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三生石立于黃泉路畔,人生之三世因緣均可在石上見之。現(xiàn)實中,杭州下天竺法鏡寺外確有一塊三生石,與唐人袁郊所著的《圓觀》故事相關。傳說中黃泉路畔的三生石,應是基于《圓觀》故事而來。
李源圓觀兩世誼
《圓觀》出自唐人袁郊的傳奇小說集《甘澤謠》,今見存于《太平廣記》卷三八七《悟前生一》。袁郊,字之儀,蔡州朗山(今河南確山)人,懿宗咸通年間(860—874年)曾任祠部郎中、虢州刺史。
小說《圓觀》講述了唐代洛陽富家子李源與惠林寺僧人圓觀的兩世情誼。李源為東都留守李憕之子,因其父在安史之亂中被叛軍殺害而體悟人生無常,發(fā)誓不做官、不娶妻。他把家產(chǎn)捐獻出來改建為惠林寺,并在寺中隱居。寺僧圓觀善于經(jīng)營,富有田產(chǎn),而且精通佛學、通曉音律。二人逐漸結為莫逆,經(jīng)?!按傧レo話,自旦及昏”,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三十年后,兩人結伴同游蜀州時,對走哪條路線產(chǎn)生了分歧,“圓觀欲游長安,出斜谷;李公欲上荊州,出三峽。爭此兩途,半年未決?!弊詈?,李源說:“我已絕世事,豈能再去長安?”圓觀無奈之下同意了,感嘆曰:“一個人的命運真是由不得自己呀!”
兩人行至南浦(今重慶萬州區(qū))時,看到一位外著舊衣、內著錦襠的孕婦正在汲水,圓觀當即流下眼淚,他告訴李源:“我不愿意走水路就是怕見到她呀!這位婦人姓王,我本是她的兒子,因我不肯來,所以她懷孕三年還未生下來,現(xiàn)在遇到了就不能再逃避。三天后,你到王家看我,我以一笑作為證明;十二年后的中秋之夜,你我在杭州的天竺寺外相見?!崩钤粗獔A觀所說非妄,不由心生悲戚。黃昏時圓觀死了,王姓婦人也隨之生產(chǎn)。三天后李源去看嬰兒,那嬰兒正在沐浴,看見李源便沖他咧嘴一笑。十二年后,李源按時赴約,二人又相見于杭州天竺寺外,圓觀歌二首《竹枝詞》而去。
友情永駐輪回間
李源與圓觀的友情,沒有因為生命的輪回而改變、泯滅,特別是李源信守與圓觀的約定,如期再赴圓觀來世之約,突顯了朋友之間真摯不渝的可貴情誼。
在《圓觀》中,李源與圓觀的友情,被具化為一種二人替對方著想、信守然諾的品性與不離不棄、相依相伴的情意。圓觀對自己的托身之所,是早有預知的,故而當他們行次南浦,見到王姓婦人時,他泣下而言:“其中孕婦姓王者,是某托身之所,逾三載,尚未娩懷,以某未來之故也?!眻A觀有意回避這次相見,所以不愿入峽赴蜀,而想游長安。但當李源說“吾已絕世事,豈取途兩京”時,他毅然遵從了李源之愿,僅云:“行固不由人?!睘榱死钤?,圓觀放棄了回避其托身之所的初衷,不惜了結此生,這是圓觀的對朋友之義。而李源的對朋友之義,則表現(xiàn)在他不忘圓觀托付,并按時赴約。
圓觀作別此生時,曾向李源托付身后之事,并約定來生相見之期:“請假以符咒,遣某速生,少駐行舟,葬某山下。浴兒三日,公當訪臨。若相顧一笑,即某認公也。更后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與公相見之期?!睂A觀的托付與約定,李源信守然諾,一一踐履,故圓觀后身—牧童稱贊李源為“真信士”。
《圓觀》在表現(xiàn)這種可以跨越今生來世的友情時,并不是僅停留在抽象的層面上,而是在朋友之誼中融入一種可貴的真情。故事中李源與圓觀之間的朋友之誼,實洋溢著一種相互間難舍難分的依戀之情。圓觀直呼李源為“情人”,一個“情”字貫穿于作品始末。李源與圓觀之間,從開始的“促膝靜話,自旦及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到最后天竺寺前的隔世相見,二人真情“長存”。而中間圓觀托生為嬰兒后對李源粲然“一笑”,意蘊悠長。故事中對他們友誼的描寫,脫離了枯燥與抽象的道德說教,呈現(xiàn)出一種具體而可感的美好品性與情感。
三生石上舊精魂
小說中作為圓觀后身的牧童,來赴前生之約時,來去時唱了兩首《竹枝詞》,來時的一首云: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三生石上舊精魂”一語,即是杭州天竺寺外三生石淵源所在。不過,《圓觀》中并未交代“三生石”之為何,北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一〇《三生為比丘》則敘其始末云:
唐《忠義傳》李澄之子源,自以父死王難不仕,隱洛陽惠林寺,年八十余。與道人圓觀游甚密。老而約自峽路入蜀,源曰:“予久不入繁華之域?!庇谑窃S之。觀見錦襠女子浣,泣曰:“所以不欲自此來者,以此女也。然業(yè)影不可逃。明年某日君自蜀還,可相臨,以一笑為信。吾已三生為比丘,居湘西岳麓寺。寺有巨石林間,嘗習禪其上?!彼觳粡脱?,已而觀死。明年,如期至錦襠家,則兒生始三日。源抱臨明檐,兒果一笑。卻后十二年,至錢塘孤山。月下聞扣牛角而歌者,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壞性常存?!睎|坡刪削其傳而曰“圓澤”,而不書岳麓三生石上事。贊寧所錄為“圓觀”,東坡何以書為“澤”必有據(jù),見叔讜當問之。
惠洪所記,顯然是自據(jù)所聞,非襲自袁郊所記,所以與《圓觀》故事本末有所差異。按惠洪所述,三生石原來在長沙岳麓山寺廟,圓觀在這里已經(jīng)三世為僧,常在石上坐禪。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說的就是這段奇特經(jīng)歷。圓觀的這段傳聞應當說流傳已久,但不知何以袁郊在《圓觀》中沒有寫出。在圓觀李源故事廣泛流傳后,由于二人相逢于杭州天竺寺外,所以三生石便從湘西岳麓寺被轉移到杭州天竺寺。
圓觀李源故事實際上在袁郊寫成《圓觀》之前已有流傳,牛僧孺《玄怪錄·李沈》與李亢《獨異志·李源》當也是據(jù)圓觀李源故事而來,此二篇小說故事情節(jié)大略相近,唯人名略異,其主旨在于突顯命運前定思想,告誡人們應安于命運。
顯然,袁郊之作《圓觀》,放棄了對前定思想的表達與圖解,轉而用佛教輪回思想構設了一個似幻而真的時空背景,將李源與圓觀的交誼植入兩世輪回之中。小說中李源與圓觀的友情,沒有因為生命的輪回而改變、泯滅。所以,相較而言,《圓觀》的思想意蘊要比《玄怪錄·李沈》《獨異志·李源》更為深刻而有意義,并更具感染力。
事幻而理洽情真
《圓觀》故事情節(jié)幻奇美妙,且剪裁精當,詳略有致。小說中開篇在介紹圓觀與李源二人的身份來歷之后,即講述他們的結交。對二人具體的交往過程,小說僅作簡略的交代,以“促膝靜話,自旦及昏”來概述這一“忘言交”之兩心契合。繼以“如此三十年”一語,概述他們三十年如一日的友情歲月。而對圓觀之死亡與轉生的經(jīng)過,小說則作了細致巧妙的敘寫。
首先交代因由,設置了圓觀在南浦遇汲水婦人恐而泣下的場景,通過李源與圓觀的對話交代出來,清晰而條暢。繼而細致地描寫整個過程:圓觀向李源托付后世,約定來生相會之期;李源幫助王姓孕婦速生,圓觀湯沐新裝,是夕,圓觀亡而孕婦產(chǎn);李源依約三日后往觀新兒,新兒果然一笑;等等。隨后,小說對李源回歸惠林寺一筆帶過,立即轉入“后十二年秋八月”,李源前往杭州天竺寺外與圓觀相見之事的敘寫。對此,小說首先以精細而生動的筆觸,描繪了其時之境—“時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滿川”,一派詩意盎然,襯托出這種相會的美好;而后,正當李源惆悵“無處訪尋”之時,忽聞牧童歌《竹枝詞》,“俄至寺前,乃圓觀也”,相見大驚喜。但因為隔世殊途,卻“無由敘話”,又平添無限感傷。最后,圓觀歌《竹枝詞》而去。
總的來看,《圓觀》借用佛教輪回觀念,虛設了李源與圓觀在兩世生命中的交誼,以此來突顯朋友之誼的真摯不渝。事雖渺茫虛幻,但符合人與人之間真摯友情的事理。《圓觀》通過轉世輪回的虛幻情節(jié)設計、精妙的敘事安排與完美的語言運用,把李源與圓觀的兩世友情寫得十分生動感人,宛如情人之間的愛情一般,充滿詩意的美。圓觀前后所歌二首《竹枝詞》,寫盡圓觀與李源之間的兩世友情,憂傷而美麗,以完美的藝術形象把因緣輪回觀念表現(xiàn)得詩意盎然,從而使三生石成為因緣輪回觀念的具體形象符號。“三生石上舊精魂”一語,也成為典故。
三生石在《圓觀》中,體現(xiàn)的是前生今世的因緣輪回,但唐以后,有關三生石的具體意蘊又逐步演變,最為顯著的變化是由前世因緣進一步確切引申為男女之間的前世姻緣。在明清小說及戲曲中,就多有將三生石與男女姻緣相結合,如在《紅樓夢》中,就有三生石畔的絳珠草下世為人償還情緣的情節(jié)設計,到第九十回通過紫鵑的話道出寶玉與黛玉的前世情緣:“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得死去活來??刹徽f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么?!?/p>
熊明,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