫人的眼睛竟然開始緩緩眨動,添書一旁瞧見,大叫:“快看,老夫人睜眼了!”
眾人忙俯身細(xì)看,果見老夫人眼珠轉(zhuǎn)動,目光清醒地環(huán)視左右,在人們一片呼喚中,她輕聲問道:“這是在哪里?”
眾人都叫,“夫人醒來了。”實甫緊握住阿夫人的手:“母親,母親,這是在阿剌罕舅舅的府上,這是易不剌金表兄,我們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年了?!?/p>
阿夫人似乎已完全清醒,她抬頭朝房中的雕花梁柱、桌上的瓷瓶什物掃視一番之后,說:“我想起來了,這是阿剌罕大哥的家,我曾經(jīng)來過?!庇謫枺骸拔以趺磿稍谶@里?我剛睡過一小會兒嗎?”
王實甫含淚稱是,“母親,你剛睡過一會兒?!?/p>
阿夫人對著王實甫的臉細(xì)細(xì)地看,不敢相信地問:“你是德信嗎?”
王實甫叫了一聲娘,說:“我就是德信啊?!?/p>
阿夫人抖索著伸手撫摸他的臉頰,難過地說:“兒啊,你怎么變得這么老了呀?”王實甫剛經(jīng)牢獄之災(zāi),頭發(fā)胡須花白,形容枯槁,身上骨瘦如柴,經(jīng)母親一說,不禁熱淚長流。易不剌金一旁勸道:“德信,姑母她終于清醒,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再悲傷流淚。來來來,楊更,煨好的人參湯還不叫人送上來?”
楊更和添書連忙答應(yīng),婉常也忙吩咐,小丫頭們一個個穿梭似地端湯送藥,好一陣忙活。添書私下里告訴王實甫,這些日子多虧了李姑娘,她每日都來給阿夫人按摩全身經(jīng)絡(luò),打通關(guān)節(jié),阿夫人得以清醒,只怕多半是李姑娘的功勞。
王實甫這才想起賽兒,忙問為何今日未見她來?添書看了看正在照顧阿夫人的婉常、王結(jié),吱唔著:“聽說二少奶奶來了,李姑娘她只在夜深時才來,再說她這人性情個色,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也沒個準(zhǔn)頭?!?/p>
當(dāng)晚,阿夫人奇跡般地喝了一小碗羊湯,還嚼了兩口炊餅,連聲說香。王實甫和婉常一家人圍坐在阿夫人床前,心里充滿了對上天的感激,總算是苦盡甘來,全家人能團(tuán)聚在京城。
更為稱奇的是,阿夫人的失憶癥也似乎見好,經(jīng)過的事情再也不忘,面前的人都能一一叫出名字, 拉著孫子王結(jié)和王千的手兒不放,不斷地說:“我的兒啊,長大了,一個個都長大了?!鼻矣纸又f:“我也該回去了?!?/p>
王實甫一驚:“母親,你要回哪里?”
阿夫人指著門外,“我要回咱們家去,回定興?!?/p>
婉常道:“老太太,您剛剛好了些,還得安心養(yǎng)上一陣,兒孫們都在這里陪著,你只管養(yǎng)好身子才是?!?/p>
王實甫和易不剌金也跟著勸了一陣。見天色晚了,實甫又勸各自回房歇息,自己在這里陪著母親。婉常說:“官人連日疲累,也早些歇了吧,這里有丫頭們侍候著,有什么事再到跟前來?!睂嵏c頭:“我稍坐片刻就來?!?/p>
等人都走了之后,王實甫親手去銅盆水里絞好毛巾,又給母親擦了把臉,問母親要不要喝什么?母親想了想說:“我想喝紫蘇湯。”實甫忙問丫頭有沒有?丫頭說,“回公子,府上的廚子做的是二陳湯,紫蘇湯只有到街上香飲子那里去買?!?/p>
香飲子是專賣飲料的小店,門前掛著“飲子”的招牌,賣生姜湯、棗湯、薄荷湯、豆寇湯、烏梅湯、木香湯、鹽豉湯等。王實甫也顧不得夜深,帶著添書親自到街上的飲子,挑著買回了好幾盅。再回到府里,卻見燭光下,李賽兒正在低頭給阿夫人按摩。
賽兒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王實甫與她同時呼叫:“公子!”“賽兒!”聲音里都是百感交集。
等賽兒給夫人按摩完畢,實甫給母親奉上紫蘇湯,便與賽兒退出房間。夜風(fēng)習(xí)習(xí),賽兒仰臉看著王實甫的滿臉憔悴,心疼地說;“公子這回又受罪了。當(dāng)初倒不如讓我一劍挑了那百戶,我們遠(yuǎn)走高飛,哪里有這些罪受?”
王實甫說:“我知道賽兒你是為了我,可我們要是一走,豈不讓玉京書會那班人連遭大禍?當(dāng)下朝政混亂,殺人害命都無人追究,更何況這是安西王手下的兵丁,在他們眼里,百姓的性命連牲畜都不如?!辟悆阂粫r沉默。
王實甫又感激地說:“賽兒,多虧你連日來給母親打通經(jīng)絡(luò),老人家居然恢復(fù)了記憶,真?zhèn)€是讓人歡喜不盡啊?!辈涣腺悆簠s憂慮地說:“我雖然不懂醫(yī)術(shù),但往日隨爺爺出門問診多少也略知一二,我看夫人她平時的脈相極弱,今日卻又格外躍動,只怕是……”
實甫忙問:“只怕什么?”
賽兒道:“唉,我只是擔(dān)心而已。公子不必太過著急,你倒是應(yīng)該吃些補(bǔ)藥,將息一下身子,想那牢獄之中再是一個好人也會磨出病來。”實甫在那樹影下抱住賽兒的肩頭,說:“只有你這些話暖心,我會將息好的。過兩日等我有了空兒,來小院看你?!?/p>
夜色中,看不清賽兒的表情,但聽她遲疑道:“公子不必來看我。你們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聚,你又剛剛出得監(jiān)牢,還是多陪陪老夫人,還有你的妻兒她們才是?!?/p>
王實甫從未見賽兒說話這么溫柔,小心問道:“你看見她們了?”賽兒從他懷里鉆出來,走到一邊,背對他淡然說道:“她雍容大方,艷壓群芳,倒真是一位少見的夫人,賽兒自愧不如也?!蓖鯇嵏Ω呓百悆耗悴灰@么說。”
賽兒轉(zhuǎn)身落寞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好了,不必再說了?!?/p>
王實甫想再將她攬在懷里,可賽兒在夜色中欲言又止,突然說:“我得走了。”她深深地剜了他一眼,縱身跳上高墻,王實甫閃過樹影,欲追上墻去。
只聽李賽兒低頭說了一句:“公子,就此別過?!睕]容王實甫會過神來,她一閃身已消失在墻那邊。
阿夫人喝了王實甫從街上飲子買來的紫蘇湯,若有所思地說:“這個味道不對?!毖绢^問怎么不對?阿夫人說:“還是塘溪河里的水好。”阿夫人看著窗外發(fā)呆,見人就說:“我要回去了?!?/p>
王實甫安慰母親:“我們這就回去。”
他告訴婉常和小兒子王千,盡快安頓好京城的事情,一起送阿夫人回老家去。
易不剌金和王結(jié)這些天臉色凝重,府上每日進(jìn)出一些神秘的人,聽說王實甫準(zhǔn)備回老家,便說:“德信,你稍在京城等一等??芍踅Y(jié)的主子愛育黎拔力八達(dá)正和右相哈剌哈孫操控時局,眼看就要與安西王阿難答他們決一勝負(fù),目前正是最為當(dāng)緊的時刻?!?/p>
京城大都正在上演一場你死我活的皇位爭奪戰(zhàn)。
最終武宗即位,誅殺了企圖政變的成宗皇后卜魯罕和她試圖擁立的安西王阿難答。召拜太子愛育黎拔力八達(dá)諭德,中丞久闕,方議擇人,愛育黎拔力八達(dá)曰:“必欲得真中丞,惟張珪可?!蔽渥诩慈照侔輳埆暈橹胸置侍訍塾璋瘟Π诉_(dá)置東宮官屬,任王結(jié)為典牧太監(jiān),階太中大夫。易不剌金等人也得以嘉許。
這一撥又一撥的更迭,幾人歡喜幾人愁。
易不剌金府上大擺宴席,慶賀張珪、王結(jié)等人高就,一時高朋滿座,也往周圍胡同人家散茶飯、饅頭、面食,各具豐腴。
兒子當(dāng)官,宿敵安西王被誅,最應(yīng)該舉杯慶賀的王實甫卻一心要回到定興。易不剌金幾次挽留,說:“又逢盛世,德信你還年富力強(qiáng),何不去求見皇上,也討得一官半職?”
婉常知道實甫的性情,但也忍不住勸了一回:“官人你既然喜歡逗留于京城,不如就在此為官,我們也都隨你而居,侍奉老夫人,豈不是好?”
王實甫溘然淚下:“母親心心念念要回定興,要飲那塘溪河水,我等豈能貪戀京城榮華,就是皇帝老兒把龍位讓于我也不要。此心已定,你們都不要再多說?!?/p>
玉京書會的藝伶?zhèn)円猜犝f實甫要回定興,一個個到府上來嚷著要隨著去。朱小小拭淚道:“俺們這幾個從杭州來投奔關(guān)先生,如今他也沒了,王公子你又要舍我們而去,讓俺們?nèi)绾问呛茫抗幽憔蛶е覀冏甙?。?/p>
王實甫只有好言相勸。
武宗皇帝繼位之后,大赦天下,被封的玉京劇社等自然也都隨之開放,但賽簾秀、燕山秀幾人經(jīng)過連番多次的折騰,已是身心俱疲,加之年歲也都漸老,自嘲上臺也就是茍延殘喘,少有了精氣神。王實甫少不得給他們留下些銀兩,又囑張改、馬二幾個支撐著班底,等他回到定興安頓好母親之后再作計較。
臨行前他又到小院去找那李賽兒,不料竟是人去屋空。依然是柳樹依依,但那女子卻已渺無蹤影,伴隨她的小丫頭也都不見蹤跡。向周圍鄰舍打聽,全都一概說不知。
六
盡管懷有許多心事,但王實甫還是麻利地安排好行程,和母親、妻兒回到了定興。
阿夫人一路乘坐馬車,在軟墊上半靠半躺,居然精神矍鑠。夕陽西下時分,終于回到勤公府。大哥王實厚、劉氏等在府門前迎候著,一行人將阿夫人用軟榻抬進(jìn)了臥房。
阿夫人面帶笑容,抬眼看著四周,然后說道:“老爺,我回來了。”聽這口氣,又像是初得病那時的光景,卻聽她又說:“德清、德信,你們將你父親的家業(yè)好生照料著,記得讓兒孫們讀書?!?/p>
王實甫進(jìn)門就叮囑煮些紫蘇湯,不一時端上來,阿夫人也不用丫頭喂,先聞了聞香氣,竟將那小碗紫蘇湯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后心滿意足地說,“總算是喝到了,一喝就是塘溪河里的水,真甜。”
王實甫和哥哥小心答應(yīng)著,婉常、劉氏也都一旁侍候,說了會兒話,阿夫人說:“我累了,想睡一會兒,你們都歇著去吧?!?/p>
當(dāng)晚安然入睡,整夜呼吸平穩(wěn),到早晨仍然一動不動。王實甫和哥哥來到床前問安,只見母親雙眼微閉,一臉慈悲,卻呼叫不應(yīng),原來竟已駕鶴西去。當(dāng)下兄弟及兒孫們便呼天搶地悲號起來。
王實甫為母親守孝三年,繼丁母憂,居倚廬墓,寢苫枕塊啜粥。三年之后,他仍然拒絕了為官的勸告,終日游走鄉(xiāng)間,愛寫那從前的幾行散曲:“也不學(xué)劉伶荷鍤,也不學(xué)屈子投江,且做個范蠡歸湖。繞一灘紅蓼,過兩岸青蒲。漁夫,將我這小小船兒棹將過去。驚起那幾行鷗鷺。似這等樂以忘憂,胡必歸歟?!?/p>
兒子王結(jié)一直得到愛育黎拔力八達(dá)皇太子器重。
王實甫欣慰的是,兒子王結(jié)雖然不斷遷升,但仍敢于諫言,無論朝廷更迭,大起大落,均能自有風(fēng)骨,深得父輩之風(fēng)。
大哥王實厚的風(fēng)濕癥越加重了,他和劉氏的兒子王紳也為官在外,王家塘溪酒坊的一應(yīng)事務(wù)交給了王實甫的小兒子王千。王千的才華不敵二哥王結(jié),但比大哥王金身體強(qiáng)壯,正好接下這一攤。
原來玉京書會的一班人始終念著王實甫,竟在實甫守孝三年之后,從京城大都投奔到定興究窒村來。實甫本來有心搭一戲班,在鄉(xiāng)間演一些雜劇,見張改、馬二、朱小小一幫人自己找來,便高興地收留了他們。府里喬叔給他們安置了住處,又添置些絲弦鑼鼓,盔頭靠把行頭,從此王家戲班開始了大名府一帶的巡演。
王實甫那些年前后所寫的雜劇《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呂蒙正風(fēng)雪破窯記》《四大王歌舞麗春堂》。還有《韓彩云絲竹芙蓉亭》《蘇小卿月夜販茶船》《東??び诠唛T》《孝父母明達(dá)賣子》《曹子建七步成章》《才子佳人
多月亭》《趙光普進(jìn)梅諫》《詩酒麗春園》《陸績懷橘》《雙蕖怨》《嬌紅記》等十幾種雜劇,終于在他家鄉(xiāng)定興究窒村的戲臺上演,十里八鄉(xiāng)都來觀看,甚至京城名流也都聞訊再次前來,尤其是《西廂記》的名聲從大都傳到定興,又從塘溪河畔傳遍了易水河兩岸。
白描 書法
聽不夠千種相思對誰說,看不夠夫人拷紅娘,塘溪河邊,大都路前,一時間,人人爭說《西廂記》,無人不知王德信。
難怪后人贊曰:“新雜劇,舊傳奇,《西廂記》天下奪魁。”(明,賈仲明增補(bǔ)《錄鬼簿》)??上У氖撬碾s劇后來只存《西廂記》《麗春堂》《破窯記》三種;另有《販茶船》《芙蓉亭》二種,各傳有曲文一折。其它都只在后人的記載中留有劇目而無戲文。
勤公府里的子弟和家丁從來沒有中斷過練武習(xí)文,常于五月初五、九月初九于黃金臺寬闊地面,習(xí)武擊球。咸用上等駿馬系以雉尾、纓絡(luò),縈綴鏡鈴、狼尾,裝飾如畫,以兩肚帶裝束其鞍。先以一馬前馳,擲大皮縫軟毬子于地,群馬爭驟,各以長藤枘毬杖爭接之。而毬子忽綽于毬棒上,隨馬走如電,終不墜地。身手敏捷者,以毬子挑擲于空中,而終不離毬杖。馬走如飛,然后打入球門中者為勝。當(dāng)其擊毬之時,盤屈旋轉(zhuǎn),倐?cè)缌麟娭^目。
王實甫早年也時常策馬馳于毬場之上,觀者動心駭志,稱其英銳之氣奮然。這一日,他站在黃金臺上,觀眾子弟擊毬,一時不由技癢心動,叫人也牽過馬來,躍上馬背馳向毬場,執(zhí)毬杖爭擊那飛旋的毬子,不料才兩個回合,已是心悸無力,差些摔下馬來。勉強(qiáng)撐得一場,氣喘吁吁坐于一旁,自嘲道:“廉頗老矣!”
故此之后,再也不敢逞強(qiáng)炫技,自知老之將至。
夜宿勤公府西廂之中,恍然一夢,竟是婉常笑曰:“官人多年心事還不了?”王實甫問:“我哪來心事?”婉常道:“知夫莫如妻,官人雖身在定興,但無一日不思念那李賽兒,何不將她找來?”王實甫正要回答,窗外一聲鳥叫,將他從夢中驚醒。
次日清晨,見婉常正坐于臺前梳妝,臉色平靜,并無異常,便也不再思想,下床來更衣洗漱。不料婉常妝畢,轉(zhuǎn)而對他說道:“官人,你多年心事還不了?”王實甫聽來大驚,婉常的話竟如夢中一般,便道:“我哪來心事?”婉常似笑非笑道:“官人在夢中吐露心跡,已非一日,昨晚又念念有詞。何不將李賽兒找來,我與她姐妹相稱,共度春秋?!?/p>
那婉常相夫教子,雖已近老年但風(fēng)韻猶存,端莊得體,勤公府內(nèi)外無不稱道。王實甫心中對妻子敬重多于恩愛,平日里仍然是相敬如賓,見妻子點破心事,不由又多了幾分感激。便道:“早知娘子賢德,只是那李賽兒性情剛烈,當(dāng)年她就不肯進(jìn)這勤公府門。這些年音訊全無,上哪兒找去?此事不提也罷?!?/p>
話雖如此,但王實甫心里何曾放得下,在他所寫的散曲里不時流露心跡:“《中呂·十二月過堯民歌·別情》:自別后遙山隱隱,更那堪遠(yuǎn)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nèi)閣香風(fēng)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p>
他也著人尋找過,后來依稀打聽到賽兒已遁入空門,他決計無論真假,都要親自找到賽兒一看究竟。
那日給婉常和長子王金說明,他便帶著添書啟程先去到了大都智樂坊,賽簾秀已成白發(fā)老嫗,守著教坊里的弟子們,聽那些小兒依呀學(xué)唱。王實甫一則看望她,二則打聽李賽兒的去向,可賽簾秀也并不知情,后來想起,多年前曾聽一個去五臺山進(jìn)香的居士說見到過賽兒,那位居士曾是王實甫做山西縣尹時的師爺,也算認(rèn)得李賽兒??赡且呀?jīng)過去了多年,也不知后來的消息。
王實甫略加思索,和添書再上五臺山。
多年前曾登此山,仍是一片蔥蘢,但那時步伐矯健,如今步履遲緩,添書的瘸腿更是終生殘疾,一瘸一拐走得艱難。王實甫瞧他也已是花白頭發(fā),不禁心中難過:“添書,你隨我大半生,可至今未曾婚娶,仍單身一人,白白耽誤了年少時光,想起來好不叫人心痛?!?/p>
添書卻回身笑道:“二公子說哪里話來?此生能跟著公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比我的爹娘不知好活了多少光景。若是能重活一回,我還是要跟著公子?!?/p>
倆人爬到山腰,添書又說:“等這次回到定興,我得向公子告假三日。”添書的家鄉(xiāng)早無親人,王實甫奇怪地問:“你要去哪里做什?”添書說:“公子日后便知。”
在五臺山寺院終于打聽到李賽兒,她確已入了空門,在山上修行多年,法名慧覺,近年已去弘法寺為主持。
王實甫好一番辛苦尋覓,終于在弘法寺的青燈古佛前遙遙見到端坐于蓮花臺上的慧覺法師,只見她雙眼微合,嘴唇輕啟,正無聲念經(jīng)。佛光環(huán)繞之中,絲毫不見當(dāng)年李賽兒的神態(tài)。幾番通報,小尼均稱法師正在念經(jīng),從《般若》《寶積》到《華嚴(yán)》《涅盤》,無有休止,凡人不得打擾。
王實甫終于明白,這世上只有慧覺法師,早已沒有了李賽兒。
他不由也心如止水。
回想當(dāng)年在萬松老人的磚塔前,他和賽兒倆誦讀耶律楚材大人的詩,“歷代興亡數(shù)張紙,十年勝負(fù)一盤棋。因而識破人間夢,始信空門一著奇。”賽兒那時就已懂得,歷代的國家興旺用幾張紙就可以記錄,十年征戰(zhàn)的勝負(fù)也就如同一盤棋,從這些興亡中可以識破人間的一切無非是夢,而左右棋局勝負(fù)的只是佛門的一著妙手而已。賽兒當(dāng)時神情飄忽,或許從那時起,她就已像耶律大人一樣,心思皈依了佛門。
跋涉多日,回到定興勤公府內(nèi),王實甫朝天嘆道:“了了?!?/p>
婉常一旁聽著,可什么也沒問。
她在和孫子們逗趣,說了一個謎語讓他們猜:說大名府有一老者善作含謎散曲,一日與孫同耕于田,見近旁有物,森然昂立,遂靈機(jī)一動,制謎曰,憶當(dāng)年,頭戴彩色纓帽,身穿羅衣數(shù)套。別人見了喜悅,自己也覺俊俏。不幸到老年,衣帽被剝,懸空高吊,受盡風(fēng)吹日曬,弄得皮干心躁。他日被放下,還不能輕饒。打得骨肉分離,最終還不免到那衙門走一遭。
聽那些說詞,但知婉常這些年也染了許多民間煙火,孫子們七嘴八舌,終于猜出謎底:玉米棒子。實甫也不由啞然失笑。
一日,告假的添書回到了勤公府,他身后跟著一個半老婦人,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兒。仨人走到王實甫和婉常跟前,王實甫好生驚訝,婉常卻突然對那婦人呼道:“你可是聽茶?”
半老婦人捂臉泣道:“二公子,二少奶奶,奴婢正是聽茶啊?!彼炖缎嘿榉诘兀徒o婉常和實甫磕頭。婉常忙將她挽起來,見她身系一條布裙,面色蒼黑,兩手青筋畢露,與鄉(xiāng)間農(nóng)婦無有二致,便問她這些年的情形。原來那年娘家哥哥逼著聽茶嫁了個有錢的老莊主,可沒過二年老頭就死了,正室是個惡女人,將她轉(zhuǎn)賣給一莊戶男子。丈夫脾氣暴燥,后來聽茶生下一個兒子,好賴活著。但三年前丈夫酗酒而死,兒子則遇到一個強(qiáng)人,拔刀爭斗竟被刺死,兒媳緊跟著走了別的人家,只留下這個半大的孫兒。
聽茶悲訴道:“原以為再也活不下去,恨不得尋了短路才好。誰料想添書他前日竟尋了來,勸我到勤公府來投二公子、二少奶奶。我先是不肯,都半截入土的人,全然一個廢物,哪敢給二公子你們添些厭惡,可添書他死活拉了我來?!?/p>
添書這時雙膝跪倒在地,叩首道:“稟告二公子,二少奶奶,我添書自打當(dāng)初見到聽茶,就一心要娶她為妻,如今天湊人愿,聽茶她已無有掛礙,請二公子、二少奶奶做主,讓我二人結(jié)為夫妻,我和她就在這勤公府里侍候公子和二少奶奶一輩子。若不允,我也只好辭了工,從此帶她出外謀生,再另作打算?!?/p>
王實甫一把拉起他來:“好一個添書,這許多年你竟然一直記掛著聽茶,倒叫我好生激動。前日我還愧對你,跟隨我多年卻孑然一身,這下你二人結(jié)為夫妻,還得了這圓頭大臉的孫兒,真?zhèn)€是美哉樂哉的喜事啊?!?/p>
婉常也道:“老爺說得是,你二人終得團(tuán)圓再好不過,也給這勤公府里添了喜慶呢。說什么另作打算,從此就指著你夫妻二人做事了?!?/p>
添書和聽茶聽罷喜極,又匍下來磕頭不已。
王實甫自此了卻好幾樁心事,晚年在這究窒村內(nèi),黃金臺上,塘溪河邊,“閑對著綠樹青山,消遣我煩心倦目。潛入那水國漁鄉(xiāng),早跳出龍?zhí)痘⒖?。披著領(lǐng)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風(fēng)細(xì)雨。長則是琴一張酒一壺。自飲自斟,自歌自舞。”
又一日,易不剌金忽然造訪,他言道久居京城悶煞人也,專門來尋塘溪河,要聽《西廂記》,飲菊花酒,實甫自是歡喜不盡。二人相伴暢談,盡興而不醉。
易不剌金見王實甫的書房里雜書堆陳,新得散曲還飄著墨香,不由拿起來一讀,忍不住贊道:“好句子!你看這‘想著那紅塵黃閣昔年羞,到如今白發(fā)青衫此地游’,‘人事遠(yuǎn),老懷幽,志難酬,知機(jī)的王粲;夢無憑,見景的莊周’,‘怕狼虎惡圖謀,遇事休開口,逢人只點頭,見香餌莫吞鉤,高抄起經(jīng)綸大手……”。
實甫卻說:“表兄且打住,盡念它做什?你要喜歡只管拿回去,留著慢慢讀則個?!?/p>
易不剌金笑道:“當(dāng)真?”
實甫嘆道:“豈不當(dāng)真?但凡寫曲的人不過三種,一種寫于自己看,二種寫于朋友讀,三種是寫于天下的百姓們,德信不才,倒是期盼寫的曲能傳給天下人?!?/p>
風(fēng)和日美,春事方殷,二人策馬前行,看塘溪河邊桃杏之樹皆蕃衍密茂,粲然如錦,田野阡陌農(nóng)人耕耘,王實甫道:“愿天下倉廩既盈,人心向善,有情人終成眷屬。”
二人大笑,催馬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