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仁
吐魯番盆地是一個頗為獨特的區(qū)域。它位于新疆東部,坐落在天山東段的南側(cè)。由于地處內(nèi)陸,來自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水汽無法到達,而來自大西洋的水汽也受到了天山的阻隔,因而盆地內(nèi)雨水稀少。同時,這里海拔低,其中心的艾丁湖達-154.31米,是我國海拔最低的地方,所以這里夏天氣溫炎熱,可達46-47℃。高溫少雨的氣候形成了大面積的沙漠以及橫亙盆地中部勢若燃燒的火焰山。不過天山下來的充沛的雪水匯成了若干條河流,養(yǎng)育了盆地內(nèi)的綠洲,為農(nóng)業(yè)社會的發(fā)展提供了保障。綠洲適合人類生存,而沙漠利于保護有機物,因此吐魯番盆地保存了大量的豐富多樣的古代遺跡和有機遺物。
吐魯番盆地的交通較為便利。向東沿火焰山東行,在七角井繼續(xù)沿天山南簏東行,經(jīng)哈密可達河西走廊。向西翻過達坂可達烏魯木齊,沿天山北麓可以向西到達伊犁河谷,向北可達額尓齊斯河,向東可至吉木薩爾和木壘縣。往南沿天山東麓或穿過阿拉溝到達焉耆,由此向南經(jīng)尉犁到達孔雀河①田衛(wèi)疆主編:《吐魯番史》,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9頁。,由此往東經(jīng)羅布泊到達敦煌,往西沿塔里木河可達庫車和阿克蘇。
吐魯番盆地在西漢開始出現(xiàn)于我國歷史文獻,可知在兩漢時期,它是漢與匈奴爭奪控制權(quán)的戰(zhàn)略要地。公元前177或176年,匈奴打敗原居于祁連與敦煌之間的月氏人,將其逐出故地,從此將勢力伸入西域。其日逐王在焉耆、危須和尉犁之間設(shè)立了僮仆都尉,向西域諸國征收賦稅②余太山主編:《西域通史》,“第二編,漢代西域”,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9頁。。當時姑師國位于羅布泊西北,與樓蘭國相鄰。公元前128年張騫出使回國后,帶來了中亞各國的信息。由于漢武帝垂涎大宛的汗血馬,曾兩次派李廣利進攻大宛,并在公元前102年獲得大勝,震動西域。于是西域遣使與漢朝來往。漢使前往西域和中亞諸國,一部分需要經(jīng)過樓蘭和姑師國,而樓蘭和姑師國經(jīng)常劫掠漢朝使者,同時匈奴騎兵也不時攔截他們。因此公元前108年,漢武帝派遣軍隊攻打樓蘭和姑師國,樓蘭國因此降服,而姑師國北移投靠匈奴,在博格達山脈南北建立了車師前國和后國。
從此,漢朝和匈奴輪番控制西域,而車師因為處于戰(zhàn)略位置成為二者角逐的對象③余太山主編:《西域通史》,第56頁。。公元前99年起,漢與匈奴先后五次爭奪車師。公元前60年后,乘日逐王降漢,鄭吉擊破車師。車師由此歸漢,漢朝采取分而治之的辦法,將其分為8個小國,并在車師屯田;公元前48年,漢朝在吐魯番盆地置戊己校尉。但是在新莽時期,西域與中原斷絕了來往,重新歸屬匈奴。公元74年,東漢軍隊出敦煌,打敗匈奴,然后進入車師,設(shè)置西域都護和戊己校尉。過了2年,又予以撤銷。公元91年,東漢重新任命班超為西域都護,駐龜茲國,同時重新控制西域,并在車師設(shè)置戊己校尉。但是公元107年,東漢再次罷設(shè)都護,匈奴重新控制西域①余太山主編:《西域通史》,第56~71頁;Guangda Zhang and Xinjiang Rong,A concise history of the Turfan Oasis and its Explora?tion,Asia Major 11/2)1998):13-36.P.14.。
由以上敘述來看,在漢朝經(jīng)營西域的過程中,車師國占據(jù)了重要地位。姑師國遷到吐魯番盆地以后就分為車師前國和后國,其中后國位于博格達山北麓,直接處于匈奴控制之下,而前國位于博格達山南麓,夾在漢朝與匈奴之間,時而臣屬漢朝,時而降服匈奴,或者采取“持兩端”的策略。而在整個西漢時期,歷史文獻很少提到哈密盆地。只是在公元2年,戊己校尉徐普曾試圖打通一條經(jīng)車師后國到玉門關(guān)的道路,或許經(jīng)過巴里坤盆地,但是未果。公元73年,竇固和耿忠率軍出居延塞,追擊匈奴呼衍王至巴里坤湖(當時稱蒲類海),留下官兵屯田伊吾城。第二年,竇固和耿秉率軍出敦煌,在巴里坤湖打敗匈奴,并由此進入車師,并在車師設(shè)置西域都護。由敦煌經(jīng)伊吾到車師的道路大概在此時開通。但是東漢對于這條路線的控制并不穩(wěn)固,公元76年東漢撤銷戊己校尉,不再派遣都護,并于第二年撤銷伊吾屯田。此后又有幾次反復,直至公元107年東漢撤銷西域都護,退出西域②余太山主編:《西域通史》,第68~71頁。。
有關(guān)兩漢時期和以前的吐魯番盆地,我們了解的不多。除了里程、戶數(shù)、人口、勝兵和物產(chǎn),歷史文獻提供的資料甚少,連車師國首領(lǐng)的名字也失之闕如。要了解吐魯番盆地的史前史,我們恐怕需要依賴考古工作了。盡管在吐魯番盆地的考古工作開始于19世紀后期和20世紀初,但是1976年以后,考古工作者將注意力逐漸轉(zhuǎn)移到史前遺址上。他們先后發(fā)掘了阿拉溝東口、蘇貝希一號、艾丁湖、東風機器廠、博斯坦、洋海、三個橋、交河溝西、勝金店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局編:《概述》,《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成果集成——吐魯番地區(qū)卷》,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3~4頁。和加依墓地④吐魯番學研究院、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魯番加依墓地發(fā)掘簡報》,《吐魯番學研究》2014年第1期,第1~19頁。。隨著考古資料的增加,學者們命名了“蘇貝希文化”,還有人認為其居民為姑師(車師)人⑤陳戈:《新疆史前時期又一種考古學文化——蘇貝希文化試析》,載宿白主編:《蘇秉琦與當代中國考古學》,北京: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167~170頁。。其中洋海墓地規(guī)模最大,發(fā)掘墓葬最多,遺物最為豐富,而研究最為充分,成為我們探索吐魯番史前史的核心資源。
洋海墓地位于吐魯番盆地的東部,鄯善縣吐峪溝鄉(xiāng)洋海阿斯喀勒村西北。墓葬分布在三塊臺地上,其中Ⅰ號墓地面積1.5萬平方米,有1000余座墓葬;Ⅱ號墓地面積2.5萬平方米,有1500余座墓葬;Ⅲ號墓地面積1.5萬平方米,墓葬約500座。三座墓地的墓葬都非常密集,但是互相打破的情況不多。三片墓地是附近農(nóng)民維修坎兒井時發(fā)現(xiàn)的,20世紀中期以后不斷遭受盜掘。其中1987年最為嚴重,80座墓葬遭到破壞⑥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文物普查辦公室、吐魯番地區(qū)文物普查隊:《吐魯番地區(qū)文物普查資料》,《新疆文物》1988年第3期,第31~34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鄯善古墓被盜案”中部分文物之介紹》,《新疆文物》1989年第4期,第34~40頁;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鄯善洋海墓地出土文物》,《新疆文物》1998年第3期,第44頁。。因此1989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在I、II號墓地搶救發(fā)掘了82座墓葬(包括被盜、被擾的在內(nèi))①邢開鼎:《鄯善縣洋海古墓葬》,《中國考古學年鑒1989》,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274頁。。2003年春,又有40座墓葬被盜,因此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共同組建考古隊,又做了搶救發(fā)掘。這樣前后一共清理、發(fā)掘了墓葬521座,其中I號墓地218座,II號223座,III號80座。發(fā)掘者曾經(jīng)發(fā)表過多篇簡報和一篇長篇報告②新疆吐魯番學研究院、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鄯善洋海墓地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11年第1期,第99~149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鄯善縣洋海一號墓地發(fā)掘簡報》,《新疆文物》2004年第1期,第1~27頁;《鄯善縣洋海二號墓地發(fā)掘簡報》、《鄯善縣洋海三號墓地發(fā)掘簡報》,《新疆文物》2004年第1期,第50~68頁;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吐魯番地區(qū)文物局:《新疆鄯善縣洋海墓地的考古新收獲》,《考古》2004年第5期,第3~7頁。,為學術(shù)界及時輸送了一些研究資料。
洋海墓地的大規(guī)模發(fā)掘于2003年結(jié)束,以后雖然有些小規(guī)模發(fā)掘,呂恩國教授帶領(lǐng)的整理團隊致力于發(fā)掘報告的整理和出版,前后延續(xù)了16年。其間雖然屢經(jīng)波折,但是最后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部裝幀精美,內(nèi)容詳實的發(fā)掘報告《新疆洋海墓地》。整部報告分為三冊,其中兩冊分三個墓區(qū)逐個介紹了所有521座墓葬;甚至收錄了公安局收繳的被盜文物和2004年以后發(fā)掘的被盜墓葬,可謂事無巨細,沒有遺漏??上?,本報告只關(guān)注史前墓葬,歷史時期的墓葬發(fā)掘得少,只有IIIM29、76兩座,給予的篇幅也不多。
值得稱道的是,整理團隊在文字、線圖和照片上都花了不少心思。文字簡介流暢,既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吞吞吐吐;線圖和照片清晰逼真,既沒有夸張細節(jié),也沒有機械重復。雖然有關(guān)埋葬習俗這部報告著墨不多,但是這些文字和圖片呈現(xiàn)了洋海墓地的墓葬、木器、陶器、紡織品和其它各種器物。這些材料加上其他學者發(fā)表的論文,為我們展示了吐魯番古代居民生活的各個方面??偠灾@部發(fā)掘報告是一把打開吐魯番史前史的鑰匙。
洋海墓地規(guī)模龐大,墓葬眾多,所以分期是一項繁瑣細致的工作。為此整理團隊前后兩次發(fā)表了分期成果。他們依據(jù)形制,將所有墓葬分為四類:A.橢圓形豎穴土坑墓;B.長方形豎穴二層臺墓;C.長方形豎穴墓;D.豎穴偏室墓;不過,整理團隊意識到墓葬形制分類不能作為分期的唯一依據(jù),需要結(jié)合器物形制和組合。在2011年發(fā)表的報告中他們分為三期,但是當時碳十四年代只有9個③新疆吐魯番學研究院、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新疆鄯善洋海墓地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2011年第1期;。本報告分為四期,不僅收入了所有墓葬材料,而且增加了許多碳十四年代,達46個。但是,筆者整理了本報告提供的墓葬形制分類和分期,發(fā)現(xiàn)了不少錯亂現(xiàn)象(表一)。第一期的墓葬中,除了對應(yīng)本期的A型,還有1座B型,還有1座C型(IM172);在第二期的墓葬中,除了對應(yīng)本期的B型,還有25座C型,還有2座A型(IM43、152);在第三期的墓葬中,除了對應(yīng)本期的C型,有4座A型墓(IIM50、79、83、159),還有1座D型(IIM44);在第四期的墓葬中,除了對應(yīng)本期的D型,還有25座C型墓。由于墓葬數(shù)量眾多,而且有些墓葬中陶器較少,報告中存在上述錯亂現(xiàn)象不足為奇。他們繼而利用測得的碳十四年代,將四期的年代定為:一期,公元前13-前11世紀;二期,公元前10-前8世紀;三期,公元前7-4世紀;四期,公元前3世紀-公元2世紀。
分期形制分類A一二IM43、152三IIM50、79、83、159四
表一
筆者曾經(jīng)根據(jù)2011年發(fā)表的報告整理了洋海墓地和其它墓地史前墓葬的分期,歸納了各期的文化特征。當時發(fā)掘者將A、B兩型歸入第一期,C型和D型分別歸入第三期和第四期。筆者分期與之并無差異,但是將一些墓葬的位置做了調(diào)整,將發(fā)掘者歸入第一期的墓葬放到第二期。這種分期和發(fā)掘報告的四期哪種合適,讀者可以自己檢驗。按照當時的分期,第一期墓葬只見于洋海墓地,其它墓地只有第二期和第三期的墓葬。由于當時洋海墓地的發(fā)掘資料沒有完全發(fā)表,第一期的面貌不夠清楚,只是推測與哈密地區(qū)的焉布拉克文化有聯(lián)系?,F(xiàn)在有了完整的發(fā)掘報告,讀者可以再行歸納。第二期和第三期的陶器、服裝、發(fā)飾和殘銅鏡與阿爾泰山區(qū)的巴澤雷克文化、蒙古北部和外貝加爾的匈奴文化都有密切的文化聯(lián)系。加上弓箭和其它隨葬品,充分表明第二、三期墓地的居民從事放牧;由墓地出土的農(nóng)作物和食物來看,他們還從事園圃式農(nóng)業(yè)。第二期的居民可能為來自阿爾泰山脈的移民,但是他們開始生產(chǎn)彩陶;而第三期遺存應(yīng)該是第二期的延續(xù),可能屬于文獻中的姑師/車師國,但是出現(xiàn)了一些匈奴風格的器物①張良仁、呂恩國、張勇:《吐魯番地區(qū)早期鐵器時代考古》,《早期中國研究》2016年第2輯,第116~155頁。。
由于洋海墓地地處火焰山南麓的沙漠,人骨保存完好??上в捎诋敃r發(fā)掘者不夠重視,只采集了頭骨,一共489具。韓康信團隊做了詳細分析,發(fā)表了260頁的長篇研究報告。根據(jù)蘇聯(lián)體質(zhì)人類學家的分類法,洋海墓地的頭骨的主要形態(tài)特征接近高加索人種,而蒙古人種特征的居民相對較少。不過,在高加索人種中,存在古歐洲(安德羅諾沃)、長顱地中海東支、短顱中亞三種類型②韓康信、譚婧澤、李肖:《洋海墓地頭骨研究報告》,《新疆洋海墓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第641~901頁。。其結(jié)果驗證了此前朱泓等人的研究成果③朱泓:《中國西北地區(qū)的古代種族》,《考古與文物》2006年第5期,第60~65頁;張全超、崔銀秋:《新疆地區(qū)古代居民的人種地理變遷》,《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6年第6期,第270~273頁。。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95例齲齒、222例牙周病、173例根尖周炎、17例骨折創(chuàng)傷和14例穿孔現(xiàn)象④韓康信、譚婧澤、李肖:《洋海墓地頭骨研究報告》,《新疆洋海墓地》,第641~901頁。。張林虎和朱泓分析了洋海墓地出土的61具顱骨,發(fā)現(xiàn)了銳器傷、鈍器傷和穿刺傷。這些創(chuàng)傷出現(xiàn)在男女兩性的青壯年個體中,不見于未成年人,可知成年人參與了暴力行為⑤張林虎、朱泓:《新疆鄯善洋海青銅時代居民顱骨創(chuàng)傷研究》,《邊疆考古研究》2009年第8輯,第327~335頁。。劉政等還利用該墓地出土的顱骨做了錯頜畸形患病率。這種疾病是人類食物發(fā)生變化的產(chǎn)物,由于人類食物由粗而細,由硬而軟,口腔功能退化,從而產(chǎn)生了錯頜畸形現(xiàn)象。在他們分析的49具頭骨中,錯頜畸形15具,占總數(shù)的30.61%,比例較近現(xiàn)代居民小。這是因為洋海居民為游牧人群,以肉食為主,食物較為單一粗糙,所以錯頜畸形患病率較低①劉政、高揚、張全超、朱泓:《新疆洋海墓地青銅時代居民錯頜畸形患病率及構(gòu)成分析》,《吉林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第165~167頁。。司藝等人利用碳氮同位素分析了32具人骨的食物結(jié)構(gòu),發(fā)現(xiàn)青銅時代居民的食物含有大量的C3類動物蛋白,說明他們的食物主要來源于以C3植物為食的牛和羊,而早期鐵器時代的居民仍然以C3類動物蛋白為食,但是部分個體主要食用以C4類植物(黍粟)為食的動物②司藝、呂恩國、李肖、蔣洪恩、胡耀武、王昌燧:《新疆洋海墓地先民的食物結(jié)構(gòu)及人群組成探索》,《科學通報》2018年第1期,第1422~1429頁。。
洋海墓地不僅保存了人骨,而且保存了有機物。賈應(yīng)逸團隊整理出了220多件毛織衣物,其中包括46件衣服、殘片59件、100多條毛編織帶、8件鋪墊毯。他們測量分析了其中的162件。令人注意的是,IIIM18出土的一件棕色短上衣,有人工挖出的領(lǐng)口;同時,其下擺剪成弧形,再折邊縫合,這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裁剪法③賈應(yīng)逸、李媛、瑪爾亞木·依不拉音木:《洋海墓地出土毛紡織物整理報告》,第902~938頁。。李文瑛分析了新疆青銅時代的服飾,發(fā)現(xiàn)洋海和其它青銅時代晚期墓地出土的服飾與青銅時代早期相比,出現(xiàn)了分塊織布,再縫合的技術(shù)。其上衣為兩塊專門織成的整幅毛布縫合而成,沒有裁剪痕跡,兩只袖子也為兩塊毛布縫合而成。褲子的兩條褲腿也分別為兩塊毛布縫合而成,襠部再加一塊預(yù)先織成的階梯形毛布。除了上衣和褲子,洋海墓地還出土了裙子、披風、披巾、栽絨毯和編織帶。在紡織工藝上,除了平紋織法,還發(fā)現(xiàn)了斜紋織法和栽絨法④李文瑛、康曉靜:《新疆青銅時代服飾研究》,《藝術(shù)設(shè)計研究》2014年第1期,第69~78頁;Ulrike Beck,Mayke Wagner,Xiao Li,Desmond Durkin-Meisterernst,Pavel E.Tarasov:The invention of trousers and its likely affiliation with horseback riding and mobili?ty:A case study of late 2nd millennium BC finds from Turfan in eastern Central Asia,Quaternary International 348(2014):224-235.。Kramel等人從ⅠM21、ⅠM157、ⅠM18出土和墓地采集毛紡織品采集了樣品。這些樣品經(jīng)測年跨越公元前13-3世紀,原料為動物角蛋白纖維,染色顏料多樣,有茜草色素、紅紫素、茜草根定、醌茜、靛藍和靛紅。ⅠM157出土了茜草和靛藍毛紡織品,這些樣品的碳十四年代為1261-1041BC(經(jīng)校正,95%概率),說明兩種染料的使用可以早到公元前13世紀⑤Annemarie Kramell,Xiao Li,Rene Csuk,Mayke Wagner,Tomasz Goslar,,Pavel E.Tarasov,Nicole Kreusel,Ralph Kluge,Christian-Heinrich Wunderlich.Dyes of late Bronze Age textile clothes and accessories from the Yanghai archaeological site,Turfan,China:Determination of the fibers,color analysis and dating.Quaternary International 348(2014)214e223.。
洋海墓地出土了不少植物。蔣洪恩等人辨認出了25種,其中有粘于裝飾木桶的小花紫草籽(Lithospermum officinale L.,白色)、盛于陶罐的草藥刺山柑(Capparis spinosa L.,現(xiàn)代維吾爾族人用于治療哮喘病、麻痹和水腫)、用于覆蓋墓口的黑果枸杞(Lycium ruthenicum Murr.)、用作橫梁和取火材料的云杉(Picea sp.)、胡楊(Populus euphratica Oliv.)、用于搓繩和編蓆的蘆葦(Phragmites australis)和香蒲(Typha)等。蘆葦和香蒲的發(fā)現(xiàn)表明洋海的附近可能存在沼澤。在墓葬M213中出土了黍(Panicum miliaceum L.)、青稞(Hordeum vulgare var.celeste L.)、普通小麥(Triticum aes?tivum L.)為農(nóng)作物⑥Meiying Zhao,Hongen Jiang,Christopher Joel Grassa:Archaeobotanical studies of the Yanghai cemetery in Turpan,Xinjiang,China.Archaeological and Anthropological Sciences(2019)11:1143-1153;蔣洪恩:《洋海墓地植物遺存研究》,《新疆洋海墓地》,第939~961頁。。李亞等人分析了洋海墓地出土的半個饅頭的淀粉粒,發(fā)現(xiàn)它是由青稞和黍混合并磨成粉末以后做成的①李亞、李肖、曹洪勇、李春長、蔣洪恩、李承森:《新疆吐魯番考古遺址中出土的糧食作物及其農(nóng)業(yè)發(fā)展》,《科學通報》2013年第1期,第40~45頁。。在勝金店墓地(約500-1BC/AD),人們發(fā)現(xiàn)了普通小麥(Triticum aesti?vum)、黍(Panicum miliaceum)和菜豆(Hordeum vulgare var.coe-leste)等農(nóng)作物。這些材料都說明,吐魯番盆地的古代居民除了放牧,還種植農(nóng)作物②Hong-En Jiang,Yongbing Zhang,Enguo Lu?,Changsui Wang:Archaeobotanical evidence of plant utilization in the ancient Turpan of Xinjiang,China:a case study at the Shengjindian cemetery.Vegetation History and Archaeobotany(2015)24:165-177.。
大麻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于世界各地的墓葬中,具有麻醉和致幻作用,因此很受學者們的注意。在洋海墓地的ⅠM90,一只皮簍和一只木盤都裝滿了植物果實、莖稈和葉片,經(jīng)研究它們都是大麻。在加依墓地的一座墓葬里,整株大麻覆蓋在死者身上。這些大麻并非用于提取纖維,而是用于醫(yī)藥和致幻。起致幻作用的四氫大麻酚在大麻各個部位的含量不同,苞片、花、葉、小莖、大莖較高,根和果實較少,但是果實帶有含量很高的苞片。M90比其它墓葬隨葬品豐富,手持銅斧,腿綁銅鈴,還有箜篌等物,發(fā)掘者認為死者是一位薩滿;果實、莖稈、葉片和整株出現(xiàn)在墓葬里,支持了這種看法③Hong-En Jiang,Xiao Li,You-Xing Zhao,David K.Ferguson,Francis Hueber,Subir Bera,Yu-Fei Wang,Liang-Cheng Zhao,Chang-Jiang Liu,Cheng-Sen Li:A new insight into Cannabis sativa(Cannabaceae)utilization from 2500-year-old Yanghai Tombs,Xinjiang,China.Journal of Ethnopharmacology 108(2006):414-422;Ethan B.Russo,Hong-En Jiang,Xiao Li,Alan Sutton,An?drea Carboni,Francesca del Bianco,Giuseppe Mandolino,David J.Potter,You-Xing Zhao,Subir Bera,Yong-Bing Zhang,En-Guo Lu¨,David K.Ferguson,Francis Hueber,Liang-Cheng Zhao,Chang-Jiang Liu,Yu-Fei Wang,and Cheng-Sen Li:Phytochemical and genetic analyses of ancient cannabis from Central Asia,Journal of Experimental Botany,59/15(2008):4171-4182.。
ⅡM169出土的一根葡萄藤(Vitis vintifera L.)尤為引人注意。這株葡萄藤用作支撐墓口覆蓋物的橫梁,長116cm,寬2.3-2.7cm,有6年樹齡,屬于歐亞種。葡萄有歐亞種、東亞種與美洲種三類,我國境內(nèi)多見東亞種,沒有經(jīng)過人工栽培,先秦時期人們食用的就是這種葡萄。在河南舞陽縣賈湖遺址和山東日照兩城鎮(zhèn)都發(fā)現(xiàn)了野葡萄籽,在河南羅山天湖商代墓地還發(fā)現(xiàn)了葡萄酒④呂慶峰、張波:《先秦時期中國本土葡萄與葡萄酒歷史積淀》,《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157~162頁。。而我們?nèi)粘J秤貌⒃耘嗟钠咸褋碓从跉W亞種。分子遺傳學研究認為,歐亞種的起源地有高加索、美索不達米亞、埃及、中亞,年代為公元前6000年。在巴基斯坦梅爾加赫(Merhgarh)遺址發(fā)現(xiàn)了葡萄,在中亞的青銅時代遺址薩帕利遺址(Sappali)都發(fā)現(xiàn)了葡萄籽。但是它何時傳入我國內(nèi)地,學術(shù)界原來認為是由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來的。洋海墓地出土的葡萄藤經(jīng)測定,為公元前5-3世紀,這是我國境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葡萄種植證據(jù)⑤Hong-En Jiang,Yong-Bing Zhang,Xiao Li,Yi-Feng Yao,David K.Ferguson,En-Guo Lu,Cheng-Sen Li:Evidence for early viti?culture in China:proof of a grapevine(Vitis vinifera L.,Vitaceae)in the Yanghai Tombs,Xinjiang,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36(2009):1458-1465;衛(wèi)斯:《唐代以前我國西域地區(qū)的葡萄栽培與釀酒業(yè)》,《農(nóng)業(yè)考古》2017年第6期,第155~164頁;何紅中、李鑫:《歐亞種葡萄引種中國的若干歷史問題探究》,《中國農(nóng)史》2017年第5期,第25~35頁。。
還有一類器物,即取火器,也已經(jīng)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鸬挠猛竞軓V,除了取暖、做飯,還有冶金和制陶,但是古代人類如何生火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我國不少古代文獻記載了鉆木取火的故事,但是古人用什么木材,怎么取火不得而知。幸運的是,在洋海墓地的20座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不少取火板和取火棒,而且在3座墓葬中二者成套出土,為我們探討這個問題提供了實物。蔣洪恩等人采集了12件樣品做了切片分析,辨認出了4種木材,即云杉屬(Picea sp.)、楊屬(Populus sp.)、鐵線蓮屬(Clematis sp.)、馬兜鈴屬(Aristolochia sp.)和柳屬(Salix sp.)。馬兜鈴屬不見于本地,可能來自甘肅和陜西;其它4種都是本地植物。取火方法為雙手轉(zhuǎn)動取火棒;古人也可能使用鉆弓取火,但是還需要實物證據(jù)的支持①Hong-En Jiang,Guangping Feng,Xiaoli Liu,Hongyong Cao,Shuzhi Wang,Liping Ma,David K.Ferguson:Drilling wood for fire:discoveries and studies of the fire-making tools in the Yanghai cemetery of ancient Turpan,China.Vegetation History and Archaeo?botany27(2018):197-206. 1凌勇、梅建軍、李肖、張永兵、呂恩國:《新疆吐魯番地區(qū)出土金屬器的科學分析》,《新疆洋海墓地》,第966~971頁。。
新疆地處西伯利亞、河西走廊、中亞和南亞的中央,成為各方新文化和技術(shù)傳播的通道,也成為學術(shù)界追蹤新文化和技術(shù)來源的焦點。洋海墓地規(guī)模龐大,歷史悠久,紡織物、植物和木質(zhì)文物保存完好,自然成為學術(shù)界關(guān)注的對象?,F(xiàn)已孕育學位論文4篇②朱瑛培:《新疆鄯善縣洋海墓地出土玻璃珠的成分體系和制作工藝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8年;蔣洪恩:《吐魯番洋海墓地植物遺存與古洋海人及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熱娜古麗·玉素甫:《吐哈盆地史前葬俗比較研究》,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Timperman,Ilse:Early niche graves in the Turfan Basin and Inner Eurasia,PhD thesis,SOAS,University of London,2016.,學術(shù)論文48篇;洋海墓地產(chǎn)生如此眾多之學術(shù)成果,可謂是一座富礦。上述論文只是現(xiàn)有研究成果的一部分。其它還有關(guān)于馬具③艾克拜爾·尼亞孜:《吐魯番盆地洋海墓地出土的馬具及相關(guān)問題》,《新疆大學學報》(哲社版)2012年第3期,第76~79頁;《新疆出土的青銅至早期鐵器時代馬鑣的研究》,《吐魯番學研究》2014年第1期,第108~124頁。、面粉磨制技術(shù)④朱歌敏:《新疆地區(qū)古代面粉磨制技術(shù)發(fā)展探析》,《文物保護與科技考古》2019年第3期,第122~128頁。、箜篌⑤周菁葆:《絲綢之路與豎箜篌的東漸》,《中國音樂》2011年第3期,第53~59頁;賈嫚:《箜篌在中國新疆地區(qū)的流播》,《人民音樂》2011年第4期,第57~59頁。、飛旋鏢⑥羅豐:《吐魯番洋海墓地出土的飛去來器》,《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3期,第83~89頁。、木器⑦祖力皮亞·買買提:《從考古發(fā)現(xiàn)看吐魯番蘇貝希文化的木器制作技藝》,《吐魯番學研究》2014年第1期,第103~107頁。、金屬器⑧Guo Wu:From western Asia to the Tianshan Mountains:on the early iron artefacts found in Xinjiang,J.Mei and Th.Rehren(eds),Metallurgy and Civilisation:Eurasia and Beyond Archetype,pp.107-115.London 2009.、毛織物上的花角鹿紋⑨信曉瑜、康曉靜、楊汝林:《新疆洋海墓出土毛織物上花角鹿紋淵源研究》,《史論空間》2017年第7期,第85~87頁。的論文。洋海墓地出土了不少海貝,由早而晚數(shù)量大為減少。在生物學分類上,它們都屬于黃寶螺種,即貨貝。海貝在古代是否為貨幣學術(shù)界還沒有定論。在洋海墓地,它們縫綴于死者頭部的編織帶上,握在死者手中;還出土了一些銅貝,出現(xiàn)在馬轡頭上⑩呂恩國:《洋海貨貝的歷程》,《吐魯番學研究》2016年第1期,第8~16頁。。洋海墓地出土金屬器不多,與其墓葬數(shù)量不相匹配。凌勇等人分析了其中4件銅器(鈴1Hong-En Jiang,Guangping Feng,Xiaoli Liu,Hongyong Cao,Shuzhi Wang,Liping Ma,David K.Ferguson:Drilling wood for fire:discoveries and studies of the fire-making tools in the Yanghai cemetery of ancient Turpan,China.Vegetation History and Archaeo?botany27(2018):197-206. 1凌勇、梅建軍、李肖、張永兵、呂恩國:《新疆吐魯番地區(qū)出土金屬器的科學分析》,《新疆洋海墓地》,第966~971頁。、條1、管2)和1件鐵器(刀),發(fā)現(xiàn)3件為錫青銅,1件為紅銅,但是含錫。砷含量很低,而鉛不見。1Hong-En Jiang,Guangping Feng,Xiaoli Liu,Hongyong Cao,Shuzhi Wang,Liping Ma,David K.Ferguson:Drilling wood for fire:discoveries and studies of the fire-making tools in the Yanghai cemetery of ancient Turpan,China.Vegetation History and Archaeo?botany27(2018):197-206. 1凌勇、梅建軍、李肖、張永兵、呂恩國:《新疆吐魯番地區(qū)出土金屬器的科學分析》,《新疆洋海墓地》,第966~971頁。件為鑄造,而3件為鍛造。鐵刀為低碳鋼,系鍛打而成11。除了上述文物,洋海墓地還出土了大量彩陶,雖然已經(jīng)引起了考古學家的注意12韓建業(yè):《再論絲綢之路前的彩陶之路》,《文博學刊》2018年第1期,第20~22頁。,但是可研究的問題還有很多。該墓地出土的鉆木取火器、弓箭13A.Karpowicz,S.Selby:Scythian bow from Xinjiang,Journal of the Society of Archer-Antiquaries 53(2010).、皮革制品14skar Schr?der,Mayke Wagner,Saskia Wutke,Yong Zhang,Yingxia Ma,Dongliang Xu,Tomasz Goslar,Reinder Neef,Pavel E Tarasov,Arne Ludwig:Ancient DNA identification of domestic animals used for leather objects in Central Asia during the Bronze Age,The Holocene 26/10(2016):1722-1729.,學術(shù)界還關(guān)注不多。因此,洋海墓地仍然是一座富礦,挖之愈勤,得之愈豐,吐魯番的史前居民的生產(chǎn)生活圖景就愈為清晰:一句話,它是一把打開吐魯番史前史的鑰匙。